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庆邦
一个作者正写得满眼泪水时,也正是他心里爱意绵绵、温存无边的时候,他善待一切的目光就会在写作中延续,也在生活中延续,一个写作者之于世道人心的意义正在于此
大同煤矿有一位作家朋友,我曾送给她一本长篇小说。在她母亲住院治病期间,她天天为母亲读我的长篇小说。她在电话里告诉我,老人很爱听,听得很安静,老人还说了一句话,好书能治病啊!后来她母亲还是去世了,但那句话我再也不会忘怀。
回想起来,我和弟弟也为我们的母亲读过我的小说。母亲说我写得不假,都是真事儿。母亲还提起我爷爷,说他最喜欢听别人给他念书,他要是活到现在,看到孙子不光会念书还会写书,不知有多高兴呢!
由此想到慈善事业,在此之前我不敢这样去联想。慈善事业的核心价值是利他,体现的是人文关怀,虽说也有精神疏导和心灵抚慰的内容,但主要特点还在于高度的物质性、实用性和有效性。而文学写作更偏向精神性,常常听从内心召唤,凝视人的心灵景观。很大程度上,作家写作是出于表达情感和思想的内在需要,这让作家对自己的作用不是很自信,往往怀疑自己是不是一个对社会无用的人。他那点儿写作的事情,怎么能攀得上慈善事业呢!可不知怎么,得到亲友的积极反馈后,我的确一次再次联想到慈善事业。
文学写作与慈善事业不相悖,也不是没有可以打通的地方。当然,文学作品不是物质性的,不能为饥饿者果腹,也不能为衣单者御寒。文学也不是医学,并不能真的治病。可是,每一个生命个体既有身体,也有心灵;既需要物质供给,也需要精神支撑。当一个劳动者在为生计打拼之余,静下心来读一读优美的作品,是不是可以得到藝术享受呢?当一个人心灰意冷之际,读到知冷知热、贴心贴肺的作品,是不是可以重新燃起对生活的希望呢?当一个人为尘世纷争所烦恼,找一本喜爱的书来读,是不是可以让自己暂时放飞一下灵魂呢?再有就是像朋友所做的那样,给病中的亲人读一读书,这样是不是可以减少一点病痛呢?慈善事业是面向弱者的。从某种意义上说,文学写作也是同情、关注和面向弱者的。这不正是文学写作和慈善事业共同的地方吗?
慈善事业是给予、是付出。我的体会是,写作也是一种付出。日复一日的长期写作,就是与日俱增的持续付出。我们付出时间、付出劳动、付出精力体力,同时也付出智慧、付出思想、付出感情、付出泪水。正是在付出的过程中,我们得到快乐:我写作我快乐的实质是我付出我快乐。正是这种付出的快乐推动我们的写作不断前进、不断深化。
慈善之人必有一颗慈善之心。写作者何尝不是?每一个真正的写作者无不希望通过作品作用于人的精神,使人性更善良,心灵更纯洁,灵魂更高贵,社会更美好。要做到这些,一个最基本同时也是最高的条件是写作者本人一心向善。只有写作者一心向善,才能保持对善的敏感,才能发现善、表现善、弘扬善,也才会对恶人恶行格外敏感,才能发现恶、揭露恶、鞭挞恶。衡量一部作品是否有益于世道人心,是否达到慈善标准,最简单的判断方法是看作者愿不愿、敢不敢把作品给朋友看、给亲人看,甚至拿给自己的孩子看。如果发表了作品却掖着藏着,连自己亲近的人都不敢让他们看,对这样的作品恐怕要打一个问号。
没有一劳永逸的慈善,写作也是如此,写作是一个长期关注社会,同时长期自我修炼的过程。无数事实一再表明,一个人长期处于写作状态,其心态会与众人有所不同。特别是花长时间创作长篇小说的人,他的心应该是静远之心、仁爱之心、感恩之心、温柔之心。他的情绪会随着作品中人物的欣喜而欣喜,忧伤而忧伤。同时,他会增强生命意识,提前看到生命的尽头,以及尽头的身后事,这样他的境界就不一样了,他能够既深沉地爱这世界,又能有所超脱。有了这样的境界,他不但不会悲观厌世,反而会更加珍爱生命、珍爱人生。
稍稍具体一点说吧,当一个作者正写得满眼泪水时,也正是心里爱意绵绵、温存无边的时候,不管他看见一朵花还是一棵草,一缕云还是一只鸟,都会觉得那么美好、那么可爱。这时候如遇到一些事情,他的反应可能会慢一些,因为他还没有从自己的小说情景里走出来,他看待事情的目光还是文学的目光,情感的目光,善待一切的目光。如是,他的慈善在写作中延续,也在生活中延续。一个写作者之于世道人心的意义正在于此。
选自《人民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