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夫
初到特拉维夫时,我在希伯来语学校里结识了一位日本留学生,青木君。整个学校只有我们两个东亚人,因此很快认识了。
青木君比我年轻几岁,平头,运动服,网球鞋,双肩包,表情认真,待人诚恳,是标准的日本好学生。然而在中东这样混乱的地方,人员背景五花八门,文弱的亚洲学生是学校里最容易被欺压的一类。他们不来惹我这种胡子拉碴的独居混混,住在学生公寓的青木君却总是成为被捉弄的对象。一到放课午休,他们就打发他去跑腿买三明治,公寓的日常卫生、刷锅洗碗,也全部扔给他一个人。不仅如此,他们还仗着他英文不好,当面说些无礼的话。青木君不明就里,总是面带微笑地听着。大概对日本人来说,礼貌总是最重要的吧。
每次遇见这样的事,我既不戳破,也不出言制止,只目不旁视地路过。我没有仗义的习惯,在这万里之外的是非之地,但求独善其身罢了。
夏天过后,很快到了犹太新年。假期漫长,来自欧美的留学生大部分预订了回国或度假的机票,有本地亲戚的学生则投亲访友,阖家团圆。我在图书馆待到假期前一天的傍晚,直到清馆锁门才收拾东西离开。
无处可去,只好趿着拖鞋在图书馆门口抽烟,脑子里盘算着如何度过假期。这时,一个热切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林桑!”
是青木君。整个学校里会和我打招呼的人少之又少,这么称呼我的只有青木一个。他依旧穿着整齐的运动服,像参加升旗仪式的初中生。
“啊,青木君。”我掐掉烟,向他点点头。
“没有关系,我不介意。”他连忙说。他的英语带有浓郁的日本风味,语法也有点勉强,好在对中国人来说理解起来没有障碍,甚至还有点教科书式对话的熟悉感。
“你怎么样今天?”这是青木君万古不变的开场白。
“我很好,你呢?”为了让他能够轻松地继续对话,我也每次都选这一句他熟悉的回答。
“我也很好。”青木君果然愉快地说,“背了一整天单词,真希望到考试时还能记得住。”
他手里抱着一叠希伯来语课的复习提要,看来正在为节后的考试操心。青木君在学习上确实有亚洲学生独有的勤奋,然而遗憾得很,几个月过去,他仍然在希伯来语的大门外徘徊,完全没有在这种古老復杂、变化多端的小语种身上找到突破口。
“说起来,你准备怎样过假期?我刚刚才想起明天就放假了,真是糟糕,什么食物都没有准备。”他发愁地说。
“我也是。”我说。
学校里空空荡荡,人都走光了。我们沿着校门口的下坡往前走,夜风温热,路边的棕榈树高大沉默。这条路直通海边,可以看到尽头处地中海模糊的蓝色。我们试图去超市买些食物,没想到此时已经过了八点。按照本地法律,逢宗教节日,太阳下山之后,超市便不能营业了。明天起,商铺、影院、市场、餐厅等营业场所都得关门,汽车也不能上路。
“我宿舍里还有一些昨晚剩下的饭团,如果林桑不介意的话,可以勉强吃一点。”青木君腼腆地说。他的句子前后颠倒,但我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的室友们都在吗?”我问。
“啊,他们都度假去了,昨天就走了。”青木君脸上露出轻松的表情。
“这样的话,那么打扰了。”我说。
青木君很高兴。他的宿舍是三人合住一套的公寓,另外两扇卧室门大敞着,里面露出乱七八糟的床褥、打开的衣柜门、整理箱子时来不及收拾扔得到处都是的杂物。唯有青木君的房间十分整洁,被子叠成豆腐块,台灯下面按大小顺序站着一排书。
我们简单收拾了客厅,坐下来吃了一些冰箱里拿出来的冷饭团。青木君找出他从日本带来的一小瓶梅酒,喝光之后,屋子里就什么吃的也没有了。
“感谢款待,今晚不至于饿肚子。”我说。
“哪里,实在太抱歉了。”青木君神情窘迫。我不知道按照日本人的习惯,是不是应该继续客气下去,但我实在没有储备那么多客套话,于是我们只好沉默地对坐着,脑子里大概在为同一件事情发愁:今晚是吃饱了,明天怎么办呢?
