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的出生处与成长地

2018-06-25 03:02子规
文史杂志 2018年2期
关键词:李白

子规

唐朝是诗的天空。这个天空雄阔浩瀚,星光璀璨,其中最明亮的一颗星是字称“太白”、号“青莲居士”的李白(701—762)。李白的族叔李阳冰《草堂集序》说,李白的母亲临盆前的那个夜晚,忽然梦见长庚星,故而在生下儿子后,给他命名为“白”,字则为“太白”。长庚星就是太白星。我国古代把金星(太阳系各大行星中离地球最近的一颗)叫做太白星,早晨出现在东方时叫启明,晚上出现在西方时叫长庚。西方在五行中属土,色白。

那么,李白出生在哪儿呢?千百年来这一直被认为是个难解之谜,众说纷纭,闹得不可开交。

其实,与李白同时代的两位唐人早就解决了这个问题。一位是距李白逝世仅55年的范传正于唐宪宗元和十二年(公元817年)撰写的《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并序》,其曰:

公名白,字太白,其先陇西成纪人。绝嗣之家,难求谱牒。公之孙女搜于箱箧中,得公之亡子伯禽手疏十数行,纸坏字缺,不能详备。约而计之,凉武昭王九代孙也。隋末多难,一房被窜于碎叶。流离散落,隐易姓名。

另一位就是前述李阳冰在《草堂集序》里说:

李白字太白,陇西成纪人,凉武昭王暠九世孙……中叶非罪,谪居条支,易姓为名……神龙之始,逃归于蜀,复指李树而生伯阳。

李阳冰的这篇序比范传正的还早,几乎就在李白逝世的当年。其时在唐代宗宝应元年(公元762年)冬,李白在安徽当涂病卧于床,生命垂危之际,将诗文稿托付于时任当涂县令的李阳冰,请他结集作序。序中家世生平,应据李白口述而成。而范传正是李白好友范伦之子,时任宣歙池等州观察使(治今安徽宣州)。他以当地最高行政长官的名义前往当涂访问李白遗迹,看望李白的两个孙女,目睹到李白儿子伯禽关于李氏世系的残缺记录,据此而作《李公新墓碑并序》。两篇序文的可信度自当不容怀疑。它们都清楚地将李白的出生地指向中亚碎叶,即今天吉尔吉斯斯坦共和国北部、靠哈萨克斯坦共和国的托克马克地区。

对这两篇序文,郭沫若先生认为,一是交待了李白的籍贯——陇西成纪人;二是指明了李白的出生地——中亚碎叶,三是说明了李白的家世——祖上是西凉建立者李暠。不过,唐代有两处碎叶,其一为中亚碎叶,其二是焉耆碎叶。郭沫若考证说:“焉耆碎叶,其城为王方翼所筑,筑于高宗调露元年(公元679年)。《碑文》既标明‘隋末,可见李白的生地是中亚碎叶,而非焉耆碎叶。”[1]郭沫若先生关于李白出生中亚碎叶之说影响很大,权威的工具书,如新版《辞海》《辞源》均采此说。

有学者根据李阳冰序文中“谪居条支”一说,提出李白出生在条支。郭沫若并不回避“条支”的说法。他还注意到李白《上安州裴长史书》中有这样的叙述:“白本家金陵,世为右姓,遭沮渠蒙逊难,奔流咸秦,因官寓家。”按理,碎叶、条支、咸秦应是三个地方,但郭沫若先生却有他自己的见解:“条支是一个区域更广的大专名,碎叶是一个城镇的小专名,碎叶是属于条支的……(唐代)条支都督府所辖地即今苏联境内的吉尔吉斯和哈萨克一带,是毫无疑问的。”郭沫若还认定:“咸秦”当系“碎叶”之讹。[2]

对于李白是凉武昭王李暠之后的说法,郭沫若先生认为不足为信。其一,李白自己在其诗歌里虽也有所涉及,却往往自相矛盾,游移不定。[3]

