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九三年出生的他们,仍是被教育要拥有集体荣誉的一代。在学校游泳队为校争光,以后进到市队,为整个重庆市争光,甚至进入国家队,那就是为国家争光。争光的标准暂时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来提醒是什么,怎样才算争光。有人认为道德界限就在那里,逾越了就是抹黑,在界限内干得出色就叫争光。
零八年奥运会中国游泳队拿下1金3银2铜,这暂时和他们没有关系。整个暑假,十八中的游泳队都在集训,为了备战十月份的市队选拔。训练基地在距市中心一百多公里的涪陵,基地装了一台电视,在游泳馆对面的广播楼里,八月份奥运开始之后,夜晚的广播楼就按时吵闹,刚刚擦完身体的一群小孩从蓝光幽微的玻璃门里喷涌出来——大厅断了电,只有应急灯还照着——跟着椭圆形的队伍往广播楼奔。有的扶着脖子上的厚毛巾,来不及穿上衣,泳裤紧绷在大腿根,肌肉充着血,蓬蓬地像塞了两坨棉絮。有人觉得游泳的腿得是田鸡的腿,鼓鼓囊囊地把大腿小腿连结成一个葫芦,其实初中生练游泳,还没那么奋力。
他们晚上才有时间看比赛,还要快点跑,在电视机前面占一个好位置,所以训练完,洗的澡一天比一天潦草,身上沾着水珠,遇着八月晚上的风,依然生起寒毛倒竖的凉意。
今晚是本届奥运中国男篮的揭幕战,对阵的美国队里集结了科比、詹姆斯、韦德等老中青三代球星,每个人都在十八中游泳队里安插着球迷。后排喧闹里有人笑呵呵地发问:“你也过来看,你看哪个?”语气戏谑,吃准了对方讲不出一个具体的名字。
“看姚明!”对方的声音是正变声的哑嗓,说北方普通话,“明”的后鼻音拖很长,尾音还气若游丝地在耳朵边上转两圈。
裁判的哨声还没吹响,有人从人群后面拱上一个瘦高个子,硬邦邦的胳膊和大腿,骨架粗没有肉,硌得人手疼。一路硌到前排,他还老大不乐意,扭着身子左右摆了两下,周围就散开一小圈,把他拢在正中间。皱眉毛翻白眼,两只细长胳膊环抱在胸前,大家已经习惯姚若宁的一系列动作,有些像在欣赏,有些直接不明不白地笑,游泳队是和尚队伍,没想过队里会出这样一号人物,按泳队教练的原话,“比女生还骚气”。大家都乐意逗他,抓住他标准普通话里的每一句把柄,再去琢磨那久久不能散去的细密尾音。
“给你看嘛,看姚明。”人群后排响起一句起哄。
他从声音源头开始,仰着脖子摆了半圈脑袋,一边狠狠瞪着眼睛。比赛开始,球被抛在半空中,几个男生被他的大个头挡住,急着往旁边凑,他斜着身子一侧,手臂张开来,几个孩子就要躲,以为他生了气要打人(心里明白他绝不会动手)。但是他一折三拐地把胳膊抽回来,竟然笑了。
谁都看不得他笑,他一笑是春风化雨,是涪江里的水,是水波纹上的太阳光。他的一排上牙白而整齐,嘴角牵着眼角动,眼睛里波光粼粼,不再是瞪人时凶神恶煞的样子。这个年纪的男生还在发育的起跑线上,天然地害怕女性,面前的虽然是同类,但依然有女性共通的让人生畏的地方。
“让开,我出去。”他用公鸭嗓高声叫唤,头仰得高高的,白眼同样翻得高高的。
男生们摸不明白其中的道理,规规矩矩地让出一条窄道,姚若宁走路还是屁股摇在前面,再动胯骨,身条颀长,怎么看都是一条立起来的蛇。