青木君忽然开口道:“其实,一直想找个机会请林桑吃饭,不过当然不是这个样子的饭,而是很好吃的饭。在学校里这几个月,总是觉得很陌生,只有林桑对我友好又温和。承蒙关照,应该道谢。”
没想到青木君说出这样的话来。虽然我确实在功课上帮过他一星半点,但比起我平日里对他的处境冷眼旁观的行为,实在不能将功抵过。
见我没有答话,青木君继续说道:“我的厨艺是很好的,尤其是寿司。可惜在这里没有条件,不能与林桑大快朵颐了。”
这番话让我感到内疚。青木君来国外的几个月,不仅没有朋友,因为英语不太好,也从来没有到学校之外的地方去过。年轻人盼望已久的海外经历,在现实中竟然如此寡淡,想必他心中也有些失望。
我站起身来:“我想假期去戈兰高地旅行。如果青木君愿意一起,那就再好不过了。”
青木君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好一会儿才说:“去戈兰高地?”
“是的。”我说,“那里风景很美,是本国人露营度假的地方。靠近叙利亚的一侧有地雷,很危险,我们不去。我们去靠近加利利湖的这一侧,可以租自行车环湖。而且那儿有一种叫圣彼得鱼的特产,如果青木君很久没有吃到鱼,这一趟还是值得的。”
青木君半天没说话。我以为自己说得太快,正打算放慢速度再说一遍。
“可是我们要怎样才能到加利利湖呢?明天长途汽车就停运了。”青木君开口了。
“所以,我们今晚就走。”我说,“如果我们现在出发,应该还能赶上最后一班车。我的护照随身带着,钱也有一点,不用回去取东西。”
青木君又一次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但他很快站起来,坚定地说:“好,我和你一起去。”
在接下来的一分钟里,青木君变魔术般地拖出一只小号登山包,往里面塞进一只急救宝盒、一只户外活动必备工具盒,一些衣物。他背起鼓鼓囊囊的书包,然后将一条白汗巾挂在书包带上,瞬间有了一副即将攀登富士山的模样。看来,日本人常备紧急用品的传闻,并不是夸张。
“我们走吧。”他说。
这次计划之外的旅行十分愉快。抵达湖区之后,我们投宿在青年旅馆,第二天便租了自行车环湖骑行。沿途虽然人烟稀少,几乎没有公共设施,但道路平整,景色疏阔,还有许多洁白整齐的小教堂可以歇脚。到了即将回学校的前一天,我们在湖边一家餐厅吃到了著名的“圣彼得鱼”。在等待上菜的间隙,我又想起了青木君曾说起的擅长烹饪的事。
“青木君说自己很会做寿司,是从小就喜欢烹饪吗?”我随口问道。
“其实不是。我家在海边,离大城市很远。爷爷、外婆、父母、姐姐、弟弟,一大家子生活在一起,经济上也不宽裕。读完高中以后,我考上了东京的大学,因此就独自到东京念书。”青木君说,“到昂贵的大城市读书并不是我家人的愿望,他们不能支付我的生活费,于是我每天晚上去餐厅打工,就这样学了一点料理的方法。”
“真不容易。要去餐厅帮厨,也得有天分才行。我刚毕业时打过好几份工,司机、翻译、导游、广告文员,甚至还发过促销广告、当过影楼助理,但就是没有餐厅肯要我。”我说。
青木君腼腆地笑了一笑,说:“大概因为我父亲是渔民,我对鱼的种类比较熟悉,所以被主厨收留。”
这时候,著名的“圣彼得鱼”端了上来。一条整鱼剖成两半,炸得金黄,配上薯条和调味汁,令人食欲大增。这家餐厅实际上只能算大排档,桌椅摆在露天沙地里,入夜后四下漆黑一片,只有对岸亮着稀疏的灯火。湖面上冷雾弥漫,店家在我们旁边点了一堆篝火取暖。
“真是佩服林桑,做过这么多工作。”青木君说。
“哪里,一事无成。”我并没有谦虚。
“说起来,林桑为什么要到中东来呢?说实话,第一次知道学校里有中国人,我好惊讶。”青木君认真地说。
这个问题把我噎住了。我自己也答不上来。我在大学里学的是农林育种,毕业以后很难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几经努力,数次跳槽,终于进了专业对口的跨国大公司,在职业上有了可预见的发展,也攒下了勉强可供结婚的费用,可以给大学时就在一起的女友一个交代。按理说,应该积极投身到生活中去才是。可是,连着几个周末陪女友逛家居市场之后,我突然冒出来一句:“公司要派我去海外。”
女友站在黑色和白色的柜子前面,将打量柜子的目光轉到我脸上,问:“什么时候?”
