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照进
我在赫章见到了故乡的另一种面貌。我觉得我至今还生活在那里,我的脚还沉陷在那些熟悉的场景里无法启程。线团一样缠绕的山区公路,寂静的小城,贴着山坡啃草的牛羊,核桃的坚硬外壳,金黄色的玉米棒子,卖烧土豆老妈妈黑黢黢的皲裂的手掌,弯牛角吹起的苍凉音调,所有名词、动词的故乡物事,一切熟悉面貌,在金秋,在另一处高原呈现。天幕下,仿如星星般真实。
此时的高原,秋天穿着金黄色的孕装在旷野漫步。百花簇拥。成片成片的韭菜花在高原屋脊滚成锦缎,等待孕育。太阳花的圆盘仿若蜂窠,籽粒饱满。牵牛花的喇叭红彤彤,蓝艳艳,娇嫩欲滴。风中捎来果实的消息,那些躲藏在枝桠间的醇香,此刻正被秋风一点点扇动。
赫章被称为贵州屋脊,最高海拔二千九百多米,属典型的喀斯特地貌。很长一段时间,我对赫章的认识只能停留在想象里。我所居住的黔东北铜仁和毕节所在的黔西北,在地理上分处两端,因为赫章往往被我忽视。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二○一七年深秋。中巴车在山间的公路上行驶,车窗外闪过海浪似的山峦,像小小的指头,滑动在凹凸不平的天空。山一会儿从左边闪过,一会儿从右边扑来,捉迷藏似的,叫人摸不清底细。不时有玉米块地斜插在苍茫的山野,露出成片的金黄,泛白的玉米秸秆与周边的绿色林带构成简拙的油彩。
在所有的粮食作物中,我最喜爱的不是大米,而是玉米和土豆。我至今还保持着常吃这两种食物的习惯。这是我的宿命,也是我无法摆脱的选择。我曾经在一篇短文中这样描述我对大米、玉米、土豆的理解:
就像粮食家族中的玉米、红薯、土豆这些低矮植物一样,尽管它们一直以灰扑、粗砺的身影出现在我们眼中,而且容易受到忽视和轻慢。但我喜欢。这或许与我的出生有关。我的家乡一年四季只生长玉米、土豆、红薯,它们的身上带着劳动的伤痕和农家肥的气味。一粒粮食从田间走到餐桌,它要通过多少汗水的洗礼,而劳动者匍匐的身影往往得不到应有的尊重。
水稻似乎应当算作众多粮食作物中的贵族,它一直那么纤柔,果实白净、饱满、晶莹剔透,仿佛细小的玉粒。那是不是众多的人一直追逐它的理由呢?我不得而知。但我同样不喜欢它过分的细腻、素雅,书生气太浓,贵族气太厚。尤其是它择地而生的性格,有些让人感觉娇气十足。它需要足够的水分滋养,喜欢平坦,追逐肥沃,拒绝干裂、高坡和贫瘠。而玉米、土豆、紅薯却不是这样。很多时候,它们只能选择高坡、贫瘠、无水的土地,把根扎下去,艰难地生长。这是玉米、土豆、红薯的命运。它们同样也向往平地,渴慕水足地肥,但没有选择的权利。
是的,我说到了玉米。那一天,在韭菜坪景区,我和诗人冉仲景分别在小摊上挑选了各自喜爱的食物。仲景挑选的是一颗烤红薯。而我毫不犹豫地挑了一根烤玉米。我们各自在充满花香的高原山顶上吃得满嘴香甜。
赫章和我的故乡沿河一样,山地居多,几乎全是山。坡地上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玉米林。赫章的海拔落差大,往往高处还是青绿的玉米林,挂着一颗颗玉米棒子,低处却已经收割完毕,留下成片灰白的秸秆林。在赫章采风的几天时间,我也没有见到一分水田和一垅稻谷。山坡上,除了玉米,就是土豆。在那些山坳里,不时会见到农人在收挖土豆,三三两两的人影散落在土块间。天幕垂得很低,仿佛要接近他们的头顶。雨雾笼罩着灰扑的身影,荒凉的土地里堆着成袋挖好的土豆。在进入石林的路口边,我们碰见一位姓陈的彝族老妈妈,老人已经七十多岁,是附近的村民,听说当天有人要到石林旅游,特意赶到路边来摆摊卖烧土豆。破烂的长裙拖拽在地,皲裂的双手又黑又脏。火盆的铁丝架上摆着黑糊糊的土豆,柴是老人从旁边的林子里捡来的干柴丫。我知道这种烧烤,其实只是火苗将土豆的表皮烤糊,而里面根本不可能烤熟。老妈妈用一种自制的简陋刨子给刚刚烤过的土豆刨去表面的糙皮,双手比土豆更黑更脏。