有人不乐意,是队里最高最壮名叫阿塔的,觉得姚若宁走得太便宜,非要凑上来抓住他的胳膊,阿塔三四年级就有现在的个子,但他不充老大,也不爱欺负人。游泳队的孩子都不爱充老大,初中一个班里难免出几个混子,绝对不会出在游泳队里。大家知道,阿塔只是喜欢黏人,巨大的一副躯体,挂在别人背上,走动着像树懒。
他也挂姚若宁,消毒水味儿的更衣室连在泳池边,阿塔一个猛子游完来回,上岸洗澡,就看到姚若宁黑瓷一样的背,细腻发光的角质,唯有这点让阿塔卸下心防,确认自己没有面对一个女生。他从后面把姚若宁压下去,一直跟着他弯腰把休闲裤换上,湿漉漉的身体把姚若宁刚擦干的背打湿了,姚若宁穿完裤子就拿干毛巾赶他,不笑也不像生气,只要姚若宁不笑,阿塔之类的男孩子就不怕他,他心满意足地被赶跑,然后冲凉。
但这一次阿塔逾越了,他直接拦腰把姚若宁抱起来,男孩子们球赛也不看了,电视机前的踮着脚也要先看热闹,阿塔平时就喜欢揪着队里瘦弱的孩子提拉拽,大家知道他爱亲近人,但男孩子,搂搂抱抱可以,被谁这么横抱起来,意思就不一样了。
他们看到阿塔终于对姚若宁下了手,都带着兴奋。明知道姚若宁个子高,腿一抻就能点地,但仍要看一看他脚尖点地、腰一竖的姿态,这一系列完成再看比赛也不晚。
可姚若宁不,他不按一贯的做法瞪一眼就走,也不拿杀手锏冷不防一笑,他把手搭上阿塔的脖子,紧紧地、笃定地。这是更恐怖的回击,阿塔挂着笑的脸瞬间变了颜色,眼皮子颤抖,双手发不了力,脚步一瘫软,姚若宁就摔在了地上。
以往姚若宁从来不回应男生们的挑衅。他们曾经半推半搡地扒姚若宁的裤子,叫嚣着看他是不是也来月经,但谁都不敢真的动手,等着姚若宁从人群里突围,摇晃着食指骂着人离开,男孩子们就好像已经完成一次壮举。他们是没想到,姚若宁会回应。阿塔的惊慌失措变得理所应当,其他人也都笑不出来,眼睁睁看着姚若宁被摔在地上,这么跌一回,怎么都疼。姚若宁趴着半天没起来,没人敢扶。
就连人群本身也混混沌沌,不知道谁在和谁讨论什么,最后的方案被几只手一起拱出来,同样带着惊惧的眼神,只是他一站到台前,大家的声音就都不约而同地弱了,看他手足无措,看他由手舞足蹈的拒绝渐渐变为目光滞然的平静。
他叫孟斯维,整个队里年纪最大的孩子,他温柔、好说话,没听过他说“不”,不然怎么吃准了拱他。
孟斯维从划开的那片空白里走出来,拍了拍姚若宁的背,他踢足球,缺一場篮球比赛没关系,他问姚若宁:
“你受伤了没?”
怎么听都是废话。
姚若宁就闭着眼点头。
“那我送你去医务室。”
大家屏着气等接下去的对话,孟斯维不敢扶,其他人更不敢扶,只看到姚若宁自个儿手撑地站起,动作缓缓,孟斯维眼球跟着他的动作转,姚若宁站起来,孟斯维就得仰着脸看他,手动了动想要去搀他,却怎么也伸不开,他不习惯碰姚若宁。
这时候姚若宁才说:
“走着啊,不是说送我过去吗?”
孟斯维才回过神跟在姚若宁后头,伤号走得比护送人员快,双双消失在拐角,没了影。
后方的电视里,观众一阵喧闹,游泳队的孩子都回头,姚明命中全场第一个三分,人群又聚拢在一起,喧闹渐起,一会儿就如同什么也没发生。他们热烈讨论当下的比赛,过几年才会知道,媒体把这届奥运会称作“姚明时代的最后辉煌”。
2
医务室在广播楼的一层,从走廊拐进去,有个藏着的防盗门,里面空间大,正中间拉一道帘子,白褂子没扣好的女医生在帘子里面,陪着一张空落落的病床,每日坐着敲手机,九个字母键摁上去声音“笃笃”地,她过得太闲,练出来键盘打字飞快。平时,游泳时抽了筋或是打篮球磕了膝盖的男孩子,躺在那张白病床上,等着她用手利落地把膝盖一掰。
“这儿疼?”