“很快。”我脱口而出,完全没有打腹稿。
“要去多久?”她脸上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我也不知道,大概要好几年。”我说。
“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不和我商量?去哪个国家?配偶可以随行吗?爸妈知道了吗?还有,婚礼怎么办?”一瞬间,她脸上的难以置信变成了质疑和薄怒,剑拔弩张。
这样的对话虽然完全不在计划之中,但一旦开了头,我也没有想要停下的打算。我说:“我得一个人去。”
我的冷静让她感到了异样。她用两只眼睛在我脸上搜索一阵,最后问道:“所以,你要我推迟婚礼吗?”
“我想……不用等我。”我低下头。
她松了一口气,淡淡地说:“我一直怀疑你是那种临阵脱逃的人,看来直觉没错。”
她脸上有一种绝望的如释重负,好像第二只靴子终于落了地。
第二天,我把银行卡里的余额转给了她,向公司辞了职。不久后,我通过原来在公司时的关系,联络到以色列这边的农业育种企业,让朋友帮我申请了签证。我并没有接下来怎么办的具体计划,只打算先学一些语言,然后找一家本地公司工作。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放下多年来奋斗的成果、即将到手的幸福生活,到万里之外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从头开始。能确定的是,当“幸福生活”终于来到面前的时候,我本能地感到恐惧。
当然,这些不负责任、遗弃未婚妻子的事情,不能和青木君实话实说。
“为什么来中东……我想,是因为足够远吧。”我含糊地答道。
没想到,青木君立刻抬起头看着我,认真地说:“我到这里来,也是这个原因啊!”
“哦?”
“我在料理店工作时,就下了这样的决心:以后有机会一定要离开日本生活一段时间。原来以为至少要等到大学毕业,没想到大四就有这样的海外交换机会,因此毫不犹豫地申请了。”青木君说。
“有这样的想法,是因为在料理店发生了什么事吗?”我问。
青木君低头想了一会儿,犹豫地抬起头来看着我,说:“确实遇到一些奇怪的事,从来没有和别人说过。总之,那以后就想离开自己熟悉的社会。”
“如果青木君愿意讲,我很乐意听。”我说。
“林桑不会嘲笑的吗?听起来不可思议就是了。”他忐忑地又问了一次。得到确定的答复以后,他慢慢地说起在料理店时的见闻。为了避免语言上的困扰,我们特意问餐厅服务生要来纸笔,边写边说。中文和日语有许多文字上的相似之处,因此纸面交流比口头交流顺畅得多。
“我所在的那家料理店,在新宿一带,是一家高级料理店。主厨上过好些电视节目,号称新宿寿司之神。”青木君话锋一转,问道,“不知道中国的高级厨师们有没有什么秘密的仪式?”
“中国民间有祭灶神的传统。新年之后,把贴在厨房墙上的灶神画像祭拜一番,给灶王爷的嘴涂上蜂蜜糖浆,再放进灶膛烧掉。这样的话,灶王爷上了天,就会说这家人的好话。不过,这都是很多年以前乡下的习俗了。”我说。
青木君点点头:“不完全一样,但也有相似的地方。在我们那里,每天晚上打烊之后,主厨都会把菜单上的寿司再做一份出来,摆在案前供奉。厨师们相信,只要做出来的食物足够优秀,主宰这些食物的小神灵就会光顾,附身在食物身上。这样,第二天这些食物就会特别好吃。这种传说并没有人真的相信,只是作为一个业内传统罢了。但是有一天晚上,我确实听到了寿司们在说话。”
“寿司们在说话?”这么有意思的说法,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立刻显出十二分的兴致。
青木君见我没有嘲笑的意思,放下心来说道:“那天夜里客人走得很晚,我下班时已经没有回去的电车了,店长就让我睡在大堂的柜台后面。隔着一面屏风,就是摆放寿司们的桌子。我累得厉害,很快就睡着了,没多久却听到了模糊的说话声。”
一开始,青木君以为是小偷或者邻居,立刻打起精神凝神谛听。很快,他听到一连串愤怒的质问。
“凭什么我每天一睁眼就是一脑门子官司,头上顶着这么多事,你却可以在那里悠哉快活?”这是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
“我哪有悠哉快活,我事情也不少啊!工作上一桩桩一件件,还得应付烦人的上司,哪是你这种家庭妇女能想象的。”
另一个声音回答到。这是一个粗厚的男人的声音。
“还好意思说,我每天早起做早餐,叫孩子起床,给你准备衣服,送孩子上学,买菜,做家务,做午饭,接孩子放学,陪写作业,陪玩,做晚饭,等你醉醺醺地回来,还要伺候你洗澡休息。你呢?说是说工作多么忙碌,实际上这么多年也没有涨薪升职,无非是毫无出息地混混日子罢了!”
