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一生要么成为传奇,要么成为笑柄”

2018-06-28 08:21刘悠翔
南方周末 2018-06-28
关键词:西门庆小龙虾文学

2007年,汤伏超的目光终于落在了《金瓶梅》上。既然那些不知名的小说都能“火”,他思忖,倘若重写这部中国最有名的涉及“性”的小说,肯定更受关注。

南方周末记者 刘悠翔

发自江苏盱眙、北京

盱眙县城主干道两侧,分列着数十座雕塑。行人看不到与盱眙纽带各异的明太祖朱元璋、高僧严佛调和北宋书法家米芾。那里只有一米多高的小龙虾,它们周身通红,双螯挥舞,触须冲天。

小龙虾几乎是盱眙人的图腾,这里有中国唯一一座小龙虾博物馆,里面陈列着小龙虾化石,小龙虾形状的根雕、石雕,各种烹饪小龙虾的图文解说。

盱眙人里,至少汤伏超做梦都想不到,小龙虾会得到此等礼遇。1980年代,小龙虾被当地人称为“海虾”,“打个洞田里的水就没了”,是农村的祸害。人们根本不想吃小龙虾,“腥味重,肉太少,吃起来没意思”。小龙虾1990年代才进入盱眙的饭店,一盆五斤,20块钱。

现在,这座苏北县城拥有一年一度的国际龙虾节。2018年的龙虾节依然配套着演唱会,邓紫棋、汪峰等明星在台上表演,几万居民聚在都梁广场集体吃虾。全城80万居民,八分之一靠小龙虾生活。

汤伏超就做过龙虾调料生意,一如其他工作那样不了了之。他更在意1980年代的时尚——文学。他从那时开始写诗、写散文,憧憬着像莫言、贾平凹那样,成为著名作家,在电视台领奖。

在盱眙,从一群中年男人里辨认汤伏超非常容易。汤伏超戴着眼镜,瘦削。长期阅读写作诱发近视,在这里比较罕见;缺乏大吃大喝的机会,迟滞了他发福的过程。他身高约一米七,在同代人里竟算得高大,脊背微驼、头发稀疏或是伏案写作所致。见到亲友时,他习惯性挺挺腰杆,宽大显豁的前额反射出亮光。

2016年,汤伏超买来一台打印机。他不再去打印店,而用这台一千多元的机器,打印满意的书稿,分门别类装订,寄往全国各大文学杂志。总是杳无音信。目前,作品打印出来共计1743页,1424588字。他期待有朝一日成为真正的作家。

汤伏超52岁,文学梦做了34年,旁证是无数退稿信。作品成功发表过一次,省级文学刊物,两篇散文,写贫穷、婚姻、户口和家庭纠纷,稿费140多块钱。他生在农家,家境没什么值得多说的。写作没法产生收入,妻儿在工厂上夜班维持生计,他待在家里写作,修改小说,洗衣做饭。

“他文人的气息更浓一点,喜欢养一点花花草草,吃穿方面都讲究。”汤伏超的妻舅郑常青向南方周末记者形容,“他烧的菜口味挺不错,我们经常吃;我们有时候穿衣服凑合一下,他要穿有品位的衣服。”

围绕着文学,汤伏超经常与妻子郑常琴争吵,他不为所动。“如果我真的放弃,我活着也就没有意义了。”他把笔名定为“文学烈士”,在自传性长篇小说里决然写道:“我这一生要么成为传奇,要么成为笑柄。”

汤伏超正创作自己的第六部长篇小说。那些作品里,他最满意长篇小说《情迷金瓶梅》,这是中国古典小说《金瓶梅》的改写作品。

“重写经典已经成为世界潮流了。”汤伏超判断,“中国还没有人认真做这件事。”谈及欧洲作家推出的“留住故事”系列后,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我的狂劲又要上来了,我认为我写出了一部经典之作。”(注:苏童、李锐和叶兆言等中国作家,曾参与英国坎农格特出版社发起的“重述神话”计划)

