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运桃
清代乾隆年间的一天清晨,当然,也可能是傍晚,或者是掌灯时节,在小秦淮附近的一处书场里,挤满了书客。在台上说书的是一个胖子,加之一目眼皮下耷,整个脸上都是褶子,这幅尊容并不好看。与一般说书人神采飞扬不同的是,他似乎萎靡不振、无精打采的样子。扬州说书人讲究“手口身步神”,可是台上的这位说书先生却始终只用左手表演,偶尔露出右手,竟是残疾:右臂比左臂短了一截,手掌以一种怪异的姿势别到了一边。台下的观众却一个个听得如痴如醉,时而微笑,时而愤怒,时而开心,时而捧腹。在观众席前排最中间的位置,坐着一位衣着华美的老者,他气定神闲、举止大方,与周边一般观众形成鲜明对比,认得他的人,赫然发现他原来是扬州府学教授金兆燕先生。多年后,金兆燕特地为台上的这位说书人写了传记,称“听之者靡不动魄惊心,至有欷歔泣下者”。并感叹“贤者好读书,不好读书亦好听书,耳治与目治一也。”把听他说书的效果等同于高台教化。后来,李斗的《扬州画舫录》、徐珂的《清稗类钞》、俞樾的《茶香室丛钞》里,也专门写了台上的这位说书人。
金兆燕的这篇传记名字叫《?子传》。传主浦琳,字天玉,他说的书名字叫《清风闸》,后来一直流传至今,并根据主人公的姓名与性格特点,改称《皮五辣子》。据说浦琳年轻的时候穷困潦倒,莫名其妙被人强行婚配,生活稍微好转。再后来,他靠着赌博发家致富,看到邻居小伙子每天苦练说书技艺,觉得并不难,于是也登台说书,以自己生活为原型,“假名皮五”,加以包公破案故事为外壳,一时大受欢迎。书中人物皮五不仅是个骗子,是一个赌徒,还是一个懒虫。书中说到,他每天早起懒得洗脸,就用手撑开一只眼皮,另一个眼睛就不去管它了,慢慢左右眼就不对称了。书中人物是这样,说书人为了刻画人物,也有意识地半闭起一只眼,时间长了,竟成了习惯。
无独有偶,与浦琳几乎同时期的另一位扬州说书艺人邹必显的代表作《扬州话》(又名《飞跎子书》《飞跎子传》等),主人公是一个驼背。“此人姓石,名信,字不透。娶了一房妻子混氏,小字叫个混世虫儿。他的丈人叫作混丈人,名唤混得过去。他的丈母,因年深月久迷失,不知所在。他的舅子名唤混三场,他儿子叫作石个个儿。这石信生来是一个钱虫,没窟窿钻蛆……左脚又被人弄了个二起腿,却短了三分。故此人叫他个跳跎子”(据《飞跎全传》)。跎与驼并非通假,而是另有玄机,“凡人以虚语欺人者,谓之跳跎子;其巧甚虚甚者,则为飞跎。”(焦循《易余龠录》)主人公不仅形象长得丑,还是一个社会上的混混。里面的其他正面人物,从名字看也是颠三倒四的,比如皇帝就叫腊君、昏君。
一般传统曲艺艺术的主人公多是英雄豪杰、才子佳人,男一号总是相貌堂堂、威风凛凛、才华横溢、武功盖世,既美且帅的高大上、伟光正!而《皮五辣子》《扬州话》却另辟蹊径,主人公不仅不美,反而丑,长得丑、行为也有丑的地方。比如皮五,从形象上来说,是丑到了极致,从内在来说,有善良的一面,却也有丑的一面,他到处招摇撞骗,敲诈勒索,沉迷于赌博,爱耍小聪明;石信“生来是一个钱虫,没窟窿钻蛆”,也不是什么善茬。
不仅这两部书,其他扬州评话书目里,也到处可见极力描摹丑的地方。