之前的女声高了八度,紧接着“啪”的一声,好像是一个耳光落在了谁脸上。挨打的一方立刻大喊起来:“你这个泼妇!”
青木君探出头来,只见草编屏风后面的桌子上,原本摆着各色寿司的圆形大漆盘里热闹一片,争吵声正是从那儿传来的。隔着屏风的草绳缝隙,青木君看到寿司们纷纷站了起来,准确地说,它们虽然还是寿司,但更像是一群小人儿。正当中站着的是三文鱼籽寿司太太,她双手叉腰,气势汹汹,满头金黄色发卷摇摇晃晃。在她对面捂着脸的是粟米寿司先生,刚刚三文鱼籽太太那一巴掌扇掉了他头上好几个玉米粒,他不得不忍着怒火弯腰一粒粒捡起,重新按在自己头上。
“老娘当年是打字社的金牌文员,要不是因为嫁给你,怎么会落到今天这个样子。”说着,三文鱼籽太太又扬起了巴掌。
一旁的寿司们纷纷拽住三文鱼籽太太。三文鱼籽太太气呼呼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按了按头上明晃晃的鱼籽,确保发型没有受损,这才继续抱怨:“你看我,一个月下来,做头发的时间都没有。”
粟米先生捂着脸叫道:“那你干吗嫁给我!”
“他们说我跟你一看就是一对儿呀!”三文鱼籽太太理直气壮地说,“谁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满头玉米。”
青木君渐渐回过神来,明白自己这是遇见寿司之神了。不过他可从没想过,这些小神灵不但是一大家子,还是这么热闹的一大家子。
三文鱼籽太太消了消气,一屁股坐在盘子里,揪过一片用来装饰摆盘的桑树叶子给自己扇了扇风。
“反正,我们家玉子,一定要嫁个像样的人,不能再嫁给你这种不思进取的男人。”三文鱼籽太太若有所思地说。
见危机解除,其他人纷纷回到自己的位置,各自躺了下来,恢复了寿司的样子。红黑相间的大漆盘里,又一片安静了。青木君等了许久,才从屏风后面小心地走出来。他迫不及待地俯身到桌子前去看那一大盘寿司,和平时见到的并无两样。
青木君一度怀疑这是自己太过劳累导致的幻觉,不过,第二天营业的时候,一位老顾客咬了一口三文鱼籽寿司,夸张地赞美起来:“今天的三文鱼籽,味道好劲爆呢!”
自此以后,青木君就向店长申请在店里过夜。
“反正也缺一个看店的人。让我住这里的话,我也不用急着赶末班地铁了,还可以有时间温习功课。”这是青木君的理由。
这天午夜,装寿司的大漆盘果然又热闹起来。一家人洗洗涮涮、出出进进、聊天抱怨,俨然四代同堂。
肤色莹白、面容圆润的带子寿司一边整理家务,一边心事重重地望向门口。八爪鱼寿司浑身醋味,醉醺醺地摔进门,把公文包一甩,整个扑倒在粉丝团里。
带子夫人见状,赶紧过去帮丈夫脱鞋。
“今天又是应酬吗?”带子夫人愁眉紧锁,看了看八爪鱼丈夫的脸色。
“嗯。”八爪鱼丈夫浑身散了架似的,动也不动,“记得收拾行李,明天又要出差。我先去睡了。”
说着,八爪鱼丈夫挣扎着试图从粉丝团沙发上爬起来。听到丈夫的话,带子夫人的动作不由一滞,她缓缓从旁边拿过一件物事,低声说:“上次整理你‘出差回来的行李,我看见了这个。”
八爪鱼丈夫眼睛一瞟,看清带子夫人手上拿的是一片鲜红的北极贝。他脸色一变,劈手想把东西夺过来,怒气冲冲地吼道:“谁让你碰我的东西的。”
带子夫人哆嗦着,手里紧攥不放。
“北极贝小姐的衣服,怎么会在你的箱子里?”
