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顾万发
在良渚文化出土的玉钺中,有图像的并不是特别多,其中姚家山遗址M37出土的一件大孔玉钺(M3:37),可谓较为特别(图1-1)。该玉钺呈弧形刃,在钺的一端有一特殊图案。(图1-2)关于该图案,发布该器物的专著认为是一符号,具体含义不明。[1]张炳火主编.良渚博物院.良渚文化刻画符号[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
图1
图2
我们认为该图案不是一刻画符号,而应是一种动物的造型,确切地说应属于虎豹类猫科动物中的豹。主要依据是:
1.从图像造型上看,其应是一动物,头部明显,四肢侧视。
2.身体瘦耸,与虎有所区别。
3.图像中的A1显然是表示动物腹部的下垂部分。A1这类表示动物腹部下垂特征的艺术表现风格,在东南地区的河姆渡文化中表现明显,如河姆渡文化田螺山遗址出土的象牙雕犀牛的腹部特征。(图2)
该器物上犀牛左端动物的腿关节转弯处下垂形态造型也是这样表现的(图2)。当然若得出这一结论,需以这一图像此一部分是动物腿的造型为前提。我们发现,河姆渡另一著名泥塑上似乎是象的动物腿部表面图案较为特殊,也是用诸多的连续加横线三角形来表现的(图3-1),与田螺山象牙雕刻图像中犀牛左端图案中的三角形较为相似。这一泥塑动物的带三角形的部分四肢是较为明显的,不过从报告发表的线图上看(图3-2),可能与河姆渡文化多数别的动物的足表现形式不一致[2]这应是由于报告绘图人员绘制有误造成的,实际上,其足的表现图案也是横线及两个连接的弧线。。河姆渡遗址另一件河姆渡文化融合伊特鲁里亚瓶式太阳大气光象与动物的彩绘图像中蹄子或曰足的表现也是这样的,只不过其中的弧形变体为三角形(图4)。另外,该彩绘中的链式纹实际与高庙文化、汤家岗文化中常见的一类太阳光气造型高度一致。大溪文化、龙虬庄文化中,这类以彩绘方格纹表现光气的材料也非常多。这也有助于说明该彩绘中的其他图像及河姆渡文化中诸多动物确实与太阳有关。
河姆渡文化中还有其他动物也表现了这一特征,只不过不太明显罢了。(图5)
4.A2、A3 应是表示前肢与身体交会处的形态特征的。
5.在良渚文化时期,在反山遗址出土的玉钺上也出现过神人兽面纹,其中兽面纹中就蕴含有自高庙文化开始就经常在表现与太阳有关的图像中运用的虎豹之獠牙。
良渚文化中也发现较为写实虎豹图像。像好川墓地曾发现一件玉钺(图6),其上有与太阳有关的“菱形+圆形”[3]这可以理解为是真太阳的菱形及光晕。菱形四角的附加造型,应是表示真太阳菱形与光晕连接处的光气较为明亮并且有所发散。当然考古学中发现的菱形+圆形,有的可能是通过眯缝眼睛等方式调整视觉时,在大脑中形成观看太阳时留下的短暂印象。、带旋臂的“S”形等[4]该“S”形可能是带旋臂的太阳或太阳光气,这类新造型在中国古代各文化中表现明显,像高庙文化、汤家岗文化、屈家岭文化、河姆渡文化、崧泽文化、仰韶文化、大汶口文化、龙山文化等,尤其在新地里等遗址的良渚文化中也有发现。不过各文化中有的连续“S”形纹表达的是太阳光气及其节点,不一定都是太阳光气及太阳。。尤为重要的是,其上还有一动物造型,从其形态判断,显然是一动物,并且从其具体形貌看,非常类似猫科动物中的豹子。其身上的点状造型应即是豹子的花纹,与自然界或河姆渡文化中表现的条状或近似阴阳三角形的虎纹明显不同。(图5-1)