在汤伏超的《金瓶梅》中,西门庆对权势更为痴迷。他从蔡太师那里买到一个小官,又花上百两银子购得一匹大白马,周身没有一根杂色毛发:“马是身份地位的标志!一个男人有派没派,首先看的就是坐骑。”与妻妾同房时,他拿出签合同用的黄金图章,在女性身上烙下“西门庆印”四个字。

女性人物则多了几分觉醒意识。丫鬟迎春和绣春长得白净,屡受西门庆侵犯。她们在府上各有奴仆相好,不愿就范,于是坐在太阳底下想晒黑自己。消息传开,丫鬟们竟纷纷效仿,貌丑的秋菊都不例外。迎春和绣春的主人李瓶儿知道后,没有觉得好笑,反而心生同情。“每个人都想追求属于自己的一份感情,不愿意成为西门庆的附属物。”汤伏超说。

汤伏超从2007年开始重写《金瓶梅》,迄今四易其稿,始终找不到机构出版。“现在出版比较难,很多要自费。他出不了这笔钱,也不想自费。”盱眙县作协主席杨绵发常在年终总结里提到汤伏超,他向南方周末记者感叹,“他家里穷得要命,没有正式单位,写东西又不赚钱。写作精神我们比较赞赏。盱眙作家大部分都是写诗歌散文的,写长篇小说的人很少,他能坚持写下来(很好)。至于能达到什么水准,我们也说不清。”

《百家讲坛》是“我的大学”

汤伏超的文学启蒙在1980年代初。当时中国校园里遍地诗人,他的高中同学有个皮面笔记本,摘抄各种诗句。受同学影响,汤伏超开始写现代诗,一写十几年,从未发表。1990年代“散文热”,他又写了几年散文,仍然无人问津。

汤伏超的一位中学老师转去江苏某文学杂志做编辑,他去拜访,递上自己的诗稿,不料遭到拒绝。“我们是省级刊物,你不能直接投到这里来。”老师点拨他,“投稿应该先从县里投,县里面投出一点小名气,再往市里投……”汤伏超很困惑,感觉投稿仿佛提拔干部。

在以文学为时尚的年代,文学青年群体极为庞大,各类文学函授班应运而生,主办者不乏《诗刊》《人民文学》这样的国家级刊物。很多函授班在招生简章中承诺:学员的优秀作品能获得推荐发表的机会。汤伏超看到了希望,自1985年开始报名参加。

文学函授班往往有另一个共同点:学费高昂。汤伏超参加的第一个函授班学费十几元,相当于他当时一个月的工资;到2001年,学费高达几百元,但教学成果不曾水涨船高。他连一次“优秀作品推荐发表”的机会都没获得,偶尔“发表”都是印在函授班的内部刊物上。“他说你不优秀,你也没有办法。”汤伏超发狠扔掉了所有函授资料,不再指望这条路。

杨绵发主席经常接触文学编辑,推测问题可能在于稿件质量,“编辑手头稿子很多,一般会看一下开头结尾,中间选一点,看看文笔和结构。如果特别好,编辑还是讲良心的。”

文学函授班衍生出了文学研讨会。1998年,汤伏超去山东参加过一次诗歌研讨会,以函授班学员身份听作家讲课,费用170多元。预告的洛夫等名家始终没有出现,会场里只有一群他不认识的人高谈阔论。他把这个场景写进了小说:

汤一凡(注:小说主人公汤一凡以汤伏超为原型)理都没有理,拉开门径直迈了出去。生活中他一直没有同道中人,老想找个志趣相投的朋友。等他真正接触到这类人,又觉得非常讨厌。这些人怎么这么虚荣呢?知道荷马怎么了?会背几首诗又怎么了?对于诗人来说,这都是最基本的素质。即使学贯中西又能怎样?诗人靠的是非凡的创造力,这是多背几首诗所能替代的吗?

