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杉矶的蓝花楹

2018-06-23 05:59南翔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8年6期
关键词:秋生洛斯儿子

南翔

离异后她携子远走异国,儿子几乎成为她全部的人生意义。她在孤寂中偶遇爱情,然而对儿子的爱却阻碍她获得幸福。中國式母亲,是一种社会现象,它令人反省:对一个女人来说,母爱与情爱难以兼容吗?强烈的母爱真的能给孩子和家庭带来更多幸福感吗?

向老师是在南加大与洛斯尔不期而遇的。

具体说来,是两人开的两辆车,在南加州大学的南门外撞上了。那是早春二月的一个周一,身着一条蓝色背带牛仔裤的洛斯尔与往常一样,开的是一辆白色的厢式货车。向老师也与往常一样,开的是一辆2006版福特福克斯蓝色自动波小轿车。在当代都市生活一系列琐屑而沮丧的经验中,向老师觉得,车辆剐碰可以名列三甲。况且在这样一个阴雨天气,她不仅有两节不能逃脱的新闻学院的大众传播学,还因儿子腹泻三天待在家里,一直扰乱了她原本还算不错的心境。今天恰是儿子病愈后头天去上学,她甚至担心秋生处置不当,拉在裤裆里。

好在戴着一副宽边眼镜的洛斯尔通情达理,双方交换了信息之后,他甚至提出,不用等保险公司过来,如果她愿意,会在需要用车的任何时候,准时看到这辆像他饲养的比格犬那么可爱的蓝色的福克斯,活蹦乱跳地出现在自己女主人面前。

他这番风趣的讨好打动了她,况且,论蹭车责任,她的更大一些。两辆车相向而行,她的两只左轮有明显的越界。她相信这位脸膛紫黑的混血蓝领——专业货车司机无论在美国还是中国,当然只能算蓝领,收入却不能与她母国的蓝领通约——绝不会对她这辆才买半年,行驶了9万多英里,总价不到六千美元的二手车有何不良企图。

她把钥匙交给他的那一刻,郑重强调道,我下午3点半,最迟4点,必须开车去接我儿子。

洛斯尔双手一摊之后道,如果你不介意,你可以在看到这辆蓝色的“比格犬”同时,见到另一个背着蓝书包的比格犬……

向老师惊讶地瞪着他,这位将原本浓密的络腮胡子丛林刮出一片铁青色海湾的卡车司机,居然能掐算出她儿子秋生的书包也是蓝色的?她今天碰到的是一位男巫吗?

洛斯尔进一步给她释疑,告诉她,今天并非第一次见到她,当然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因为她住的校园小西门对面的五月花公寓,距离他住的西北街不过七八百米,五月花公寓两边马路的行道树全是白千层,西北街两边的行道树则是遐迩闻名的蓝花楹。

你简直是FBI派出来的密探。向老师咬牙切齿道,不然怎么会记住一个不相干的六年级学生的书包颜色!

我对一个孩子的书包感兴趣,当然是因为爱、屋、及、乌。洛斯尔几乎是一个音调,一字一顿地念出“爱屋及乌”这个中文成语,又令向老师吃了一惊:他猜出了还是看出了她来自中国?跟她外貌相似的男女在南加州大学多了去了,这所在加州乃至美国都堪称名校的课室与林阴道上,充斥着韩国、日本以及东南亚等国的面孔。

尽管,知晓洛斯尔能讲中文,知晓他有一半的中国血统则是四五天之后,那是一个让人心境扰攘的周末。

起码表面上,对周五那个晚餐有所期待的,是秋生。

周一下课后,洛斯尔果然在给她送来蓝色福克斯的同时,送来了背着蓝色书包的六年级男生秋生。谁说在美利坚就原则坚硬如铁了?寒假时节,向老师与朋友驱车去旧金山,经由五号公路两三个加油站看到不少寻人启事——失踪的男孩多过女孩——南加大的美国朋友解释是,社会的隐秘角落,存在着不少看不见摸不着的恋童癖。这令向老师噩梦连连,好几天都夜半惊醒,到邻床上去摸摸心肝宝贝在也不在。她特别提醒学校老师,她儿子不跟校车回家,没有见到她,任何人也不能接走她的儿子。她没有料到,没有她的电话通知老师,洛斯尔还是将她的宝贝儿子提前送到了她身边。看着洛斯尔满脸得意的那一刻,秋生的老师安妮此前在她心中建立的牢不可破的信任顿时坍塌了。

洛斯尔在短信中告知,一个中国人接手犹太人的LUXE酒店斜对面,格莱美博物馆的转弯处,有一家标注一个大大繁体“發”字的中国餐馆,如果不知道格莱美博物馆,记住斯台普斯球馆(Staples Center)就好了,这可是北美洲唯一一座拥有两支NBA球队——洛杉矶湖人队与快船队的球馆,“發”餐馆距离球馆也不过三四百米。

