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斗蟋小史

2018-07-07 02:38白峰
书摘 2018年3期
关键词:宣德万历蟋蟀

☉ 白峰

斗蟋活动在明代有了较大的发展,这很可能与明代早期宣德皇帝有此嗜好有关,流风所及,斗蟋成为上下一致的爱好,加之斗蟋源流至此已逾一两百年,多少也能称之为雅玩了。

宣德皇帝是如何沾染上了斗蟋之好,没人说得清。大约和他在燕王府的经历有关。

宣德帝有斗蟋之好,不见于正史,据说是宣德帝驾崩之后,太皇太后张氏诏令:“将宫中一切玩好之物、不急之务悉皆罢去,革中官不差”,有关宣德帝玩斗蟋蟀的事,史官自然也不敢着墨,倒是野史有记载。较早记录宣德帝玩斗蟋蟀的是皇甫录的《皇明纪略》。皇甫录,长洲(今江苏苏州)人,字世庸,号近峰,为弘治进士,官至顺庆知府。《皇明纪略》记正德以前明朝史事,有的是委巷的传闻。此书有浙江范懋柱家天一阁藏本。书中记曰:“宣庙好促织之戏,遣取之江南,其价腾贵至十数金。时枫桥一粮长,以郡遣觅得其最良者,用所乘骏马易之。妻妾以为骏马易虫,必异,窃视之,跃去矣。妻惧,自缢而死。夫归,伤其妻,且畏法,亦缢焉。”

弘治朝去宣德朝不过五十年,皇甫录为官顺庆府尹,顺庆府为今日之重庆,皇甫录身为苏州人,虽然他没有生在宣德一朝,终归相去未远。枫桥乃苏州属地,本地发生之事几十年来尚有流传,倒是可以理解的情形。

较确凿的记录反而见于较晚的王世贞的笔记。

王世贞其族祖出自山东琅琊郡王氏,是名门望族。到他这代,已为苏州府太仓州人,王世贞生于嘉靖五年,即公元1526年,卒于万历十八年,即公元1590年。他生活的年代去宣德年间已然百年,却正是今日所能见到的几部蟋蟀谱刊刻、行世的时代。王世贞在当时算得上是文坛盟主,倡导文学复古运动,认为“文必秦汉,诗必盛唐”,在当时有很大影响。其家藏书甚富,自称平生所购《周易》《礼经》《毛诗》《左传》《史记》《三国志》《唐书》之类,过三千余卷,均为宋本精椠。家有别墅“弇州园”,于园后建“小酉馆”,贮书达三万余卷。另将经学之书专藏于“藏经楼”中。王世贞在史学方面有《弇山堂别集》一百卷,后来松江人陈复表将其所著的各种朝野载记、秘录等汇为《弇州史料》,前集三十卷,后集七十卷,内容包括明代典章制度、人物传记、边疆史地、奇事佚闻等,是一部较完整的明代史料汇编,可信度亦高。

《弇州史料》中有一则记录了宣宗皇帝与蟋蟀有关的旧事:“宣德九年七月,敕苏州知府况钟:比者内官安儿吉祥,采取促织。今所进促织数少,又多有细小不堪的,已敕他每于末后进,自要一千个。敕至,尔可协同他干办,不要误了。故敕。”

阮振亚 画

像这类事,在当朝以及宣德帝身后未久,不论官民都是不敢提及的,有妄议圣上之罪。至万历朝,事已百年,故敢明言,也与皇甫录所言“枫桥”粮长相符。枫桥乃是苏州治下的区域,因唐代张继的《枫桥夜泊》诗而名噪天下。

宣德皇帝玩虫是尽人皆知的事,对明代民间的斗蟋风习不会没有推动作用,但是我们在各类史料中却看不到明初到明中期之间北方有玩虫的记录,这可能和气候条件有关。明初似乎北京的气候依然较为寒冷,可能产虫较少,或虫不堪用,也可能和北方尚无玩斗蟋蟀的习俗有关,抑或两者皆然;不然宣德帝也不会舍近求远,敕令千里之外的苏州承担贡虫的义务。