学生时代,汤伏超读文学书大多靠借。因为姨父曾担任乡党委书记,他能够顺利从乡里文化站借到书。他每次往返五十多公里,“只要能借到全看”。高中毕业后,他开始买书,兴趣广泛,皆是一时之选:诗词、《古文观止》、四大名著……萨特、弗洛伊德、尼采、叔本华;……鲁迅、张爱玲、钱锺书、贾平凹、余华、刘震云。他还订过几年《红楼梦学刊》和《名作欣赏》杂志。

2001年起,汤伏超喜欢上了央视节目《百家讲坛》,起初主要看与文学有关的讲座,后来什么都看。“有讲诗歌、小说的,也有讲兵法的,还有的讲中医,当然主要讲史,对我帮助真的很大很大。”汤伏超曾给小说人物取名“钱文忠”,名字来自节目中讲解古籍的复旦大学教授,“这上面都是名师,可以说是我的大学了”。

汤伏超练习写作,唯一的信条是“改”。他向南方周末记者展示了电脑中的文档,一部长篇小说往往要换好几个名字,修改过的副本随意地堆积在文件夹里,各门类作品“几乎都要改50遍以上”。

开始追《百家讲坛》那年,汤伏超写起了小说。最初仍旧是严肃文学写法,还是一直被退稿。

2004年,在迷茫中,汤伏超偶然在电视上看到女作家九丹的访问。她的小说《乌鸦》及所谓“妓女文学”引得舆论哗然。《乌鸦》包含大量性描写,小说先发布在网上,随后出版成书,短时间内重印14次。

汤伏超买来《乌鸦》阅读,又想起早些年读过的风靡全国的小说《废都》:“虽然里面有不少性描写,但书本身确实是可以的。写这样的题材容易爆红”,随后也写了一部以性描写为噱头的小说,取名《站着做爱》。

小说发到某网站,点击量果然“一天就有几十万”。网站没有付费打赏功能,点击无法转化成现金,但汤伏超仍然认为摸到了捷径。他把这次尝试比喻为梁山好汉落草为寇:“先以一种反叛的形象出现,然后再接受‘招安。”

汤伏超趁热打铁。“当初有个叫‘且听风吟的文学网站特别火,高峰时排行榜上有六部作品都是我的。后来我去过91文学网、网易、新浪、搜狐等网站,每个网站都上过排行榜冠军。”他回忆道。

2007年,汤伏超的目光终于落在了《金瓶梅》上。既然那些不知名的小说都能“火”,他思忖,倘若重写这部中国最有名的涉及“性”的小说,肯定更受关注。但事实证明,这条路并不好走。“我跟他讲过,尽量写一些主旋律的东西。”县作协主席杨绵发感叹,“那些性描写发表不了,还麻烦。”

西门庆竟然“不孕不育”

汤伏超顾不上什么词话本和绣像本,找来一本《金瓶梅》,抱着“寻刺激”心态读下去。他重写的初稿十分注重性爱,“等于是西门庆寻欢作乐的路线图”。 2011年,哈尔滨出版社的一位编辑对书稿产生兴趣,在几十万字的文档里,用红字详细标注修改意见。汤伏超花了九个月时间修改,删掉大量性爱描写,初稿80章缩减掉了10章。“原著的性描写注重技术层面,而我的改写偏向写当事者的心理感受。”汤伏超举例说明,“像潘金莲与张大户同房是屈辱;李瓶儿与西门庆的洞房之夜,则充满了暴戾与缠绵;妓女李桂姐面对西门庆,则是功利与不顾一切的。”

汤伏超还大刀阔斧地删去了原著中的诗词,认为诗词与小说氛围不搭,用简洁的现代白话取而代之。“小说写西门庆的市井生活,这些人普遍没什么文化,你写什么诗词呢?”

原著中,每个女性人物出场,通常都有诗词全方位描摹。汤伏超惜墨如金,只点出每位女性的标志性特征:孟玉楼大长腿,李瓶儿皮肤白,如意胸前像有两只白兔随时跑出来……小说后半段出场的何千户娘子,则将众多特征集于一身:

她有潘金莲的绮艳,却比潘金莲高贵;她有李瓶儿的白皙,却比李瓶儿丰润;她有吴梅娘的端庄,却比吴梅娘灵动。在他心中,“金”“瓶”“梅”已经属于人间极品了,没想到还有这样的绝世尤物。

