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7-06 07:01周华诚
读者·原创版 2018年7期
关键词:麦芽糖蔗糖舌尖

文|周华诚

“然后是甜,夹杂着槐花或油菜花蜂蜜的甜,有时是豆沙与蔗糖或红糖的甜。”我在某篇文章里写过这样一句话。

写到甜的时候,舌尖会冒出丝丝甜味的幻觉。感受甜的味蕾分布在舌尖,故而甜适合用舌尖舔之,例如接吻,因其甜,多用舌尖品尝;而苦在舌根,人对苦意有本能的戒备与抵抗,良药苦口,咽下去了,才尝出是苦。接收咸与酸的味蕾,都在舌头的两侧—口腔若是一片海,舌头就是那一叶桨,轻轻摇,轻舟已过万重山,千帆过尽皆不是,百般滋味在心头。

甜是自然之物,深藏于草木之中。

白嫩的草芽,初绽的花蕊,都有甜;秋天废弃在地里的玉米秆,在寡淡的日子里嚼来,也有隐约的甜意。更多的甜,隐藏在瓜果之中,分散排列,化于无形,像大师退隐山林,悄无声息,泯然于众人。

甜是清脆的—“咚咚”响的西瓜,比“嘭嘭”响的要甜。没有甜的生活很沉闷,而清脆的日子总有些许甜意在。

甜意的收集者,一是阳光,二是蜜蜂。

阳光是一座大工厂,采用浓缩和提炼的方式,大规模收集和生产甜意;蜜蜂是小农经济,如手艺人般单打独斗,不知疲倦又乐在其中。

我们现在所吃的蔬菜水果,很多都是舶来品。造糖之法,也是舶来品。不过,长久的在地性早已使外来之物具有了本地水土的特征,使之变成了“方言”。造糖与本地生活融为一体,水乳交融。我在乡下看过人家榨汁熬糖,整个过程蜜汁流荡、行云流水,没有什么比这件事更让乡村泛出前所未有的甜蜜。

请允许我慢慢地来描述—空旷的田野间有一个大灶,烟囱并不高大。土灶看上去像一个敦实的地窝子,地窝子挨着一座小房子。这个时节已经到了开榨熬糖的时候,三三两两的农人正推着满车的甘蔗从四面八方而来。他们的动作从容而舒缓,仿佛对这件事一点儿都不着急。他们把甘蔗一根接着一根送进榨汁器,甘蔗进去的时候是坚硬的,从另一头出来时就成松软的蔗渣了,而隐藏在甘蔗中的含有糖分的汁水汩汩而下,汇入机器下面的一只大木盆中。

接下来,他们把满盆的糖水倒进大锅,大锅底下熊熊大火正燃烧着。熬糖师傅一边搅动锅中的糖水,一边在雾气蒸腾中品享甜意—他早已被甜的部队包围,要知道,连那白色的雾气都是甜的。

火继续旺着,锅中的水分继续蒸发,糖水越来越稠,它们缠上了搅棍,使得搅棍无法脱身,休想逃跑—慢慢地,连周转也变得困难。掌握好火候在这时尤其重要。这个过程很短暂,但是经验丰富的熬糖师傅深得其中的奥秘。他会在某个节点戛然而止,然后迅速地把正在变稠的糖液盛起来,摊凉,在温度下降的过程中,糖液慢慢地就凝固成了糖。每年农历十月后,村里的榨糖铺就开始榨糖。糖铺冒出腾腾热气,把糖香送进整个村庄。

许多年前,我在一个叫山溪边的村子里花了一整天时间观看熬糖。那糖铺四周的人,来来往往,说说笑笑,没有人生气、忧伤或叹气,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笑意。我相信,在贫瘠艰辛的乡村,糖的甜意对于人们的生活有着强大的疗愈功能—它带给人美妙的幸福感。