其二,当时唐廷宗正寺属籍,未录有李白;也就是说,李唐宗室不承认李白这门亲戚。(唐高祖李渊是李暠的七世孙,唐玄宗李隆基是十一世孙;倘按李白的说法,李隆基还晚李白两辈呢!)[4]

其三,“所谓李暠九世孙之说,看来是李白本人或其先人所捏造,目的就是在抬高自己的门第。”[5]

陈寅恪先生则根据前引《李公新墓碑并序》和《草堂集序》,在《李太白氏族之疑问》一文里,提出李白不是漢人,而是西域胡人,“入中国后方改姓李”。陈先生写道:

夫以一元非汉姓之家,忽来从西域,自称其先世于隋末由中国谪居于突厥旧疆之内,实为一必不可能之事。则其人本为西域胡人,绝无疑义矣。[6]

与此相应,胡怀琛则认为李白先世本为中国人,为突厥所掠,乃是突厥化了的中国人。[7]幽谷也支持此说,认为李白是“从碎叶家庭中出来的”。 [8]这大概是李白“西域胡人”说的最早提出。

对此,郭沫若先生在《李白与杜甫》一书中,从李白能迅速而深入地掌握汉文化以及李白诗歌对胡人的描述、品评,认为“李白肯定是汉人,而决不是‘西域胡人”[9]。

蒋志先生在《绵阳师专学报》1992年第2期上发表《李白家世诸说评议》一文,赞同郭沫若之说,还作了几点补充:

其一,李白自己说他是汉人而且与许多李唐宗室认亲,若他真是胡人,根本无法与李姓族人称兄道弟。唐代是个开放的时代,李白没有必要隐瞒其族属。

其二,凡是与李白过从亲密的人,都没有露出李白是“西域胡人”的丝毫迹象。

其三,从李白的生活习惯也看不出他是胡人。尽管李白先世在西域生活过相当长时间,却不能以此证明他就是胡人。

其四,五代前蜀的李珣本波斯商人,因关中战乱而来中国。他在中国其生意、其诗作都很有名气,但他并未隐瞒国籍。

还须说明的是,明、清以来直至当代,也有不少学者(如杨慎、王琦、黄锡圭、戚维翰、王伯祥、安旗、胥树人、裴斐)提出李白出生在蜀地,他应当是土生土长的蜀人。其根据也是范传正《李公新墓碑并序》以及同属唐人的魏颢《李翰林集序》。《李公新墓碑并序》在前引李白先祖“流离散落,隐易姓名”之后,写道:

故自国朝以来,编于属籍。神龙初,潜还广汉,因侨为郡人。父客,以逋其邑,遂以客为名……公之生也,先府君指天枝以复姓。

魏颢则在《李翰林集序》写道:

蜀之人无闻则已,闻则杰出。是生相如、君平、王褒、扬雄,降有陈子昂、李白,皆五百年矣。白本陇西,乃放形,因家于绵。身既生蜀,则江山英秀。

其实,范传正序的那段“先府君指天枝以复姓”之说与前引李阳冰《草堂集序》“神龙之始,逃归于蜀,复指李树而生伯阳”一段乃大同小异。对此,郭沫若先生有自己的读法,他写道:

伯阳即老聃李耳,相传李耳分娩后,被他的母亲指李树以为姓。这儿的一句话着重在一个“复”字,就是说恢复了原姓。[10]

周勋初先生则在《李白评传》一书里以李白亲笔之文并结合范传正序否定了魏颢“李白生蜀”说。他指出:

李白《为宋中丞自荐表》云:“臣伏见翰林供奉李白,年五十有七。”此表作于肃宗至德二载(757),以此上推,可知李白应当生于武后大足元年,亦即长安元年(701),此时下距中宗神龙元年(705),已有四年之久,则是其父携家自西域到蜀中,李白已年五岁。这也就是说,李白应当生于西域。[11]

李白虽不是胡人,却出生于胡地的碎叶,入蜀之时,已是5岁孩童了。他天资聪慧,对雄奇浑莽的西域大地刻骨铭心,怀有深厚的感情。他后来的不少诗篇,都在遥望他儿时的故地,缅怀胡地的壮丽风情。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横吹曲辞·关山月》: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

