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仙

2018-06-24 17:20方如
山花 2018年5期
关键词:事儿爷爷

方如

1

是在出事的前一天,嫚子才知道,自己对爷爷,竟然也有反感。

她是通过爷爷的眼睛发现这一点的。平时爷爷的眼睛总藏在厚厚的眼镜片后面。但那天下午,是爷爷自己把眼镜给扯下了。

手握眼镜,爷爷瘫坐床头,脑袋软绵绵地垂着,脖子晃荡荡地像要断,嘴巴连着涎水,张张合合好半天,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丝动静儿,那动静飘飘摇摇的,像在唱。

可嫚子很清楚,那可不是唱,那是她的爷爷,马上又得开哭啦!

果然,长长的泪,很快顺着爷爷的眼角、鼻尖蜿蜿蜒蜒淌下来,且越淌越多,以致后来爷爷都不得不自己伸手去抹,边抹,还边斜斜地梗起脖子,朝向嫚子瞪大了眼睛——是眼睑外翻,里面疙疙瘩瘩游动着暗红血丝,外面细细碎碎堆满姜黄眼眵的眼睛,且里里外外,晶晶亮亮溢满了泪。

嫚子又气又怕,甚至还有几分嫌恶,不觉间,皱眉、噘嘴,五官全凑成了一团。

“我不在这儿,我要回老家……”同往常没任何两样,哭过几声,爷爷呜呜噜噜又开始了念叨,这念叨越发让嫚子心烦。

“咳,喝点儿酒,总要闹,闹来闹去,不过就这么两句话”——妈这话,从前嫚子听时,总替爷爷不平,可没想到,现在真轮到她自己独自来面对,怎么竟比妈还烦?怎么也觉得妈之前的抱怨,真是一點没错儿了?

几乎也要咧嘴开哭的嫚子站起身,不想,一偏头,正撞上衣柜镜子里的自己,一时竟呆了——多好看呐,自己这双眼睛多好看!难怪爷爷总要赞:“鸭蛋青、棋子黑”,坏情绪因照镜子被一扫而空,嫚子再不想待在满是酒秽气的家里了,她不管不顾地抬腿就朝屋外跑。

屋外是难得的好天气,昨夜下了场透雨,现在雨停风收,门前小路一如既往,又成了酱缸般的一湾烂泥塘,坑坑洼洼到处积着水,倒映着头顶刚被雨水细细漂洗过的瓦蓝的天。

找出妈新给买的水靴套上,嫚子兴奋地在泥地里又蹦又踏。村里跟嫚子同龄的孩子不少,妈允许嫚子一起玩的可不多,所幸跟她最要好的家慧,因成绩不错,尚在此列。家慧家住村东头,嫚子疯够了,一时兴起去找家慧。她深一脚、浅一脚,扑哧扑哧在泥里跑了一路,早把刚才的烦心事儿给跑得无影无踪。

“开超市!开超市!”不等进家慧家的门,嫚子就大声嚷嚷。这学期学的小数四则运算,暑假里孩子们若凑在一起玩这游戏,哪个家长见了不得夸?

但那天已无需如此,那天家慧家里没家长,她们当然也就无需开超市。

两个孩子在门口玩了阵儿泥巴,很快又进屋开了电脑打游戏。家慧家就她奶奶带着她和她哥,父母都出外打工去了,只过年回来,不过每次回来都带礼物,这电脑便是礼物之一,虽不能上网,游戏还是可以打的。

二人一直打游戏打到天擦黑,隔壁英莲大妈上门来骂:“家慧,你这个小死尸,就知道玩儿,还不赶紧上西河去,知道吗?你哥淹死了!你奶哭得都要背过气儿去了……”

嫚子跟在家慧身后跑,她也很想去西河看看。可她的脚步越接近自家门口,越沉得抬不起来——天黑了,妈一定已回来了……到底停了脚步,嫚子眼睁睁看着家慧小小的身影像传说中的鬼魂一样,在浓重的夜色里,一晃一晃,越飘越远。

