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胜 姜昊
长江流域是全球生物多样性最丰富的地区之一,也是人类文明的摇篮之一,与世界其它大河在生物多样性和人类文明起源方面有诸多共性和可比性。长江流域的文明在几千年的时间里一直传承有序,繁荣至今。和世界上绝大部分古文明一样,长江流域远古文明的起源首先归功于大河充沛的水量,然而和尼罗河、两河等许多著名的大河流域不同的是,长江流域的气候温润、各种资源丰富,这样得天独厚的自然地理条件,使这里成为大量野生动植物的天堂,甚至在青藏高原隆起之后成为冰川时期许多动植物躲过严寒的庇护所。今天的长江流域依然是全球生物多样性最为丰富的地区之一,实际上,这也是长江流域的人类文明起源之后得以延续数千年的重要原因。
对于漫长的地质时代来说,长江作为一条河流也有自己的生命周期和变化历程,和生命的演化一样,从最初的的冰川融水开始,它的过去历经坎坷,它的未来充满未知,这些变化也影响着依赖长江生存的所有生命形式。生物的分布与迁徙、人类文明的兴衰与存亡,都在长江自身命运的波澜之下不断地被裹挟着上演。这是长江生态和文明的必然,也是所有大河流域都在经历的过程。如今的大河和大陆甚至大海大洋在地质时代并非今天的模样。板块的漂移和碰撞,陆桥和海峡的形成与消亡,使得原本囿于某个流域的生物有足够的机会去跨越大洋和其它大陆其它流域的生物交流,促进了生物的自由扩散,形成间断分布,同样也给了人类的先祖走向全世界的机会,让人类文明的火种在地球上遍地闪耀。
武汉地处长江中游,是华中地区的文化重镇,作为科教大省的省会,在大型自然博物馆教育方面却一直存在着空缺。在长江文明馆的浅尝之后,武汉自然博物馆以更高的视野,以长江流域为立足点,放眼世界大河,希望重现全球大河流域的自然面貌,思考河流与生命、与人类文明之间的天然联系。
武汉自然博物馆结合武汉和长江的地缘特征,拟订了“大河生命”的主题和展陈思路,设计了四个单元的内容,分别为“大河沧桑”、“大河珍灵”、“大河沉思”、“大河探秘”;其中,前三个单元侧重展陈,第四个单元“大河探秘”强调互动体验。“大河沧桑”单元着重展示大河相关的地学背景和河流自身的生命史。“大河珍灵”单元着重展示世界代表性大河的生物多样性,以及各流域之间生物多样性的联系和差异。该单元是整个展览中篇幅最重的部分,也是最能表达场馆展陈主题的单元,世界大河分章节根据地理、生物、人文等因素进行统一设计,每个章节下编排一系列生动的生物故事场景,在章节之间也安排过渡性的生物故事起到引导展线的作用,也使整个单元一气呵成,一条主线概览全球大河流域的生物多样性风貌。“大河珍灵”单元重点表现生态系统演替和生命演化的自然规律,展示生物多样性的意义,探讨人与自然的关系,形式上通过设计一系列层层递进的自然故事,引导观众思考。一个好的展览需要给人留下思考的余地。“大河沉思”单元在“大河珍灵”的基础上,进一步升华展览的主题,通过展示生物的灭绝和人类环保意识的觉醒行动,揭示保护生物多样性的意义。“大河探秘”不再以展示为主,而强调互动体验。对于观众,尤其是青少年来说,“大河探秘”在前面三个单元的展陈参观之后,一个休闲放松、动手实践、知识拓展的区域,在互动体验的过程中巩固之前参观的河流地质与生物知识,又在深度上有所增加。
大河沧桑
2015年国务院颁布实施的《博物馆条例》中,博物馆被定义为:以教育、研究和欣赏为目的的,收藏、保护并向公众展示人类活动和自然环境的见证物,经登记管理机关依法登记的非营利组织。教育已经成为博物馆的首要职能。在武汉自然博物馆的内容设计中充分注重教育功能的体现,同时增强体验性,希望打造集科普教育、收藏研究、休闲旅游为一体的大型综合场馆。武汉自然博物馆的四个展陈单元可分为两个大的部分,第一部分是基本展陈,第二部分是科普互动。两部分在主题和内容上前后呼应,紧密配合,另外基本展陈以故事性单元陈列为主,科普互动以系统性总结与动手实践结合,符合人类从感性认识到理性认知再到实践验证的认知规律,也正是教育性的充分体现。