这段是汤伏超的发挥,为小说情节服务。风流一世的西门庆,正是死于这位集大成者怀中。

二稿面世,出版社请示上级,却因题材敏感作罢。2012年,北京一家文化公司看上了书稿。汤伏超受到鼓舞,主动花九个月时间,按照自己的理解第二次修改。

汤伏超之前删掉大量性描写,譬如潘金莲在葡萄架下,李瓶儿和西门庆在花园里的场景。删减后小说上下文时有断裂,于是他把重点定在理顺情节。汤伏超此前就认为,原著作者兰陵笑笑生虽有才华,但功夫未下到:“故事不是太连贯,许多地方还有矛盾之处,结构上也有重大缺陷。”

原著没有一以贯之的主角,照搬《水浒传》的同人故事后,紧接着以“西门庆热结十兄弟”开场,然而西门庆在小说五分之四处就丧命了,剩余部分变成了庞春梅的后传。汤伏超改以潘金莲的故事开头,通过叙事技巧,让她成为贯穿小说的主线人物。 第二轮修改即将完成,坏消息再次传来,那家文化公司连续两次申请书号失败,只好放弃这部书稿。2015年,上海一家文化公司看上了小说,打算在他们的网络阅读器上连载。

网络连载对篇幅限制不多。汤伏超第三次修改,着重丰富小说情节。此前他删除了原著三分之一的人物,原著中的如意和李瓶儿的奶妈,潘金莲和白玉莲等众多人物,都被他合二为一。

“在中国古典小说里,许多过场人物都是作者临时起意,后面不出现了。”汤伏超希望,过场人物在自己的小说中都能“发光”,给他们加戏,构建他们与主角的关联。张大户本是潘金莲被卖去的一户人家,第四回潘金莲与西门庆搭上关系,他就彻底消失。汤伏超让此君在第十八回再次出现,与西门庆竞购花子虚的房产,潘金莲为帮助西门庆和报复张大户,设计诬告张大户老婆杀人,使他气急身亡。原著中没写明的故事,汤伏超也加以发挥。尤其令人震撼的,是借潘金莲之口道出西门庆“不孕不育”的真相:

这个问题困扰她好几年,现在终于有了答案。原来大家都在作假!要是西门庆没有毛病,依照他们的同房频率,没有理由不怀孕啊。现在她知道李瓶儿为什么忍气吞声了,原来官哥真是蒋竹山的种。至于西门大姐为什么不受重视,现在也好解释了。由此推论,吴梅娘也没干好事,不然不会有孝哥的。那孝哥又是谁的种呢?她是怎么瞒过西门庆的?

2015年,汤伏超改写的《金瓶梅》在网上连载了十几章,每章点击量两万多,成绩算是不错。但那家公司很快关闭了,连载就此告终。 一位海南文友读过书稿,提出非常详细的意见,被汤伏超引为知音。文友指出,小说立意不高,未能跳出原著境界。汤伏超思索半年多,偶然看到《百家讲坛》讲到宋徽宗,猛一哆嗦,决定要做重大修改。他彻底重写最后十章,虚构了一场宋金大战,国破家亡,武松等梁山好汉攻入清河县,把潘金莲等人统统杀死。小说就此结束。▶下转第24版

《金瓶梅》原著没有直接描写战争,人物因不同原因死去,魂魄在小说最后一章依次出场,介绍自己投胎转世的去向。讽刺的是,西门庆和女婿陈敬济这类富豪,来世仍投去首都东京汴梁的富商人家,孙雪娥这样身份低微的妾室,来世只能投胎给“东京城外贫民姚家为女”。

汤伏超删掉了这类转世轮回的超现实情节。他认为“这些人确实都该死”,快意恩仇、替天行道的结局更加合理。他也相应删掉了原著中吴神仙的判词,这段判词预言了诸多人物的命运。后来的《红楼梦》里“金陵十二钗”判词的写法与此类似。

“通过诗和谜语不断暗示人物结局,我以前对这种暗示佩服得五体投地。”汤伏超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30岁以后我觉得,反复剧透绝对是种缺陷。现在的人喜欢人物命运的未知性、不可把握性。”他赞赏金庸的写法,“因为里面的人物始终处在险境当中,不断逼近死亡的边缘,又活了过来”。

