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书画家轶事

2018-07-07 02:38薛龙春
书摘 2018年3期
关键词:倪瓒赵孟頫书法

☉ 薛龙春

赵孟頫的谨慎与精细

赵孟頫生性谨慎,从不妄语骄人。尤其是出仕新朝之后,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处世、言语颇有分寸。至元二十三年(1286),他应选入京,世祖召见时问他会做些什么,他只说“做得文章,晓得琴棋书画”。而和他一起被征选的胡长孺,却在皇帝面前夸下海口,称自己懂得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话说得太满了,世祖听了就有些反感,正好看见胡长孺头顶上的斗笠没有戴正,便揶揄道,头上一个笠儿,尚不端正,何以治国、平天下?胡长孺竟因此未得录用。

赵孟頫起初授予的官位并不高,仅供职兵部,但世祖很想让他参与中书政事,所以允许他随意出入宫门。每次见到他,世祖都大谈治国方略,还故意提到赵氏的先人。有一次,他问赵孟頫:“你是宋太祖的子孙,还是宋太宗的子孙?宋太祖是英主,他做的事,你知道吗?”赵孟頫明白皇帝在试探他,很巧妙地回答说:“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老人们并没有跟我说过这些事,我什么也不知道。”

赵孟頫也是个很谦逊的人。他偶然得到米芾所写《壮怀赋》一卷,中间缺了几行,于是拿来刻本临摹,打算补其阙处。写了很多次,都不如意,他感慨道:“今人不及古人的地方太多了。”赵孟頫的翰墨在元时称第一,面对古人作品,犹能服善如此。赵孟頫的谦逊,《辍耕录》中也有一则记载,延祐(1314-1319)间,兴圣宫建成,中官奉太后懿旨命赵孟頫题额。赵孟頫说:大凡禁中的匾额,都是李雪庵所书,你应当将这个情况向太后禀报。这位中官禀报后,又找到李雪庵,李说:赵孟頫为什么不自己写,而将这事让给我呢?中官如实相告,于是李就不再推辞。陶宗仪以为,赵孟頫书名之大远过李雪庵,从这件事可以窥见他的推让之风,后人难以企及。

赵孟頫的颖悟,有两件与印章有关的滑稽事颇能见出一斑。他曾经刻过一方印章,曰“水晶宫道人”;友人周密于是偷偷刻了方“玛瑙寺行者”,来和他的印属对。赵孟頫知道后再也不用此印。周密的同郡人崔进之在大都开了家药店,门前挂的匾,题曰“养生主药室”,赵孟頫见到之后,以“敢死军医人”对之,崔进之马上取下了原来的匾牌。赵孟頫很得意地对人说:我今天才为水晶宫吐气。他的夫人管道昇善画,有一次,管画了幅马图,传到了吾丘衍那里,吾丘衍为之题跋,最后盖了方私印“好嬉子”(大概是吴地方言),不过这个印盖倒了。众人都以为吾丘衍出了错,吾丘衍只说不妨。赵孟頫一看就明白,骂道:这个瞎子,说妇人会作画,“倒好嬉子”。

赵孟頫 《疏林秀石图卷》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赵孟頫还是个相当精细的人。有一次,他以幅纸界画十三行,行数十字,字各不等,问他的朋友钱塘人叶景修说:你说这是干什么用的?叶说是不是律度式?赵孟頫说也亏你想得出来,这只是我临《洛神赋》的界式。可见虽是临帖,赵孟頫亦追求形式上的逼肖。

赵孟頫少年时学书非常刻苦,去京之前,他已经写得一手很好的锺繇小楷。宦游之后,他常恨驱驰南北,不得尽古人临池之工。事实上,赵孟頫大量临摹古帖,不惮其劳。他非常讲究范本,认为有晋唐真迹最好,如果没有真迹,起码要有好的刻本。在传王献之《保母帖》后的题跋中,他说:“世人若欲学书,不可无此。”在传王羲之《曹娥碑》真迹后又题:“正书第一,欲学书者不可无一善刻,况得其真迹。”作书时,他很重视器具,认为写字要纸笔调和,如果纸笔不佳,虽然能写,但肯定写不好,就像快马行于泥淖之中。在一则题跋中,他遗憾地表示,北方多风尘,不宜笔砚,而客寓之中又没有好纸,虽然用的纸是高丽所出,但不是良品,所以作品的水准也大打折扣。书史中多有“善书者不择笔”的故事,但大凡像赵孟頫这样以精致取胜的书家,对于纸笔的质量、性能是相当注重的。

赵孟頫学书颇讲方法,张雨曾经跟随他习书,学得一套独特的用笔、用墨的方法。张雨回忆说,赵孟頫写字,必连染三五管笔,隔两天再写。他认为写字的时候不可多蘸水墨,只能用毫端染墨,笔干了再染,不能用力按开毫端,那样写出来的字气息不好。所以那些用坏的笔虽然毫端都秃掉了,但下部洁净得像从未濡墨的那样。相传赵孟頫教子弟写字,还有家传口诀,比如作草书“斜”字,因为“斗”是直下笔,用笔需要侧锋转向左而下,而且要写出“屋漏痕”般的效果。他还认为,执笔要紧,用力要如百钩之石。儿子赵雍幼年练字,赵孟頫经常躲在他身后,趁他不注意抽掣他的笔管,如果笔管随手而起,赵孟頫就很满意;如果笔脱了手,墨弄脏了指头,赵孟頫就会挞而训之。这则故事并没有什么新意,是将东晋王羲之教其子王献之学书的故事附会于赵家父子身上,却说明了元人实以王羲之父子来看待赵孟頫父子在书法上的成就。

