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亨利·詹姆斯向来以心理现实主义创作手法而被读者熟知,诸多学者对其内向化创作模式展开讨論,这也使其成为国内外詹姆斯研究领域中的一个重要议题。在以往的评价中,人们总能听到不同的声音,有“技巧娴熟、细致入微”的赞誉,也不乏“孤芳自赏、丧失给养”之辞。从法国哲学家巴什拉的空间诗学出发,内向化创作并非趋向狭隘,相反,它展示了一种“广阔性”。
关键词:亨利·詹姆斯内向化书写 巴什拉空间诗学
亨利·詹姆斯作为小说家以及评论家在英、美文坛都占据着非常重要的地位。他的心理现实主义创作手法一直是众多学者和研究者青睐的一个议题。在国内,涉及心理认知层面的早期成果当属高翔在1996年发表的论文《心理现实主义及其奠基人亨利·詹姆斯》。进入21世纪,众多学者(吴彩亚,温力亚,魏新俊等)从文化心理学、心理现实主义等视角探析亨利·詹姆斯的创作及影响,并认为建立在心理学基础上的小说能够深入到人的主观意识世界和精神世界进行探索。在国际评论界,读者们总能听到不同的声音。戴维·洛奇在言语中透出对亨利·詹姆斯的钦佩,他说:“亨利·詹姆斯是用英语创作的第一位现代小说家,他发展了一套小说写作技巧,巧妙地在所有话语缝隙里塞进信息矿藏。”[1]但是,也有评论家认为,詹姆斯是一个脱离故土的忧郁游子,一生注定在想象中追求虚妄的现实。[2]他已经走向自我封闭的内心空间,只懂得孤芳自赏。这一切都源于他远离家乡,失去了给养的缘故。[3]亨利·詹姆斯是19世纪向20过渡中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他能够在英美的道德化的小说写作之外发现法国的自然主义的形式革命的意义,并以此自觉地改造英美自身小说传统。换言之,现代小说的形式和英美形式主义传统有着深刻的关联,而詹姆斯可以说是这种关联的最重要的纽带”。[4]
在对内心空间或者说心理空间的阐述中,法国哲学家加斯东·巴什拉给出了“广阔性”这一论断。从辩证的角度对其加以阐释,我们能够深刻领悟巴什拉和詹姆斯的契合之处。论述二者的契合点并非牵强附会,《劳特里奇叙事理论百科全书》中有独辟的一个章节,该章节专门介绍叙事中的空间问题,其间列出五位对叙事学的空间转向具有巨大影响和贡献的研究者,詹姆斯位列第一,其他四位分别是约瑟夫·弗兰克、巴赫金、梅洛·庞蒂以及加斯东·巴什拉。可见,二者是诗学领域中较早具有空间意识的代表人物。空间意识导向下的文学创作摆脱了时间维度的束缚,冲破时序规约的文字、情节处理使小说的行文完全不同于传统的写作方式。并置、倒叙、留白、拼贴等方式都可以被巧妙的安插到整部小说的安排筹划中。这样的小说已经显露出现代性的典型特征。
詹姆斯小说中经常有大段的人物内心活动,此时的外部空间通常是静止的画面,而人物内心泛起的涟漪无法窥见,读者只能循着作家的笔去感受、探触。这样的手法被学界称作内向化写作。与广阔的外部世界相比,内心世界总给人一种“封闭”、“狭隘”、“禁锢”的印象。加斯东·巴什拉曾对这一现象做出颠覆性的思考和想象。《空间的诗学》于1957年问世,是巴什拉的代表作之一。这部著作从现象学以及物质的象征意义和想象意义出发,对建筑等物质层面的空间以及精神层面的内心空间展开了独到的思考。下面就依托巴什拉的空间诗学对詹姆斯小说中的两个片段加以讨论和探究。
《使节》是詹姆斯最为得意的一部长篇小说。主人公斯特瑞塞从美洲大陆远赴巴黎,希望劝回浪荡子查德,这样他在完成使命的同时就可以回到美国与查德的母亲完婚,无需再为后半生的生计发愁。到了巴黎后,斯特瑞塞并未看到一个不学无术的花花公子,相反,查德变得彬彬有礼,绅士气十足。而他们在乌勒特那个美国小镇上幻想的带坏查德的坏女人也不存在,斯特瑞塞看到的是一个高贵淑雅的巴黎女人,是她影响并帮助查德改头换面,跻身巴黎艺术圈,融入高雅文化之中。查德的变化也促使斯特瑞塞开始思考和回忆自己的前半生,他曾那样地热爱艺术,那样地充满活力、充满希望。而这一切都随着妻子和儿子的去世以及生存枷锁的桎梏被压制和埋藏起来。尘封数十年,斯特瑞塞青年时代的梦想在重访巴黎时又被唤醒了。在卢森堡公园的椅子上读纽瑟姆夫人的来信使斯特瑞塞陷入回忆和沉思,他回忆自己结婚不久就带着妻子和全部积蓄来欧洲旅行,他当时认为那是接触先进文化的最好机会。而如今的再次造访使早已忘却的多彩生活开始重新在他的脑海中沸腾。于是,他联想到卢浮宫的画廊,联想到自己曾“透过”明净的玻璃如饥似渴地注视那柠檬色的书卷,那金贵的颜色有如树上的果子一般鲜艳。对先进文化的渴求使他宁愿透过玻璃窗去凝视。在此,“空间是一切,时间不再激活记忆”。[5]7这段联想是斯特瑞塞众多碎片化回忆中的一个,它不完整,也无关时间,是敏锐的感官记忆中挥之不去的一个片断性的瞬间。它在斯特瑞塞内心空间里占据着一个位置并被固化。巴什拉说过:“关于广阔性的现象学把我们直接交给了我们的想象意识。通过对广阔性形象的分析,我们在自己的心中实现纯粹想象力的存在。于是,艺术作品……成为存在主义的副产品,……真正的产品是不断扩大的意识。我们感到自己被提升到发出赞叹的存在的高度…….广阔性就在我们心中。”[5]200可见,内心空间具有无限的延展性,人们可以在广阔的内心世界中回忆、梦想。它是静止的人的运动,是安静梦想的动力特征之一。在对比内心世界与外部世界的广阔性时,巴什拉以森林的广阔性为例,指明森林的广阔性实际上是作为一系列的主观印象产生于并反映在人的意识中的,这种广阔性“其实并不属于地理学家的资料”。[5]201在人的内心深处是一种隐藏着的“巨大”。是一种真正的心理学意义上的超越。