打小,秋生就对球类感兴趣,对篮球兴味尤浓。向老师做任何事情,不求均衡,只求最优。此次申请来南加州做一年访问学者,时间紧,没有获取到彼国的基金资助,原在国内的深圳大学也只能发基本工资,这边还要给儿子缴学费、租房以及购买二手车等日用,开支委实不小。一年下来,看得见的“损失”接近20万,获得最明显的收益则是儿子的英语成绩大幅跃升,不出三个月,秋生的口语水平超过了深圳大学的英语专业大一。还有一点,十一二岁的男孩,个头直逼1.7米,来到NBA球队的故土摸爬滚打,耳濡目染与隔空遥望毕竟不同,对一个提起篮球就两眼灿然发亮的男生,亲炙那些如雷贯耳的球星——即便是行走在球星们曾经洒下过车载斗量汗水的球场,那种鼓舞与鞭策,不亚于做了一回航天梦的男生,一觉醒来就爬进了太空舱。

男孩与女孩的爱好就是不一样,小男孩与大男孩的爱好却大都可以合并同类项。

向老师还在点菜的当儿,小男孩秋生和大男孩洛斯尔——稍微熟悉之后向老师就这么称呼他了——很快就为湖人队复盘上一个周末的比赛,一大一小两个篮球迷,为下半场湖人队失利之后,主教练沃顿的重新排兵布将争得面红耳赤。向老师心下感慨,男孩稚嫩的起跑与飞翔,一定离不开成年男人的脚印和哨音。雌雄异趣亦异道,为人母者尽最大的努力迫近男孩的心智与言行,也只能得其仿佛。这个道理,她的前夫,秋生他爸在离异协议上签字的前后,给她讲了不止一次,她哪里听得进去!常言道,中国女子结婚生子之后,兴趣就从老公的胸大肌转移到了儿子的屁股蛋上。她并非不知道单亲家庭对孩子成长的影响,如月缺一般显豁,但老公一次与单位外出活动,居然就黏上了一位本系统的女同事,三个月后终于为她在借用他的手机之时意外截获,如同一个洁癖症偏却误食了一只绿头苍蝇,在她最以为神圣的地方,留下了一块刺目而无法拭去的污渍。分居一年半之后,终于协议离婚,除了孩子,她什么都可以不要。或许出于歉疚,或许再冷硬的男人内心也垫底一块柔软,他大气地说,他可以净身出户,他是男人,当然应该将一切有形的财产都留给她母子。虽然他始终没有认错,一对漆黑的眸子流露出沉静的沧桑——最初,她就是被他这双漆黑如墨的眸子打动了。下定决心将红底金色的结婚照换成红底银色的离婚证的那几天,她生怕自己一觉醒来又后悔,她需要像秋生在植树节那样,培土、浇水,再围绕小小树干来来去去地跺脚,将离心力与自信心一道夯实。

其实,离婚证到手前后,她与他的生活并没有发生根本改变:依然是分居,依然住在一个穹顶之下,保留的是夫妻生活的形式,掏空的是夫妻生活的内容。除了她的一二铁杆闺蜜,包括她与他的家人在内,谁都不明究竟。既然现实世界里,为了购房等似是而非的理由悄然离婚的男女多如过江之鲫,她有什么必要将一桩确凿如板上钉钉的离婚拎出水面,传看与示众左右?分居不分家固然有财产分割等剪不断理还乱的一系列原因,最坚不可摧的理由还是:为了孩子。一个心理学教师告诉她,独生子女的问题太多了,心理问题的普遍性肯定多过多子女家庭。那么,单亲家庭成长的中国孩子,心理问题的难以绕过,就几乎不用求证。她很庆幸,这么些年过来,一个早已分崩离析的家庭,两个大人戴着假面跳舞,居然演得如此逼真,不仅瞒过了亲戚、朋友和同事,更瞒过了朝夕相处、日渐成长的儿子——这当然也是她最需要瞒过的对象。仅冲这一点,她既需给自己的克制、忍耐与负重加油,也需给秋生他爸几乎完美无缺的配合点赞。已然远渡重洋,她仍会保证让秋生每天给他爸通一个电话。

夫妻一场,无论短长,总是一段缘分。已然分手,即便再做不到守望相助,亦可彼此注视。与其干戈相向,老死不相往来,莫若“知君命不偶,同病亦同忧”。

“發”餐馆里的菜式很可口,無论是油焖大虾,还是水焯西兰花,秋生都是一箸未了,再下一箸,没有什么比一位母亲看着儿子的好胃口更开心的了。向老师脖子转了两转,一把扯下既挡脖子又遮胸口的红围巾,当她眼睛的余光感觉到洛斯尔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瞟了过来,颈项空白处顿感一阵灼热,为刚才扯围巾的鲁莽而后悔。却又不能将刚扯下的红围巾再系上去,这可是在美利坚的洛杉矶啊!那次在本校放映一个好莱坞情色电影《五十度灰》,一旁同在南加大做访问学者的梅欣怡来自上海大学,跟她耳语,中国的小说与影视不乏《北京人在纽约》《北京遇上西雅图》之类的啊,殊不知,南北加州尤其是洛杉矶,才应是各式异国爱恋的沃土!她反咬梅欣怡的耳朵,你是搞电影的,就应该写一个《上海女教授遇上洛杉矶》之类呀,而且,将真实的个人生活与电影融为一体!

