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宝三
近日回辽西小住,整理书橱,意外发现老诗人艾青送我的两本书,一本是艾老半个多世纪创作生涯中用了长达五年时间写下的鸿篇巨制《绿洲笔记》,另一本是《艾青叙事诗选》,每本书的扉页上都有作者的题赠:宝三同志指正,1985年8月1日,艾青。忆起十几年前的几次交往,艾老那蕴含哲理的谈吐,令人深思,风趣而又让人忍俊不禁。
1982年春节前夕,我去人民日报社改稿,一日,编《大地》副刊的徐刚匆匆打来电话,让我晚上到前门附近的北纬饭店聚餐,艾青、高瑛夫婦住在那里,约我们在一起叙叙。当我乘公共汽车东问西问找到这家饭店时,艾青夫妇、诗人韩作荣、徐刚,还有《当代》杂志社的一位诗歌编辑,已围坐餐桌等候。我为迟到而不安,很不好意思,连连道歉。艾老见我这个东北人头戴水獭皮帽子,一身风霜,笑道,你从威虎山下来参加百鸡宴,我们的鸡还未捉到呢!说罢让徐刚点菜。接着,艾老问我都在哪个林业局工作过,我一一作了回答。
我知道20世纪50年代后期,艾老在北大荒劳动改造,曾在一个林场当过副场长,和工人一起伐过木头,还为这个林场捐献了五千元钱,便说起大森林中这个林场,艾老顿时来了精神,一起聊了起来。他说,北大荒地好,连塔头甸子都好,没有不长庄稼的地,除了种孩子不长,种啥都长!说得在场的人哈哈大笑。
席间,徐刚向艾老索稿,他终于答应把《莱茵河流过的地方》这组诗交给《人民日报》发表,还跟徐刚开了一句玩笑:“我把一个最漂亮的姑娘嫁给你了!”
1985年夏天,兴城县政府邀请艾老来兴城参观,中途被秦皇岛市政府“截获”下车。翌日,我和副县长苗会田专程去秦市迎接。由于当时正修京沈公路,路很不好走,两个小时的路程走了四个多小时,先期到兴城的几位作家挺担心,艾老年事已高,在京又跌伤腿,怕经不起汽车的颠簸。一下汽车,一位青年作家大吼:“不坐火车坐汽车,这不把艾老折腾死了!”孰料艾青抚摸着跌伤的右腿,面带微笑道:“真是给诸位添乱。五七年当右派,前几年右眼做了手术,现在右腿又跌伤。我这个人总是右边出问题。”紧张尴尬的气氛一下子缓和了,连那位发火的作家气也消了。
听说艾青到了兴城,不啻是辽西一大新闻,锦州市委主要领导派市文联主席、诗人易仁寰代表市委、市政府正式邀请这位全国人大常委视察锦州。同来的作家考虑他的身体状况,劝他婉言谢绝,艾老却说,不能扫人家的兴,见见我这个从“前线”下来的伤员也好嘛!于是成行。车过高桥镇小憩,镇政府准备了一些瓜果,艾老是不吃糖也不吃水果的,却将一块西瓜吃得十分干净,只剩一层薄皮。他再三嘱咐随行的作家将瓜皮果核收拾干净,并亲自动手,边收拾边说了几句顺口溜:
不管官多大,
且莫摆官架。
当面谢人家,
背后不挨骂!