2

嫚子像只小老鼠,亮着鬼鬼祟祟的眼睛,灰溜溜踅进院子。冷不防被突然从屋里蹿出来的妈抓住,劈面先挨了一巴掌,“又玩疯了吧?又没吃饭吧?”妈凶巴巴地冲她吼。

“吃了,我吃了。”缩了头,嫚子几步蹿进屋子,只用眼睛小心翼翼觑着妈,身子紧绷着,随时准备再挨一下妈依然高高举着的巴掌。

“吃了啥?”妈步步紧逼,举手跟来。

嫚子吓得腿都软了,一时没了力气再逃,心里更是发虚,因为那天她的确又没吃饭。

跟平时一样,嫚子那天照常睡到日上三竿。起来时爸妈早出去干活了。她于是又去吃爷爷床头的绿豆糕,除此之外,还吃了一大包妙脆角、一小桶薯片、两小袋牛肉干。都是爷爷出钱让她去供销社买的,当然了,爷爷可不只让嫚子买这些,爷爷主要是为了让嫚子给他买桶地瓜干烧酒。妈看得严,不让爷爷喝酒,嫚子其实开始也不肯去的,到底没禁住爷爷承诺的零食的诱惑。当然了,还有爷爷打给她的包票——“五斤一桶啊,我还能都喝了?爷一次就喝二两,喝完就藏起来,保管让你妈发现不了,啊?行不?嫚儿,咱爷俩不是最好吗?”——其实,无论五斤,还是二两,嫚子都没概念,但她信爷爷,爷爷馋酒是不假,但他何时骗过嫚子呢?

“方便面,我俩煮的方便面,你做的饭忒难吃!”

这话是爷爷突然喊出来的。嫚子一扭头,发现里屋床上,爷爷平平整整躺在那儿,又好好地恢复了他这些日子最寻常的模样。这会儿突然喊话出来,细听舌头根儿是有点木,但话的分量,却一点儿不轻。

果然,听了这话,妈不再骂嫚子,转身愤愤地又和面去了。

砰砰、哐哐,又是擀面杖,又是盆,妈有意无意地摔打着。妈这人就这样,最烦别人讲她做饭不好吃,可有啥办法?她做的饭就是不好吃!嫚子和爸,是怕她,不敢讲。现在讲话的是爷爷,妈有啥办法?怎么摔、怎么打,她还不照样得和面?虽然看上去她把膀子抡得圆圆的,一下、又一下,都像是要跟那面板拼命似的。

妈身旁,敞开的锅笼屉上,嫚子看到了那碗端端正正摆着的菜。

这些天,爸和妈都是一大早就上英莲大妈家的果园子去干小工儿,临出门前,把饭给嫚子和爷爷热大锅里。嫚子今天根本连那锅都没掀。现在面对锅里热得黑乎乎,都起了泡儿的茄子,顿时觉出心底的不过意了。

“妈,家慧她哥淹死了,在西河,她奶都哭晕过去了……”凑上前,嫚子像献宝似的,把自己刚听来的新鲜事儿讲给妈。

“去,去,去,一边儿去!”妈一点儿都不买账,话里一丝好气儿都听不出,“跟你爸一个德行,人家死了人,关你们么事儿?凑那种热闹?对了,”妈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今天的暑假作业写完啦?一会儿我可检查!”眼一瞪,手一伸,妈手上的擀面杖差点儿没杵到嫚子脸上。

3

正跟妈往桌儿上端饭菜,一抬头,嫚子见爸爸猫着腰,慢慢走进来。

“回来得早不如回来得巧哇,”爸讪讪地涎着一张笑眯眯的脸,直接就凑到板着脸不搭理自己的老婆那儿去,“看看,看看,谁不夸我家里有个好老婆?谁不羡慕我有福?”

嫚子同情地朝爸笑,她很快便看到,在自己的眼前,一个正自称自己有福的人,正努力把自己变成一个有用的人——爸手忙脚乱地抢着擦桌抹凳,嘴上也一刻不停地在吊人胃口:“看热闹的人,谁没想到喜民大妈能那么犟啊,嗓子都哭哑了,还是跟书记吵,就说不让送火葬场去烧,说得留在家停灵。”

喜民大妈就是家慧的奶奶,一个慈眉善目,平时讲话都不大声的寡妇老太太,她还能跟书记吵?嫚子愣了,“烧?烧啥?”她忍不住插嘴。

“烧尸体。人死了,尸体都得拉去县城焚尸炉里烧,叫火化,”妈果然是爷爷口中那种所谓受不了两句好话哄的人,这会儿,妈边说边起身去拿爸每顿都离不了的咸菜,端出来、递过去,“咱这周围当年破四旧破得那么彻底,现在谁家还停灵?再说了,天这么热,尸体放家里,喜民大妈受得了,邻居能答应吗?”

