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游
上世纪50年代末,京剧大师梅兰芳去日本寻找他的一位老友,从东京一直找到大阪,最后才得知朋友已经去世了。但梅兰芳依然来到那位朋友家中,留下了一副景泰蓝的袖扣,因为那是战争前他答应过朋友的。
承诺,不因时间而改变,不因生死而消失。
那天晚上,第六病床的一位病友神志清醒过来,恳求我在他死后给他母亲写封信,并反复告诉我详细通信地址。由于我没有意识到他已至弥留之际,虽然满口答应,但并未把地址记住。谁曾料,第二天早晨我醒后,这个比我小两岁的人竟死了。我痛恨没有记住他交代给我的那个地址,之后又无从查访,终未能给他的母亲写信……
言而无信,抱憾终生———巴金在70多年前的长篇小说《第四病室》里讲述的这个故事,让我们深深懂得了这八个字。
曾为抗美援朝捐献过一架飞机的豫剧皇后常香玉去世时,身上却穿着一件有六个补丁的旧衣服。原来,这件衣服是身背“牛鬼蛇神”罪名的丈夫陈宪章,1970年在西华农场“劳改”时为她一针一线缝补的。平时她不舍得穿,当宝贝似地珍藏着,现在,她终于可以穿着这件衣服去和相濡以沫一生的老伴儿相聚了……
六个补丁,缀满了一生的爱!她还要带到另一个世界去,这爱也许还能温暖、陪伴她在地下的心。
钱,生带不来,死带不走。而爱,是可以带走的!
画家徐悲鸿在参加一次会议时因脑溢血突然离去,死时,手里还紧紧攥着三颗水果糖,那是他留给妻子廖静文和两个年幼的孩子的(他天天都会带给他们一些小礼物)……
他随手画一幅画,就价值百十万元,但让妻儿念念不忘的,还是这三颗小小的水果糖。
在情感的天平上,一份深深牵挂会让多少金钱失去分量。
开国上将杨得志从老百姓家里买了几个鸡蛋,举行了热闹的“婚宴”,就算婚礼了。这一天是1940年4月24日,地点在河南省清丰县城西南的王什乡西王什村。
2013年,杨得志的女儿去山东莘县参加座谈会。因莘县离清丰县不远,会后,她抱着侥幸的心理去寻找父母当年结婚的地方———西王什村。令她意想不到的是,不仅村子找到了,连父母结婚那天的“洞房”竟也还在。她激动地说,我们这个家就是在这个村庄、这间屋子里诞生的。
忽然,她仿佛闻到了鸡蛋的清新香味,那是从70多年前飘来的最温馨的家的香味。这香味,仿佛香透了70年的岁月,连70年的历史也醉了……
1967年夏,時任湖南省委书记处书记的华国锋被造反派关进锅炉房里准备次日批斗。看锅炉的老师傅说:“华书记,看你头发长,批斗时容易被抓头发,我给你剃剃头吧!”老师傅看到,当时很多干部被批斗时都被造反派狠狠拽住头发“坐飞机”,那是一种非人的折磨。华国锋很感激,老师傅便把他的头发剪得很短很短。第二天华国锋挨批斗时,造反派怎么也抓不住他的头发了,使他少受了不少皮肉之苦。
直到多年后,年逾古稀的华国锋还清晰地记着这个细节。
瞿秋白为了纪念他与杨之华的结合,专门刻了三枚印章,一枚印章上刻着“秋之白华”,一枚印章上刻着“秋白之华”,一枚印章上刻着“白华之秋”。这三枚印章,把两个人的名字巧妙地融合在了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寓意永不分离。
后来,瞿秋白牺牲了。几十年里,她一直独自一人,死时,枕边仍放着那三枚印章……
最真挚的爱,不论活着还是死去,不论谁先走还是后走,你中永远有我,我中永远有你。
有一天晚上,96岁高龄的妈妈一直喊着:“妈,我疼,我该怎么办?”
当时,她女儿已经72岁了,她所喊的妈妈早已病故了。女儿束手无策,只能呆呆地看着。
“妈妈”这个称呼,依然是96岁妈妈心中永远的依靠。
人,在娘肚子里时便离不开妈妈,即使到了100岁,最想念、最忘不了的人还是妈妈。
十年浩劫中,27岁的遇罗克因批判“血统论”被关进监狱。他在狱中穿的背心实在太破了,便捎信让家人买一件新白背心。
可是,后来当他得知自己被冤屈要处死刑时,就再也没舍得穿这件新背心。他在遗嘱中说,我就要走了,这件新背心还是留给弟弟们穿吧。他是穿着一身破旧的衣裳走上刑场的……
那天,大地仿佛也被乌黑的子弹射穿了,但“从弹孔里,流出了血红的黎明”(北岛诗)。
见过了多少大风大浪的我,不知为什么总是在这件小小的背心面前泪如雨下。
上世纪30年代,在当时的河南省会开封,每天早晨举行“朝会”后,再开始军事训练。校长张自忠(后被评为“100位为新中国成立作出突出贡献的英雄模范人物”)总要登上指挥台,大声问下面的军校学员们:
“你们的父母是什么人?”众答:“老百姓。”
“你们的兄弟姐妹是什么人?”
“老百姓。”
“你们的亲戚朋友都是什么人?”
“老百姓。”
“你们在入学之前是什么人?”
“老百姓。”
……
校长张自忠没有什么豪言壮语,只是让学员们时刻记住自己是老百姓。只有牢牢记住自己是老百姓,才有可能实实在在地为老百姓办些事情。
选自《思维与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