能不能说,这是艾青成名作大堰河留给他的质朴呢?回答是肯定的。
半个世纪前,艾青曾说过这样的话:“生活着,创造着;生活与创造是我们生命的两个轮子。”无论坦途还是流放,艾老从来没有停止过这“两个轮子”的转动。因此,无处不闪烁他那警世的诗句和他那风趣幽默的言谈。
一条大河波浪宽,
风吹稻花香两岸。
我家就在岸上住,
听惯了艄公的号子,
看惯了船上的白帆……
我打心眼儿里喜欢这支歌,记得上小学的时候,曾独自一人跑到家乡的呼兰河边,想要聆听艄公的号子,寻找船上的白帆。学写诗怕就是从那时开始的,这首歌对我的文学创作生涯竟产生这般重大影响。
第一次见到乔羽是1984年。那年,中国歌剧舞剧院组团到兴城演出,作为一院之长的乔羽随团同行。能见到心仪已久的大词作家令我激动不已。他创作的《我的祖国》《让我们荡起双桨》《祖国颂》《十里长街送总理》《牡丹之歌》《难忘今宵》《思念》等几十首歌,在群众中久唱不衰。没有料到的是,这样的名家却是那样的平易近人。一见面,我称他老师,他操着浓重的乡音拉着我的手说:“我也是山东济宁人。不是老师,是老乡。”这就是对“乔老爷”的第一印象。
彼此熟悉之后,我们很快成为朋友。那日参观兴城的张作霖别墅,说起歌词《我的祖国》。我说,《一条大河》作为电影《上甘岭》的主题歌演唱后,风靡全国,在国外亦引起强烈反响,多少人为之倾倒。乔羽谦和地一笑,说:“就其歌词来说,也没有什么特别好的地方,但确实抒发了一种向上的情绪,表达了我们民族兴旺发达的情感……”
20世纪60年代初,电影《刘三姐》的插曲家喻户晓,写这个本子时,乔羽只有33岁。影片上映后,国内外影响颇大,特别是在香港和东南亚,成为最受欢迎的影片之一。不知是否与这个电影有关,朝鲜歌剧《卖花姑娘》要选用最好的中文版本,最后是由乔羽润色,送给金日成主席阅后定稿的。
“文化大革命”中,乔羽被打成“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发配到张家口劳改种水稻。周恩来总理非常关心他,几次问文化口的负责人,这使他十分感动。总理逝世,乔羽悲痛至极。《周恩来同志永垂不朽》的纪录片拍摄完成后,贺敬之推荐乔羽写这部片子的解说词,时间相当紧急,乔羽看着画面,一边哭一边写,泪水打湿了一页页稿纸,仅用一天的时间,就写出感人至深的全部解说词。样片送审,其中有三处被当时主持中央工作的主要领导人删去,乔羽对此是很有意见的。
这些年来,我和乔羽来往不多,也很少见面,但不断托人捎去问候。记得《思念》这首歌经毛阿敏唱红,我曾打电话问及这首歌的创作经过。乔羽告诉我,这是一首沉积多年的词,1965年,四清运动结束后,他回到北京。当时家住在东郊的垂杨柳,爱人也在外奔波,家里久无人住。进屋后,推开窗户,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飞了进来,于是,灵感顿生,想起远方的朋友和亲人……
80年代,某一年春节晚会前,中央电视台向乔羽约稿,很急,乔羽连夜写出这首《思念》。当编辑次日清晨来取稿时,乔羽还未起床。他告诉编辑稿子在书房的桌子上,这位编辑似有疑惑,乔羽却充满自信地说:“放心拿走好啦!就是它!”果然,又一炮打响。
小雪时节,中国作协打电话来,美籍华人学者郑愁予夫妇从美国专程去哈尔滨看冰灯,委托龙江作协协助接待之,我才得以走近这位文坛瞩目的神秘诗人。
郑愁予,原名郑文韬,出生于泉城济南。孩提时代随父南北辗转,抗战胜利后到北平,就读于崇德中学。1949年随家人去台湾。1958年大学毕业后,在基隆港务局供职十年。1968年赴美,在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班研究深造,曾获艺术硕士学位。现旅居美国,任耶鲁大学东亚文学系教授。
郑先生其人其诗皆是不俗的“这一个”,让人颇感神秘。他酷爱体育,运动场上剽悍骁勇,但诗中却是一位多情种子,尽抒浪漫情怀;他有着极其深厚的文学功底,但学的不是文科,毕业于法商学院;他是现代派诗歌的力行者,为人却是循规蹈矩的传统学者。他的成名作《错误》——“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此诗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台湾现代诗歌流行大陆之时,众多文学青年动辄“这是一个‘美丽的错误”,可见其影响之大。
初见郑先生,和我想象的判若两人。他衣着简朴,性格开朗,极为随和。乍见之下,让我想到一个人——在电视剧中最初饰演诸葛亮的那位憨厚演员。
从机场进入市区的车上,我告诉郑先生下榻天鹅饭店,省作协尽一点儿地主之谊。郑先生抱歉道,行前在网上已订了房间,在松花江边的香格里拉,没来得及告知你们。到了住地,他执意让服务生提行李,不让我伸手,到房间后方得知,他下车后即付了小费。郑先生夫妇邀我喝咖啡,说了说在哈的日程,之后着重加一句“自行活动,不用陪同”。在我一再坚持下,双方达成“晚饭后同游中央大街”的口头协议。
尽管天冷得滴水成冰,郑先生夫妇对中央大街风格各异、统一和谐的建筑艺术之长廊饶有兴致,流连忘返。天太冷,冻得手脚有些发麻,我建议到路边的书店暖和暖和,二位欣然随我前往。在这家书店里,我意外发现王安忆、梁晓声主编的《课外名篇》(高中版·诗歌卷),其中选有郑先生的《错误》一诗,正待细读,郑先生买了一本赠送给我,我在柜台前转了一圈,买了一本我的散文集《叶述华年》回赠给先生。回到饭店,郑先生打开电视看了一会儿每天必看的美国电视台播放的新闻,之后在赠我的书上写了一段留言:宝三兄引领我和内子梅芳在冰天雪地中游中央大街,书店避寒片刻,购得此书,收有《错误》一首,以为赠。郑愁予2003年除夕于哈尔滨。郑先生不仅普通话讲得好,汉字写得也漂亮,我感慨不已,树高千尺离不了根哪!