《武十回》主人公武松固然高大全,可王婆等丑角却也一个个神灵活现,生动的程度不亚于主角,说书人在他们身上所倾注的心血不亚于主角。笔者最喜欢听著名扬州评话演员马伟演说的《武十回》三个段子:一段是《武松审嫂》,这段最精彩的地方不是武松如何一步步审出潘金莲与西门庆的奸情,而恰恰是王婆的“表功”和“骂潘”,“表功”一大段书数百余字,一气呵成,将王婆奸诈、狡猾、市侩的性格刻画入骨,“骂潘”则一连十多句“不要脸”,将王婆的气急败坏、嫁祸于人的心态表露无遗。此外,这段萧城隍吃白食被噎,也是绘声绘色,让人忍俊不禁。一段是《斗杀西门庆》,武松、西门庆的打斗固然火爆热烈、精彩纷呈,但打手的自夸自擂、丑態百出,掌柜与小二的纠缠不清、喋喋不休,也是花样翻新,令人印象深刻。一段是《陈洪辩罪》,这是《武十回》里少有的“文书”,讲的是陈洪为武松开罪,而去给县官行贿送礼的故事,将送礼的关节微妙之处娓娓道来,刻画入微。
康派《三国》比翼王派《水浒》,是扬州评话的代表流派与书目,讲的是“前代书史文传、兴废争战之事”(耐得翁《都城纪胜》)。可这部书里的丑人、丑事,也往往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比如《蒋干盗书》这段,笔者曾见扬州评话演员谭敏表演过,蒋干的志大才疏、自以为是、洋洋得意的形象跃然面前,虽是女演员表演,却毫不生硬做作。
《彭公案》中有五个呆子,根据彭公案改编的扬州评话《杨香武》中则极力塑造了一个呆子纪逢春,经常呆言呆语,呆事百出。《施公案》是很多曲种中都有的书目,对主人公的外貌,大多只简单地说“五行甚陋”,而扬州评话《施公案》中,施世纶则集中了“麻脸、缺耳、歪嘴、鸡胸、躬肩、孱弱”等丑陋特征之大全,借用形容卡西莫多的话“上帝把一切丑陋都给了他”,施不全成了“十不全”。
扬州评话并不避讳“丑”,甚至有意识地突出“丑”,这却正成就了扬州评话一个独特的审美情趣。
扬州评话里的“丑”,多是生活的真实反映。世无完人,一个真实的人,总也有种种缺点,这些缺点既有外形方面的,也有性格等方面的。反映到文学作品中,一味的高大上不仅不可信, 反而让人产 生“ 显刘备之长厚近似伪,状诸葛亮多智而近妖”的反面效果,而相反地,关羽的刚愎自用、周瑜的嫉贤妒能却让人感觉他们更为可亲可爱。扬州评话的观众大多是市井百姓,这种更有生活情趣的“丑”,为他们日常所常见,因而也更能让他们产生共鸣。而且,通过艺术的再现,“自然中最丑的东西转化为一种艺术美”(莱辛《拉奥孔》)。比如本文开始提及的浦琳讲述皮五故事,是根据自己的亲身经历改编,皮五用以骗人的骗术,多是老百姓所能接触到的,并非那种偷天巨骗,虽有危害,危害不大,虽然使坏,坏得可爱。他的坏,恰能成为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他有小智慧,不是那种运筹于千里之外的神机妙算,也不是那种口若悬河的雄辩高谈,这样的小聪明人人能做,这样的机灵人就在身边,自然更为观众所接受。老舍先生评价《武松》(《武十回》)“这些人物不都是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英雄,而多数是形形色色的普通人。按照文学传统来看,这就不大像史诗了。可是,正因如此,才值得我们骄傲。我们有这种既有英雄,又有‘凡人的史诗,通俗的史诗。”他的这一论断,不仅适用于《武松》,也适用于《皮五辣子》《飞跎子传》等一系列的扬州评话书目。