“说的就是嘛!”爸慌慌张张放下自己手上的饼,用双手去接那咸菜,一边还点头不迭,没住嘴地在念叨:“多好的一个大青年啊,都十六了,说没就没了,谁摊上谁不上火?开始大伙儿都以为喜民大妈是舍不得孙子,后来才听人说,她那是怕儿子,出事儿她就给儿子打电话了,儿子一句话都没讲,直接就把电话给她摔了!”

“说到底都是挖沙惹的祸!”妈叹了气,“这些年,挖沙挖得河里到处是沙窝子,一下点雨,就涨水,这周围哪个村没淹死过人?好在咱嫚子不爱玩水,”妈目光软软地朝嫚子看过来,“不玩水,咱也不去西河,啊?听到了没?”

嫚子脑子懵懵的,一时还回不过来神儿,也说不上是怕,还是难过,那会儿她脑子里满满的,全都是家慧的哥哥。

那是个细高腼腆的哥哥,人前,总是话少,不笑不张嘴。可只要一给嫚子和家慧讲起题来,就像变了一个人。

“你俩没发现?你们真不觉得?”他爱直视嫚子和家慧的眼睛,用此类句子反问,启发她们多开动脑筋想想。

“有那么难吗?任何一本书,吃透了,不过也就是些条条框框,把这些条条框框理顺了抓出来,再厚的书,也薄了。”他爱笑,用眼睛笑,凡事尽在掌握的样子。问他什么,他似乎都能知道些,总会好脾气地把来龙去脉给你讲上半天,张嘴就能举出好些新鲜有趣的例子,分析故事的各种可能性,提到好多好多的书,还有书里更新鲜更有趣的人和事。

“要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顺着现象找背景,顺着背景找源头、本质……学习跟玩儿差不多,越往深里钻越有趣儿。”结束讲解,他还喜欢讲些诸如此类嫚子她们听得半明白不明白的话,鼓励上她们一番,然后才安安静静地继续去读自己手上的书。

小小乡村,天知道那哥哥哪儿淘弄来那么多的书?但凡有书在手,那哥哥必然还会夹杆铅笔,不时勾勾画画,时而又哭又笑,有时还会掏出本子来,刷刷刷地抄着。哥哥一直是嫚子崇拜的偶像,大事小情、高语低言,由不得嫚子不相信——书本里,自有一个奇妙多趣的世界在等她,而她如今日日背着书包去学校,不过也是为了早一点找到属于自己的,那条可进到那世界里去的路。

可现在,这么个渊博、聪明、可亲可敬的哥哥,突然间就死了,很快就要送县城,让人用火烧了……

“谁说不是呢!”爸妈依然在感叹,“可挖沙为的啥?还不都是让钱给闹的?村里也的确需要钱啊!最起码,咱门前这条路,不早该修了?”

嫚子发现正讲着话的爸不时总要低头,顺着爸的目光,嫚子让自己的视线也移至饭桌下:发现原来他又在那儿脱鞋——把两只糊滿泥巴的旧水靴,用力往一块儿蹭,就这么蹭着蹭着,两个白生生的脚丫子,便从靴筒里探了出来,不过只白光一闪,爸的脚很快就又缩进靴子里去了。

满腹狐疑地抬起头,嫚子没想到,自己会在桌子上面,找到了下面的原因——那当然又是妈,是妈在瞪眼睛,原来是妈又用她那刀子般朝爸剜过去的眼神儿,让爸放弃了要风凉风凉脚丫子的念头。

为这发现,嫚子不由得抿嘴儿乐了。

4

饭后嫚子照例跟爸一起去给爷爷做汤面。爷这几天不舒服,不爱吃东西。

“你爷这一辈子,啥都不好,就好个吃!”

妈最爱在背后讲究爷爷,在嫚子听来,属这句最没道理。她觉得妈如此讲,是不害臊,她自己没本事倒好意思去笑别人!是的,爷爷的确好吃,可那不是因为馋,嫚子的爷爷,他可是个既会吃,又会做的人呐!