“疼!”男孩子们眼睛里噙泪,疼得就要喊出来。
女医生凶得很,从来不接他们的腔,继续把小腿掰直,或者往膝盖上上碘伏。他们都熟碘伏味,深深吸一口有些像酱油,小隔间里味道过浓,他们就想不起别的事。只有平躺的那一会儿,女医生敲手机的“笃笃”声响起,他们觉得心脏也跟着一跳一跳,脸没来由地红,可那声音就是越来越大,久久不能消散。
临近半夜医务室还亮着灯,姚若宁自己走过去敲窗户,窗玻璃钝钝地响了两声,孟斯维就站在姚若宁后面,病人亲手包办了一切,他在后面走也不是,上前也不是。
“你过来,你敲。”姚若宁腰一摆,大眼睛看着孟斯维。
里面没人应声,孟斯维也无可奈何,但是他还是愣着神走上前,脚步邁得很开,手跟着在裤子边摆,像幅度小一些的相扑手,故意走得很男人。
他在窗子旁边学着姚若宁敲了两下,声音又钝钝地进去,还是没有回音。
“谁让你这么敲了,你得出声儿,你得说你是孟斯维。”
姚若宁的儿话音是漂亮,和重庆方言里的那种还不一样,他的话因为口音带上了蛊惑性,孟斯维跟着他的话走,乖乖地又敲了两下,边敲边喊:
“方医生,开开门,我是孟斯维。”
房子里椅子终于挪动了,窗户“哗”地被推开,一个戴眼镜的圆脸姑娘探头出来,正是方医生,双颊鼓着,明明是小孩子脸色,却深深蹙着眉。她手拢着帘子看向窗外两个人,眼珠子转到孟斯维的时候,脸色缓和了些,动了动嘴皮子说:“进来吧。”
他们俩就绕到刚被打开的正门进去,姚若宁扭头冲着孟斯维说:“你看吧,你乖得很,不惹事儿,别人大半夜悠悠闲闲地敲门,那叫没事儿找事儿,你大半夜敲门就一定是火烧眉毛。”
过去孟斯维没和姚若宁单独待过,不知道跟他谈些什么,平时没仔细听他说话,也不知道他说话嗓子哑哑的,但一个字比一个字清楚,其他的男孩子说话,鼻音和边音分不开,前鼻音和后鼻音也分不开。
孟斯维知道他们背地里怎么讨论姚若宁,他讲话喜欢吞字,语速缓缓的,字和字不黏着,利落干脆里带出娇嗔,随时都在和谁撒娇,但是周围明明没有让他撒娇的人。他走路总是一摇一摆,袖子长长地遮住半个手掌,游泳下水时看不出分别,每回等在岸边老是抱着膝屈着腿,也不知道膈应谁。还有他笑起来爱拿手捂嘴巴,一只手,手指长长的,跟着笑容一颤一颤,就像女孩子。姚若宁不一样,各方各面的不一样。
孟斯维还不能理解这种不一样的时候,方医生把姚若宁迎了进去,他趴上台子,孟斯维就坐在旁边等。孟斯维等得不耐烦,想快点回去睡觉,方医生不让他衬意,她给姚若宁检查了右胳膊,坚定地说动了骨头。
他们俩闷闷地交谈,方医生去县医院拿夹板和绷带,姚若宁语气里都是遗憾,遗憾不能游九月份的小组赛,别说小组赛,市队选拔也不知道能不能参加。孟斯维在心里暗暗想,他看上去对游泳可没那么上心。他自己呢,也谈不上上心。游泳新鲜,起码他是初学,但已经有人说他有天赋,小时候他学很多特长,千禧年刚过他上小学,流行“输在起跑线”的说法,就什么都要学一点。他学什么都被说有天赋。
孟斯维比姚若宁还瘦,瘦得像竹竿,不像游泳队员的身材,进初中前主要抓艺术,弹钢琴、学唱歌,初二才被挑来学游泳,断了艺术这条路,母亲一直不甘心,想让他继续唱歌,其实孟斯维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他小学有段时间在琴房里度过,钢基课上反复听李云迪版的《彩云追月》,二年级第一次上台表演,在全校家长会上弹《水边的阿狄丽娜》,三年级系统学声乐,乐理基础好,学起来快,和高一个年级的女生搭档对唱,那个女生是他的邻居,叫一帆……孟斯维的回忆就只能到这里了,那些成长里遗憾欢笑的部分,和大多数同龄人一样,但聊起天来,又隐隐觉得特别,记忆瞬间拉到昨天晚上。