“穷人该不该有梦想”

30岁以前,汤伏超从来没想过把自己的命运押在文学创作上。

1966年,汤伏超出生于盱眙农村,头等选择是读书自谋出路。他的高中成绩不大好,高考后选择复读。“全校就两个班,我在两个班一直排名第一。”汤伏超做了新的选择,“因为家里面负担比较重,每次回去拿钱还要到处借,所以我感觉道德压力特别大,读了一个学期就回家了。”

高中毕业的汤伏超是农村户口,没有单位向社会招工,他能找到的基本是临时工。因为姨父的关系,他被安排在乡属单位工作,带事业编制。最开始是矿山管理站。盱眙矿产资源丰富,石油探明储量占全省三分之一,据当地博物馆说,凹凸棒石粘土矿储量乃是世界第一。然而矿山管理站自收自支,单位收不上钱,他工作几个月都没拿到一分钱工资。

汤伏超争取调到了乡派出所做联防队员,后来又因为姨父与同僚的矛盾,调去乡法律服务所做司法干事,工资由乡政府财政支出,但得拖到年底才结清,有时半年才发一次工资。

1993年,汤伏超觉得前途晦暗,辞职经商。一个亲戚在上海发了大财,他有次去亲戚家做客,看到“五斗橱的大抽屉满满的全是钱”。当时镇上的有钱人几乎都是跑推销的,亲戚亦然,于是他也想尝试。然而他似乎没有推销才能,出差到处跑,吃饭住宿都是亏空,赚不到钱。

经家人劝说,汤伏超回到家乡。他四处借钱,在镇上办了家批发部。批发部倒是越做越好,他视之为人生最风光的几年:“高峰时一年营业额两百多万,当时亲戚都认为我发了大财”。

就在那段时间,1998年,汤伏超的妻子患上红斑狼疮,去南京住院。他难以兼顾批发部,生意急转直下。在当时,红斑狼疮很难治愈,他对未来产生了恐惧:“我有一种强烈的不安全感,总觉得有一天会人财两空。”

汤伏超又想起了文学。他觉得,如果自己全身心写书,就可能名利双收。他满眼都是成功例子:“贾平凹、莫言、路遥都是农村出来的,特别是莫言,文化程度也不高。还有韩寒,看了《三重门》之后,觉得那种书都能成名,我肯定能比他写得更好。”

批发部关门了,汤伏超攥着生意结余的两万多元,开始在家写作,试图以此维持一条生路。如今他写了五部长篇小说,五部中篇小说和25篇短篇小说,其中自传性质的长篇小说演绎了他以文学为赌注的人生轨迹,书名拟为“穷人该不该有梦想”。

“无论去哪, 人们都喊一声‘汤老师”

汤伏超把写作的最大困难归为“生活的艰难”,其中包括说服妻子郑常琴。

郑常琴平时不读小说,觉得丈夫的作品“没有意思,无聊”,也认为他“写得太长了”。在工厂看守机器时,她看电视剧消磨时间,“抗日的、都市爱情的,喜欢靳东、邓超、佟大为”。

写书产生不了什么收入,妻子劝汤伏超:“现在的社会,搞这个没有用。”汤伏超做过各种小生意,一出现亏损迹象就赶紧退场。“他有时候摆不开文人的面子,有时候过于相信别人,缺少了商人那一点奸诈。”妻舅郑常青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生意遇上挫折,汤伏超就加紧写书。郑常青感叹,自己对此“不太能理解”。“其实我亲戚里有钱人还是有几个,但他们对我印象都不太好,都认为我写书是不务正业,是偷懒。妹夫曾经当面说我,‘肚子都吃不饱,还写什么小说啊;他们在谈起我的时候都说我脑子有毛病。”

汤伏超只能在网上寻找知己。“有段时间我只要QQ上线,就有几十个人加我好友,有的从黑龙江、广州过来看我,还有的把我的作品打印成册放在床头,说看一遍哭一遍。”2004年,一位海南女性网友认真读了他发布的所有文章,逐篇点评。汤伏超回忆:“她当时看完我的散文集,在网上写了一句:‘心如狂涛。有段时间我们天天视频,一聊就到半夜。也是因为她,才让我有了自信。”

