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清泉
“再也不要借乡村抒情,好吗”
——题记
这里平阔如案,车前草被埋在
铺满沥青的水泥路下面
所有的绿色都只露出细长的阴影
有的寡淡,有的奄奄一息
我说这不是我看见的乡村
你说乡村本来就是一个样子,样子
只能看看,不能被现实的美术模仿
后来我在空空的足球场上吼了几声
你说要庄重庄重,庄重你懂吗
我说装是肯定的,重重的装
而不是你想到的只装不重
后来乌鸦跟着下坠的夕阳哑了
我们坐在高靠背椅子上谈论乡村
乡村有气无力地靠着几根失望的板材
湖是人工湖,山是假山
牛羊是塑料的,晒太阳的老爷子眉头紧皱
今天正月十三,明天十四
后天怎样闹元宵?
好吧,闹
用秦腔还是河南梆子
用川剧变脸还是京韵大鼓
你用三种方言说同一句普通话而我
只用一种,戴上三个面具
“再也不要借乡村抒情,好吗?”
抬木头的两个人拆了远房亲戚的家
胖子抬的这头轻,瘦子抬的那头重
没有趔趄,只有不平衡
围观的村民(哦,不,是居民),他们
不关心这些,他们只在乎龙灯是火龙
还是水龙?舞狮是南狮还是北狮?
挖掘机伸出了长臂,推土机势不可挡
正如你不知道世界为什么是平的而我
只知道目瞪口呆
请原谅!我至今不识我的故乡
好吧,闹
不只是在元宵节,平时也要
像闹钟那样闹,像闹市那样憋闷
(听说除夕那天某村一个人干掉了三个?)
春天里來百花香,啷里格啷啷里格啷
骨子里的仇恨也长了翅膀,血色黄昏
草叶藏腥,乡村早已不再含辛茹苦
有什么就嚷嚷什么,像竹筒倒豆子一样
瓜果棚里只剩下了傻瓜,苦瓜的变种
在凌乱的眼神中,闹钟闹得自己头疼
“再也不要借乡村抒情,好吗?”
田间地里站满了人,吼叫声此起彼伏
谁也不知道你吼的是什么
我想说我并不喜欢你而你知道这决非偶然
不是气话,不是无聊透顶不是可有可无
我属于怀旧一派。原本清清的虎溪水
据说都已流进了花马社区的下水道
新年过后,小孩子最爱问“为什么要上学?”
我回答不了,就像你回答不了“爱情是什么”
接下来是三月,春日不嫩,桃花已老
油菜花遍地,开烂了
我说春天已不是原来的春天,你说不是也是
踏青没有休息日,上述景象不属于野外
我们从手上摘下手套,让心里的小兽
独自去偷欢,不要陪伴和督导
小兽玩嗨了,夜不归,第二天再派你去
那就是一万只小兽集体狂欢,野天野地
摇头晃脑,舞之蹈之,断袖,或者对食
好吧,闹
一群鸭子在杨家沟水库里嬉戏,水库离师大苑
小区半里,水不会溃堤,鸭子开启极限飞行模式
也到不了。于是有了戏剧性,而你多虑了
相机咔嚓咔嚓,闪光灯明明灭灭,十几个机位
对准你,谁还相信你出口成章稳如泰山心若止水
“再也不要借乡村抒情,好吗?”
我翻开王摩诘的山水田园诗篇,诗中有画,画中
有诗,还有几个他自己也看不懂的符号,以及
一串现代派的名字。时值春分,又是世界森林日
谁还会注意下一个节气就是清明
小兽们累坏了嗷嗷待哺,鸭子们嗓子嘶哑
不断延伸的课堂和一直亢奋的学生
终于安静下来,鸦雀无声
大学城的建筑都是方正的,没有尖顶
平阔如案,而且面目十分相似
这在我们儿时的记忆里是不可原谅的
那时我们玩跳房子游戏,方方正正的
九个格子。但我们知道,我们跳的
不是房子,是格子,游戏,童趣和家家乐
如今只剩下了尖顶坡,被嵌在地铁站的
名字里,像毕加索一样抽象
野生毛桃的花开在师大往年的桃山上
零落成泥,滋养了新的观赏植物
好吧,闹
似乎不斩草除根就无法显示自己的存在
又似乎不旋转就想不起方向和锐利的恐惧
如果三春湖可以泛舟,那么川美的油菜花地
一定会升起飘扬的彩旗,门口的坛子也会有
几只大老鼠进进出出,迈着自由的交叉步
间或有人吐烟圈,在烟圈里安插几条宽板凳
又是印象派,又是波普,又是后现代
“再也不要借乡村抒情,好吗?”
想想你的眼神——呆滞的失望——渐渐熄灭的
星矢,两个人或更多人对泥土芬芳的过敏
我不过是老母亲养在鱼缸里的一尾小金鱼
冒个泡表示死去,再冒个泡表示活来
只听见钟敲图书馆三响后就“不摆了”
不好意思,早于我们出生的时间终于变老啦
还记得2016年初的那场大雪
雪霁之日,东一块西一绺的残雪冥顽不化
带着绝望的冷,去冲击大面积的清朗
虽寡不敌众,但它的尖锐已深入我心
站在尖顶坡地铁站的天桥上眺望
白得刺眼的缙云山一如既往地高冷
却又因为阳光的反射而渐渐模糊
时至今日,我悲伤地发现:雪,白下了
——害虫依旧强势,流感依旧流行
晴天仿佛从那时起一直延宕,到此刻
到停下来。大学城总是显得燥热、肥大
好吧,闹
像静物那样无遮挡:一只足球,一把铁铲,
一绺刘海,或许还有一架钢琴,一支画笔
时间不在,春风不在,飞羽不在,我也不在
金黄的油菜花暗喻着什么?
绘画,抚摸;歌唱,体贴;运动,慰藉
你是众多金丝鸟中最懂得情调的一个,有一双
综合了暴露山野和酒吧狂野的不分野眼睛
“再也不要借乡村抒情,好吗?”
裙袂低垂,指尖缠绕发丝
足球射过来,你的腰肢似有几分不安
短促的晕眩或窒息,与欢爱的尾声又有所不同
我是真的不在,试着将一和一切分成两大阵营
——是闪亮的珍贝,还是苍茫的大海,又或者
空空的天际?
老妇人在做她可以不做的晚餐,她的价值
就在于做与不做之间
诗写到了此刻,怎么可能不怀有私心?
什么时候啊我们变得无聊而无聊吼叫过几声
万物皆金黄金黄也不能说明你干了什么
爱与不情愿并非总是虎视眈眈
我们只要轻轻一叹就已满足
我搁下笔伸个懒腰,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汗水
弄枯了案头仅存的几株狗尾巴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