文/清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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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有“一句哥”和“腹黑段子手”之称的刘震云,是少见的玩转笔杆又能打嘴炮的高手,他有一套坚不可摧的话语体系,幽默、客气,但又让人分不清虚实,是有名的金句王。
前段时间,刘震云受邀,参加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2017届毕业典礼,为毕业生作毕业主题演讲。他在演讲时说:“我们民族最缺的其实就是笨人”。
刘震云是1978年河南高考状元,1982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此次回母校作主题演讲,他从当年考入北大最爱吃的一道菜——锅塌豆腐讲起,讲到母校、同学的定义,讲到北大校徽设计者鲁迅塑造的三个经典人物形象,进而语重心长地强调作为知识分子的使命。在演讲中他说到两句话千万不要信:“一是,世界上的事是不可以投机的,千万别信,世界上的事是可以投机的。另外一句话,世界上是没有近路可走的,这句话我也不同意。投机分子走近路成功的在人中起码占80%。但主要区别是,他们得到的利益只是针对他们自己。这个民族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最缺的就是笨人。”演讲结束时他送给在座的师妹师弟两句话:“种树要种松树,做人要做刘麻子;举起你们手里的探照灯,照亮我外祖母没工夫直腰的麦田。”
他以自身经历告诉大家:“成功不能走捷径,要把事情做好,必须要下笨功夫。”
刘震云老家是河南省延津县王楼乡西老庄村。他13岁的时候遇到自己第一个人生导师,他赶马车的舅舅,他是他们村子到外边世界距离走得最远的人。舅舅说:“世界上最怕这种人,如果是个聪明人,一辈子会生活得很幸福,如果是一个傻子也会生活得很幸福,像你这样既不聪明又不傻,不上不下的人在世界上很麻烦,如果在这个村里边,你最大的前途也就是跟我一样赶马车,离开这个地方,你可能就会有另外一种人生道路。”刘震云听了他的话,14岁离开家乡一直到现在。
刘震云说,他另外一个舅舅是他第二个人生导师。这个舅舅,是个木匠,小时候得过天花,脸上有麻子,大家叫他刘麻子。刘麻子做的箱子柜在周围40里卖得最好。渐渐周边就没木匠了。所有木匠都说刘麻子这个人特别毒,所有顾客都说他做的箱子柜特别好。他曾问舅舅,同行都说他毒,顾客却都说他好,他到底是什么人?舅舅说:“别人说你毒,和说你好,并不能使你成为好木匠;我能成为好木匠,是因为别人打一个箱子花三天时间,我花六天时间;你只花六天时间也不是好木匠,我与别的木匠的区别是,我打心眼里喜欢做木匠。我特别喜欢做木匠活刨出的刨子花的味道;你只是喜欢做木匠活,你也当不好,我当木匠会有恍惚的时候,比如我看到一棵树,如果是松木、柏木、楠木,哪家的闺女出嫁的时候打个箱子柜该多好;如果是棵杨树,杨树是最不成材的,只能打个小板凳。”这个舅舅告诉他,跟孔子一样的话,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要做你喜欢的事情。
谈到自己最大的人生导师,刘震云提到了自己的外祖母,他曾多次在文章中提到他的外祖母,她是他这一辈子最为敬仰的人。他8个月大的时候,外祖母从乡下来到他父母工作的机关,要把他接回去,因为机关里吃不饱,父母快养不活他了。外祖母一路背着他,用一块红糖疙瘩让他在她背上舔着睡着回到了家。刘震云外祖母身高只有1米五几、没读过一天书,却一直是东家们争相抢夺的短工。她和最得力的男劳力一起下地,三里长一垄麦子,她割完,男人也就割到一半。