“和秘书一起出差,行李拿混了,不是很正常的事吗。”八爪鱼丈夫心虚地梗着脖子。
“只是出差?”带子夫人眼泪汪汪。
“一起过夜了又怎么样,快把衣服还给我。”八爪鱼丈夫扑了过去,和带子夫人争夺起来。带子夫人不是对手,被推倒在一堆姜片上。
响声惊醒了在隔壁睡觉的孩子,一只小小的青瓜小卷睡眼惺忪,站在了门口。
“你们在干嘛?”青瓜小卷问。
带子夫人连忙爬起来把孩子搂在怀里。八爪鱼丈夫趁机把北极贝小姐的衣服抢过来塞进公文包,恼怒地冲出房间,跑到醋溜海蜇皮的盘子里去了。
八爪鱼丈夫沉浸在酱汁中,伸出手臂左拥右抱:“还是这里好,谁愿意回家啊。”
带子夫人哄着青瓜小卷睡下,给他盖好紫菜薄毯。盘子的另一侧,一对衣着讲究、满头银发的老头老太太正在窃窃私语。
“我们怎么就这么倒霉,儿子娶了悍妇,女儿嫁了渣男。”老太太抱怨着。
“好在我也活不了多少年月了,懒得看他们扯皮打架。”老头不以为然地撇撇嘴。
“瞎说些什么。”老太太瞪了他一眼,扶着他躺下,扯过一条三文鱼刺身给老头盖上,然后自己把金枪鱼刺身蓋好,紧挨着躺在丈夫身边。
“你也不比儿女们好多少,我要是年轻时有这个觉悟,早就不跟你过了。当时喜欢我的那个男人,姓天还是姓罗来着?你记得吗?我们结婚以后,他还秘密地来找过我好几次,让我跟他走,唉,真可惜……”
金枪鱼老太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兴致勃勃地一转头,发现三文鱼老头早已经打起了呼噜。金枪鱼老太黑着脸瞪了他一眼,无奈地一个翻身也睡了。
黑红相间的圆漆盘子里又恢复了平静。
青木君留在店里过夜的次数越来越多,渐渐地,他对寿司一家十分熟悉了:养老金充裕的金枪鱼奶奶和三文鱼爷爷是大家族的长辈,过着体面的生活;经常和妻子吵架的粟米先生是他们的长子,因为只是个普通的工薪族,因此结婚多年也没办法和妻子搬出去单住,令三文鱼籽太太十分不满;贤惠温柔的带子夫人是他们的女儿,女婿八爪鱼先生虽然在商业上十分成功,却总是沾花惹草,带子夫人只得忍气吞声。带子夫人和八爪鱼先生有一个儿子,正在读小学的青瓜小卷,细腻懂事;粟米先生和三文鱼籽太太也有一个孩子,独生女儿玉子小姐。玉子小姐已经成年,据说十分叛逆,令全家头痛不已。为了玉子小姐的婚事,三文鱼籽太太已经和她吵了好几次。
“再不结婚,还想等到什么时候呢?”三文鱼籽太太质问,“难道要到打折时段降价出售?”