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戍客望边色,思归多苦颜。

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

宋人郭茂倩编的《乐府诗集》卷二十一《横吹曲辞一》交代《横吹曲》由来说:“其始亦谓之鼓吹,马上奏之,盖军中之乐也。北狄诸国,皆马上作乐,故自汉已来,北狄乐总归鼓吹署……《晋书·乐志》曰:‘横吹有鼓角,又有胡角……李延年因胡曲更造新声二十八解,乘舆以为武乐,后汉以给边将,和帝时万人将军得用之。魏、晋以来,二十八解不复具存,而世所用者有《黄鹄》等十曲。其辞后亡。又有《关山月》等八曲,后世之所加也。”李白这首《关山月》将他记忆中的长风、明月、天山、玉门关等万里西域风光尽收眼底而细细咀嚼、回味,略带忧郁的思乡之情溢于言表。但是,他的胸襟却是开阔的,气宇轩昂,歌声豪迈而又宁静致远。所以,他的这首描写胡地故土的诗,千百年来不知牵动了多少有着胡地情结、边塞情结的游子、健儿的心绪!明人胡应麟在其《诗薮》里称它“浑雄之中,多少闲雅”,确为的见。从西域一路走来的李白《关山月》的意义,在当代学者杨义先生那里还得到进一步的揭示:

李白《关山月》是以胡地声情震荡人心的。李白西北胡地的气息和南方长江流域的素质改造了盛唐文化,开拓了盛唐诗风,从而成为中国诗史上永远令人神往又难以企及的典型。[12]

唐中宗神龙元年(公元705年),5岁的李白跟随父亲李客风餐露宿,涉流沙,渡黄河,翻秦岭,攀栈道,万里辗转,最终抵达剑南道绵州昌隆县的青廉乡定居。唐玄宗先天元年(公元712年)八月,28岁的李隆基正式即位。为避新皇名讳,昌隆县改名为昌明县,治所就在今江油市彰明镇一带。李白居家的青廉乡在彰明西南方向,距今天的江油市区15公里,为涪江及其支流盘江所怀抱。青廉乡后来改名为青莲乡、青莲镇,乃因李白自号“青莲居士”的缘故。李白不仅崇道,骨子里亦深受传统儒家文化的熏陶,且与佛教、纵横家关系极深。他的自号,似应受到佛教的影响。清人王琦《李太白年谱》释青莲道:“青莲花出西竺,梵语谓之优钵罗花,清净香洁,不染纤尘,太白自号疑取此义。”

李白在蜀地生活近20年之久,直至开元十三年(公元725年)25岁时才经三峡出蜀。因此李白一直视自己为蜀人,并为此而自豪。他在《上安州裴长史书》里说:“见乡人相如大夸云梦之事,云有七澤,遂来观焉。”这是很自然地将汉代的蜀郡成都人、大辞赋家司马相如当做同乡。

《上安州裴长史书》是李白于唐玄宗开元十八年(公元730年)写就的,其中讲自己“少长江汉,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轩辕以来,颇得闻矣”。这里的江汉,指长江、汉水(嘉陵江),指代当时的巴蜀地区,“少长江汉”就是“少长巴蜀”。此段最重要的一句是“五岁诵六甲”。六甲本指甲子、甲戌、甲申、甲午、甲辰、甲寅,又谓道教方术之书,《道藏》中有《上清琼宫灵飞六甲左右上符》神符之书。至于轩辕,也是道家所托,即所谓黄老。李白在《赠张相镐二首》其一里,还说自己“十五观奇书”。奇书,也应该是道书之类吧?正经的儒家典籍不能视为奇书。由此看来,李白自他踏上巴蜀大地起,就已开始学习道书,涉足道教了。他后来的许多诗文,都以老庄之理作申言,信手拈来,相当熟稔。如他于开元十五年(公元727年)在安陆(在今湖北)所作《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便数举《老子》《庄子》名言而化为己说,毫无池,运用自如。