为了能准确表现展陈内容,武汉自然博物馆在内容设计时依据以下四条理念来保证展陈设计理念的实现。
在“大河生命”单元,河流流域的取舍是难点,最后作为主要展示的大河依据以下因素选出:1.在长度、流量、流域面积等方面综合考量在世界上排名靠前,对所在区域有重要文化影响的世界性河流;2.分属于不同的世界动植物地理分区,能涵盖尽可能丰富的生物多样性面貌,能体现尽可能多的植被类型;3.具有典型的气候类型和地形地貌特征。
综合考量之后,我们选取了亚马孙河、密西西比河、叶尼塞河、黄河、多瑙河、湄公河、恒河、墨累河、尼罗河等作为重点展示的河流。亚马孙河流域在世界动物地理区系中属于新热带区,植被以热带雨林为主,是世界上生物多样性资源最丰富的地区,也是受人类影响较小,依然维持较原始河流生态面貌的世界大河。密西西比河流域在世界动物地理区系中属于新北区,植被以温带阔叶落叶林和温带混交林为主;密西西比河和长江在地理环境、生物多样性等方面都有很强的可比性。叶尼塞河流域位于西伯利亚地区,是西伯利亚平原和高原的天然分界线,在世界动物地理区系中属于古北区,植被以苔原和泰加林为主,河口位置在北极圈内,体现出极地的特征。多瑙河为欧洲第二长河,是世界大河里干流流经国家最多的河流,多瑙河流域是温带海洋性气候向温带大陆性气候过渡的区域,在世界动物地理区系中属于古北区,植被以温带混交林和温带落叶阔叶林为主,其三角洲是欧洲最大的湿地,是欧亚非三大洲鸟类尤其是水鸟最重要的集散地。湄公河和恒河都位于东洋区,植被包括热带雨林和热带草原,尤其是雨林地区生物多样性非常丰富。墨累河是澳大利亚最长的河流,其流域内气候类型多样,植被也包含荒漠、草原、亚热带常绿阔叶林和硬叶林等多种类型,分布有许多澳大利特有动物。尼罗河流域位于古热带区,从南向北贯通非洲大陆的东部,植被类型主要以上游的稀树草原和下游的荒漠组成;马拉河位于肯尼亚与坦桑尼亚境内,典型的热带草原气候和植被,通过维多利亚湖与尼罗河相连。
一个流域内的生态系统类型通常多种多样,相邻不同生态系统之间的联系也错综复杂、很难简单地以一两个代表性的场景体现,此外,生物的扩散和交流也并不严格地以流域为界限,尤其对于适应性较强的动植物和需要长途迁徙的动物。为了科学性地还原大河流域的生态面貌,更严谨地体现大河流域的生物多样性联系和差异,在展陈设计中,选取的大河流域附近相关性较高的河流生态系统也作为系统性的补充进行了设计,如亚马孙流域南方的巴西高原生态系统;在许多野生动物迁徙必经之路上的河流也进行了必要的补充,比如尼罗河上游湖区草原上的马拉河流域是东非牛羚大迁徙的关键地点,又比如湄公河流域的中南半岛是斑头雁从中国三江源地区向东南亚迁徙的必经之路。
自然博物馆是收藏、制作和陈列天文、地质、动植物、古生物和人类等方面具有历史意义的标本,服务于科学研究和文化教育的公共公益性机构,而随着自然遗产的价值越来越被认可,以及科学技术应用的普及,公众非正式学习的需求日益高涨,自然博物馆承担起越来越重要的科学教育职能。传统上,自然博物馆提供的服务重点是展陈,而在现代,作为公众非正式学习的重要形式,自然博物馆的教育职能需要对展陈有更高的要求。
适于教育的自然博物馆展陈设计首先必须有丰富的知识储量,其次要有生动的表达形式。通常自然博物馆展示的重点是生命演化与生物多样性,因此很多场馆在展陈中很自然地会以地质时间和自然系统分类进行展陈设计,而这种设计一方面很容易落入窠臼,另一方面很难吸引观众注意,更不能发挥良好的教育作用。
武汉自然博物馆拟定区别于常规自然博物馆的展陈设计,将科普教育提升至重要的位置加以考虑,因此设计了一系列严格基于科学性还原的自然故事作为展陈的载体。这些故事曾经真实地发生在所属的大河流域,背后蕴含大量的地质信息和生物学知识。比如“大河沧桑”单元的“长江故事”章节,由“大江东去”、“江湖之变”、“大浪淘沙”三个板块组成,每个板块下组织若干个地质故事,分别讲述长江的贯通东流、长江河道变迁与沿江湖泊消长、长江对自然环境和文明兴衰的影响,以长江为例来呈现大河自身的生命史。“大河生命”单元,生物的故事更加精彩多样,因此每个大河流域章节下会有若干个板块,板块下又分为若干个故事群,故事群下面再细分为一系列相关的小故事,来共同呈现大河生命的壮观和美丽。