2010年,汤伏超看到作家慕容雪村的工作室招小说写手,要求“有长篇小说写作经验,文笔流畅,会讲故事”,于是慕名前往广州。

“这大概是我见过最有名的作家了。”汤伏超回忆,他和六七个写手共同写一本书,先听慕容雪村讲解,然后每人写一个章节,一个月下来产出十几万字,拼成一本书,署上共用的笔名“今何夕”。

其间,汤伏超把自己重写《金瓶梅》的书稿拿给慕容雪村,请求对方帮忙推荐。汤伏超记得对方答应了,但书稿仍未能出版。他坦承,那版书稿“和现在的版本比,差得太多。”写手们的作品也没有达到慕容雪村的预期,出版项目无疾而终。

当时供职于工作室的符丝雨已经转行做金融,她还记得那位“老汤”。听到南方周末记者转述后,她颇为感慨:“他真的一直坚持到现在,不容易。我们那时候就很佩服他,又心疼他的情况。”

令汤伏超欣慰的是,妻子奇迹般地坚持了下来。郑女士每天吃一粒强的松控制病情,这种激素类药品相当廉价,3元一瓶,每瓶100粒,但副作用一度令她毁容。病情在2008年恶化时,药量升到一天9粒。汤伏超当时梦想用文学拯救自己的家庭,把书稿印出几百本,拿到南京大学销售。

这次冒险,后来被汤伏超写进自传小说。他把三部长篇合订成一册,取名《情爱辞典》,封面采用了挪威画家蒙克的名画《呐喊》。在自序中,他悲愤地陈述自己“卖书救妻”的故事。到大学门口,他却没有勇气把书拿出来,一直拖到第四天,终于铺开打印好的广告纸,摆出书稿。

“一位中年妇人,不看广告也不买书,只是鬼头鬼脑丢了两块钱,然后一溜烟地溜了。”汤伏超在小说里写道,“这都是什么人啊,把老子当乞丐啊!”一位学生模样的女孩在“书摊”仔细看了广告,又翻翻书,买了一本。这是他在南京卖掉的唯一一本书,他一直感激那个女孩。

“‘你自认为写得如此之好,为什么不能成名?你肯定会有这个疑问。”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汤伏超抢先自问自答,“我觉得主要是社会原因:看作品先看身份,无名作者写的东西根本没人看;而且我一生致力于批判,写什么都不讨好。”

许多年过去,汤伏超坚持着创作,郑常琴顽强地维持脆弱的生命。2017年,他收到一封温文尔雅的拒稿邮件。在讲述台湾图书业的萧条景况之前,可敬的出版人坦陈:“时不我与。新世纪和文学早已渐行渐远。”

汤伏超多次幻想成名的情景,把最疯狂的版本写进了小说。小说主人公汤一凡走投无路,找到一位寂寂无名的女模特李婷婷合作,用毛笔蘸着墨汁,在对方身上写满自己小说里的格言,拍下照片传到网上:

到家已经十点多了,汤一凡刚躺下电话又响了。李婷婷大喊大叫的,让他赶紧过去。等他打开电脑,微博已经被刷爆了,转发、评论无数。看格言的说深刻,看身体的说下流。点击量急剧上升,短短一天便过了百万。每条后面有上千人评论,到最后都没法回了。在得知格言都出自一部小说,人们又去寻找那部小说,于是又带动小说人气直线上升。随后便有人打来电话,自称是“大赛组委会”的,让他不要急着出版……

他如愿进了复赛环节。现在他无论去哪儿,人们都会客客气气喊一声“汤老师”。这就是他梦寐以求的奇迹!他终于可以有尊严地活了。可他不但没有得意忘形,反而有种前所未有的愤怒。这年头难道就不需要才华与努力吗?非要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然后才能引起关注?

“其实按照前面的情节,可能就要把这个主人公写死了。”汤伏超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他觉得那样是在诅咒自己,于是写出了现在的结尾,“虽然有点荒唐,但如果有条件,我也可以试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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