巴蜀是一块充满神秘吊诡的土地,最初的道教——五斗米道(或称鬼道、米巫)就在这块土地上蕴酿、生成。这里自上古以来就弥漫着巫鬼之风,为东汉道教的萌芽埋下了种子,也为唐人李白的求道寻仙聚结了千年的仙气。李白的家乡绵州处于蜀地北部,靠近岷山—岷江河谷。这里是古蜀先民的圣地,也可以说是古蜀文明的一个发祥地。商代广汉三星堆—成都居民的主体部分是从川西高原的岷江河谷东南下的一支古羌人。难怪位于成都平原的三星堆遗址的蜀人墓葬一律朝西北30℃~40℃方向成坑。这应当是古羌蜀人灵魂不死而溯迁徙路线返归故里观念的表现。东晋常璩写的《华阳国志》卷三《蜀志》说在“两山对如阙”叫做天彭阙的地方恍惚看见有许多鬼魂精灵络绎不绝地从成都平原方向经过这里,去到岷山深处。据说是西汉成都人扬雄写的《蜀王本纪》也提到过天彭阙鬼魂过往的情况。这说明,在古羌—蜀人的认识里,湔氐县天彭阙(又称天彭门)是他们从人间返归天国的通口,是“送魂”的关口。

向达先生说,天师道(即五斗米道)的祖师张道陵学道于西蜀鹤鸣山,这里属岷江流域,是氐、羌族常年必经与活动之处。所以他“疑心张道陵在鹤鸣山学道,所学的道即是氐、羌族的宗教信仰”;“天师道的思想原出于氐、羌族”[13]。而500年后李白在岷山之陽从逸人东岩子隐居数年,“养高忘机”,就有可能是在学道——这种原本属于氐、羌信仰的具有浓郁羌—蜀巫鬼气息的道教。

李白在《上安州裴长史书》中说:

又昔与逸人东岩子隐于岷山之阳。白巢居数年,不迹城市,养奇禽千计,呼皆就掌取食,了无惊猜。广汉太守闻而异之,诣庐亲睹,因举二人以有道,并不起。此则白养高忘机不屈之迹也。

“岷山之阳”指李白家乡青莲乡西北的匡山,又名戴天山。这里周秦时亦是氐、羌频繁出入的地域,汉属刚氐道,山青水秀,林壑幽深,既是学道的好去处,也是读书的优选之地。当地老百姓称它为“读书台”,说是青少年时期的李白常居此处读书有十年之久。相传匡山夜里每每有光影摇曳,当地老者便指点着说:“那是李白在秉烛读书呢!”

老百姓的传说或许不假,不过按李白在《上安州裴长史书》里的自述,他主要读的该是道书——当然也不排斥会读些道书之外的儒典、佛经等。李白所说的隐士东岩子的真实姓名如何,无从得知;或可将其归入道家人物。道家的祖师爷之一庄子(被道教奉为南华真人)就提倡回归自然,到山林去,“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庄子·马蹄》),按自然天性自由自在生活,返璞归真,成为真人,也就是神仙了。这也是李白“养高忘机”的旨趣所在。

李白在唐玄宗天宝十三载(公元754年)所作《赠黄山胡公求白鹇》的诗序中亦有与上述《上安州裴长史书》中的那段话相似的词句:

闻黄山胡公有双白鹇,盖是家鸡所伏,自小驯狎,了无惊猜,以其名呼之,皆就掌取食。

两段话讲的都是一个状态:“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人与禽兽住在一起,人群与万物浑然不分)。这是庄子设想的“至德之世”,也是李白所追求的理想梦境。当时李白看中了黄山胡公的一对白鹇,便写诗表达爱怜之意,愿以一双白璧来交换它们:“我愿得此鸟,玩之坐碧山。”明人朱谏在《李诗选注》中道出了李白索求白鹇的潜台词:“愿得此鸟,坐玩碧山,相与悠然,出尘忘世,是吾之志也。”

南朝梁萧子显撰的《南齐书·高逸列传》有段记载,讲述萧齐永明时期(483年—493年)的一位蔡姓会稽人在山中养鼠数十只,与之为友,“呼来即来,遣去便去,言语狂易,时谓之‘谪仙,不知其终。”匡山学道时期的李白,大致也是如此情形,是“在向神仙方向发展了”。[14]