《金碗》是詹姆斯后期创作的长篇小说之一,小说围绕爱情、婚姻、家庭、伦理等主题展开。詹姆斯精心安排出明暗两条线索——明线是美国富家女玛吉和意大利空有王子头衔的没落贵族亚美利哥的婚姻;暗线是亚美利哥和自己的旧情人即玛吉的继母夏洛特的私情。玛吉促成了好友夏洛特和自己父亲亚当的婚姻,主要是想找一个能够替代自己的人陪伴父亲。因为一直以来玛吉和父亲相依为命,二人的亲密似乎已经超过了普通父女亲情。亚当曾发出这样的感慨:“玛吉就是她的母亲,哦——是的——是她的母亲,甚至超过了她的母亲。”[6]所以,夏洛特的加入完成了平衡四人关系的使命。而对贫穷的夏洛特而言,嫁给亚当不仅衣食无忧,还能接近自己的旧爱亚美利哥,这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二人因贫困而无法结合的遗憾。总之,对夏洛特而言,这是一件两全其美的好事。当玛吉洞察到继母与丈夫的私情后,我们并未在小说中看到激烈的矛盾和冲突,相反,沉默是玛吉面对家庭矛盾与危机时所做出的反应。读者们能够感受到的是她的内心活动,玛吉就是通过这样的方式最终找到了解决危机的办法。玛吉的沉默拉大了自己与丈夫、父亲、继母的距离,她的沉默和隐忍使丈夫和继母如坐针毡。而这段时间的沉默使玛吉得以向自身内心深处退缩,在玛吉的世界里“细节淡化了,风光失色了,时钟不再敲响,空间无尽扩展。”[5]205内心世界呈现的广阔性体现出一种极具价值的力量,它推动我们细细体会世界的广阔性以及人内心存在的深度。在这样的广阔内心世界中,玛吉放空自己的意识,从而获得人最为原初的力量。巴什拉说,在安静的沉思中,灵魂能够找到广阔性的巢穴。玛吉敏感并客观的感知周遭的一切,最终做出合理的判断,找到解决困境的办法。而在她的外部世界,被她的沉默所笼罩的家庭不是风平浪静,而是波涛暗涌。夏洛特极度不安,不断地发挥自己善于辞令的特长,絮絮叨叨的说着话,试图掩饰一切。玛吉越是沉默,她愈是慌乱,愈发如坠牢笼。她和亚美利哥如同两个等待接收审判的罪人,而裁决者就是玛吉。最终,玛吉让父亲带夏洛特远走美国。她以“失去”父亲为代价换来了与亚美利哥的稳定婚姻。
“随着内心空间的深化,巨大在世界中增强。”[5]212巴什拉曾引用波德莱尔的话——人是一个广阔的存在——来阐述自己的观点。因此,内向化的心理触探并非与外部世界的一种隔绝,也不是说人们已经决定要选择走一条越来越狭窄的小路。相反,向内心深处的退缩带给外界的影响并不比直接的外部空间活动所带来的影响小,甚至可能会更大。同时,转向内心的意识将得到一种无限的延伸,“广阔性”得到增强。詹姆斯小说中的人物通常会走向自己的内心深处,不断的审视、揣摩自己和他人。当人物被内向化方式处理后,他们通常是孤独的,或者趋于内省。与此同时,他们得到一种“静观的快乐”[5]217这种快乐能够给人无穷的力量,鼓励人们前行,追求一种自我超越,这也是詹姆斯文学创作的艺术魅力所在。
参考文献
[1][英]戴维·洛奇.小说的艺术[M].卢丽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第34页.
[2]沃浓·路易·帕灵顿.美国思想史[M],陈永国等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2.
[3]埃默里·埃利奥特主编.哥伦比亚美国文学史[M],朱通伯等译,成都:四川辞书出版社,1994.
[4]蒋晖.英美形式主义小说理论的基石:亨利·詹姆斯的《小说的艺术》[J],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1期,第83页.
[5]加斯东·巴什拉.空间的诗学[M],张逸婧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
[6]Henry James, The Golden Bowl[M], Hertfordshire: Wordsworth Classics, 1995, p. 96.
基金项目:本文系吉林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亨利·詹姆斯小说的空间叙事研究”之研究成果,项目编号:2016B324。
(作者介绍:包薇,吉林财经大学外语部副教授,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及英美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