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入淡出地写一写

王秀梅

講述一个真实的战争故事，毫无疑问太难了，哪怕他是那个亲历过所有细节的当事人。而且事实上，每一样细节越在他的脑海里鲜活地翻腾着，他越是没有办法将之讲述出来。二十多年前，我毕业后就职的那个国营企业里，有一名电工，是从战场上活着回来的人之一，国家给他安排了这份比较安逸的工作，使他成为了人们羡慕的“端铁饭碗”的人。

每天早上，他跟职工小区里所有人一样，骑着一辆半新半旧的自行车，到单位去上班。他的妻子没有正式工作，每天凌晨很早起床，踩着三轮车去批发新鲜的牛奶和面包，在小区里售卖。他们的儿子读小学，脸上总是带着一种天生的忧郁之气，不像其他孩子那么活泼，但也可以认为是内秀。跟大多数夫妻一样，他们也吵架，有时也吵得声嘶力竭。

我们从没听他讲述过那场离我们并不很遥远的战争，而据说他腰部有伤，曾立过战功。我家住二楼，他家住四楼，我们在楼梯上频繁相遇，有一段时间，我执着地想要从他身上找到战争的影子，为此我观察他的表情、背影、走路的姿势，一切细节。我清楚地知道，他跟我们不同，但不同在哪里，又无法确切地描绘出来，就像无法从大雾中拎出一样清晰可辨的东西。

再往前，回溯到我十几岁的时候，有一天，村主任惊慌失措地跑到我们家，对我父亲说，某某上吊了，死了。当时我父亲是村支书，我清晰地记得，他跟村主任一起匆匆赶往现场，接着就是报案，调查。据说他上吊的原因很简单，是因为跟自家老婆拌嘴。普通老百姓上吊或许不会让我记得那么清楚，而他不同——他也是从那场战争中活着回来的人之一。

因此，这一直是我内心里的一个梗。我知道我无法描述一场真实的战争，而那些真正经历过的人，他们十之八九在余生都不愿提起关于战争的一个字。我想写他们，那么强烈的欲望，从十几岁时就有了。但我并不想跟他们聊关于战争的话题，更不想采访他们。因为，一个关于战争的故事，本质上来说不是关于战争的，而是关于痛、爱、悲伤的回忆的故事。归结起来，是关于创伤的故事。

我不想写炮火发出的艳丽的光，不想写在血里打滚的人。我写写活下来的马向前他们的生活就好了。

愿这颗有过创伤的地球不再有罪孽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