6.在商周时期的玉钺和铜钺上,出现虎纹或虎雕的案例也较多,像滕州前掌大遗址出土的商代玉钺(图7-1)、城固五郎庙村出土的商代铜钺(图7-2)[5]虎位于钺之穿,钺之穿象征太阳,这简洁地说明该器物中的虎可以象征太阳,这一现象与钺之穿中青蛙纹类似,因为青蛙同样是拟合太阳海内克弧等太阳大气光象的造型。、宝鸡竹园沟出土的西周时期的铜钺(图7-3),等等。
图3
图4
图5
图6
图7
图8
图9
斧钺上有虎豹类图像,意义是什么?这类情况较为复杂,总体上来说,单纯在斧钺等兵器上增加虎豹,无论含义有怎样的具体区别,应该包括增加主人威武神力并使其获得吉祥的意义。姚家山这一玉钺上出现豹子图像,也应包括这一象征意义。
另外,关于姚家山这件玉钺之上有豹子图案的其他具体意义,笔者认为以下内容应该值得提及:
我们知道,在高庙文化中,太阳神或幻日神是以獠牙虎豹嘴或(及)鼻子等组合来表现的,河姆渡文化中有以虎来“运行”太阳的,凌家滩文化中虎可以代表和运行幻日,石家河文化或后石家河文化中,有诸多玉虎头,并且这些玉虎头上端的耳朵和头顶组合的造型还拟合神人的“介”字形冠顶,换言之,这也是与太阳光有关的造型。后石家河文化也有一些玉神人,整个造型由虎嘴巴、虎鼻子与后石家河文化一般神人面部上端的组合而成,陶寺中期墓地也出现过这类玉神人[6]当然这类后石家河文化神人的冠都应与太阳光气有关,同时还可能拟合鸮的簇羽等。著名的甘肃正宁宫家川史家类型葫芦瓶上有两幅图案,一幅为常见的人面鱼纹,另一幅只有神人面而无鱼身,不过该神人面头顶上有对称的造型,王仁湘先生在其3N3N博客中认为是羽毛。我们目验实物,王仁湘先生的认识应是正确的。更进一步地说,我们认为其很有可能是拟鸮之簇羽的。鸮之簇羽出现于与太阳有关的神人首,预示该神人可能与阴太阳有关,则另一面神人与阳太阳有关。。(图8)神木石峁遗址也发现有双虎绕一后石家河文化神人的石雕。后石家河文化中还有不少神人具有虎豹类动物的獠牙[7]这类神人常常为一组,一般一个有獠牙一个没有,应该属于阴阳神祖。神人的装束表明其与太阳有或明或暗的联系,在该族群的神话叙事中会常常会有所体现。,现藏斯密森宁博物馆的有关后石家河文化神人还与虎组成一个玉雕。良渚文化中诸多的兽面纹[8]蕴含有鸮及虎豹或野猪的成份。,多有獠牙,其中四者应为虎豹类獠牙,两者似乎是猪的獠牙,实际由于该类玉器神兽的獠牙是上獠牙,所以还应视为是虎豹类獠牙的省略表现形式,因为中国古代野猪的獠牙一般下獠牙显著。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所藏一件非常特殊的整体呈猪形的良渚文化玉器孤品(图9),头部应该综合了几种动物的特征,像双目及附近造型与良渚文化常见的兽面纹是一致的,应有鸮的成分,四獠牙为虎豹牙,嘴巴应该是猪的。大英博物馆也藏有一件良渚文化玉器,是一件孤品(图10)。其也有四个獠牙,显然这是融入了虎豹的特征。另其目位于侧耳(实非)的造型中,实际也是蕴含鸮的成分。由所述这些材料看,其中的虎豹显然都是与太阳有联系的。
虎豹与太阳有关,其实部分原因是虎豹具有一系列重要的生物特征使然。虎豹身材一般较为矫健灵活,善于奔跑,性情机敏,嗅觉听觉视觉都很好,智力高,食性广泛、胆大凶猛,在很多地方处于食物链的高端,几乎都是万兽之王;与鸮类似,一般夜间或凌晨、傍晚出没。同时虎身有缎子般的光芒耀眼之花纹,豹子有圆形或梅花形等类形状的花纹。虎豹与太阳联系的具体内容大概有以下几方面值得提及:
(1)虎豹具有善走的特点,太阳也在天地游走,所以太阳的游走可以视为虎豹“运行”太阳。
(2)虎豹耳目聪慧,处于食物链高端,所以可以像太阳一样成为圣神或主宰性神物。
(3)虎豹多出现于傍晚、黄昏等的特性与鸮类似,因此可以像中国古代诸多文化中的鸮一样视为黑暗的神灵、引导的神灵或晚上的太阳神灵。
(4)豹子身上的圆形或梅花形等花纹可以比拟为太阳,虎身因为有缎子般的花纹,闪闪发光而可被视为与太阳相关。
(5)虎面近似圆形,与太阳光盘像类似。
其实神话民俗学和民族学里面也有不少证据,像把太阳称为祖先的,把祖先与太阳予以关联的,把神人称为太阳圣名的,像太昊、伏羲等等。
所谓跨太平洋的文化连续体的一些印第安人的材料也有助于我们讨论本文的关键问题:由于美洲豹有昼伏夜出的习性,所以有的印第安人将美洲豹金色带黑斑的毛皮赋予了白昼的太阳或夜晚的太阳、月亮或星星的象征意义。在有些印第安人的多神崇拜思维中,美洲豹这位神灵具有多样的权威:统治着黑暗与冥间,同时又能使人口滋生、食物丰足。这一信仰衍生出了美洲豹是人类的祖先,是战神,能够赐给人类雨水与食物等一系列奇异神话。
从这些材料看,中国早期材料中的虎或豹,不少可与太阳建立联系,或“运行”太阳、幻日,或象征太阳、幻日之类。
又,中国新石器时代的玉钺之穿,往往都有象征意义,量博满先生认为,其往往与太阳、月亮或星辰有关,不过主孔应为太阳[9]量博满.关于新石器时代的钺——论圆孔的象征意义[C]//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良渚文明研究——纪念良渚文化发现六十周年国际学术讨论会文集.北京:科学出版社,1999.。林巳奈夫认为,这类玉器的主要的穿代表的是日月[10]林巳奈夫.有孔玉石斧的孔之象征[C]//浙江省文物考古研讨所编.良渚文明研究——纪念良渚文化发现六十周年国际学术讨论会文集.北京:科学出版社,1999.。笔者认为这类玉器的主孔应只与太阳有关,其他次要的排除其他因素形成的话,应与幻日有关,而非月亮或星辰。
图10
综上所述,姚家山玉钺的穿应该代表太阳,其上的豹子也与太阳有关,寓意之一应是“运行”太阳之神物。所以,综合地看,姚家山遗址这件良渚文化玉钺上出现虎图像,与其穿象征太阳的内涵也是相符的。
同时,在早期人类历史中,由于太阳的东升西落以及随四季变换着远近,以至于古人害怕太阳再也不回来了。于是出现过拴住太阳的巫术行为。南美洲印第安人有的部落就出现过拴太阳的石柱子,格萨王传记中有拴住太阳不使之落山的记载。另外蓝田山房所藏一件良渚文化玉璧上刻画有一只腿上拴着绳子的猪(图11)[11]这间接说明玉璧与太阳有关。,双墩遗址有诸多身拴绳子的猪图像。由于猪可以象征太阳,所以这肯定是一种拴住太阳的巫术行为。
另外《山海经》中记载有夸父追太阳的故事,并且说其“逮之于禺谷”,甘肃东乡族自治县祈阳盐场的一幅辛店文化彩陶画(图12)就表现了这一故事:一人拿矩,同一器物另一个画面则是其手持一红色太阳。三星堆神树上的倒立神物,鸟蛇一体,其有四肢,其中后两肢的爪子有一对就是典型的神人手掌,该手掌中有明显的带三旋臂的太阳造型。这些可能都与抓住太阳的巫术信仰有关。