同一个宿舍的阿塔先开口,他说方医生的胸,检查膝盖时老碰到他的手臂,其他男孩开始起哄,说方医生喜欢他。其他男生帮腔,阿塔有个校外的女朋友,他们手机被没收了,没办法发信息,阿塔就经常到医务室去,方医生并没有男朋友,这也是阿塔套出来的,她只是每天在无休止地摁手机,阿塔在的时候,手机换到他手上,键盘发出骨骼生长的声音。谈话的节奏乱七八糟,自然而然地带到孟斯维身上,阿塔说:“孟斯维几时也耍个朋友嘛。”
他们奇怪孟斯维从不谈论女孩子,甚至除了女孩子,其他事情也不谈论,他做老好人,别人笑,他笑得更大声,别人哭,他理所应当地安慰。孟斯维对谁都温温和和,游泳队的男生个子都高,孟斯维也高,但没有他们生得蛮,脸也秀气,从正面看是西瓜子形状,也像桃心,尖下颏儿方颌骨,眼睛是标准的丹凤,天生脉脉含情。
这句话问慌了孟斯维,他是该有个女朋友,但在喜欢人这件事上,他和阿塔之类的人实在没有共同记忆,过去的几年如同浮在云端,令孟斯维不知该抓住哪里,因为学艺术,很多女孩子和他一起长大,大概有一些是喜欢他的,大概也没有。这些话对着阿塔说不出口,阿塔有着山城男孩特有的匪气,说话断断续续又莽撞,听他不听的网络歌曲,两天不能穿一样的T恤,其实都不洗,出门抹发胶,抹得不动声色,后脑勺蓬蓬松松,像立起来的圆形灌木。孟斯维进游泳队后,也开始抹发胶,他想他得谈个女朋友,但不知道和谁,或者没有标准,漂亮就行。
“我有女朋友。”孟斯维脱口而出的是最熟悉的名字,“一帆。”接着又补充道,“陈一帆。”生怕别人觉得是杜撰的名字。
“喔——”初中男生的起哄,快速又绵长,拖到最后变得虚弱无比,他们是没有料想到孟斯维有女朋友的,大家都在小心翼翼地嫉妒,再血气方刚地释然,等孟斯维转下一句话,但孟斯维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氛围渐渐冷淡下去,木板的上下铺“咯吱”声频传,一忽儿谁也不动了,整个宿舍都在瞬间睡了过去,夜是寂静的夜,电风扇嗡嗡地摇头到孟斯维这边,下铺不纳风,他今天不再把身体往外挪,他牙咬得紧紧的,他不怎么擅长说谎,认为说谎最对不起的是自己。
“听阿塔说你交女朋友了。”面前的姚若宁也谈起这件事,让孟斯维陡然一惊,姚若宁和谁关系都好,也不记恨任何人,消息如此快速地传到他耳朵里。
但是孟斯维不想对姚若宁说谎,就只是摇摇头,说:“只是一起唱歌弹钢琴的搭档”。然后又习惯性地笑笑。
“你怎么老是笑成这个样子,家里遗传的?”
姚若宁观察所有人,不是故意也不是特别,只是细枝末节老是跑到脑海里,他好像天生比别人感知能力强,比如他从电视上学普通话,平翘舌念一念就念会了,再转回重庆话也容易。“嘛”“噻”“到”……过去他从孟斯维的笑上推测,他家里大概是经商,不然不会这么八面玲珑。
“你不也总是笑。”孟斯维不回答,重新问起他。
“我这是总结出的道理,你横着眼睛看他们,他们就越要起哄,这个时候就不能生气。笑不一样,我一笑他们就害怕。你倒总是避着我,你爸爸平时教你‘非礼勿动是吗?”