如果盐是空气、粮食,糖就是音乐、笑声。表面上看盐不可或缺,可如果没有糖,日子也会无比艰难。

某一天,我在网上买了一堆书,其中有季羡林先生的《蔗糖史》。我读得兴味盎然。

季先生是学问家。我总以为,学问家便是善于从细微狭小的切口入手,做出蔚然大观的学问来。表面上看,季先生这本书说的是蔗糖,其实是透过小小的蔗糖,纵观整个东西方文化的交流,以及从传统到现代的社会变迁。

不就是糖吗?季先生愣是耗费20年光阴,皓首穷经,洋洋洒洒,写下七八十万字来—这简直是跟甜杠上了。

20年间沉迷于一件事,无他,甘之如饴是也。

饴也就是糖,麦芽糖。小时候不常吃到麦芽糖,过年方有。过年前大人常买麦芽糖回来敬供灶王爷。麦芽糖还用来做米爆糖,那是老家常见的一种用麦芽糖冻结炒米而成的甜品。

人多以为苏杭人喜欢在菜里加糖,其实是误会。杭州菜以清鲜为特色,大多数菜里并不放糖,然而最知名的两道菜—西湖醋鱼、东坡肉—都是要放糖的,放的量还不少,也就使人觉得,杭州菜都是甜滋滋的。

要说甜,无锡菜才是最甜。不管是酱排骨、脆爆鳝,还是小笼包子、糖芋头,哪怕是煮一碗面,一概都是“咸过头,甜收口”,甜到骨子里,甜得使人欲罢不能。

红烧肉、红烧鱼都要放糖—主料下锅前,糖要先炒。通过炒糖,使糖焦化,获取红亮的颜色和独特的焦糖风味。做红烧肉时,红亮的糖色使肉极为诱人,咬一口,瘦肉酥香,肥肉紧致,香味浓郁,入口即化。甜与咸的平衡,简直妙不可言。

然而更多的时候,做菜放点儿糖,并不是为了使菜变甜,而是用于提鲜,但很多人并不理解。很多事也是如此,只看表象,往往误入歧途。

江苏如皋,有一种糖叫“秦淮董糖”,据说最早的制作人是董小宛。

董小宛,红袖添香兼善解人意,世上男人们的梦中情人—这个女子是冒辟疆的妾,“秦淮八艳”之一。她的好还在于其名列“中国古代十大名厨”—她经常研究食谱,勤学好问,看到哪里有新奇的做法,就千方百计学回来。她腌制的咸菜,能使黄者如蜡、绿者似翠,即使是野菜,一经她手,也都生出奇香异味。

冒辟疆在《影梅庵忆语》里,深情地写到董小宛的种种厨艺,包括制作桃膏、瓜膏、红腐乳等点心小吃的步骤方法,譬如“走油肉”,也是董小宛的创举。

清《崇川咫闻录》记载:“董糖,冒氏民妾董小宛所造。”

董糖者,以精细的白糖、褪壳的芝麻、纯净的饴糖,加上等面粉制成的一种糖,此糖酥松香甜、入口即化,如皋人到现在都喜欢吃。

在永定土楼,坐下来喝茶,胡乱闲聊。卖茶的女人说她有一种草木茶,其中有十几味中草药,都是野生的东西,干草干花,零碎混杂一处,颜色很好看。女人说草木茶泡水喝,护肝明目。她说着就从草木堆里拈出一小片叶子,让我放在嘴里尝尝。一尝,觉得甜。甜味丝丝不断,在舌尖涌现。

这是甜叶菊的叶子。甜叶菊,原产于南美巴拉圭和巴西交界的高山草地,自1977年以来,北京、河北、陕西、江苏、安徽、福建、湖南、云南等地均有引种栽培。网上还说,甜叶菊的叶子含6%~12%的菊糖苷,精品为白色粉末状,是一种低热量、高甜度的天然甜味剂。

甜叶菊很有意思,它比蔗糖甜两三百倍。非洲热带森林里有一种西非竹竽,果实的甜度是蔗糖的3000倍。非洲还有一种叫薯蓣叶防己的藤本植物,果实的甜度是蔗糖的90000倍。

世上最甜的植物,会被自己甜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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