逢过年,嫚子最爱爷爷做的一道扣肉:割方方正正的一大块有肥有瘦的猪肉,又在清水里煮,又放进油锅里炸,最后才细细地切得像纸那样薄,一张张仔细码在大碗里,再配上葱酱等调料上笼去蒸,蒸好,倒扣在一个平盘子里端出来,香气扑鼻不说,肉颤颤巍巍夹起来,还油油地透着亮儿,夹一口送进嘴一抿,不油不腻不说,还能在一瞬之间,绵绵软软,全化成满口软糯、丰厚的香气。

爷爷嫌儿媳笨、儿子懒,做菜总只有嫚子热热闹闹尾随其后。

偶尔嫚子也上手帮爷翻洗肠衣做九转大肠、烫白菜心包肉馅做佛手白菜……常常地,她会收拾不住口水,总忍不住要催:“还没熟吗?爷,都这样了,还不能吃?”

“食不厌精啊,嫚子,凡事失一分耐心,就少一分滋味儿,”如此说着话的爷爷总是得意洋洋,并顺着好心情,跟嫚子唠叨几声,“咱家过去是这方圆百里无人不知的大户人家。我小时候年三十下午那桌子饭菜,四个厨子得忙三天,还不能算上之前的备料……”

“我爷说,咱家以前很有钱?”嫚子曾把爷爷不肯回答的疑问,抛给爸爸,爸倒是最爱跟她讲这些。

“那当然,咱家以前老有钱了,我的爷,也就是嫚子你的老爷爷,十几岁就离开了咱村儿,跟个大叔闯关东,在沈阳做的是丝线买卖,开了三四个铺子,家里雇着十多个伙计呢。后来文化大革命,咱家因为这个,尽挨斗。你爷就干脆孤身一人钻大兴安岭的老林子里,开森林小火车去啦。他那时都得有四十来岁了,又在那儿生了我,你奶奶就是大兴安岭当地人,她活着时候,我听她念叨过,说你爷爷以前在沈阳,好像有过老婆孩子。我就记得,小时候,你奶奶回回跟你爷爷吵吵,不是因为他偷着喝酒,就是因为他偷着给小文寄钱。小文,好像就是你爷爷从前那房老婆,再或者是孩子?我那时候太小了,也不懂得问。”

“现在懂了,咋不问?”

爸跟妈似的,一听嫚子提爷爷,总是撇嘴。“你爷?切!”“你爷这辈子,估计就是当年让人给斗怕了,做人,就跟做贼似的。问他啥都是白问!九几年,你奶奶一去世,你爷就张罗领我回老家种地。那时我高中刚毕业,没考上大学,也不是就没活路儿了啊,现在倒好,让他给折腾成了农民,土里刨食儿、靠天吃饭,想想真是窝囊,以前那些同学哪个不比我强……”

爸的解释,去掉没边没沿的吹嘘、假设,汇总出来,不过只这些。然而让爸讲出这些已属不易,因为,只要爸一讲从前,妈总要在一旁打岔。

“切,还大户人家?大户人家也是让你们自己这么来来回回给折腾穷的!我怎么从来就没听说过你们家有过钱?”

“种地咋啦?我们家祖祖辈辈一直在咱村儿种地,现在过得,还不比你家强?”

“哦,你爹一生下就在东北,咱村一天儿都没待,到老了,倒还惦记回来种地?谁信啊?是你们在外面混不下去了吧?”

“切,就能瞎编,还说什么你爹是让人斗怕了才不敢说。现在这时候,还有啥不敢说的话?要我说,恐怕是你爹这辈子干过太多见不得人的事儿,没脸儿说吧?”

嫚子不喜欢爸妈这么背后讲究爷爷,嫚子更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在她眼里,爷爷戴眼镜、喝茶水,有空就读书、看报、写毛笔字、琢磨做好吃的……比周围嫚子所有见过的农村老头儿都体面、都有见识。尤其是,爷爷还特别特别会讲故事。

住在天上的狐狸、上了年纪的猫妖、严冬里吸食人气为生的雪女……爷爷讲的故事,有趣、精彩不说,去学校里讲给别的同学,还基本都是他们闻所未闻的。自幼嫚子就以自己的爷爷为荣。

但关于自家旧事,嫚子虽也不止一次地问过爷爷,爷爷却从来没正儿八经好好跟她讲过。如今回头细想,嫚子从爷爷嘴里听到的,关于自己家的旧事,哪有一件是问出来的呢,不过都是爷爷偶尔来了情绪,三言两语、一句半句地念叨出来的,念叨这些的时候,爷爷那语气、神情,根本不像在跟嫚子讲,倒更像是他一个人在自言自语。

