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邻居素梅

2018-07-06 07:01柴岚绮
读者·原创版 2018年7期
关键词:姨妈

文 | 柴岚绮

时隔20年,再见到素梅,是在小城某个丢弃着烂菜叶子也弥漫着生肉气味的农贸市场里。我们正踮着脚穿行且东张西望着—这不起眼的农贸市场楼上,藏着多家辅导机构,穿白袜子、黑皮鞋的孩子和脖子上系丝巾、背名牌小包的家长,不时从市场侧面的楼梯上上下下。素梅和我,都是为了孩子的学业来咨询的。

天气不同寻常,热了又冷,冷了又热。樱花都已谢幕的4月时节,我的厚外套里还有毛衣。街上的姑娘们仍露着已经露了一个冬天的脚踝,九分裤变成了八分裤。我们活在不同的季节吗?可身体分明一直在给我传递“冷”的信号啊。但是,素梅比我更过分,她居然还穿着羽绒服。

“喂!”她先认出了我。我把分散的视线重新聚焦,惊讶地调整向声音的来源—“啊!”

旁边卖米和咸蛋的小贩在读一份陈旧的《今日晚报》,眼珠子在老花镜的上方活动着,认真地分别看了我们一眼。

隔了20年再次相见是一种什么感觉?感觉时间就是一台榨汁机,榨走水分,留下不能细看的渣渣。目光落在彼此脸上的同时,就是触动了开关。20年前的岁月,在遇见的这个时候,成了一件刚洗好没拧太干的衣物,随手搭在绳子上,滴滴答答向下滴着水。水滴接连落在积着尘埃的地上,先快后慢,溅起小小的灰雾,每一团灰雾里,都存放了一些记忆的碎片。

素梅和我曾在同一家单位工作,住筒子楼里相邻的单身宿舍。不记得是读了什么书还是起因于一个笑话,我们曾故意在彼此的称呼后面加上“君”,这特别的称呼,让我们显得比同一层楼其他的邻居更加亲密。那时的日子过得缓慢,但也有焦虑,因为当我被分到这家单位工作并搬来筒子楼宿舍时,“素梅君”已经26岁了。20年前,这个年纪完全可以用夸张的语气称“已经”。

下班后素梅经常要去相亲。下雨时,我替她收回晒在楼道里绳子上的衣物,等她回来敲我的门取回。我们有时就这样顺势坐在房间里聊天,嗑着她带回来的相亲对象买的没有吃完的小包瓜子。

她的家很远,在中国地图的北端。她说最大的愿望就是把父母兄弟都从那个寒冷的地方接到这个算是南方的小城。所以相亲对象无论如何要有房子,哪怕很小,但可以落脚。

素梅给我看过他们全家的照片,还有她来这座城市所投奔的姨妈的照片。姨妈和她的妈妈长得很像,只是在多年的城市生活之后,姨妈有了盘起来的波浪长发和涂着口红的嘴巴。

姨妈从北方的家远嫁到这座小城,她有两个女儿—素梅的表姐和表妹。姨妈也想把姊妹全家都带到这座小城落户,因此埋怨素梅挑剔:“随便找一个有房子的结婚得了。你看你姨父配得上我吗?我不也嫁给了他。”

20年前的城市夜晚,大规模的广场舞还未出现,但是有交谊舞—慢三、快三,甚至探戈。结着蜘蛛网的路灯底下,录音机放着音乐,大家自发组合,男女、女女、男男,成双成对,翩翩起舞,庄重典雅的神情像在宴会厅,而不是在公园被磨得发亮的草坪上。

素梅的姨妈热爱跳舞,买来闪亮的高跟鞋和鱼尾裙,在家端着板凳苦苦练习,好让舞步更规范娴熟。出色抢眼的表现,让她成为公园交谊舞领地里,围观群众每天晚上热切期盼的女主角。晚饭过后,化妆、换衣服、换鞋。大锣小锣,铙钹堂鼓,已经在心里敲出连串的出场锣鼓点了,她不急不慢地走向世界的中央。

在素梅的描述里,姨妈盘起的大波浪长发,泛着光的丝绒裙子,闪亮的银色高跟鞋,都让我脑补出舞会女王的形象。偏偏“舞会女王”身边,总是跟着一个煞风景的提着板凳的丈夫。

大约是听了邻居们的风言风语,姨父认定跳舞就是有外遇,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拎起家里旧旧的木头小凳,每天晚上跟到舞场,坐在前排观看,不厌其烦地挪动板凳的位置。

前进左转90度,后退右转90度,双脚收拢,侧身—风光的姨妈无论旋转到何方,都会看到坐在小板凳上紧盯着自己的丈夫。

争吵,打架。有一阵子,素梅几乎每天下班都去姨妈家里充当调解人。姨妈故意把气撒在她身上:“还不快找个对象结婚,你姨妈离家出走也好有个娘家投奔!”

讲到这里,素梅低头玩起手里的果冻盒子。盒子是心形的,那时很流行的品牌,叫作“喜之郎”。懂得买心形盒子果冻的相亲对象应该还不错吧?素梅摇头说:“秃顶的小老头儿,跟我姨父好像!”

