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老屋故园心

黄燕红

天高云淡秋爽洁，清澈清凉的风飒飒吹拂。敛息伫立在辛亥革命志士苏眇公故居里，我默然注视着龙海市博物馆工作人员一丝不苟地测量、拍照并提出专业的询问。惊心动魄的56年人生里，苏眇公铸就了嵚崎历落、跌宕崔嵬的传奇，面对历史文化名人留下的遗迹，一行人神情肃穆浸泡在况味酽酽的情怀里，有些凝重。

颇具辽阔美感和实用价值，平坦规整的石埕上秋草萋萋摇曳，如慕如诉。对《苏眇公文集》情不自禁的迷恋和对各种资料的阅读，我脑海中所有纸上谈兵的肤浅理解，瞬间全部鲜活生动起来，具体可感。虽然作壁上观的我始终沉静无语，拍照，聆听。貌似空曠寂寞的故居，在我眼前电影般上演着一幕幕悲欢离合儿啼妇噪。家呵，家是每个人成长的温床和身心的港湾。家学渊源，这里，雕刻着眇公课读习武童心早慧的荣光；这里，他的天怀旷逸和才华横溢初露端倪；这里，曾弥漫他“百辆迎来人似玉，华灯坐对眼横波”新婚燕尔幸福甜蜜；这里，安放慰藉了他“执笔锄奸二十年，归来寂寞拥书眠”的忧愤和茫然……我想，还有浓得化不开的忧心如焚和担惊受怕，为国为民他是早把个人安危置之度外，而规劝他“四海风波难做客；一门耕读胜为官”家人们，怎能不时刻挂怀如履薄冰？

“空庭负手送斜晖，此何时也，此何地也，安闲若此！”谁都会以为是眇公在石埕上眺望夕阳如画的悠闲诗意呢，怎知其时竟是身系囹圄被严刑拷打，竟是深陷千钧一发的腾腾杀机！是谓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吧？以笔为枪的一介才子文人威武不能屈，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直追魏晋的嵇康们！虎胆熊心的英勇镇定，来自于全身孟子式的浩然正气和正义超然吧？

“笔政亲抄善笔谈，诗声岂独冠闽南”，这个貌不惊人的石埕上，是否烙印下诸多先贤名人的足迹，沾染了性情中人的豪迈笑声呢？眇公侠骨豪情的身影，已杳然飘逝在岁月深处71年了，墙面都尘霾斑驳着沧桑苍凉的表情。生机勃勃的万年青繁盛碧绿，蓬勃密集的五色梅嫣红点点，枝繁叶茂的粉红蔷薇青春娇媚满庭芳，顾盼生辉地陪伴着老态龙钟的故居。清风遥夜把心酸付与海樽的吟咏、为民请命波澜起伏的伟大、性灵豪迈别具一格的书法、激昂犀利字字珠玑的杂文、底蕴深厚俯拾皆典的诗词……太平盛世里对文化的尊重和弘扬，深入研究和重视保护之下，已经在逐渐复苏日趋还原。幸甚至哉！

陈从周《说园》道：“荒园非不可游，残篇非不可读。须知佳者虽零锦碎玉亦是珍品，犹能予人留恋，存其真耳。”信然！

屋后一株高大的老龙眼树，慈爱地覆翳着暗红色的粼粼瓦片，门联“丸胆蒙褒矢节艰难息往事；熊罴叶梦愿儿耕读各传家。”空落落的屋里装满先贤的气息和呼之欲出的典故。湛湛秋阳透过天窗玻璃射入一方光亮，结实的木构阁楼完整无缺，一架旧竹梯慵懒斜倚墙壁，保持着随时待命的忠诚姿势。这个乌油油的悬空小房间，曾经是家庭贵重物品的聚宝厢，和眇公逃避迫害时匿居的避难所。

眇公当时的生活情境依稀可辨，整修恢复便是现成的纪念馆，让引以为荣的人们追思缅怀。当年往阁楼上递饭的小钵篮，还在。忆起曾看到过他福建师范学堂的毕业证书、主政漳州时的大印，还有诸多珍贵文物和墨宝，我轻轻笑了。

故居前面的几口池塘，还在。杂草丛生、淤泥半陷，却给人以春草柔柳、鸣禽婉转的芳菲联想。那时，清凌凌的水里鱼儿悠游自在，鸭子逍遥觅食唰唰地抖落水珠，素朴村姑弯腰起落从容浣衣。眼前，荔枝树等果林绿影团团布满山坡，鸡鸭悠闲自在地刨挖啄食，一如当年；田园里农民戴着斗笠挥舞锄头，春种秋收晴耕雨读静享天伦之乐，一如当年；一畦畦的荷兰豆翠色欲滴紫花朵朵，一垄垄的青菜迎风招展秀色可餐，也一如当年。

从元末开基至今，数百年来格林村人文鼎盛文臣武将辈出，写就了一部情节曲折丰富多彩的长篇历史，而独一无二的“闽南奇士，报界文豪”，毫无疑问是最波澜壮阔最出挑靓彩的章节。

苏眇公从19岁开始纵横活跃于新闻界，身为孙中山得力的舆论宣传干将，风口浪尖奋不顾身搏击数十年，以社会先觉者的高度清醒，频频发表入木三分的尖锐评论，获得无数的赞誉崇拜，也触忤时局以致运交华盖，入狱、出逃、失业，九死一生。吴文楚评曰“眇公当地报界第一流人物也，论诗，第一流；论文，亦第一流，而气节识见更第一流。”惜哉眇公以天下为己任却壮志未酬，历尽劫波两袖清风。生性兀傲的他不愿为五斗米折腰，晚年君子固穷贫贱不移，宁可卖文鬻字为生可歌可叹。

“白发高堂游子梦；青山老屋故园心。”归程徐徐余情依依，百感交集地回眸望去，格林村的青绿氤氲里有清癯人影长身玉立，浩然大气里蕴藏深沉的忧伤，犀利傲骨里峥嵘慷慨的担当。龚自珍诗云“未济终焉心飘渺，百事都从缺陷好！吟到夕阳山外山，古今谁免余情绕？”缺憾自是人生难免，肝胆昆仑巍巍人杰让世代景仰，眇公亦已不枉此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