亚马孙旱季
比如为人熟知的食人鱼(红腹锯脂鲤)集群攻击落水动物的故事,这种场景大部分发生在亚马孙河流域的旱季,食人鱼由于水域面积的缩小而聚集,食物短缺,因此一旦有动物落水很容易发生被食人鱼围攻的情形。因此,这个关于食人鱼的“凶猛牙齿”小故事是属于亚马孙旱季的,它和猎食动物围捕干涸溪流的鱼群的“杀戮战场”,以及黄耳龟在亚马孙季节性露出水面的沙洲抢时间产卵孵化后代的“生命沙洲”,还有肺鱼通过夏眠熬过干旱的“等待雨季”等一系列小故事组成了“亚马孙旱季”故事组,表现亚马孙流域的旱季生态。这个故事组又与“亚马孙雨季”故事组共同构成了“旱季雨季”故事群,表现亚马孙的季节交替,河水旱季一条线,雨季一大片的河流原始生态面貌。“旱季雨季”故事群又与“沼泽巨蚺”、“粉红河豚”等故事群形成“泽国生态”板块,反映亚马孙河流生态系统的特征。“泽国生态”板块再与反映热带高原生态系统的“高原生存”,以及热带雨林生态系统的“雨林藏珍”两个板块共同组成“亚马孙河流域”章节,从而在科学性的前提下较全面、较系统地反映亚马孙河流域的生物多样性面貌。
博物馆的展线是一项重要的前期逻辑设计,它关系到展陈主题呈现是否能够正确体现,展陈内容所要表达的思想是否明晰,还会影响到观众的参观效果和心理感受。合理的博物馆展陈线路安排,能准确地突出展陈主题,表达清晰明确的展陈思想,提供流畅舒适的参观环境,使观众在从容的氛围中感受展品的魅力、轻松的学习到知识。而对于自然博物馆来说,展线的设计受科学性制约较大,尤其在生态展示中,在复杂的自然法则和展陈主题之间很难兼顾取舍。
亚马孙雨季
武汉自然博物馆的序厅及其后的四个单元共五个部分,整体设计以自然发生的历史顺序依次排列,同时也是符合人类认知自然的逻辑性顺序。序厅以概括的形式展示地球史、世界大河、生命演化的基本轮廓;“大河沧桑”单元着重从地质的角度展示大河地质和河流自身生命史,以及生物演化,这是生态系统发生发展的起源和基础;“大河珍灵”单元从生物的角度展示世界代表性大河的典型生态系统所体现的生物多样性,并强调各流域之间的生物多样性联系和差异,并在展陈的背景中铺下相关人类文明的线索;“大河沉思”单元以人类的视角去审视自然法则和规律,从对自然感性认识转向对人与自然关系的理性思考。最后“大河探秘”单元给了观众一个思考之后动手实践的空间,既是知识的巩固又是思维的创新,既是情绪的放松又是深度的拓展。
在个单元的展线安排中,第二单元“大河珍灵”最为复杂。
综合考虑几个大河流域的地理位置和地形地貌,生物迁徙和扩散方向,以及人类起源和人类文明发展的主流地理线路,“大河珍灵”单元设计了一条比较清晰的真实存在的地理路线,以这条路线为展线的基础布置六条大河五个章节的内容。亚马孙河流域—(巴拿马地峡)—密西西比河流域—(白令海峡)—叶尼塞河流域—黄河流域—多瑙河流域—湄公河流域—恒河流域—(西奈半岛)—尼罗河流域。从亚马孙河流域到密西西比河流域,基本是以世界上最长、贯通南北美洲的科迪勒拉山系为主线,巴拿马地峡连接起南北美洲,依次铺开南美高原、亚马孙雨林、密西西比河口、北美中央低地平原、育空河谷等场景到达白令海峡。叶尼塞河流域、黄河流域、长江流域都在欧亚大陆上。展线穿过白令海峡后到欧亚大陆的叶尼塞河流域,再溯河往南达到欧亚大陆的多瑙河、恒河、湄公河等河流流域,跟随展线,观众依次在西伯利亚的低地苔原、东北亚的亚寒带针叶林海、东亚季风区的原始森林的湿地沼泽等场景中穿行。展线随后通过中南半岛湄公河流域和东部欧洲的多瑙河流域完成欧亚大陆的场景,再通过西奈半岛进入北非。尼罗河流域从三角洲开始,沿着尼罗河行进,观众经过北非沙漠、东非高原、刚果丛林场景,最后在广阔的南非大草原结束整个“大河珍灵”单元的参观。