扬州评话里的“丑”,是有意颠覆传统审美规范。在扬州有两处著名的“丑石”。一处是何园里的片石山房假山石,相传是石涛和尚叠石的“人间孤本”,此假山怪石嶙峋,别具一格。另一处是个园里的鱼骨石,这块石头天然像一个丑字,被誉为镇园之宝。贾平凹说过,“石以丑为美,丑到极处也就美到了极处。”扬州评话是市井文化的代表,它反映出扬州市井文化独特的审美乐趣,这种审美乐趣并非颠倒美丑,也非以丑为美,而恰好是充分展示出一种更为健康、更为多样、更为深邃的审美趣味来。董国炎在《扬州评话研究》中说:“按照皮五这个人物的所作所为,他如果穿戴得整整齐齐,他的‘威力就会大打折扣。丑陋怪诞洒脱,标志着一种精神力量……皮五被赋予强悍泼辣、豁达无赖的性情,体现出生命的顽强和狞笑式的乐观。这里深藏浦琳的审美选择。在社会底层挣扎的人物,凭借丑陋怪诞,洒脱凶悍,辣嗓子大叫大嚷,而在精神上很能放得开……”正如象征吉瑞的貔貅、象征威严的狴犴、象征公正的獬豸,都长得奇形怪状一般,扬州评话里象征正义的皮五、石信、施公这些人物形象比其他曲种书目中的主人公更为独特,因而也更让人印象深刻。“这对传统审美规范,庄重典雅之美,缠绵悱恻之美,伟岸纯正之美,都是具有解构意味的冲击。”最好的诗歌不一定是四平八稳的宫体诗,最好的书法不一定是纤美柔弱的楷书,最好的曲艺作品,里面不一定只有赞美与讴歌。扬州评话的这种故意为之的审丑,更为难能可贵。
扬州评话里的“丑”,更能衬托出动人心魄的“美”。皮五长得丑,他破衣烂衫、粗声辣嗓,惯会讹人。但是他身上更重要的一面却是美,是善良的、可敬的一面。他虽然讹诈人,但大多讹诈的是富人,是那些为富不仁的人,对于穷人,却能伸出援手,予以力所能及、甚至力所不能及的帮助。比如《当活宝》一则故事,正发生在即将过年前,皮五自己如何熬过年关尚要大费周折,而他却把骗来的钱全部给了需要帮助的青年夫妇,这样的对比还不够强烈吗?飞跎子石信长得丑,脸皮很厚、诡计多端,但他不畏权贵,敢闯敢拼。陈洪去给县官行贿,却是用自己辛苦攒下的錢,帮助武松开脱死罪,并且不求回报。这个时候,他的形象不仅不丑,反而更为高贵。施世纶形象丑陋,外号“施不全”,但他总能用他的神机妙算伸张正义,他的智慧、道德与他的外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扬州评话里的“丑”,更能酣畅淋漓地鞭挞丑。笔者曾与马伟开玩笑,称他为“活王婆”。他的师祖王少堂是“活武松”,他的师父惠兆龙是“活陈毅”。称他为“活王婆”似乎不敬,可他演绎得王婆确实太精彩了,活灵活现,活脱脱一个从市井里走出的恶毒市侩的女人。王婆在不同的地方表现是不一样的:在与西门庆谋奸时,她冷静机灵;在劝说潘金莲时,她巧舌如簧;在面对武松时,她强词夺理;在为自己开脱时,她又胡搅蛮缠。马伟把每个场景里的王婆刻画入木三分,这个人物令人笑,令人恨,令人不齿,令人扼腕。在扬州评话里,还有很多有着种种劣迹的小人物,这些小人物原本无关大局,有些劣迹仅仅是贪小便宜、嫌贫爱富等,但扬州评话人却不吝惜口舌,对他们的行为进行了大张旗鼓、浓墨重彩的描摹,有时并没有直接进行评判,但对这种丑的鞭挞,却是深入骨髓、酣畅淋漓的。
审丑,并非扬州评话的独创,但在扬州评话中表现得最为常见,最为突出,最为鲜明。这种审丑,并非当下恶俗娱乐的猎奇、扭曲,而是呈现出一种独特、深邃、令人震撼与感动的美感。它所讲述的是丑,反映与倡导的却是美与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