此后的几天里,郑先生夫妇“自行活动,不用陪同”,几次打出租车到冰雪大世界观赏冰灯,夜半方归。郑夫人患有腿疾,行走困难,想起她下飞机时乘坐的轮椅,我顿悟只请我们接送飞机的个中缘由。
在機场,我们依依惜别之时,再次谈起《错误》这首诗,郑先生妙语连珠。他说,每一个人都是诗人,如果他真诚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中。当飞机直上云端的刹那间,我忽地想起忘记问他名字的由来。郑愁予——“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我揣测,似从辛弃疾《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这首词中而来,至于何故用此名,就不得而知了,亦为这位神秘诗人平添几分神秘色彩。
飘飘大雪,大雪飘飘,黑龙江省第四次作代会刚刚开幕,主席台上,应邀出席会议的著名词作家晓光脸色骤变,心情沉重地告诉我,王酩去世了,我要赶回北京去……二十年过去了,窗外又飘起纷飞大雪,触景生情,我情不自禁地忆起王酩——这位杰出的当代作曲家。
王酩是上海人,1963年毕业于上海音乐学院作曲系,分配到北京中央乐团从事专业创作。他已为100多部影视作品谱写音乐,其中有电影《黑三角》《海霞》《小花》《知音》《红楼梦》,电视剧《诸葛亮》《侠女十三妹》等。他的多首创作歌曲在社会上广为传唱,那年,全国15首获奖歌曲,其中4首系他所作。
最值得一提的是,由乔羽作词,王酩作曲的《难忘今宵》经久不衰。这首歌在1984年春节晚会上首唱,之后,这令人激动不已的旋律便响彻历届春节晚会和大型晚会的演播大厅。它似可以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相提并论,将一种难舍难分的绵绵温情深深地融入朋友的心间。“难忘今宵,不论天涯与海角,不论新友与故交……”友情依依,余情未了。
许多人是从《妹妹找哥泪花流》开始了解王酩的。在京采访,我单刀直入问起这首歌来。王酩告诉我,接受了为北影拍摄的《小花》谱曲的任务后,苦思冥想,夜不能寐,进展不顺,便回到故乡上海。一日在街头漫步,走到人民广场,看见贴大字报的人山人海,哎呀,这么多人,妹妹上哪里去找哥哥呀?突然一个旋律产生了,啊……啊……他的泪水哗哗往下流。怕别人看到此景误认为他是精神病,赶忙坐公共汽车回家,一口气写下这支曲子。回到北京,请凯传填了词。进入创作,王酩如醉如痴,好似着了魔,整个神经被音乐支配着。在家写曲子,整日和钢琴为伴,水开了,他看不见;饭煳了,他闻不着。他家的水壶和饭锅不知烧漏了多少。一次,他爱人从伊春老家探亲回来,推开房门走到跟前招呼他,他两眼盯着爱人,看了老半天,竟然问了一句:“你找谁呀?”