在黄昏的山坳上与老人相遇,让我想起逝去的祖母,以及故乡那些和老妈妈一样苍老的乡邻。我问老妈妈一天能挣多少钱?答曰:没多少。又问:今天挣了多少钱?回答:二十几块。
那时候,我看见,老人就像一株匍匐的植株,在故乡的土地上顽强地生存着。我的内心随着黄昏的风吹进一丝苍凉。我没有掏钱去买老妈妈的烧土豆,我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了现场。采风的人续续走回到停车场,黄昏正一点点逼视着山野,凉意袭人。我眼睛里始终晃动着那些烧得黑糊糊半生不熟的土豆。第二天的晚宴中,恰好有白米和玉米饭供人选择,我一连吃了三碗玉米饭。坐在我旁边的作家诗人们一边喝着酒,尽情地唱着歌,席间气氛像一锅煮沸的开水。我独自一人离开饭桌,沉入外面黝黑的夜色,远方传递着星星点点的灯火。我又一次想起了卖烧土豆的彝族老妈妈,我想起我逝去的祖母,她们的面孔竟那般清晰而又相似……
两年前,大型舞台情景剧《文朝荣》在铜仁万山大剧院演出,单位组织人员集体观看。舞台上的文朝荣形象朴实、逼真、鲜明,让人震撼。二○一六年,又读到贵州作家王华的报告文学《海雀,海雀》,对主人公的印象进一步深刻。那一天下午,我们一群人在山路上盘桓了两个多小时抵达海雀村,与文朝荣零距离接触。如今的海雀村青山环绕,早不是文字报道中的荒凉景象,不过看起来依然不是特别富裕,和大多数边远村落没有太大区别。海雀村过去和现在的照片被贴在宣传栏里,作为历史与现实的对比。那张反映苗族老大娘安秀珍苦难生活的照片特别显眼。
海雀村在赫章县的东北部,距离县城八十八公里,境内山高坡陡,土地零星破碎,是贵州省的一类贫困村。巧合的是,我的家乡后坪也在沿河县城的北部,离县城一百八十公里,以前进一趟县城要走两天,一天陆路、一天水路。二○○一年夏天,新华社贵州分社的刘子富社长到后坪乡茨坝村采访刘恩和,晚上回到后坪乡政府对面的小旅店连夜写稿,整个晚上他都兴奋、激动,时而推开窗子面对夜色中的大山仰望思索,时而走出屋子,在过道上走来走去。他对陪同采访的沿河县委宣传部长安平不断地重复:“我今生有幸遇到过两个重大典型,一个是十多年前在赫章遇到的文朝荣,一个就是沿河县后坪乡的刘恩和……”。刘恩和的事迹后来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国内数十家报刊登载,他也有幸当选为党的十六大代表。
刘恩和是我族叔,九十年代初我们在后坪完小附中教书,他是小学六年级的班主任,我是初中一年级的班主任,好多次,我在早自习前的清晨,见他一个人在教室里打扫卫生。学校的教师厕所每周五只安排学生打扫一次,但长期保持得干净整洁,老师们一直纳闷。直到有一天我拉肚子,凌晨起来上厕所,发现刘恩和拿着扫把清扫。刘恩和长期吃玉米饭、土豆当菜,却把白米节省下来背回家给老母亲,节省的钱资助贫困学生,几十年如一日。一九九六年,他在担任茨坝村完小校长时,组织村民投工投劳修学校,一个假期,他用肩膀从十多公里外的办事处背回水泥达十余吨。学校修好了,名字就叫“背来的学校”。
从照片和专题片里感觉到,文朝荣略显瘦小的身子与舞台上的形象有些区别,但他骨子里透出的那种执拗还是能从他的眉宇间看出来。文朝荣带领乡亲几十年不变信念治理荒山植树造林,跑穷根;刘恩和被称为“山村教育愚公”,形象上看去憨朴老实。他们都有一股子犟劲,一个常人无法理解的内心世界。我在他们之间,找到了相同的東西。
