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勇
干了这杯足球吧—而且还是“世界杯”。
在俄罗斯的夏天,一望无际的原野,莫斯科卢日尼基球场,叶卡特琳堡、索契、圣彼得堡、加里宁格勒等城市,围绕着一个球体状物,出没着一群好像变了一个样的人。它的诱惑力如此之大,以至于白岩松说,除了中国足球队没到,别的“中国元素”全到了。仅仅去现场看球的中国人就有4万人。
没去的,同样也是朝圣者,面孔上,精神上,行动上都毫不掩饰地显示出来。内心就是现场。所以在屏幕面前,朝圣者并不仅仅是观众。可以用啤酒、炸鸡、小龙虾,外加不时地尖叫、着急、欢呼来表现自己情绪的激动。一个人是没有意思的,最好几个人一起嗨,在城市的钢筋水泥空间里,就像是回到原始的荒野,这才是足球的风格。
只要有空间,有人,有背景,就可以构成一种仪式。开幕式是仪式,埃及和乌拉圭的对垒是仪式,葡萄牙和西班牙的两牙互磕是仪式,法国和澳大利亚硬碰硬是仪式,阿根廷在冰岛面前玩艺术足球是仪式……一个月时间,就是一个以男人为主角,不过也属于女人的仪式。没人说得清仪式为什么有这样的魅惑色彩,但他就是愿意有仪式感。
世界杯是美好的,就像在仪式中打捞失落了的东西,以及得到没有得到的东西。它成了人们似乎变成另一种样子,进入另一个世界的理由。
离开仪式,足球不是内心,也不是这个世界的折射,它将只是一个球状物而已。
从1998年开始,我完整地看完了20年的五次世界杯,加上这一次的俄罗斯世界杯将有六次。所以理论上我已经是一名看球界的资深人士、不著名世界杯观察家。
于是在这一次,我想解开多年来内心的一个困惑: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看世界杯?为什么当男人沉浸进去忘乎所以的时候,女人会以欣赏的目光默许这是一种特权,而不仅仅是把它看成是男人的一种既浪费时间又消耗身体能量的一种偏好?
对野蛮的生存竞争进行压抑的交代就是竞技体育。它给了人压抑的内心能量一种安全的发泄方式,并且把它进行升华,魅化了。城里人还是比较会玩的。
我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场上的欢呼,并没有影响到我的思考。经验告诉我,球是用心去看的,而不仅仅是用眼睛。与此同时,我的头脑可以开辟出第二战场,另一种看球的方式。
我躺在沙发上,场上22个人追逐足球,以及场边疯狂呐喊的画面模糊了。它慢慢地变成了另一幅图像。
我确定,这是哲学家卢梭在《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哲学家霍布斯在《利维坦》、人类学家摩尔根在《古代社会》、人类学家弗吉泽在《金枝》里曾经描画过的那种图像的拼图。如果可以说得准确一些的话,它就是原始时代,人们在“自然狀态”中的那种活动。
大概的画面是这样的:
在原始森林里或草原里,有两个部落的男人,正在追逐猎物,他们人数不等,但为了获得猎物,他们内部有密切的配合和角色分工,构成一个团队和对方部落进行拼抢。猎物左蹦右跳,行动敏捷,使两个部落的男人必须发挥出坚定、力量、速度、技巧、配合的优势才能挨近它。在争夺中,这些男人充分爆发出原始的野性。
当这两帮男人抢夺猎物的时候,部落里的老人、孩子、女人在一边观看,担忧,紧张,并不时发出吼声。
这个刺激的场面,细节上是模糊的。但它有点像是霍布斯所说的那种“自然状态”。当然,霍布斯所说的是一个极端的版本(“人对人是狼”),真实的人类原始时代不会这么夸张。
我相信,从人类心理的演化来说,追逐猎物的这一幕幕,人类充分释放原始野性并表现出他的力量、速度、技巧,把生存斗争变成一种仪式,一种生活演出的那一幕幕,已经沉淀进内心深处,变成一种集体无意识。至少,古代中国人就隐含地表达过这样的观点:“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大家抢地盘的时候,说的也是“逐鹿中原”,还是两拨人在追逐猎物嘛。
但原始时代有一个特点:没有受过“文明”的规训,生存竞争再有仪式,也是没有规则的暴力行为。
可是文明社会不允许这样做,尤其是进入现代社会后更是如此—即使是战争也有规则。因为战争被视为政治的继续,它会释放出充分的邪恶,但不是邪恶的继续。
规则意味着约束,文明意味着压抑。
人在内心最深处,其实是最渴望没有任何约束和压抑的,如果他可以无法无天,为所欲为,把所有压抑的东西全部释放,回到最原始的那种本性,他几乎可以达到最强烈的快感。弗洛伊德讲得很清楚,社会的维持运作,是建立在压抑了人内心的这个火山之上的,压抑之后,并且用道德体系消灭这个火山有可能喷发的情境。
但必须对压抑的东西有一个交代。
对野蛮的生存竞争进行压抑的交代就是竞技体育。它给了人压抑的内心能量一种安全的发泄方式,并且把它进行升华,魅化了。城里人还是比较会玩的。
作为竞技体育的一种,足球在这里显示出了它巨大的魅力,而且在玩法上几乎成王成圣。
第一是它是在草地上踢的,最大限度地还原了原始时代人们在森林或草原里的追逐。当然啦,高尔夫球也是在草地上打的,可是它太温文尔雅了,有自然情境,但主角不符。
第二是它讲究心理定力、力量、技巧、团队配合。篮球也是这样,但却是在人工场馆里,受到了文明的规训,情境不符。
第三是它具有不确定性,你永远不知道上一届的冠军,这一届会被扔到第几名。在比赛结果揭开之前,人们会凝聚全部的心理能量去把控不确定性。
第四是它体现出很大的难度,要进一个球是很难的,比赛的结果,基本也就是几比几。这既符合原始时代人们生存竞争的艰难程度,也符合心理规律,实现了一种迟滞的满足,那种等了半天终于进了一个球的满足感是很强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