王酩曾在辽西体验生活,我有幸同他成为朋友。他喜欢喝酒,且颇有酒量,白酒半斤八两不醉。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胡耀邦,曾称其“酩酊大醉,音乐迷人”。在辽西的日子里,我每天与王酩同桌用餐,席间,他常操着生硬的东北方言开玩笑道:“咋的啦?可别喝迷糊,喝迷糊就整不明白了。”然后指指自己,“我的名字是酩酊大醉的酩,咋喝也不大醉!”他几次急着要乘小木船去距兴城三十多海里的菊花岛采风,便对我说,咱们带上酒,带上吃的,把好吃的都给岛上的渔民,我们去吃渔民的饭,晚上就住在岛上,可以露宿,燃起篝火,喝酒、吃鱼干、盖鱼皮,那有多美呀!时值春寒料峭,海上的夜晚更是寒冷,大家见他穿着单衣单裤却要露宿,无不笑他罗曼蒂克。在菊花岛上,王酩常在海边买几斤硬壳蚶子,带回食堂,自己到厨房动手洗净烫好,端上饭桌。他深情地对我说:“我对大海是有感情的,我的父亲是渔民,我的母亲是花农,我在海边晒过鱼干,心和大海相通啊!”
在兴城,中国女排在那里集训,同中国歌剧舞剧院的歌唱家们举办了一场别开生面的联欢。著名歌唱演员卢秀梅等演唱了我写的几首歌,郎平、姜英、梁艳、郑美珠、巫丹等女排宿将登台演唱一首《迟到》,台下的王酩坐立不安,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打算写一首像《迟到》这样的通俗歌曲,寻思找谁唱最合适。接着,他主动登台演唱了《妹妹找哥泪花流》,尽管声音嘶哑,但唱得非常投入,气氛一下子热烈起来,因为有几处跑调,台上、台下的观众笑得前仰后合。
森林诗人陈士果英年早逝,每每怀念,便想起另一位逝去的森林诗人鲍雨冰。
令人难以置信,在所有认识鲍雨冰的作家、诗人之中,对他几乎都有微词;在交往中,没有和他闹翻或没挨他骂的,恐怕只有寥寥的几位。难怪这样一颗怪异的流星,陨落了,周围竟然无动于衷。
近日与几位作家朋友相聚,席间说起鲍雨冰来,想是盖棺定论,大家众口一词:文人无行。老鲍是个怪才,对他的评价,似乎有失公允。我说想为他写点东西,众皆赞同,于是乎,就有了这篇追忆他的文字。
鲍雨冰,原名鲍荣宝,1941年生于中国的马铃薯王国——黑龙江省讷河县。19岁开始发表作品,发表森林诗500余首,出版诗集两部。他历任朗乡林业局秘书,《大兴安岭日报》文艺部编辑、副主任。中国作协会员。
在齐齐哈尔林校读书期间,鲍雨冰就开始写诗并向报社投稿。他高高的个子,瘦瘦的身材,有点驼背,每当写就一首诗,都步行送到报社去。即或滴水成冰的隆冬季节,概莫例外,宽大的围脖往后一甩:“走,去《嫩江日报》!”身影便消失在漫天风雪中。这期间,他结识了《东北林业报》编辑、著名诗人满锐。在满锐的指导帮助下,他的小诗屡见报端。“文革”后,满锐调到北方文艺出版社,鲍雨冰的诗集在北方文艺出版社搁浅;因出书心切,有时不免出口不逊。从此二人中断了往来。
大约与此同时,《黑龙江日报》副刊编辑、著名诗人陆伟然在众多的来稿中发现了鲍雨冰,用较大的篇幅推出了他的《喊山声》。特别是《女人,大森林绿色的太阳》,他在这首诗中写道:
我们的女人不是画上的美人,
贴在墙上,只供欣赏。
她们一手携着天真的未来,
一手扶着白发苍苍。
只因为有她们的目光燎烤脊背呀,
一座座大山才能被搬进贮木场。
守着自己的女人喝酒,
酒也喝得舒畅。
在自己的女人身旁睡觉,
梦也灿烂辉煌。