“我是老来得子,太金贵你爸,才把他惯坏了。供他念书,发现他不是念书的料;带他回老家种地呢?又发现他又懒又爱耍滑头,做白日梦。幸亏我爹过世早,不知道我后来又得了你爸这么个儿子……咳,现在我一生你爸的气,总能想起我爹,回回梦见我爹,他都是在骂我,嫌我教子无方……”

“你妈啊,人不坏,可估计是打小没妈的缘故,家教少,没涵养。‘女人不柔,家财不旺这句话是我第一次娶親,你太奶讲给我的,后来,我一个人去了大兴安岭,再娶、又给你爸娶,看着不同的女人,进到咱家门儿里来,总是会想起你太奶奶当年这句话。”

“我爹临死前,托人偷偷给我捎了封信,交待我说,老家的房子都充了村公所了,地也给分了,他说他死得不甘心,让我一定记着:不用乱折腾,干啥都不如回老家,守着祖坟,守着自己的地,他这辈子是不能了,只能指望我……”

“家慧他哥的确是个好孩子,难得,不过,书还是读呆了。我这个人不孝,辜负了我爹,这辈子到底没能像他老人家安排的那样,就一心一意地把书念好,可就我这个水平的人也懂得,书是不可能越读越薄的,能让家慧他哥有这种感觉,不是他不好,就是他遇上的那些书不好。等他再大一大,再多经历些事儿,他就懂了……”

爸切了肉丝、姜丝、香菇片、青菜心,热油爆过,又浇高汤,再下自己手擀的细细的面。嫚子在一旁,把煮熟的鸡蛋一切两半,等爸把面盛出,小心地将那蛋,蛋黄朝上地摆进去,然后又帮爸依次递香油、葱末、白芝麻,终于把一碗汤面做好了。

爷爷从前总说,但凡还有一口力气,他也得自己爬起来弄吃的。可这些天他总头晕,起不来,爸这才难得地下了厨房,却也只会鼓捣这一样儿,不过,前几天,回回端这样的一碗面进去,爷虽嫌他们做得不伦不类,每次也都还是会用筷子一根根挑着吃点儿。

但爷爷今天连眼都没睁。

爸却突然小眼睛亮亮地一瞪,看了嫚子,又去看自己的父亲,紧接着,他猛然俯下身去,狗一般地耸动起鼻子,再抬起头了,他已是满脸委屈,他像个小孩子似的跳着脚,在唧唧歪歪:“爹,我就说嘛,你看看你,看看你,你怎么又……”

“我小时候也不明白,为啥我爹、我爷,一老了,都那么好喝酒?现在我自己老了,才算懂了,孤老头儿,除了酒,没有更好的伴儿,离不了的,你现在不让我喝,是还年轻,还不懂,将来,有你老的那一天。”

爷爷依旧不睁眼,只仰脸平躺床上,一句一叹气地慢慢讲了这些话出来。

5

爸和妈饭后拾掇完毕,又出去乘凉了。嫚子依旧腻在爷屋里。那天晚上,爷爷又给嫚子讲起故事来了。

“嫚子,你说啥是老家?”

“老家就是自己家以前在的地方呗。”

“嘿,咱嫚子就是聪明!自个儿是打哪儿来?怎么来?可不是小事儿,人活着不能忘本,一个连祖宗都搞不清的人还配叫人?不过,嫚子,就是一家人的老家,也不一定都是一样的。像我,我就觉得老家是小时候我爹总跟我念叨的,他年轻时待的咱村儿;你爸呢,他小时候我告诉他,老家在沈阳;你呢?嫚子,你爸跟你,讲过大兴安岭吗?”

“讲过的吧?我不记得了,我爸又不会讲故事,他就爱吹牛!”

“爷爷能给你讲故事啊,嫚子,爷爷可不想让你将来,也跟你爸似的,连自己老家的事儿都说不明白。嫚子,从今天晚上开始,爷每天都给你讲个咱们老家的故事,让咱嫚子当个真正的人,好不好啊?”