元人有一则笔记,说赵孟頫很爱钱,来求字的必是给足了银两,他才乐意下笔。赵氏入元之后,田产颇废,家事甚贫,所以有人馈送钱米肴核,赵孟頫便写字来回报。有一天,两个白莲道徒造门求字,家童禀报说,有两个居士在门前,求见相公。赵孟頫不高兴地说:什么居士,是香山居士,还是东坡居士?那些吃素食的风头巾什么的,也敢称居士。管夫人听到他发怒,连忙说,相公不要恁地焦躁,我们也不是没钱过日子。但赵孟頫心下仍然不乐。过了一会儿,道者入谒,说年教授为庵中写了庵记,请求赵孟頫书丹。说着便从袖中掏出银钱十锭,以为润笔之资。赵看到钱就高兴了,大呼道:“上茶与居士吃!”赵孟頫虽说爱钱,但取之有道,书画之外,从不以他事求钱。

倪瓒的洁癖

倪瓒是无锡富家子弟,他的家赀雄于一郡,但本人却无心经济,不事生产。他很有才华,人称“鲍谢才情”,且强学好修,但高蹈不仕。他的父叔皆以隐操著名,所以他也甘当耕锄隐者,张雨赠诗云:“子有丘壑趣,文弱与时背。”颇可见出他的性情。他给自己取懒瓒、倪迂这样的号,正是其拔俗而不谙世故之自白。

倪瓒没有纨绔子弟的骄态,有钱也从不做俚俗纷华之事。但对于朋友却相当慷慨,他曾从王文友读书,文友死后,倪瓒就像对待自己的亲人一样,很体面地殓葬他,而不计较花费。他晚年为田业所累,遂斥卖田宅,得钱千百缗,尽数散赠友亲。他还有好客之名,佳客来访,常常留连竟夕,但俗客要想进他的门就难了。曾有外国使节入贡大都,道经无锡,听说倪瓒的美名,亟欲一见,于是以沉香百斤为贽,但倪瓒派人告知,他正好前往惠山饮泉,不能相见。第二天,外国使节又来了,倪瓒又以外出探梅为由推却。最后,这干人知道倪瓒不愿见他们,只能远望清閟阁再拜而去。倪瓒不喜谄曲以事上官,足迹不涉贵人之门,以清流自命。曾有一位富人馈赠许多贵重的礼物,想请倪瓒为他写一把扇子,但被拒绝,倪瓒说,我的字怎么能以货取呢?富人听了之后,惭愧而退。倪瓒顺手将富人所赠分散诸客。晚年的倪瓒屏却家产之累,更加恬退,时时戴黄冠,穿野服,往来于五湖三泖间,前后二十余年。

倪瓒 《容膝斋图轴》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倪瓒的清閟阁是一处幽迥绝尘的所在,门前种有碧梧四株,四周列以奇石、松桂、兰竹之属,外面则是高木修篁,郁然深秀。那里不仅收藏着古鼎尊彝、法书名画,还有名琴陈列左右,此外有倪瓒校定的经史、诸子、释老、岐黄、记胜之书数千卷,可供随手取读。每当雨止风收,倪瓒杖履自随,逍遥容与,咏歌以娱。人们远远地看到他,还以为是古仙异人。他素有洁癖,阁前的树石每天要令人洗拭,每当梧桐叶落下来,总要令童子以针缀杖头,一一挑去,不让它们受到玷污。甚至连庭院里的苔藓,也不容人践踏。他的盥盆每天都要换水数十次,他所穿的衣冠每天也要拂振数十次。清閟阁中是铺了青毡的,准备有纻履百双,客人来了,必须换了鞋才能进入。如果有俗士前来索钱,他就将钱放在远处,让索钱的人自取,不与别人接触,以保证自己不受污秽。当时有许多人给他画像,画中的他总是穿戴着古衣冠,坐在连床上,靠着梧几,握笔伸纸,一副搜吟于景象之外的意态。几上放着酒尊、砚山、香鼎等物什,床挨着画屏,上面铺着锦茵,也放着诗卷。梧几的旁边,有苍头拿着长柄尘拂,时刻准备掸拭,而左右两个侍女,一个捧着古铜洗,一个则拿着毛巾之类。画像中的布景,说明画家们对倪瓒的洁癖有着极为深刻的印象。