李白学道是认真的,很虔诚,也很辛苦(他在《游太山六首》其四里说自己曾“清斋三千日,裂素写道经”),但却乐此不疲。匡山(戴天山)道士既是隐者,与禽兽为伍,则会像禽兽一样形影不定,来去无踪。大约在唐玄宗开元七年(公元719年),李白19岁时,屡访某道士(不知是不是东岩子)不得,遂写下《访戴天山道士不遇》一首以自嘲:

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露浓。

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

野竹分青霭,飞泉挂碧峰。

无人知所去,愁倚两三松。

《李诗直解》(清乾隆时刻印,编者不明)卷五解说是诗云:“山境之奇致如此,今羽士只在此山中,但云深不知所在耳。今我徘徊不遇,愁倚两三松,亦无聊之极矣。”但无聊中的学道者李白却得以以闲适的心境去重新认识眼前的大自然——他心目中的仙山,仅寥寥几笔,便将匡山的犬吠、水声、深树、青霭以及带露桃花、林中小鹿、碧峰飞泉与野竹、两三松等这些庄老自然主义的,属于“小国寡民”或“至德之世”的景致,展现得可闻可见,如画如梦。

蜀地道家之气甚重,崇山峻岭间多道观羽士,令李白目不睱给而引以为骄傲并自美曰:“蜀国多仙山”(《登峨眉山》)。他在天宝九载(公元750年)所作《题嵩山逸人元丹丘山居》诗里开篇就写道:

家本紫云山,道风未沦落。

况怀丹丘志,冲赏归寂寞。

……

按王琦《李太白集辑注》里的解释,紫云山在匡山之南,在昌隆县西南40里处。那里峰峦环秀,古木葱笼,常有紫气盘礴于上。山里有仙人青龙洞、露香台、白云洞、帝舜洞、桃溪源、天生桥等仙人驻地,“有道宫建其中,名崇仙观。观中有黄箓宝宫”。李白对紫云山自是深怀朝圣敬意,不时造访道宫,混迹于诸道士中。他所谓的“丹丘志”乃求仙学道之志。丹丘,为上古神话中的羽人结集之地。李白友人元丹丘(即元林宗)即以此为名。

昌隆县境的窦圌山也是李白学道之地。此处有三峰突兀云天,甚是巍峨。唐末五代道士杜光庭《录异记》记为三石笋,“石笋如圌(通团,圆形)”,“其顶有天尊古宫”,乃“真人窦子明修道之所也”。宋人祝穆《方舆胜览》卷五十四“绵州”条则说:“李白《题窦圌山》诗:‘愿随子明去,炼火烧金丹。窦子明名圌,隐此山,故名。”须知天尊古宫乃壁立于绝峰之巅,即《录异记》所称“跻攀绝险,人所不到”。而李白却时时寻访上顶,足见学道之意颇为坚定,视畏途如平地。他眼中的窦圌山因有道有仙而美如画卷。他在开元三年(公元715年)作《题窦圌山》吟道:“樵夫与耕者,出入画屏中。”真个是世外桃源,是学道寻仙者的理想世界。这年他刚好15岁,正入门读“奇书”(道书),汲收道家理论营养;又开始践行道学,即他自述的:“十五游神仙,游仙未曾歇。”(《感兴八首》其五)

绵州诸仙山之外,李白还屡屡远足峨眉。峨眉为大渡河与青衣江所怀抱,距绵州昌隆有千里之遥,为蜀中最孤峭之高山,最高峰海拔达3099米,群峰叠嶂拥翠,悬崖陡立险峻,是道家眼里仙气聚汇、仙人云集之地。《华阳国志·蜀志》“南安县”条引《孔子地图》说,峨眉山“有仙药。汉武帝遣使者聚之,欲致其药,不能得”。崖壁间多洞穴飞泉,有九老洞空透数十里,为道人高士隐身好藏所,传为老子“授轩辕”之地,宋以前一直为道教胜地,为三十六洞天之一的“虚凌太妙之天”。