在去兴旺村的路上,当地民俗文化学者阿哲鲁仇直老师不断地向我们讲述着乌江源的往事。他说这地方彝语叫也嘎村,以前到处都是海子,水很深。大跃进时期围海造田,结果湖水枯干,变成现在的旱地。汽车进入一条狭长的沟地,两边全是密集的苞谷林。此刻,白花花的玉米棒子挂在秸秆上,看上去一派丰收的景象。乌江北源就位于兴旺村,当地人称为“龙井”。山脚边的地底下冒出一股活泉,被圈成一个水泥池子,靠山一面的墙体上写着几个斑驳的大字“乌江北源”。我和仲景十分激动,我们都来自乌江中下游,乌江养育了我们的故乡。我们有种游子归乡的荣誉感。
我曾经在乌江中游的沿河县城生活了十多年,每天都喝乌江水,用乌江水煮饭、洗衣服。乌江已经成为我生命的另一种血液。此刻,哗哗的水流从池子的出口流出,格外清澈。我不由自主地矮下身子,捧着喝了几口。旁边一位来自北方作家疑惑地问:这也能喝?我说甜着呢。说罢哈哈大笑。笑完,又捧起水喝。诗人冉仲景也喝。最后,我们居住在乌江上游和中下游的几位朋友彭澎、老魏、我、仲景坐在井台上照了一张合影,背景就是“乌江北源”几个大字。我平生第一次学着把图片发到微信朋友圈,没想到很快就收到数十人的点赞和留言。
龙井的水并不十分大,水流沿着走廊沟渠一路欢快前行,像默默远行的人。有谁知道,被誉为贵州母亲河的乌江,居然是从这里出发的呢?而且那么低调,那么柔顺,甚至连高声喧哗都没有。我趁着众人拍照欢呼的间隙,悄悄走到一边,折了一只小纸船,放进沟渠里,看着它缓缓向前漂去。我知道这只纸船它会一路沿着渣果河、春乐河、则姑河、赫哲后河、麻布河、六冲河、总溪河、三岔河、乌江渡……一直漂到我的故乡。
夜晚的赫章县城人影稀疏,车流稀松,似乎一切声音都躲到了暗处。美丽的城市就躺在高原怀抱里,像音符静静停止在琴键上,安静恬淡,素朴典雅,节奏舒缓,让人想起时光在墙头上的漫长身影。我独自一个人在街上溜达,就像我常常在沿河县城的防洪堤上溜达一样。我喜欢安静的夜晚,喜欢安静地一个人看河流缓缓穿过夜色,穿过城市的繁华与喧嚣。霓虹灯影下,两个卖核桃的妇女守着摊子,敲碎的核桃外壳被她们小心地装进塑料袋。我询问核桃多少钱一斤。她们争着说八块,还一迭声地说好吃着呢。赫章是中国核桃之乡,全县已种植核桃一百六十多万亩,年产值近十五亿元。我买了一斤,让她们用夹子给我夹碎。这样吃起来方便。赫章的核桃属于铁核桃,就是外壳有些厚,而且坚硬,需用锤子砸,不像市场上的泡核,只有薄薄的皮,用手一捏就露出核桃肉。但是这种核桃更入味,营养更好。
小时候我老家就有三棵大核桃树,也属铁核桃。每到秋天核桃成熟季节,祖父就会爬上树去用长竹竿子拍打那些果实,地上噼噼啪啪响声不断。祖母将核桃果全部集中到炕楼上熏烤,却不准我们轻易偷吃。我们只好去核桃树下寻找遗漏的果实,濛濛雨雾中,不时有光溜溜的核桃果从树枝上掉落,啪的一声,惊得三五颗小脑袋瞬间凑成一堆。
第三天,我们坐着大巴车离开赫章,车在螺旋似的高速匝道上兜着圈,绕线团一样往上盘旋,简直和沿河北站的匝道一模一样。这两地的山、两地的水,真是绝了。我对身边的仲景感叹。途中,我居然看见一个中年农人背着满满一背篓玉米棒子,手握打杵在路边歇息。可惜车速太快,我不知道他是否会喊着歇脚的号子。我故乡的农人在山间背负重物,总是要在打杵落地的瞬间,“吔嗨——”似地吼喝一声。声音拖得又长又猛。
我抬起头,天空湛蓝。一只鹰在头顶盘旋。又一只鹰在远处盘旋。黑黑的影子仿佛简洁的文字。故乡,就在这样的仰望中真实而又明晰,遥远而又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