“好啊,好啊,爷爷,你都多久没给我讲故事了……”

那天晚上,爷爷给嫚子讲的故事,叫嘎仙。这是个神仙的名字。在爷爷的故事里,现在到处是郁郁葱葱森林的大兴安岭,还是老早老早以前的一片汪洋大海,而嘎仙一直是那里的保护神,是大海的时候,嘎仙同其他为非作歹的恶龙斗;成了原始森林后,又通过比力气、比箭法,击退了九头恶魔。再到后来,那片土地开始人烟渐多,不再荒凉,嘎仙却不见了,只留下他当年居住的山洞,名字就叫:嘎仙洞。

是过了听这类故事的年龄了吗?那天晚上的嫚子很为这故事不满,“爷,你不是说讲老家的事儿吗?这算啥呀?是神话传说吧?反正不是真的,等明天我拿家慧哥哥的历史书回来给你看,人家书上讲以前,根本不像你这么讲。”

“神话传说就没真的了?嫚子,爷快八十了,见识过这世上多少真真假假的事儿啊,你信爷一句:传说,有时候比真的还真呢!传说是什么意思?是一代代的人,老的讲给小的,小的长大了再讲给自己的儿孙,就这么嘴对着嘴地讲,听和传下来。它被那么多人传了那么久,当然不可能百分之百都是真的,但是凡事无风不起浪,真事儿的影子总还是会留下一星半点儿。就拿嘎仙洞来说吧,现在那洞口的青石上,还有嘎仙当年踩的大脚印儿呢,一厘米多深,爷都亲眼见过;隔着树林子,我还特意跑到嘎仙洞正对着的那个山上去看过,那个山,现在的人都叫它齐奇岭,其实以前老百姓叫它窟窿山。为啥?就因为山上悬崖石壁上,有嘎仙当年比箭时射出来的大窟窿!老高老大的窟窿啦,人是绝对不可能有办法凿上去的!嫚子啊,如果较真儿,就该多到故事发生那地方去看看。咱家以前在大兴安岭时住的那个小镇,就在嘎仙洞脚下,它的名字,叫吉文,等嫚子大了,千万别忘了回去看看呐……”

“唔,好……”嫚子胡乱应着,疯了一天,她早累了,只隐隐听到爷爷絮絮的声音越飘越远,自己的头,也慢慢变得越来越沉,渐渐地抬不起来了……记忆,也就断在了这儿。

后来,嫚子无数次地回忆起那个晚上,只是,能记起来的爷爷讲过的话,只这么多了。

6

嫚子是在第二天一大早,让妈的尖叫声给惊醒的。那时她早已睡在了自己被窝里。

迷迷糊糊地,她看到自己的母亲正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快……快……快别睡了,赶紧起来,起来,不好了,咱爹,爹,没气儿,灶台……”

被惊醒前,嫚子是在做梦吗?在梦里,嫚子是在哭吗?时隔多年之后,连嫚子自己都无法解释那个早上的自己了——为什么平日最赖床的她,惊醒后再没了睡意?为什么在那个不幸的消息真正到来之前,她早已抽抽噎噎哭红了双眼?

爷爷死在第三天下午。

被爸的摩托车驮到镇医院,嫚子要去见爷爷的最后一面。

镇医院的楼很大,房间很多,却空荡荡地几乎不见有病人。嫚子随着爸上到二楼,看到正对楼梯的一个病房门敞着,门里门外,稀稀拉拉站了些人,见他们过来,人们都无声地朝一旁让。嫚子走进去,认出许多自家的亲戚还有村里熟人,他们都围着一张窄窄的床站着,那床上平躺了个人,不但身上盖着床单,头上都蒙了块白草纸。

“爹,你不是要见嫚子吗?她来了。”母亲眼睛红红的,声音也在发颤,她用一只手拉过嫚子,另一只手便掀去了那块蒙脸的纸,“嫚子,来看看你爷。”她说。

嫚子走上前去,只一眼,泪就刷地一下子涌出来了。

一路上她都怔忪不安,直到进了那屋子,她都还在发愣,可现在只看了爷爷一眼,她就信了——不错,自己的爷爷,他是真的死了!

躺在床上的爷爷,五官细看倒还是嫚子熟悉的样子,然而只两天,爷爷怎么竟像变了一个人?爷爷的颧骨、眉骨都突兀地高高耸起,而整张脸,尤其是脸腮那儿,却干干地塌陷下去,鼻孔也变得又黑又大,嘴巴还空空地张着,脸色也发乌,隐隐约约像浮着一层淤紫的云……

“好了,好了,小孩儿不让靠太近,”妈拖过嫚子的手,试图把她拉过来,可嫚子却执拗着不肯,只摊手摊脚地站在那儿,咧着嘴,呜呜呜嚎哭得无法自已。

她是想起了自己那个平日戴着眼镜读书、写毛笔字的爷爷、那个慢声细语给自己讲故事的爷爷、出事的前一天喝多了酒,朝自己瞪眼睛的爷爷,还有近些天,以及此刻,一直这样孤孤单单,平平整整仰躺在床上的爷爷……她越想心里越慌,是突然发现,原来自己心底一直以为最亲近、最熟悉的爷爷,竟也有那么多张复杂莫测的脸,而现在,爷爷死了,脸都给人蒙上,过一阵儿,还得去烧,她这一辈子,都再没机会真正看清自己的爷爷了,不是吗?