看,这就是鲍雨冰的诗!创作的成功,令鲍雨冰的头脑不免有些发热,当有的诗未被采用时,他有时憋不住竟给总编写信,状告编辑有眼不识金镶玉,结果又和众编辑弄僵。那一年暮春,鲍雨冰去南方参加一个规模较大的诗歌研讨会,国内一些著名诗人亦应邀参加。开幕式上,主持人刚刚宣布会议开始,鲍雨冰便举起手来要求发言。只见此公弓著腰,缓缓走向麦克风,两眼环顾一下在座的诗人,然后情绪激愤地说:“我向大会正式提出议案,将田间、王老九开除诗人队伍!”台下一片哗然,许多诗人纷纷提出抗议,吵得不亦乐乎。其实鲍雨冰并不认识田间、王老九,但却一直把这二位的民歌体诗视为不登大雅之堂的“顺口溜”,忽视了作品的历史作用,乃偏见使然。
“文革”后期,在文友的帮助下,黑龙江省林业总局局长张世军,给大兴安岭地委书记王钊写了一封推荐信,王钊将鲍雨冰安排到《大兴安岭日报》做副刊编辑。老鲍在基层工作时,于“文革”期间,伤害过一些人,加之“爹妈没给一个好长相”,媳妇又难找,相当多的人对他有成见。他立志奋发图强,干一番大事业。他把自己比作潜溪:
突然,一道高岗拦住去路,
你却没有绕道而行,
打着旋涡潜入地下,
叮 咚,叮 咚!是在凿击岩层。
你在地下的响声,
要高过在地面的响声,
谁都知道,
这是什么原因。
果然,在大兴安岭的艰苦岁月里,他写出了类似于《潜溪》这样的诗作上百首。尽管他有三个年幼的孩子,夫人以卖冰棍贴补家用,但他对一切家务不闻不问,油瓶子倒了也不扶,爱诗、背诗、写诗,嗜诗如命,在很多诗人当中,恐怕除了他很少再有别人。
1982年冬天,鲍雨冰从加格达奇来到北京,拜访著名评论家张炯。张炯回忆道,乍见之下,与我想象中的诗人似乎对不上号。他个子高而瘦长,肤色黝黑,高鼻梁,大眼睛,风尘仆仆,头戴一顶毛茸茸的狗皮帽子,身披厚厚的毛皮大衣,里面却穿着顶普通的蓝色中山装,粗犷而朴素,一口黑龙江土话。让张炯惊讶的是他极能背诗,不仅古代名诗人的诗,就是“五四”以来的新诗,从郭沫若到艾青、贺敬之、郭小川,提到谁的诗,他都能整首整首地背诵下来,那种超人的记忆力,令这位大评论家目瞪口呆,心里叹服。张炯说:“我这回真是遇见一位‘异人了!”
接着他又拜访了著名诗人徐刚。徐刚留他在人民日报社吃午饭。机关食堂中午没有喝酒的,鲍雨冰无所顾忌,要酒喝。只见他,只喝酒,不吃菜,也不吃饭,白酒啤酒一杯一杯往里灌,自卷旱烟一支接一支不住地抽,渐渐两眼发红,却毫无醉意。徐刚戏谑地说,鲍雨冰你果然厉害呀,我真是开眼了,见到了一匹北方的狼。
鲍雨冰嗜酒如命,写诗离不开酒。三年困难时期,没有酒喝,他曾冲辣椒面当酒喝。小酒天天喝,且不间断。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和嗜酒不无关系。
是年,鲍雨冰到渤海之滨的兴城疗养,仍终日喝酒写诗。一日,他得知林业部副部长张世军在此疗养,便让我给他引见:“是张部长推荐我上大兴安岭的,恩公啊!我要看看他。”我不想让他打扰领导,他却径直找到张部长的住处。敲开门后,自报家门:“我叫鲍雨冰,您是我的恩师!”张部长见这个四十几岁的人拄个拐棍,已有几分诧异,再说以前推荐过他的事已过去多年,早就忘却,便说:“我不认识你,你走吧!”我为站在那里的五尺之躯受此冷落而尴尬。不料,老鲍话锋一转,煞有介事道:“我向你汇报一个事,说完就走。”张部长有些不悦地说:“你说吧!”鲍雨冰郑重其事地说:“我代表大兴安岭130万人民,强烈呼吁您出任林业部长。70岁可以当部长,您才60多岁呀!”弄得张部长哭笑不得,只好道:“不要瞎说,”接着指了指沙发,“你坐下吧,我们聊聊。”就是在这样的场合,鲍雨冰仍然没忘记喝酒:“张部长,我不喝茶。咱们俩喝点酒咋样?”从此,张部长才真正知道了大兴安岭有个诗人怪杰鲍雨冰,啥诗都能背,喝酒斤八不醉。