姚若宁擅自想象着,孟斯维大腹便便的商人爸爸,喜欢在办公室的桌子后面摆一大排书,很贵的全套经典,蓝色封皮,一本也不读,还记得的那几句全部拿来哄儿子。
但孟斯维就接下去:“他不怎么教我,他教自己学生,高三忙得很,他的学校位置也偏。”
原来是老师,姚若宁才明白,他的八面玲珑是无师自通。
姚若宁的手闲不下来,撑开,指头长长的,肤色很黑,关节处就更暗沉,跨度大。病床的扶手是圆滑的铁杆,粗糙地刷着白漆,姚若宁的手指在白铁杆上跨动着,指甲盖儿小小的,看起来很软,他过了一会儿才问孟斯维,你能看出来我弹什么吗。
孟斯维一直静静看着,他当然认得,二年级为了家长会,练习了无数次的《水边的阿狄丽娜》,他抬头望着姚若宁,姚若宁就笑了,大眼睛微微眯着,睫毛跟着颤,他是一张女孩儿的脸,孟斯维这才读明白。
“我也练过钢琴,七级。”姚若宁偏了下头。
姚若宁说自己也不喜欢钢琴、也不喜欢游泳,不知道自己喜欢的究竟是哪一边,他哼肖邦的二号叙事曲,手指跟着在白铁杆上动,二号叙事曲写的是立陶宛的长诗《斯维台茨湖》,姚若宁说刚好你的名字叫孟斯维。姚若宁继续弹,他知道了孟斯维踢足球,但他自己不会任何球类。十五岁过得异常混沌和糊涂,孟斯维喜欢太多以至于不知道喜欢什么,姚若宁没有喜欢的也不知道该喜欢什么。
天空上总是蒙着雾,像重庆这座城市,也一直雾蒙蒙的。交错、复杂,不知道走到哪里。
方医生回来带着夏夜晚风,医务室的门碰撞了又开,孟斯维才要起身回宿舍。
姚若宁腿伸着上夹板,头朝外探着对孟斯维说:“你明天来探探病啊。”
孟斯维没法儿拒绝。他推开门,微微浸润的暑热,夏蝉还叫着,绿色树丛里有点点萤火,黑夜铺天盖地地过来,小学校安静得能听到每条道路的沉吟。斯维台茨湖是立陶宛的湖泊,战争时期立陶宛受到异族攻击,男子都上前线赴战,城内只有老弱妇孺,当敌军攻至城下,他们只有祈祷上苍让洪水吞没城市,与敌军同归于尽。孟斯维感知到洪水滔天,蝉声慢慢熄灭了,他听到星星旋转的声音,一支队伍向他走来。
3
奧运会闭幕没多久,游泳队放了两天月假,孟斯维没回家,仍然待在基地游泳。
他要游进前三,才有机会进市队,小组赛的道次已经公布,他在五道,游泳比赛道次越靠中间,上一次的成绩就越好。对于一个刚进游泳队一年的学徒,他的表现能称之为出色。如果一件事做得好,就让它再好一点。
他经常去看姚若宁,和他绕着游泳馆慢慢走,姚若宁的努力总是小心翼翼,手问题不大,但没落下复健,他还是想参加小组赛,他入队的时间比孟斯维早,虽然不如孟斯维进步快,但也是有希望的尖子,有时候他和孟斯维聊起钢琴,兴致也很高,他原来对很多事情都有寄托希望。面对孟斯维的困惑,他故意说得随便,“十五岁,有谁真的清楚自己呢。”孟斯维非常不喜欢这个回答。
孟斯维有点害怕阿塔他们放假回来,回来再次问起他的女朋友。他想起陈一帆小时候,黑得很,头顶绑着蜈蚣一样的辫子,脑门锃亮。她混在女孩子堆里永远是领头的,爱开孟斯维的玩笑,一伙女孩子堵在琴房的窗户那里叫他的名字,老师也跟着笑,唯一不好意思的是孟斯维。他挣不开“童年”这个词的禁锢,怎么逃脱都是小孩子,节拍器立正在三角钢琴的正中央,黑棕色的壳子,外面绿树郁郁葱葱,比他的暗色琴房好看,一秒一秒练下去,小时候的时间还是耗不完,夜里的被子如水凉,那时候还能幻想天顶的繁星,冲破住宅楼的天台,直直地坠在房间里,但是一醒来,他就知道这副躯壳里还是一个寂寞的小孩。这让他好奇别人是怎么长大的,怎么长过一个空旷的童年。
他把自己闷在水里面憋气,身体已经开始发热了,刺鼻的味道涌上来,他闭着的眼皮里能感到亮晶晶的天光,憋气时可以什么都不想,一秒一秒,犹如摆在三角钢琴上黑棕色的节拍器。天阴下来了,他的视野一片灰暗,他感觉后脚不着力,放空的脑袋还转不回来,本能让他蹬出水面,睁开眼睛拼命甩了甩头发,从游泳馆的大玻璃墙往外看,是盛夏最普通的流云,过来遮住一会儿太阳,他静静等着,等着云又悄悄地过去。夏天真是明晃晃的,树枝都跟着摇摆,翠青色是动画里才有的绿,一片连着一片,在室内也能感觉到风,他从没度过如此迷茫的夏天,他呆呆地立了一会儿,等到阳光再次照耀到柏油马路,蒸腾的雾气模糊了树枝摇摆的时候,重新扎进碧蓝的游泳池里。