刘震云问外祖母为什么割得比别人快?外祖母说:“我割得不比任何人快,只是割麦子我一哈下腰,就从来不直腰;因为你直一次腰你就会直十次、二十次;我无非是在别人直腰的工夫我割得比别人快一点。”外祖母说她就是一个笨人,他却觉得这是一个伟大的教诲。
外祖母让他知道自己是个从乡下出来笨且土的人,所以他一直以外祖母为榜样,干活时尽量不直起腰来,要干就一直干到底,只有这样,他才能取得一点成就,才能进北大,有机会成为受欢迎的作家。
在他看来,人一生中有很多时刻是被一句话改变的——这种情况就称之为,“听一句能顶一万句”。
14岁时,因为长得高,家里给虚报年龄,刘震云参军去了甘肃,他说“那基地全部是戈壁滩,特别的干燥,嘴唇好多天全是裂的,老是流鼻血。但是,那里总比在河南农村好一些,因为在那儿,你起码能够吃上白馍,所以虽然生活环境并不是特别好,但有一项比较好,就是有时间可以学习。”
得知恢复高考,已经当了5年兵的刘震云心动了。他跟副指导员说,要不他别当兵了,他回家去考试吧。副指导员也给他使不上劲就同意了。
刘震云拿着150元复员费回到河南老家,准备报名参加复习班,补习得交一百元复习费。他爹本不同意,说:“兵没当好,学就能考上了?”可是刘震云不愿放弃这个可以改变他命运的机会,坚持要高考,最后他爹说他的钱家里不要,也不给他添,让他自己去折腾,考上了是他的福气,考不上也别埋怨。
就这样,刘震云来到镇上中学,进了复习班,白天上课,夜晚在冷透屋子的一盏小煤油灯下复习。
5月复员,7月高考。刘震云以1978年河南文科状元的优异成绩,被北京大学中文系录取。
刘震云说:“如果没有1977、1978年的高考,我也有可能跟我表哥一样,会是建筑工地一个搬砖的。高考,就是把人往不同的方向提供了一个可以改变的基础。”
1982年,刘震云北大毕业到《农民日报》工作。
他把自己1978年参加高考的经历,求取功名之时所经历的亲情、友情、爱情,写进他的第一篇小说《塔铺》。
《塔铺》开启了刘震云的文学之路。
之后他连续发表《新兵连》《头人》《单位》《官场》《一地鸡毛》《官人》《温故一九四二》等描写城市社会的“单位系列”和干部生活的“官场系列”小说,引起强烈反响,被称作新写实小说主力作家。小说《塔铺》曾获1987-1988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2011年8月,《一句顶一万句》获第八届茅盾文学奖。2011年11月21日,“2011第六届中国作家富豪榜”重磅发布,刘震云以160万元版税收入,荣登作家富豪榜第26位,引发广泛关注。2016年1月29日,刘震云在第47届开罗国际书展上,被埃及文化部授予“埃及文化最高荣誉奖”。
他的作品被翻译成20多种语言,在多个国家出版,获得国内外多项大奖。
对于获得的那些奖,刘震云觉得并不重要,他坦承自己是在批评声中长大的孩子。“《一地鸡毛》写出来的时候大家并不觉得好,当然现在成为一个成语:八国首脑会议一地鸡毛,中国足球一地鸡毛。他们说你写的小说是流水账,文章要讲起承转合;《温故一九四二》写出来也有好多专家说不好,是材料的堆积;《一句顶一万句》大家一开始也不说好,说人物太多,头绪太多,记不住;《我不是潘金莲》写出来,也有好多人说不好,说离现实太近了。有的人认为我整个的写作中,《我不是潘金莲》是我写得最好的,还有人说今不如昔,不如回到《一地鸡毛》时候,我到底该听谁的?这跟坐在教室里的一二年级学生是一样的。这些老师要求你并不是你,他要求好的作者和作品,是他曾经见过的好的作者和作品,而不是让你成为另外一个孩子。所幸的是我从小学一年级一直到大学毕业,我没有当过班干部,我对所有老师都是敬而远之。”