“这说的是什么话?女孩子的魅力才不会随着时间贬值,现在这个时代,只要独立就可以过得很好。”玉子小姐说。她穿着一条浅黄色的裙子,中间系一根黑色腰带,显得整个人甜美又干练。粉嫩白皙的脸蛋因为生气变得红扑扑的,更添几分可爱。
“找个合适的丈夫结婚,和独立不矛盾呀。”三文鱼籽太太说,“上次那个海胆寿司我觉得不错,做投资的,光鲜体面。”
“不要!隔老远就闻到腥味,肯定比八爪鱼姨父还滥情。”玉子小姐说。
“那蓝鳍金枪鱼寿司呢?家境好,还有海外背景,和他结婚,你就可以一直在高档料理店生活了。”
“不要,他那条被子从来都只给自己一个人盖,一看就是自私的小气鬼。”玉子小姐说。
“那青花鱼、黄狮鱼、比目鱼呢?总有一個适合的吧!”三文鱼籽太太说。
“不要不要,统统不要! 我才不要嫁给一个寿司,随便什么寿司都不要嫁!”玉子小姐坚定地说。
三文鱼籽太太吓了一跳:“不嫁寿司?那你要嫁给谁?”
“你们都嫁给寿司了,结果怎么样,还不是糟糕得没完没了。我可看够了,绝不要嫁寿司。”玉子小姐说。
三文鱼籽太太具有一个母亲天生的敏锐,她立刻嗅出了一条隐藏很深的秘密信息。
“我知道了,你有结婚对象了。”三文鱼籽太太说。
玉子小姐没有做声。
“谁?”三文鱼籽太太追问。
玉子小姐深吸一口气,大无畏地说:“人形烧先生。”
“什么?”这下,大惊失色的不止三文鱼籽太太一个,全家都围拢过来。
玉子小姐被困在正中,咬牙说道:“是,就是浅草寺门口的人形烧先生。”
“我的天,那可是游客才会去吃的低级大排档啊!难道你要嫁到那种烟熏火燎的地方,和烧烤大鱿鱼什么的做邻居?”金枪鱼老太脸色发白。
“到了那种地方,就再也回不来料理店了,以后有了小孩子,小孩子也只能当快餐!”带子夫人用手捂住了心口。
“才不会,我们会有自己的生活的。我已经和他说好了,再晚一点,他就来接我。”玉子小姐说着,看了看店里的挂钟。
三文鱼籽太太一声没吭,“咚”地昏了过去,头上的鱼籽滚得到处都是。
“快,掐人中,抹芥末!”带子夫人经验丰富,立刻喊了出来。一家人赶紧手忙脚乱地把三文鱼籽太太抬到粉丝团上躺下,有的拿酱油给她涂太阳穴,有的把芥末抹在她鼻子下面。玉子小姐也扑到母亲身边,一副焦急的样子。
正在这时,空气中传来若有若无的音乐声,玉子小姐腾地站了起来。大家面面相觑,终于辨别出来这是迎亲的乐曲,只不过吹奏得歪歪扭扭。
“他们来了!”玉子小姐说着,迫不及待地跑到圆漆盘子边沿。一眨眼的工夫,桌子上出现了一队盛装打扮的人形烧,领头的是个身材结实、五官端正、看起来踏实可靠的小伙子。小伙子欣喜地快步走向玉子小姐,一把抱住了她。
“这真是太好了!”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说。
玉子小姐抬起腿,想要翻过高高的盘沿,和人形烧新郎奔向新世界。三文鱼籽太太睁开眼睛正看到这一幕,惊慌地喊道:“快拦住她!”
一家人如梦初醒,赶紧跑过去拉住玉子小姐。玉子小姐着急地拽住新郎:“快,救我出去!”
迎亲的人形烧们一看势头不对,纷纷扔下乐器,撸起袖管,加入抢亲的战斗中来。一时间盘里盘外一片混乱,惊呼喊叫不绝于耳,刺身、鱼籽、紫菜、玉米、芥末、酱油满天飞。
大家打得不可开交。金枪鱼老太双手一摊,劝三文鱼籽太太道:“玉子要跟谁结婚,就由她去好了,做父母的就别帮年轻人拿主意了。再说,你的生活也好不到哪里去啊。”
三文鱼籽太太睁大了眼睛,怒不可遏地回答:“我的生活一团糟,还不是因为和你儿子在一起?我就是为了女儿不重蹈覆辙,才要仔仔细细地帮她挑一个丈夫。”
“咦,我哪里对不起你?结婚二十年天天忍着被你数落,竟然还从来没有出过轨,这么忠诚的丈夫去哪找?”粟米先生莫名其妙地被三文鱼籽太太的枪口扫到,毫不客气地反驳。
“哈,你倒是没有出轨,那也得看看你有没有出轨的本事呀。薪水都不够生活费,还想讨好年轻姑娘吗?像八郎那样,生意做到那么大,自然想怎么出轨都行。”三文鱼籽太太一针见血。
八爪鱼先生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还没开口,带子夫人已经奋不顾身地冲到了前面:“关八郎什么事?嫂子你给玉子物色的那些相亲对象,还不是三番五次地请八郎帮忙找来的吗?那个时候倒是很欣赏八郎人脉广啊。”
七嘴八舌,互不相让。金枪鱼老头闷了半天脾气,爆发似的大吼一声:“行了行了!不要再吵了!都是些不光彩的事,有什么好说的。”
带子夫人忽然哭了起来:“父亲总是这样,专断独行,只要表面上风平浪静,就不管别人心里的感受。什么都不许抱怨,什么都不让说。一定是因为从小在你身边长大,我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懦弱的样子吧!”