初一的艺术节是孟斯维最后一次和陈一帆合作,她变化很大,白了,也高了,明明和小时候一样瘦,但隐约有了线条,她刚刚读初二,手机总是拿在手上,翻盖的长条的手机,坠着长长的水晶石链子。孟斯维看到拿手机的女孩子就心悸,里面似乎藏着一个他所不知道的大世界。陈一帆还没从孟斯维身上看到变化,但合唱的时候仍然习惯盯着他看,孟斯维感觉到眼神前后的不一,唱歌的声音开始抖。声乐老师把这归因为变声,后来的演出,给陈一帆找了新的搭档,刚好那时校游泳队招人,孟斯维也就逃得远远的,开始学游泳。
孟斯维从来没向陈一帆透露自己的电话号码,不知道她是怎么拿到的,后来短信就来得很频繁了,问的都是无关痛痒的问题,要不就是报告自己的日常生活。短信早上有、睡前有,频繁的时候连着几条,过了几天又一条没有。孟斯维的噩梦解除,还是来基地培训,手机被没收以后。
姚若宁最近也感受到一种奇怪的节奏,是有规律的切分音,忽快忽慢。存在于孟斯维眨眼睛的频率上,可惜孟斯维还并未察觉到姚若宁怎么看待他。感性思维是收集外部信息的触手,姚若宁有更强的学习能力,以及相对应的,面对太多情感信息源的无能为力。大部分时间里,除却恶作剧,他不去回应任何人,但是对于孟斯维,他有了形态与意识的回应。回应他的眼神或许更像女孩子——孟斯维嫌恶的那群不太坦白的女孩子,她们通通不知道面对一个男生,拨开似是而非的态度,为感情下一个明确的定义有多么重要。姚若宁愿意做坦诚的人,但是他现在对一切都拿不定主意。孟斯维天生浪漫的眼睛,传递或浓或淡的情意,他教语文的父亲,从小给他缓缓说话的本领。他就是一个需要被分离的情感来源。
姚若宁喜欢分析人,但从分析孟斯维的父亲开始,他就失了手,这次失手几乎预示着往后所有的失败。他知道这一次不太容易,也知道他和其他人的背道而驰:其他人的成长大多是情感越来越细腻,而他则将渐渐失去这种能力。所以他要等候很久,等到孟斯维抬起头问他:
“你眼睛明明不好,为什么不戴眼镜。”
这个时候姚若宁才敢暗暗地想,他不也只多管自己的闲事,心里有底气了一些,他先回嘴:“因为我眼睛大。”话说完敏锐地察觉到语气的不对,他的每个字都有意拖长,甚至带着淡淡笑意,他机敏地望了一眼孟斯维,他什么也没发现。
和阿塔他们进行恶作剧是没有意思的,但面对着孟斯维就很好玩,因为他总是这样沉静,姚若宁有点别扭地想:或许情感触觉差异很多,但怎么也不至于差这么多。于是他说我们发张合照给阿塔他们。他尽量克制笑意,他们用的方医生的滑盖手机,前置镜头像素低,让他们黑的头发黄的皮肤差别更分明,姚若宁那一刻喉咙里干干的,但还是凑得离孟斯维更近一点。孟斯维脸不动,盯着屏幕终于决定笑开一些,姚若宁就跟着笑得更灿烂,照片拍好了,姚若宁发过去。
不一会儿短信回過来:“你们也不练习,白留在乡下了。”后面跟着一个很流行的哭的颜文字。
就这样?就这样。孟斯维一直到这里都没意识到恶作剧的内涵,直到他扭头看到姚若宁正睁着眼睛盯着他,闪烁了两下子终究没有摆开,看是看清楚了,但不大敢相信,误会要靠不清醒掩过。那天孟斯维回宿舍很早,迎着落日走那条柏油路,空气恹恹的,此时的夏天已经是没了汽的汽水,他在广播楼的电视里看到芬达的广告,周星驰从一个巨大的橘子上跳起来,用不标准的粤式普通话喊“助力奥运”,盛事的余温还绵长地包裹着他和他们,时间自觉地留出一个尾巴,那时候还不需要他们拼尽全力抓住。他想起姚若宁在他临走时说的一句:“明天小组赛加油”,姚若宁的手还是没养好。