关于刘震云的作品,国外媒体的评价是:“用最幽默的方式在说最深邃的哲学;用最简约的方式在说最复杂的事物;用最朴实的语言在搭建最奇妙的艺术结构。”国内说他的作品“话里有话,弦外之音。老辣之笔,慈悲之心。”他觉得他的作品未必达到国外和国内对他作品的评价,但这些话说到他心里去了,起码是他努力的方向。
暌违五年,刘震云推出新作《吃瓜时代的儿女们》。关于文学,刘震云也有自己的逻辑。大家都说文学是对生活的反映,如果是这样,我们看生活就可以了,为什么还要看文学?一定是因为文学里有比生活中多的东西。《我不是潘金莲》里的李雪莲,《吃瓜时代的儿女们》里的牛小丽,生活本身是把她们抛弃了的,是作者把她们从泥泞里重新拉出来,把她们的心事从头至尾哽哽咽咽地讲一遍。于是,文学从被生活忽略的地方生发出来了,从生活停止的地方开始了。
刘震云私下里是个非常遵守规律的人。大多时候都在家里看书和写作。每天早上6点半准时起床去跑步1个半小时,吃完早餐,关掉手机,开始看书或写文章,中午休息两小时,这时开一会手机;下午2点,关机,继续看书或写文章;晚上10点半,准时上床睡觉,每天保证睡眠8小时,多年来都是如此。这是个很不错的习惯,渐渐地他妻子和女儿都跟他学了。
生活中的刘震云,常说自己“笨且土”:“太太在外是个女强人,在家也是她和女儿说了算。这里有个历史发展问题,早先是太太做老大,后来发展成女儿做老大,自始至终我要考虑的就是投靠哪一边。”母女俩都觉得他太笨了,所以家里什么事商量好做完决定,他都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刘震云和太太郭建梅是北大同学,他比她高一届,他学中文,她学法律。他们不光同学,还是老乡。他这辈子最大的成就就是娶到了自己的妻子。
谈及女儿刘雨霖,他说他向来尊重她自己的想法,少向女儿嘘寒问暖,觉得“嘘寒问暖基本都是废话”。跟女儿通电话,基本不超过两分钟,作为父亲,他说,对一个人最大的关照,就是不关照。
他不干涉女儿人生选择,但她做好决定,他一定是最坚定的支持者。
当初读了四年中央传媒大学播音系的女儿报考纽约大学电影学院导演专业研究生时,刘震云虽然大吃一惊,但还是没干涉,也没表现出自己的担忧。
刘震云惊喜地发现,女儿进入纽约大学学习导演专业后,他和女儿间的共同语言陡然增加。父女俩经常聊聊电影、聊聊小说,以及二者间的区别。女儿留学期间他不再仅仅是父亲,更是女儿的老师和知心朋友。
去年,女儿刘雨霖想把他的小说《一句顶一万句》拍成电影。
刘震云记得以前圈内就有个非常有名的导演找过他,想拍同名电影,但小说里有名有姓的人物100多个,两个小时的电影根本无法把小说吞进去。
女儿要拍这部电影,刘震云让她找个可以说服自己的理由。女儿说《一句顶一万句》是她读父亲的作品中读的遍数最多的作品,她和里面的人物朝夕相处,特别有情感。她想把小说里被忽略的感情用电影手段重新讲一遍。女儿觉得这部小说可以拍十部电影,她只是从中间找了两个人物——牛爱国姐弟俩,他们一个在结婚,一个在离婚。这样独特的视角令刘震云不由得连连称赞。
刘家一家三口,各自独立。刘雨霖曾经跟记者说起,“刘老师也好,郭老师也好,我也是,能自己解决的事情就都自己解决了,能不给对方添麻烦的绝不给对方添麻烦。”
刘震云时常这样形容自己:“我这样一个俗人,没有热闹的夜生活、不去世界各地名胜旅游,多年来都穿对襟的黑色中山装、留着我上大学时就开始流行的中分头。每年中一定有那么几次,我会带着妻子和女儿去河南、山东等一些地方的小镇。我喜欢农村的天黑,夜黑得安静而干净,这种黑让你觉得自己不是外人、不是弱智、更不是混在大北京的所谓的作家或编剧。我时常会觉得孤独,常常想干一些我自己认为很时髦,但实际上很土的事情,那样环境里的我,才是真实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