不独北方,南方玩虫的记录也基本不见,明代的私人笔记流传今日者甚多,但不见有所提及。大致上可以说明,明代初期斗蟋活动在北方尚属高层的游戏,民间并不普及,南方地区玩虫的习俗应当自南宋以来不曾断绝,但风气似乎也并不很盛。这大约和气候条件有一定的关系,当时尚处于一个较为寒冷的时期,北方地区未必适合养虫。

至嘉靖朝时,南方的斗蟋活动显然已很活跃,不然社会上就不会出现对蟋蟀谱的需求。我们今日所能见到的最早的蟋蟀谱也就产生于这时。《重刊订正秋虫谱》刊于嘉靖丙午,是为嘉靖二十五年,即1546年,此时去宣德末年已一百一十年。此谱并非原创,而是重刊,重刊者署为“贾秋壑辑,王淇竹校,步虚子重校”,书口又有“奋翼馆”字样,可以看出重刊者并非专为扬名,应当是与蟋蟀竞斗或与商业行为有关的机构所为,说明当时有一定的市场需求。

徐本健 画

嘉靖在位45年,在明代帝王中在位时间仅次于万历,但执政时间却是最长的。自嘉靖二十一年移居西苑,嘉靖帝一心修道,政事颇有废弛之象,其间又有严嵩专权二十余年,地方官员心存犹疑,不敢妄行。但是嘉靖朝的优长之处,在于集权的松懈和妥协,导致了市民社会渐起,商品经济得以发展。嘉靖年间,贸易市场有长足的发展,就连医师与药店也已分营,可知社会分工已然较细。商业社会的活跃使得文人和平民的生活有了更多的选择和自由空间。《剑桥中国明代史》中言及嘉靖一朝时说:“一般认为(这)是一个经济非常活跃的、农业技术和生产发展的、纺织品和手工业生产大规模发展的时代。”同时,也是文化繁荣和思想活跃的时期,“开了晚明和清代严密的、批判的学问的先河”。

《水浒传》和《三国演义》也都刊刻于这个时代。这说明嘉靖时期的社会环境有了较宽松的氛围。嘉靖帝崇道教,信鬼神,流风所及,亦影响了社会风气,蟋蟀谱刊刻复兴于这个时代是不奇怪的。

至万历时,蟋蟀咬斗在南方已经非常普及,乃至于赌斗成风。这种社会风气的形成也仍与当时政局有关。

万历帝因改立太子之事遭群臣阻碍,以消极怠工与群臣对抗,自万历十四年以后,竟有三十年不上朝的记录,亦为历史仅见。万历皇帝倒也不是全然不处理政事,只是其消极的态度随处可见,以至于某些官员一经去世,其官位从此空缺。最极端的时期,朝中六部大员空缺三分之二,如此一来,传统科举取仕的激励价值大大降低,士人阶层对仕途前景亦感渺茫。

《万历野获编》成书于这个时期,除了述及宣德帝的斗蟋旧事,亦提及当时蟋蟀盆的交易,并云:“近日吴越浪子有酷好此戏,每赌胜负数百金,至有破家者。”可知万历时斗蟋赌博在吴越地区已为流弊。

周晖《金陵琐事》为万历三十八年(1610年)刻本,书中记:“南京的斗蟋蟀,斗之有场,盛之有器,掌之有人,必大小相配,甚至两家方赌,傍猜者群集。”

周晖,字吉甫,号漫士,又号鸣岩山人,上元人。上元即今日之南京,周晖一生不仕,但有文名,属地方名士。当地人言当地事,自当可信。《金陵琐事》所记亦反映出当地的蟋蟀赌斗亦已进入公共空间。