7

爷爷下葬那天,嫚子倒是一滴泪都没掉。

村口河边有片撂荒的沙丘,好多年了,一直作为这周围村庄的坟茔地。爷爷下葬,正好赶上跟家慧哥哥同一天。

一个村,三天里死了两个人,可大伙儿对这两件事的反应怎么会全然不同?这真是让嫚子生气。

家慧的哥哥是因游泳淹死在河里的,河是因为这些年挖沙挖得都是坑,不是所有人都这么说,是明摆着的事儿吗?但是这些天,走到哪儿,嫚子总能听到各种各样不同的说法,甚至于,还有人要为此争吵。

“怨就怨喜民大妈,带孩子这种事儿,她还以为三顿管饱就行?关键是得教育!那孩子哪年夏天不下河游泳?她从来都不管,不出事兒那才叫怪呢!”

“家慧她爹妈就对啦?倒还好意思回来闹!喜民大妈都七十多了,前世欠他们的?自己的儿子拉扯大了不够,还得再帮着儿子拉扯孙子?”

“嘘——听说了吗?喜民大妈都给她儿子跪下了!就怕她儿子去告书记的状。他儿子到处说书记这些年挖沙赚的钱不清亮,说得让他给大伙儿个说法。可把喜民大妈吓坏了。你想啊,他儿子倒敢闹,反正闹完了,拍拍屁股,接着出去打工。但是他们家,不是还有俩闺女、女婿不都在咱村儿吗?当哥的,就不管妹妹的死活啦?”

“书记也够倒霉的了,听说后来是书记给他们家塞了钱了,才最后摆平的。”

“切,你倒还说书记倒霉?这些年,书记单卖沙子这一项,赚了多少钱呐?塞出去那么点儿,怕是连零头都不够……”

然而如此多嘴多舌,对周围事情有兴趣、有热情的人,见了嫚子,或嫚子爸妈,却个个变得心平气和,偶尔讲几句,都像在敷衍。

“老爷子多大岁数啊?”

“可也行呵,七十九算高寿啦,就在医院折腾了两天,家里老小都没跟着遭罪,多福气!”

不要说别人,连嫚子爸妈也心安理得的。唯有嫚子,这么多年过去了,想想她就心痛不已,她生气那么多大人,难道他们还不如自己,当年的一个小孩儿吗?难道他们就觉得,嫚子的爷爷就该死了?

爷爷是什么时候起来的?为什么要去灶上?是渴了要喝水?还是饿了想弄点儿吃的?或者,他只是去厕所,路过那儿?

爷爷知道自己要死了吗?他会不会也像他所讲述的他自己的父亲一样,死得不甘心?

爷爷不是说要给嫚子讲讲自己老家的事儿吗?可为什么那天晚上,他只讲了个神话传说来糊弄嫚子?如果后来不出事儿,他真会一五一十地把老家的事儿,都讲给嫚子吗?

没人跟嫚子讨论这些。倒是嫚子自己,后来在床底下翻到了那桶地瓜干烧酒。还好,那桶酒真的还剩下一大半!看来,爷真没骗嫚子,他并没多喝!爷爷不是因为喝多了嫚子偷偷给他买的酒才晕倒的,这发现,多少让嫚子松了口气。

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吧?爷下葬那天,嫚子只觉生气,倒并不难过。

那之前,嫚子在电视上看到过很多下葬的场面:黑衣、落雨、撑伞的人、无声的泪……然而,那天出现在她眼前的情形却是:清晨,河边,请来的几个亲戚朋友,扛着镐或锨、抽烟、挖地、聊大天儿……爸则跟在一旁不时点烟、送水、道辛苦。

这是嫚子第一次经历自己亲人的下葬,却感觉像在观摩一场劳动,还是强度并不大的集体劳动!因为,爷爷已被送去县城烧过了,只灰烬、骨殖,只需占小小的一个方盒子的地方。

家慧是不是也跟嫚子有同样的感觉?没一会儿,家慧就过来找嫚子,她们远远地躲开众人,在一块沙堆旁坐了下来,冷眼看了会儿大人的忙碌,很快,开始了窃窃私语。

“家慧,我告诉你个秘密。我爷,他认得日本字儿。我们在我爷的柜子里发现了很多日本书,还有写满了日本字儿的笔记本。我爸说,都是我爷写的。等什么时候,我偷偷拿给你看看哈,还有张毕业证儿呢,那上面都有照片,我爷年轻时,可好看,可神气了……”

“你爷出过国?去过东洋?”