比赛时姚若宁就坐在空荡的观众席上,耍宝一样地给孟斯维加油,岸上几个在准备的小孩,总觉得大声说话就是好笑,趁着这股幽默拍着手笑起来。孟斯维本来就有天分,加上没懈怠的训练,不存悬念地拿了第一,分到了进市队的竞争名额。
之前阿塔他们就约好,小组赛结束了一起去看电影,孟斯维往观众席慢慢走,还是步子迈很开的走法,如果不是他,倒像个小流氓,姚若宁瘪着嘴很有节奏地点头,跟随他的节奏,看他一步一步地走过来,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他们说去看《画皮》,我们可以不看一样的。”换以前,孟斯维说话不能这么轻巧自然,那一阵的关系似风,不清不楚地扫在两个人脸上,瞬间在眼前蒙起一层白纱,揭开前可以什么都不用想。
“那看什么?”姚若宁淡然地笑。
“你想看什么?”孟斯维右手不自然地把拳头握紧了,他还是有些意料之外的慌张,“你是不是想看《李米的猜想》。”
姚若宁摇了摇头,其实他是想看《李米的猜想》,但是他觉得,他和他一起看,不好。有时候他比孟斯维想得多一点,他说:“就看《画皮》吧,反正都是周迅演的,同一个人,不吃亏。”
孟斯维答应下来。
那天晚上,泳队少年的队伍走得浩浩荡荡,像滚着春雷,脊背的骨骼藏在略薄的卫衣和不肯换下的短袖里,一躬身露出脖子下方龙鳞一样的花纹,手搭在一起,偶尔捏着拳头揍在对方肩膀,小臂上的青筋是纵曲的,一直延长到宽阔的手背,他们这么走着,形成一支亲密无间的队伍。
孟斯维一直慢慢地跟在姚若宁的背后,他穿白色的帽衫,身形很单薄,但后背像蕴藏着不能穷尽的温暖。
电影院的灯光幽微,照在邻座姚若宁的脸上,照着他含着波光的眼睛,长的睫毛如同羽毛扇子在下眼睑打一层阴影,他看人还是温柔的样子,屏幕上光影一静一动、一明一暗,他脸上的阴影也就一会儿消失、一会儿覆盖。
孟斯维的心跳得很快,电影在讲什么全然不清楚。
他转头对着姚若宁的方向,姚若宁就感知着转过脸来看他,他还是从下往上看人,眼睛动了就知道嘴角在笑,和以前一样,但这次孟斯维看他,又看出些不一样,他们在医务室的谈话,绕着游泳馆走过的几圈又几圈,他瘦弱的手指打在白的铁杆上,他想起肖邦的第二叙事曲,柔柔地在第二段突然转成激昂的旋律,他突然觉得他该在这个时候喜欢什么人,就像阿塔,就像任何人,那么为什么不能是姚若宁。
他转回脸看大荧幕,赵薇的脸煞白,他很久没有看电视或是电影,不知道小时候的还珠格格也可以变成这个样子,他紧张得胡思乱想起来。姚若宁也把脑袋转回去,两人目视着同一个方向,不再有眼神交流。
但他依然能闻到姚若宁身上的味道,好像是淋过雨的青草地,他又精神不振地转过脸,这次姚若宁没有看他,投影仪的光笔直地打在他眼睛上,带着满视野的细小灰尘,那道白光给了他大约三秒钟的恍神,恍神间,他觉得自己的嘴碰到了姚若宁的嘴。上下唇一般厚,这一点他没有想到,平时他不大敢看姚若宁的嘴,现在却觉得这样熟悉,他有些发痴。姚若宁被摔在地上时,脑里金星一样的景象,他没感知过。现在是周围窸窣的声音朝他撞过来,姚若宁把他从摔倒的迷失里拉出来,他觉得他让自己清楚了自己的身体。
可是这清楚还没维持过几秒,他听到耳边响起小小的爆炸,仿佛弹C大调音阶时,第四根手指没有做好准备,只能任由手腕狠狠地砸下去,发出一声颤抖的巨响。
他回到现实,电影院还是暗的,但他的心思已经敞亮了,他侧头看了一眼姚若宁。他神色自若地坐着,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当然或许确实什么都没有发生。孟斯维很想开口直接问,刚才是真实的吗,他想他们的关系已经足够好,但终究没有问出口。
一直到电影结束,姚若宁都没有再转头看过孟斯维,他们静静挨着坐在一起,短短的一场电影,孟斯维好似熬过了漫长的青春期,不知所踪的接触让他越来越平静。出电影院的时候,姚若宁软趴趴地走过来,身体瘫靠在孟斯维身上,笑得倒是生机盎然,他不着痕迹地说:
“搀着我回去吧,我快困死了”。
他眼睛一眨,就好像无意窥探了天上的一颗星。
4
他和姚若宁不再亲密的节点来源于后者的归队,游泳队照常训练,他不再有借口去医务室,日子变得匆忙起来,九月底转瞬到来的时候,市选拔赛如期举行,十一月通知结果,一共进了三个人,其中当然有孟斯维。他在离开之前和其他人共同见证了姚若宁的转变。
像是植物在春天抽芽,经过一个季节的生长,突然有了形状。姚若宁也是在一个夏天过后,突然有了性别,过去的那些扭捏慢慢褪去,在他身上曾有的玩笑全变成了模棱两可的碎片,少年心中的不安褪得清清楚楚,既像青春的开始也像结束的微妙时节,孟斯维就这么一直恍恍惚惚的,暂时被安排到体院中学借读。
他们的夏天也算正式地过去了。
初中毕业的聚会孟斯维赶来,依旧那副温温和和的样子,一年后见到姚若宁,他的嗓子已经变完,身体和嗓子一起粗犷起来,走路不再一摇一摆,背挺得笔直,也不再露着上排牙笑了,干脆很少笑。
十几岁本来就是一年一个样子,只是姚若宁脸依旧很小、五官还是淡薄,长了一岁也看不大出来,个子当然是没有再蹿的了,但就是不一样,哪里不一样?肩膀更宽了,把衣服撑起来,让孟斯维看得愣神,觉得自己认错了人。
他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孟斯维和周围的同学时至今日,终于确认了这一点。虽然依旧纤瘦,但目光坚毅、不苟言笑,除了肩膀还有哪里不一样呢?孟斯维看向姚若宁的指甲,他记得他的手,对,手。按在医务室病床栏杆上的手,那手是细长的,指甲盖是柔软的,但现在的姚若宁有着方形的、坚硬的、贝壳一样的指甲,他这时候才坚定了信念,姚若宁是真的长大了,在他没有见到的地方,悄悄地、快速地长大了,过去的场景,就像一个没做完的梦,模糊得好像那个夏天只是游泳池里随意冒出的泡泡。
孟斯维在座位底下紧张着,想着待会儿大家举杯,他要说什么,结果是姚若宁先起身,他转着圈敬酒,动作当然比以前沉稳,然后又是一笑,孟斯维明显感到周围的人一愣,他们也很久没看到这样的笑,笑容还是春光里的湖水,那么美,但是孟斯维瞬间明白了,以前他的那些同学惧怕这种笑容,不仅是因为它美,更因为它透着无畏。孟斯维终于获得了和他同学一致的归类,寻找到了他一直寻找的同步,他无法直视姚若宁的眼睛,当事人大概全然忘了,再说一些蠢话好像也不合时宜,往后的日子还要继续走,姚若宁总是大踏步往前,孟斯维却觉得心里有一块被利刃钉在墙壁上,永远地停在十五岁了。
零九年,孟斯维转到渝中区,专心开始游泳训练,背负着市里的荣誉,下一个目标是进入国家队,备战二〇一二伦敦奥运会,他刚刚升一级运动员,是队里的重点培养对象,鋼琴要暂时搁置,但母亲仍盼望着他重新拾起来的一天,他也渐渐松了口。今年初看到了陈一帆,更漂亮话也更少,陈一帆妈妈夸他长高了,他才注意到自己裤脚下露出的脚踝,白净的皮肤,比纤细还要纤细,陈一帆和他一块儿低头,又一块儿别扭地转过去,他的变声期彻底过去,以前嗓子里好像长着根根利刺,陈一帆现在和那些利刺被一块儿抚平,变得柔软美妙起来。
高中生活风平浪静,听到最多的评价依旧是温柔和好脾气,他的步伐稳健却再也不能像过去一样迈得开,他的能力在何时丢失的呢,在某位战士降临,即将抵达的当口,他环顾四周,比旁人更早地感知个体的渺小,这算是他从姚若宁身上学来的,他下定决心,他绝不回头,他和他的人群一起沉进了深深的斯维台茨湖底。
作者简介:
杨菲,1995年生于湖南常德,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现居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