这样一个在身体上如此拒绝外物污染的人,其心理上的脱俗可见一斑。顾瑛题《倪元镇画梧竹图》云:“东海倪迂真绝俗,牛角汉书锄且读。”他的脱俗在当时是出了名的。有一个故事说他研制了一种很独特的茶,喝茶时添加核桃松子肉和真粉压成的小块,形状像是石头,他称之为“清泉白石茶”。有一个叫赵行恕的人,是宋代宗室,他倾慕倪瓒的清致,前来拜访。坐定之后,童子为他沏上“清泉白石茶”,赵行恕就像平日一样大口大口地喝。倪瓒怫然不悦,说:我以为他是王孙,所以拿出这样的上品,谁知他略不知风味,真是俗物。从此他就和赵行恕绝交了。又有一次,张士诚的弟弟张士信闻其大名,带了很多钱来请他画画,倪瓒生气地说,我可不做王门的画师,当面将张士信带来的绢撕裂,士信自此怀恨在心。有一天士信和一干文士泛舟太湖之上,他嗅到旁边的小船上有异香,急急去查看,果然是倪瓒。士信大怒,想要杀了他,诸文士赶紧出面解救,倪瓒才得免一死,但仍遭士信鞭笞。在受刑时,倪瓒一声不吭。后来有人问他,你窘辱之时为何不出声,倪瓒得意说,那时若是出声,便俗了。

这样一个怪异的人,艺术上却有人所不及的天分。人们认为,他的文章有魏晋人气韵,而诗歌亦有晋唐人风味。虽不求工,却自有理致,杨维桢以为“材力似腐,而风致近古”。倪瓒画名最著,虽寥寥数笔皆有丰神,没有画史纵横习气。他多画太湖一带荒寒景色,崖石幽深,树枝鳞皴,很少有人物出现在画面上,有人说幽人在空谷,也有人说倪瓒谓天下无人。他的画总体基调是孤寂的、清冷的,喜欢的人说没有尘埃气,而江东人也以家中有无倪瓒的画论其人清俗。倪瓒与黄公望、王蒙、吴镇并称“元季四大家”,他们将王维所开辟的水墨渲淡一路文人画推向新的高峰。董其昌认为,倪瓒早年学董源,晚乃自成一家,以简淡为尚,四人之中,他的品格最为超逸。即使是赵孟頫,也有所不及,因为二人胸次有别。他夸赞倪瓒山水古淡天真,为北宋米芾之后一人而已。倪瓒所创造的独特的简净趣味、荒寒诗意和脱俗图式,在画史中有着不可替代的价值。谢应方称其“诗中有画画中诗,辋川先生伯仲之”,直将之视为王维以来文人画的杰出代表。

元季盛行道教,东南一带尤甚。诸多文化名流几乎都与道教结缘,如赵孟頫号松雪道人,顾瑛号金粟道人,杨维桢号铁笛道人,而黄公望、方从义、张雨等则成了当时著名的道士。大约在三十岁前后,倪瓒开始信奉起道教。至顺年间(1330-1332),他曾在玄文馆习静数年,习静使得他谢绝尘事,游心淡泊,终日与古书、古人相对,形忘道接,恬然自得。有研究表明,倪瓒受道教影响至深,他的食谱亦完全符合于道教养生术的要求。

文人画家因以书法用笔入画,所以十分注重书法的修养。元代书家受赵孟頫影响,皆学二王,这是一时风气。倪瓒也学王字,友人赠诗云:“辋川画拟唐摩诘,裴几书临晋右军。”被赵孟頫定为东晋道士杨羲所书之《黄素黄庭经》,亦为倪瓒所取法。他对道士书法的兴趣,或与他的信仰有关。倪瓒在书法上追求清雅幽淡,以一种与尘世的距离感暗示自我的品性与气格。虽然都高尚隐逸,倪瓒和杨维桢等人的放纵恣肆殊途异辙。在宋四家中他最推重蔡襄,认为他有晋魏六朝风轨,而米芾则矫异怒张,终有子路未事孔子时气象。

倪瓒传世书法作品主要是一些诗稿、信札与题画字,基本都是小楷,如《淡室诗》,用笔干净妍润,顿挫分明,尤其是横画与长撩的收笔,斩截苍劲,结构因字赋形,不求一律,主要取横势,上紧下松,撇长撩短,整体体势略向左欹侧。他的书写速度较快,时常出现行书的牵丝与引带,比之端严整饬的赵孟頫楷书,更显天真幽淡,古雅清新。时人评价倪瓒书法乃画家中之最上乘者。每当吟兴勃发,他总是挥写缣素,奉币持贽来求书的人几无虚日。但明代很多学者都认为他早年书法绝工,晚年却失其故步,这是因为他聚精于画,所以晚年画益精诣,而书法则显得散漫。董其昌则将原因归结到他的用笔,认为倪瓒以稚笔作画,尚能于笔外取意;而以稚笔作书,不能于笔中求骨,所以晚年字不称画。王世贞则说,“倪元镇虽微有韵,而未成长人。”这个评语与袁昂评南朝道士陶弘景书法“形容虽未成长,而骨体甚骏快”十分接近。陶弘景、倪瓒都与道教有关,王世贞的评语,实反映了中国古代书法批评的类比性格,书家的身份时时会左右人们对其艺术品格的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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