“哪儿啊,不是的,我爸说,沈阳以前让日本人占过,那时候上学,就是学日本话!”

“啊?怪不得呢,我哥早就说,你爷讲的故事,好像都是日本的。嫚子,我也告诉你件事儿,可你得保证谁都不说,行吗?”

“行!家慧,我保证,我妈我都不说。”

“唔,嫚子,村儿里的人,都还不知道呢。其实,我爸妈,他们早离婚了……”

“啊?”嫚子傻在那儿,她看着前方,家慧哥哥的坟地里,他的家人都在,包括他爸妈,也在跑前跑后地张罗着、忙着……扭头再去看家慧,嫚子发现家慧眼里不知何时已亮亮地,满是泪,“而且,这事儿,连我哥都知道,就是都瞒着我,还说是什么为我好,呜呜,嫚子,要不是那天我偷听到我爸跟我奶吵架……”

“别哭啊,家慧,你别哭……”

嫚子伸手去帮家慧抹眼泪,试图劝解,却翻来覆去只会讲这么一句话,因为在心里,嫚子很清楚,她其实一点都不难过,作为家慧最好的朋友,不知为何,嫚子那会儿的心里竟然还涌动有莫名的兴奋。

多年以后,嫚子都还清楚地记得,那天,自己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原来都一样啊!家慧爸妈离婚,难道不正是我妈说的见不得人的事儿吗?家慧太傻了,这种见不得人的事儿,哪个大人会跟小孩儿讲呢?虽然家慧他们家一直是在这儿土生土长,竟然卻是要跟我一样,长大后,长成一个对自己家里的事儿稀里糊涂说不清的人!

8

一个来月后,有天夜里,嫚子突然在睡梦中哭醒。妈很火,用手推她,“好好睡觉!嫚子,你多大啦?”

“妈,我梦见小文来了。”

“哪儿来的小文,就爱听你爸吹牛!”妈的声音,开始听着很烦,“赶紧睡,你倒是明天不用早起!我可是一大早就得去干活儿呢!”然而,过了一会儿,嫚子看见自己的母亲坐了起来,母亲轻轻把嫚子揽到了怀里,“别怕啊,嫚子,有妈在,你啥都不用怕。跟妈说说,是不是你又想爷爷啦?”

“嗯。”嫚子觉得自己的心里憋闷极了,难过极了,可让她更惊讶的是,夜色里,她看见母亲的眼里,竟然也全是泪。

“嫚子,知道吗?”妈一边用手给嫚子梳理头发,一边柔声说,“妈差不多也是跟你这么大的时候,没了妈。一刚开始那阵儿,跟你一样,我心里也总放不下,吃不下,睡不着。可是嫚子,你得懂事儿啊,人这辈子,过日子谁都一样,都得摊上点沟沟坎坎。你都十岁了,已经很大了,记着妈的话:凡事,得学着朝前看,你想啊,一个总放不下过去的人,他这辈子活着,多没出息呀……”

嫚子什么都没说。

后来妈终于躺下睡了,再后来,又打起呼噜来了,嫚子却一直没睡着,嫚子在那个晚上经历了自己此生的第一次失眠。

那个晚上的自己,多年以后,嫚子都清楚地记得。

她记得自己一直睡不着,想起了好多好多人的话,以及要她记住的道理——老师讲的、爸妈讲的、爷爷讲的、家慧哥哥讲的,还有自己从书上看来的……虽然那年才十岁,可在如今嫚子的眼里,那时自己知道的道理其实真的已不算少了,只是,要从那众多的道理里,找到可以让自己心安理得去信奉的一条,别说是当年的她,就是现在,早已成了年,有能力离开家,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开始独立生活的她,都是太难太难的事。

这或许,是嫚子这一生,都要不断去面对的功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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