凡是和鲍雨冰喝过酒的人無不感慨,以他那样的家境,待客竟如此大方。据说,在他生活最困难的时候,一位诗友冒雨去看他,炒菜没有干烧柴,他竟把炕沿劈了,炒了两个菜喝酒。
到大兴安岭之后,有位诗人去看他,他张罗四菜一汤:熊掌、犴鼻子、狍子蹄、鹿筋、飞龙汤。那时虽然没有推行野生动物保护条例,可他吓得文友不敢端他家的饭碗。就是在外地一起聚餐,他也大方得惊人。一次在兴城和作家谷世泰一起喝酒,老谷付了钱,鲍雨冰大吼:“你是局长,看不起我这个穷诗人!”非逼着服务员收下他的钱才罢休。
每当想起在鲍雨冰家吃过的那顿饭,心就止不住酸楚。大兴安岭开发几十年了,他还住着泥瓦房,室内几乎没有什么像样摆设,阁楼上的卧室没有床,睡在地板上。那丰盛的菜肴和那张破旧饭桌以及大小不匀的盘碗,形成强烈的反差。这就是90年代初期一位中国森林诗人的现实生活。
在兴城,几位作家邀鲍雨冰同去笔架山游览,每人骑一辆自行车。中途,见鲍雨冰落伍,便回去找他。只见他坐在路旁,身边摆了一大摞冰棍。我们不解地问:“买这么多吃得了吗?”老鲍不语,看着远方缓缓地说:“见到卖冰棍的大嫂,就想起我的女人。我现在想喝酒!”不是吗?如果鲍雨冰没有极其丰富的情感,他如何写得出《女人,大森林绿色的太阳》这般的诗?行至塔山烈士陵园,老鲍触景生情:
青松环绕,
石碑庄严,
白云是高挂在天上的挽联,
我把一束山花放在墓前。
彩蝶有什么话要说呀!
一忽儿飞近,
一忽儿飞远……
最难忘大兴安岭之行。1989年,挂靠林业部疗养院的《中国林业文学》创刊,为方便工作,打算配台小汽车。林业部常务副部长董智勇亲自给大兴安岭党政主要领导写一封信,请他们支持。作为主编,我持信前往加格达奇。
火车应凌晨到站,因误点,直到早晨六点多钟才迟迟进站。地委宣传部的同志及一些朋友到车站接我,这其中亦有鲍雨冰。他因不能和“官方”一起行动,后半夜一直独自待在候车室,我感动至极。早饭约他一起进餐,他一本正经道:“我得按时上班去,还要开班子会。”他过去上班一向很具弹性,基本不按时上下班,怎么突然会这般积极呢?后来得知,他当了《大兴安岭日报》副刊部第二副主任后,不但每天提前上班,而且打水、拖地,这类事,他以往从来不干,现在他全包了。只有四个人的副刊部,三个头头,还开所谓的领导班子会,令我不禁哑然失笑。
在地委小招待所,鲍雨冰从一个布兜里拿出他的《森林诗百首》校样,让我说说,请地委书记李春贺为这部诗集题个词。他直言不讳地说:“李书记在大兴安岭德高望重,如能题词,书好销。我这是借助钟馗!”李书记欣然为这本诗集题写了“为大森林文学鼓与呼”,印在书的扉页上。
他是一个真实的人,不怕抓辫子、打棍子,不怕再搞运动,若不然他怎么敢大胆地说“我用透明的心庆幸/月的周围没有风圈。”同时致林业部长,大声疾呼拯救森林——“铁路好像两条黑色的血管/要把大兴安岭绿色的血液全部抽干。”敢于这样做,是要有一定勇气,并准备付出代价的。
离开大兴安岭那天,鲍雨冰到宾馆看我。他把我拉到一边,神秘兮兮地对我说,我现在已经是科级干部了,行署还缺一位党外人士的副专员,你看我有没有希望?我坦诚相告,没有希望!你自比猫头鹰,但你没有看穿夜幕的目光……看得出,他很失望。我注意到,在这之后的几年中,他没写出什么像样的诗,或许与一门心思想当副专员有关。未曾料到的是,这次道别竟会在记忆中永远凝固——不久鲍雨冰就匆匆地走了!
当这篇短文接近尾声的时候,我给鲍雨冰工作单位大兴安岭日报社的老社长挂了一个电话,问一问鲍家的近况。老社长动情地说,老鲍九泉之下可以安息了。鲍家住在大兴安岭专家楼,夫人也不再卖冰棍了,三个孩子也都已长大成人。
责任编辑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