蜀地氤氲的仙气,汉晋以来,吸引着无数接受“天人合一”、向往“至德之世”的士子趋之若鹜。崇尚五斗米道的东晋大书法家王羲之(因官至右軍将军,人称王右军)曾经“采药石不远千里,遍游东中诸郡,穿诸名山,泛沧海,叹曰:‘我卒当以乐死。”(《晋书·王羲之列传》),可谓见多识广了,可是仍以未去蜀地、特别是未去峨眉山问道而抱憾终生。他在《与谢安书中》写道:“蜀中山水,如峨眉山,夏含霜雹,碑版之所闻,昆仑之伯仲也。”又在《杂帖》里说:“往在都见诸葛颙,曾具问蜀中事……令人远想慨然。”

由于唐太宗特别推崇王羲之,致使有唐一代王书风行天下。李白书法也宗王书。对王羲之的故事,李白自是烂熟胸中。他有《王右军》诗赞道:

右军本清真,潇潇出风尘。

山阴遇羽客,要此好鹅宾。

扫素写道经,笔精妙入神。

书罢笼鹅去,何曾别主人。

是诗开门见山即点出王羲之淡泊寡欲,不为世俗所累的真性情,将书圣引为同道;而其“出风尘”而远想蜀地山水、特别是远想峨眉仙气之概,更令李白欣欣然而溢于言表。李白在某次登峨眉山后写下古风《登峨眉山》以抒怀:

蜀国多仙山,峨眉邈难匹。

周流试登览,绝怪安可悉?

青冥倚天开,彩错疑画出。

泠然紫霞赏,果得锦囊术。

云间吟琼箫,石上弄宝瑟,

平生有微尚,欢笑自此毕。

烟容如在颜,尘累忽相失。

傥逢骑羊子,携手凌白日。

峨眉山的仙气,即道家—道教之气,是令人企羡仰慕的。作为家乡人,李白一直为之自豪、自得。在是诗里,李白将峨眉山地的神迹仙踪如数家珍般一一道来,使人有身临其境之感。全诗凡16句,便有8句涉及道教典故,如末二句“骑羊”一典,语出《列仙传》卷上:“葛由者,羌人也,周成王时,好刻木羊卖之。一旦骑羊而入西蜀,蜀中王侯贵人追之上绥山。绥山在峨眉山西南,高无极也。随之者不复还,皆得仙道。”李白之所以能圆熟地摭拾道教典故来展现峨眉山的道影仙气,一是说明他熟读道经而运斤成风,二是反映出他对拥有峨眉仙山的家乡蜀国——这个道教发源地的热爱与依恋。

《李诗直解》释《登峨眉山》说:“此咏峨眉之景而有游仙之思也……况烟霞之容若在我颜,尘埃之累忽尔相失。此时此心已洒然如仙也。倘逢骑羊之仙子,自然契合,携手以凌白日,而同与之逍遥矣。”《登峨眉山》大约作于开元八年(公元720年),时李白20岁,离他仗剑出蜀还有5年。这也就意味着,李白在蜀中生活的后半段,其遗世而游仙(漫游仙境)的构想已在悄然形成。他的求道寻仙之梦也进入到成熟期。

注释:

[1][2][3][4][5][9][10]郭沫若:《李白与杜甫》,人民文学出版社1971年版,第3页,5-7页,16-17页,15、17页,18页,14页,4页。

[6]陈寅恪:《李太白氏族之疑问》,载《清华学报》第10卷第1期,1935年1月。

[7]参见胡怀琛:《李太白的国籍问题》,载《逸经》1936年第1期;胡怀琛:《李太白通突厥文及其他》,载《逸经》1936年第11期。

[8]幽谷:《李太白——中国人乎?突厥人乎?》,载《逸经》1936年第7期。

[11][14]周勋初:《李白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0页,61页。

[12]杨义:《文学地理会通》,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11-112页。

[13]向达:《南诏史略论》,《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三联书店1957年版,第17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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