中国新石器时代以来出现有不少虎“食”人素材,具体包括虎“食”人首[12]像端方收藏的龙山时代玉刀。商代铜钺上也发现过这类图像。、虎“食”呈现“蹲踞式”造型的神人等两类。同时我们在郑州商城发现过“龙”“食”“蹲踞式”神人的图像。另外我们还发现有一定数量的饕餮“食”器耳现象,这些器耳有的没有具体物像特征[13]从考古发现的具有具体动物人物特征的器耳材料看,我们以为这些没有物像者有可能是神鸟或“蹲踞式”神人的简省。,有的是“蹲踞式”神物或神人。还有更为特殊的情况,这就是在西周时期出现过牛形、羊形、象形神物“食”简省器耳(图13-1~4)或饕餮“食”简略显鸟羽特征的器耳的现象。(图13-5)
所述这些现象说明以下几个问题:
(1)有些器物上单纯的龙、虎图像,与“食”神人(首)、“食”神鸟的龙、虎性质基本一致。从西周时期诸多环首钺可以看得非常明显。(图14)
(2)图14:1这类环首钺上的虎所“食”鸟喙神人首之神人若复原的话应该是“蹲踞式”,上海博物馆所藏环首钺上综合人、象、鸟等多种物类特征的神人为“蹲踞式”即是明证。(图14-7)
图11
图12
图13
图14
图15
(3)从“食”神人(首)、“食”神鸟之“食”的主体角度看,龙、虎、常见饕餮、象首饕餮、牛在一定情况下,表达的含义是相近的,更确切地说应该都与太阳神这一神格有关。同一画面同一器物中,不同的动物可能象征类同的神灵,这就是不同物类代表同类神灵的现象。
(4)从高庙文化开始,器耳经常与太阳关联,其上的图案或鸟或动物或“蹲踞式”神人是表现太阳的或表雷同太阳神形的神灵的,这些神灵的表现形式尤其是鸟类又被饕餮、牛、象等与太阳相关的神物所“食”,是否蕴涵着悖论呢?即一个是什么,另一个就不是什么,但是两者又属于同样的神格。应该不是这样,在中国古代的神灵造型设计方面,经常出现把不同物类综合于一体的现象。这一综合通常是一种“零件组合”。不过通过单个或不同物类组合体的两个单元之一“食”另一个单元的方式,可能也是希望表达一个单元组合的神灵同时具有另一个表现同类神灵物类的神奇功能。当然这里需要注意被“食”者为具有明显人形特征的情况。理论上这些神人基本应是“蹲踞式”神人或其的省略,而这些“蹲踞式”神人,宏观上看,一般应有为神或为巫师等可能,具体问题可以具体讨论,不过无论如何,类似凌家滩和红山文化牛河梁的“蹲踞式”玉人最可能为巫师,只不过拟合了太阳鸟、“蹲踞式”太阳神的造型罢了。
被“食”者明显为神鸟者,可以视为是巫师的拟形太阳鸟的神化造型,或者视为是太阳神的动物化造型。被“食”者明显为人首形或综合其他动物特征的人首形,或明显是“蹲踞式”神人形,这种情况可以视为属于与前者同样的情况。具体是太阳神还是拟合该神造型的巫师或其他神,需要具体讨论。假使有的是巫师、巫神或其他拟合太阳神造型神的话,这一情况应视为是巫师、巫神或其他神相对于“蹲踞式”太阳神造型的成功转化。
总之我们由这些讨论可以看到,至少在商周时期的一些场合,龙虎豹有互换性。同时龙、虎、豹与太阳具有高度相关性,甚至可以代表或同时“运行”太阳神。
豹子之神物位于姚家山这一玉钺上,可以认为其实是代表或同时运行“太阳神”的。该件玉钺由其主人执掌,这一形式具有象征性地表明该首领或巫者掌握了太阳“运营”的功能。同时从上海博物馆藏二里头文化铜钺上蕴含有与历法有关的图像看(图15),以执掌玉钺的方式也可象征性地表明主人知悉历法掌握天理并以之敬天授时。同时主人执掌该玉钺,自然也表明其具有军权及神机威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