春天。有一天很晚了,我还在往本子上抄诗—那个年纪,就爱做摘抄这样的事情。我抄的是流沙河的诗:“就是那一只蟋蟀,钢翅响拍着金风,一跳跳过了海峡,从台北上空悄悄降落,落在你的院子里,夜夜唱歌。”

门敲响了,不是唱歌的蟋蟀,而是晚归的素梅,灯笼袖上衣,垂到地面的黑喇叭裙,提着小包,站在我的门口。

“又去相亲了吧?快说说今晚的故事。”

素梅迟疑了一下,话语像潮水般涨上来,但又瞬间回撤。“给我一口水喝。”她一脸郁闷,烦躁地把灯笼袖衣服的下摆拽出来,一边长一边短地搭在裙子外面,把高跟鞋踢掉,盘腿坐在房间里唯一一把旧藤椅上。

“很奇怪的一个人,真的很有棱角……”

是一个有常规开头的相亲之夜。茶馆,必要的拉近距离的寒暄之后,介绍人托词先行离场。相对沉默地坐了一会儿,相亲对象提议,不如出去走一走。

沿着城市中央的公园向南走,渐渐走到护城河边上,时针被风吹向了九点一刻。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一前一后走着,各怀心事。素梅略提起裙子,绕过戳脚背的草丛,想到遥远的家乡,那里的河水刚刚苏醒解冻,要快到5月,才能吃上开河的鱼。

相亲对象忽然面向河水站住,麻利地脱掉鞋子。

“抱歉,我想游泳。”话刚说完,是扑通跳水的声音。像被突发事件点了穴,素梅整个人凝固成一个停摆的小钟。

水声哗哗,向着对岸。春风吹拂,星光闪耀,包容着大地上的万事万物,包括那暗夜里劈波斩浪的任性家伙。

那个春天的相亲之夜,意识到尴尬和难堪之后,伫立在岸边的小钟瞬间解封。素梅转身离开。她不知道,第二天她站立过的地方,酢浆草开出了美丽的碎花。

“那个人其实我还蛮有好感的,长得很北方。”一度,素梅回忆着。“好像说没有房子,但是也不要紧啊。”她也纠结,“假如当时我没有离开,会不会有后来?”

姨妈提出了离婚,在她文质彬彬的中老年交谊舞伴被姨父打了个鼻青脸肿并骂为第三者之后。两个女儿不同意。一个女儿说:“我就要结婚了,不希望别人说我是离婚家庭里出来的人。”另一个女儿问:“你当时为什么要和爸爸结婚?为了离开家乡?为了让他帮你找到工作?”

素梅后来交往了一个人,“老实,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来。家里拆迁给了他一套房子,不大,够住了”。

20年后相见,开口是这样一句话—“上个月我差点儿死了。”素梅抓着我的手,冰凉。

宫外孕,很久了都不知道,还以为是自己一直不正常光顾的例假又出了问题。肚子剧痛,大出血,送医院急救。苦痛的经历,附着在深深的黄褐斑上。

孩子参加艺考,要找专业老师,所以出现在别人推荐的距离她家很远的农贸市场里,裹着冬天的灰色羽绒服,正四下寻找去辅导机构的楼梯。

“还记得韩某某吗?”素梅热切地问,是昔日筒子楼里的单身住户,我依稀想起她的模样。“她出国了。”

“还记得程某某吗?总是占着水房洗衣服,一直洗到半夜的家伙。”也想起来了,独来独往的一个人。“她被送进精神病院了。”

我们同住那栋破旧的筒子楼不过一年多时间,单位就被并购了,大家都是猢狲,各自散去。只有素梅愿意作为留守人员,在筒子楼里又坚守了一年。

有打算买米的人过来,绕过我们站到左边,觉得够不着自己所看中的米,又绕过我们,站到米摊的右边。卖米的老板把眼镜扶正,低声说:“麻烦到旁边说话啊,我这儿有生意。”

我们赶快道别。我给素梅指一指农贸市场的楼梯,又追着问:“你爸妈后来来这边了吗?”素梅回头大声说:“来了又回去了,说没想到南方的冬天比北方还要冷!”

素梅的姨妈后来怎么样?两个女儿嫁得好吗?想起还有这些没有问,心里不禁懊恼着,然而她已经走远了。

过去的20年中,我时常还会很奇怪地想起那个人,那个从未谋面、只在素梅的讲述里出现过的、突然跳河游泳的相亲对象—算一算年纪,大家都是标准的中年人了,他如今在哪里?行走在这规规矩矩的尘世里,他过得好吗?

马路边不知什么树,开出大团的白花,我想去拍,掏出手机对着它。它的后面是春天的夕阳,硕大的。枝叶间,镜头里,风吹动着无数没办法捕捉到的闪烁的光点。

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这么多年,我时常会莫名想起一个陌生人,惦记着他怎么样了。因为啊,在平淡无奇的岁月里,他的行为像是一道光。

扑通,就这么跳下去。

像一道光,穿透平淡生活的深海。

没有为什么,就这样。

对不起啊素梅,我记住的,不只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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