金枪鱼老头一愣,鼓着眼珠答不上话。一个细细的身影从乱成一团的粉丝堆后面冒了出来,是青瓜小卷。
“玉子姐姐呢?”他怯生生地问道。
大家这才发现,玉子小姐、人形烧新郎、迎亲的队伍,全都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空气里还弥漫着不属于高级料理店的大排档食物的气味,曾经属于这里的玉子已经永远地离开了家。
披头散发的三文鱼籽太太捂脸痛哭起来,冲着店门外玉子小姐离开的方向喊道:“过不下去了就回来呀——”
第二天一早,到店里来上班的员工们都吓了一跳:供奉在桌子正中的圆漆寿司盘里,头一天晚上排列整齐的寿司们都变了模样,成了一盘米饭和刺身搅拌在一起的散寿司。
“这是怎么回事?”店长问青木君。
“这个……我也不清楚。”青木君撒谎说。
店长虽然不太相信,但也没有继续追究,只是此后不再讓青木君在店里过夜。过了一段时间,学校开始期末考试,功课压力很大,青木君只得辞去料理店的工作,专心复习。
“再后来,新找的兼职就是在学校附近给小孩子当课余辅导的教师,或者给教授们做助理,总之没有再去料理店工作过。虽然时常想起那一大家子寿司,但这种事毕竟有些奇谈怪论,因此也没有说给旁人听过。”青木君停了下来,放低声音道,“倒是很久以后,有一次去浅草寺求签,出来时鬼使神差就走到小吃街上去了。远远地一眼看见了人形烧的摊位,排着好长的队伍,招牌上除了画着人形烧,还画着玉子烧和章鱼小丸子。”
“啊!都有孩子了啊。”我说。不知怎么的,我不但完全相信了青木君的故事,而且自然而然地觉得章鱼小丸子应该就是玉子小姐和人形烧丈夫的孩子。这么说来,玉子小姐逃出料理店,倒也算是一个结局圆满的冒险了。
“然后,我绕着走开了,尽管心中惦记,但始终没有去看一眼玉子小姐。”青木君说。
“这是为什么?”我感到不解。
“这个嘛……”青木君犹豫再三,缓缓说道,“在料理店那些晚上所目睹的事,一直在我脑海里无法忘记。联想到自己的家庭,或多或少有些相似。我的两个姐姐婚姻都很不幸,母亲就更不必说了。虽然都是美好的女性,但最后都成为了繁育下一代的工具、家里的摆设、不要钱的佣人。也许我过于悲观,但我总忍不住推测,如果玉子小姐嫁的是好脾气的踏实丈夫,她也许会像三文鱼籽太太一样因为生活窘迫,成为焦虑的妻子;如果嫁的是前途无量、衣食无忧的潜力丈夫,她也许会发生带子夫人那样的悲剧,成为哀怨的妻子。如果她运气十分之好,嫁的丈夫既忠诚又殷实,那么到了晚年,多半也会像金枪鱼老太一样,因为失去了自由的一生而遗憾。虽然逃出了高级料理店的漆盘,实际上也无非这几种结局。这其中的任何一种,都是我所不愿意看到的。玉子小姐聪慧美丽、坚韧执著,我真希望她永远是我记忆中的样子。”
这一大段话,远超出了青木君英语表达能力的范围,我们不得不借助纸笔、英文、手势,花了很长时间才搞明白意思。不知不觉间已是后半夜。我没有想到他说出这样悲观的话来,一时间也陷入了愁绪之中。而青木君情绪渐渐激动,索性放下手中的纸笔,用日语讲了一长串问句。
我们看着彼此,默不作声。他平静了一些,打开手机上的翻译网页,把自己刚刚讲的那番话翻译成勉强能懂的英文,递到我面前:“如果我在自己的国家工作、生活、结婚,那么必定会有一个女孩成为我的妻子,付出她自己的前途、时间、健康、青春和精力,来照顾家庭、照顾我的生活。可是我又有什么资格让别人做这样的事呢?自己选择的结婚对象,多少是喜爱的女性,把自己喜爱和欣赏的对象推入婚姻这样万劫不复的深渊,难道是爱的表现吗?”