在展线引导方面,大河生命单元严格依据科学性的原则,利用真实在这些流域之间迁徙或者扩散的物种作为引导,指引观众展线的方向,同时体现这些流域之间的生物多样性联系。如在亚马孙流域和密西西比河流域之间,用分布在中美洲的美洲红鹮作为展线引导物种;叶尼塞河与黄河、湄公河之间,用在西伯利亚向南迁徙的鸿雁作为展线引导物种。而在章节内部,同样选择真实存在的物种来引导展线,穿起流域内所有需要展现的故事。这些物种也都是所属流域内最有区域特色或代表性的物种。比如亚马孙河流域的行军蚁、密西西比河流域的黑脉金斑蝶、叶尼塞河的驯鹿、尼罗河流域的白翅浮鸥等。这些展线引导物种类型多样,布展灵活,而且本身都蕴含大量真实而精彩的科学故事,是指引观众参观路线的天然线索。
自然博物馆通常与人文类博物馆界限非常清新,在大型综合博物馆中,自然与人文也是泾渭分明地分馆展出。而在真实的世界中,自然和人文并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各自为政的展陈,剥离了人与自然的天然联系。人类本从自然中来,在文明成形之后也从未脱离与自然的相互影响,在近代科学技术进步以后,人类文明对自然历史进程的干预甚至超出了许多生态系统可以承受的范围。因此,在自然博物馆设计中,也无需有意避开人文历史的内容,何况自然历史本身就是反映人类对大自然的认知和探索。这也是现代自然博物馆在向科学性、艺术性和社会性方面综合发展的必然方向和潮流趋势。
密西西比河流域
从猿到人的漫长演化历程(单位:百万年)
在世界范围上,有大量的古代文明源于大河之畔,比如古埃及、米索不达米亚等,这些文明体现了早期人类社会和大河之间的关系,而许多世界不同地区的文明之间的关联则说明地理距离和自然屏障并不能阻止人类文明的火光一次又一次向全世界蔓延。而实际上,在文明的火种出现之前,大量的化石证据就证明现代人类的先祖就曾和大量动植物一起沿着同样的路线,甚至在同一条大河之畔,走出非洲,向世界扩散。基于此,武汉自然博物馆在内容设计时自始至终注重人的元素与自然标本展出的结合,其中“大河沉思”单元主要就是体现现代人和自然之间的相互关系,而在“大河生命”单元,在自然生态系统的主线之外,还同时布置了人类起源和古文明发展暗线。这两部分内容只在自然场景中以背景和少量实物或模型辅助布展的形式呈现,还原这些远古化石和文明痕迹在相应生态系统场景中的真实面貌,不突出也不刻意渲染,暗示人类起源和远古文明之于世界大河的关系。
在人类起源方面,美洲的亚马孙流域和密西西比河流域化石证据较少,暗示美洲大陆可能是原始人类最晚涉足的大陆,而叶尼塞河流域由于地处西伯利亚地区,环境严寒恶劣,原始人类活动也较少,因此化石证据也不充分。相比之下,非洲和欧亚大陆甚至东南亚都有大量的原始人类化石被发现,比如非洲的南方古猿、肯尼亚人;亚洲的元谋人、北京人;以及欧洲的尼安德特人和东南亚的爪哇人。因此,在一些这些原始人类化石涉及的大河流域,这些化石的复制件将辅助布置在自然生态景观中,给观众以提示和思考。
在人类文明的发展方面,每一条大河流域之内或附近都有令人叹为观止的古文明遗迹,亚马孙流域及其周围的纳斯卡线条、印加帝国,密西西比河流域的古印第安人遗迹,黄河流域的半坡遗址,长江流域的河姆渡遗址,以及非洲尼罗河的金字塔和大草原上的津巴布韦遗址,都反映出这些古文明曾经的繁荣;而亚马孙河、密西西比河、叶尼塞河等大河流域中,至今仍有土著或原住民的后人在当地生活,更是人与自然和谐相处,共同发展的经典范例。
把人类起源化石和古文明遗址的所属时间分别连起来,可以看到一条高度重合的路线:从非洲出发,穿出西奈半岛,经欧亚大陆到达西伯利亚,再穿过白令海峡到达北美,最后沿巴拿马地峡到达南美洲。这条线路,正好与“大河珍灵”单元的展陈主线相逆。因此,观众沿着天然地理路线参观大河生命的多样自然生态系统时,同时也在逆向回溯人类先祖走出非洲、人类文明向世界传播并发展的历程。
武汉自然博物馆以大河流域的视角为切入点,以科学真实的自然故事为载体,以逻辑严密的系统性展线为线索,以自然与人文的天然联系为结合点的四项理念设计展陈内容,以长江流域为原点,联系世界大河流域,展示河流的地质生命和生物多样性,引导对河流与人类文明之间关系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