至明代后期,史料中始出现北方斗蟋蟀的记录,袁宏道随笔中有“畜促织”条,后由陶珽改为《促织志》,收录于《说郛续》,文中说:“京师人至七八月,家家皆养促织。余每至郊外,见健夫小儿,群聚草间,侧耳往来,面貌兀兀,若有所失者。至于涃厕污垣之中,一闻其声,踊身疾趋,如馋猫见鼠。瓦盆泥罐,遍市井皆是,不论老幼男女,皆引斗以为乐。”

阮振亚 画

袁宏道生于隆庆二年,即公元1568年,万历继位时他五岁,他只活了四十三岁,殁于万历三十八年,即1610年,没活出万历朝去。袁宏道是湖北公安人,万历二十年中进士,此后做过吴县知县,后为礼部主事、吏部验封司主事、稽勋郎中,国子博士。所以袁宏道的记述是亲历北京之后所目见,而非耳闻,以此推之,应当是万历二十年以后至三十八年之前北京的情况,以公元计,则为1592-1610年之间。

究竟从何时开始,南方斗蟋风气渐及北方,还缺乏史料的说明,但我们却可以通过气候条件看出一些端倪。据竺可桢先生的研究:“近人曾经根据六百六十五种方志统计了太湖、鄱阳湖、洞庭湖、汉江和淮河的结冰年代(13世纪至20世纪)以及近海平面的热带地区降雪落霜年数(16世纪开始)。从这些材料可以看出,我国温暖冬季是1550-1600年和1720-1830年间。寒冷冬季是在1470-1520年、1620-1720年和1840-1890年间。以世纪来分,则以17世纪最冷,19世纪次之。”

温暖冬季在1550-1600年,1550年为嘉靖二十九年,再历隆庆一朝,至1600年为万历二十八年。《重刊订正秋虫谱》刊刻于嘉靖二十五年,是在正德十五年寒冷期结束后,进入一个向温暖期过渡的时期产生的,其实此时的气候条件较之明初已有较大改善。

第二次出现蟋蟀谱的时期是在万历年间,也是在温暖期。

只是万历皇帝似乎并未参与斗蟋活动。

太监刘若愚,万历二十九年(1601年)入宫,《明史·宦官列传》中说他“善书、好学、好文”,天启初,入内直房主笔札。崇祯帝登基后清算魏忠贤余党,次年,刘若愚入狱。刘若愚在囚禁期间,从崇祯二年至十四年(1629-1641年),作《酌中志》,原书二十三卷,后人节选其有史料价值的第十六卷至二十卷,校勘重印,是为《明宫史》,涉及自万历以降宫中诸多内情,多为外人所不知,书中“火集·饮食好尚·七月”提及蟋蟀:“善斗者一枚可值十余两不等,有名色,以赌博求胜也。秉笔唐太监之征、郑太监之惠,最识促织,好蓄斗以为乐。”

刘若愚所述之事当在万历至天启之间,天启皇帝醉心于木匠手艺,还曾经着人将自己的木作带到集市上售卖,以寻找成就感,但于蟋蟀似乎并无兴趣。万历皇帝如有斗蟋的爱好,则必有内廷太监因此而获益,刘若愚无不记之理。但刘若愚未曾提及,说明没有此情况。

1600年温暖期骤停,气候开始转化,这是气候原因。另有政局的原因,早在万历末期,东北之满人已然崛起,万历四十七年,即1619年,明朝的十万大军在东北被努尔哈赤的六万兵马击破。不仅如此,有白莲教徒参加的最严重的起义也发生在1622年,是为天启二年。崇祯初期的1628年春,陕西连续四年大旱,朝廷赈灾不力,导致农民暴动,那时,李自成、张献忠俱在义军之列。

1633年京城人心惶惶,大明朝已是风雨飘摇的年代了。这也解释了在万历时期北方一度兴盛的烧造蟋蟀罐的产业,何以昙花一现,未能延续。当北方再次出现烧造蟋蟀罐的高峰时,已是半个多世纪以后清代的康熙年间,甚至更晚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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