我想起了我和阿雅在家具店的那个下午。我没有任何与她分手的理由,然而长久以来困扰我的三柄利剑同时掉了下来:对即将到来的家庭生活的恐惧,对自从决定结婚后就不断消逝的少女阿雅的痛惜,对将要在生活中受尽磨难的未来阿雅的哀悼。我看到我们站在开满鲜花的悬崖上,当婚礼进行曲奏完,就会无法回头地坠入深渊。
悬崖上的阿雅回头对我说:“白色家具便宜,但黑色的折扣力度大,到底买哪个划算呢?”
我不愿意她落下去,为了我这样一个不值得的人。在那一瞬间,我决定把她推离悬崖,推到安全的地带。
“公司要派我去海外。”我说。
就这样,一切都回到了正确的轨道上。
篝火渐渐熄灭了。星子暗淡,天色逐渐有了一丝发白。这是天亮前最寒冷的时刻,也许是我有生以来度过的最寒冷的一个黎明。刺骨的冰凉让我和青木君不得不抱住膝盖缩成一团,咬紧牙齿,一言不发地对抗寒意。在湖面呼啸的冷风中,映照着微弱朝霞的云彩上,我的眼前浮现出阿雅活泼的面庞。
请不要辜负这一生!我在心中向她喊道。
假期结束之后,我们回到学校。我们之间的关系又像之前一样礼貌客套,除了偶遇时点头问好,鲜有往来。几个月后,青木君结束了交换留学的课程,准备回到东京去参加毕业典礼。我们一起在市中心的餐厅里吃了一顿饭,当作饯行。但那次我们的话题只有他回国求职的计划。
我没有再回国内。结束了语言学校的课程,我辗转在以色列的各家公司之间,卖过葡萄柚果树苗、滴灌设备、西红柿,后来又学了一点阿拉伯语,在约旦和土耳其工作了一段时间,还在迪拜当过珠宝销售员。再后来,我又靠着一点波斯语的基础,在伊朗做起了建材生意。奔波辗转,一晃好几年过去,青木君再无消息。日本大地震的那年,我因为工作的原因正巧在东京过圣诞,特意按照他以前的邮箱地址写信询问他的近况,意外地收到了回信。
他在邮件里附上了一家三口的近照,用十分快乐的语气写道:“林桑,结婚也没有那么罪恶,千万要试一试啊!”
日暮降临,浅草寺外的街道人来人往,店铺亮起闪烁的招牌,食物的香味带着热气四处飘散。我被裹挟在滚滚红尘之中,任汹涌不息的人潮将我淹没。
自问自答
在你写的志异系列里,主人公基本都很落魄,是说一个人得很倒霉才能遇到精怪吗?
你说呢。精怪们是犀利的,又是温柔的,能救人一命,也有点明真相的残忍。它们在文学作品中存在了数千年,对人类来说,只有夜深人静、孤身独处、远离外界纷扰的自省时刻,才有望见到它们。
你的志异小说有的很治愈,有的很悲伤,哪种更接近于你对生活的理解?
很不幸,是后者。我常感到生活是灰烬,但灰烬中有闪亮的星光,像萤火虫一样飞舞。对我来说,写小说是想要抓住星光的努力。
写这种“寿司打架”的小说多了,会不会分不清真实和奇幻?
在这篇小说里,游荡中东的经历是真的,青木君是真的,希伯来语考试、图书馆、草坪、宿舍、车站都是真的,去加利利湖的旅行也是真的。至于寿司一家的“家族之苦”,时时刻刻都发生在真实生活当中,难道,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