梅欣怡的声音忽然妖魔鬼怪般地跳了出来,你以为我不敢的啊!我把这个收获看得比上几篇SSCI期刊论文他妈的重要得多!

黑黢黢的南加大电影学院小礼堂里,四面八方立刻射过来几道惊诧的火光来,吓得向老师将身子矮了下去,梅老师却昂首挺胸,毫无愧色。过后没几天,果见梅老师的娇小身板挎在一个肥硕的白人臂弯里。向老师还没来得及找到机会向她表示祝贺,再见之日,挎着她胳臂的已然换成了一个皮肤黝黑发亮的南亚男人,她给向老师介绍,这是泰格先生。

吃完饭出来,一阵阴风迎面呛了过来,秋生连咳了两声,洛斯尔右手一掀,拉开了平素披着的蓝格子外套,将秋生一把裹将起来。一大一小两人在前,向老师紧随在后,刹那间,她觉得路人的目光,一定把他们仨误作一家人了。这样的误读,一直延续到了斯台普斯球馆。在球馆门口,几座错综的雕像威猛而灵动。秋生凑到雕像的基座前阅读英文标示,洛斯尔摸着他的头道,天太黑了,看不清的,我给你讲讲吧。这里有三个NBA球星,一个是韦斯特,他打后卫,一生都效力洛杉矶湖人队,在1970年总决赛对阵纽约尼克斯,第三场那个万众欢腾的时刻,他命中了一个60英尺外的投篮,得到一个光荣的绰号:关键先生。这一座是约翰逊,这家伙是NBA历史上最高的控球后卫,他三次当选NBA最有价值球员,并且带领湖人队五次夺取NBA的总冠军,他的绰号是魔术师,篮球在他手里,就像魔术师手里的木棍,变化无穷。喏,这个是贾巴尔,一个天才的中锋,他的勾手投篮像雄鹰翱翔一样漂亮,所以他的绰号叫天勾,1996年他入选了NBA50大巨星!

在一个成熟的成年男子面前,秋生脸上的顺从感显而易见,更何况这个男人对他迷恋的篮球巨星耳熟能详,如数家珍,这一定是现场观摩过无数次巨星赛事才有可能,秋生的眼里简直要流露出钦敬与崇仰来,才够得上他的解说。秋生哇一声惊叹,1996年,我还没出生呢!

洛斯尔赞道,是呀,你那时候,还不知道在哪里呢。你妈妈,或许还在准备高考呢。每天背诵英文单词,苦恼得不行喔!说着,他拉长脸来,做了一个怪相。

秋生看着妈妈,还没发问,向老师淡淡道,哪里呀,我都读研了呀!

秋生便问洛斯尔,那你呢,洛斯尔!

向老师立刻打断儿子道,要叫伯伯!

洛斯尔制止道,你由他,叫名字,我觉得亲切,什么叔叔伯伯舅舅呀,在英文里都是一个单词Uncle!那时候啊,洛斯尔Uncle,还在古巴呢,在古巴的夏湾拿,也就是中国人翻译的哈瓦那。

今晚斯台普斯没有篮球赛,连秋生过来洛杉矶之后漫生了兴趣的棒球也没有,只有一场不甚出名的美式橄榄球赛。秋生面露失望之色道,好不容易来一趟啊!

洛斯尔拍拍他的肩道,小伙子,南加大离这里不远啊,随时都可以来的!其实呀,美国排在前三的运动,橄榄球、棒球,第三才是篮球,第四是冰球,第五才是足球……

秋生哇了一声,排第五名的足球,以前还有过贝克汉姆、亚历山德罗·内斯塔呀!

洛斯尔道,是呀,现在也有亨利、罗比基恩。美国的体育运动,从中学到大学都搞得好,不是专业运动员,也不比专业运动员差喔!

秋生伸出小小的白白的拳头,跟洛斯尔击掌为誓。

就是这样一个长镜头,给了向老师心里一种持久的感动。如同在阴风寂寂的山谷里,踽踽独行心生害怕之际,听到了一声可以引为同类的嘹亮的歌唱。当然,她这时候还不知道,洛斯尔也是单身;她也还不能料到,事后发生的情感与身体沦陷,比预设中的坚守,容易得多。

洛斯尔到售票窗前去了一趟,回来道,票价不贵,如果想看,今天我请客,只不过,时间过了一个节点,等会儿才能再进去。

他对秋生说的,眼睛却瞟着向老师。

向老师脸上有些发热,没等秋生表态,她先道,今天就不看了,况且时间也过了,下次来看篮球吧。

秋生两边看看大人,两边点头。

倒是想请客的洛斯尔眼神一黯,分明有些失落道,也行。你看,有心有闲也有钱请客,居然没人领情啊!

洛斯尔这一份不易觉察的失落,也让向老师心情大好,她乘胜索取的另一份收获是,再接着婉拒了洛斯尔请她母子在球馆一侧喝咖啡,她的理由当然落地有声:平时连英式下午茶都不敢喝,何况晚上!何况咖啡!

车库里,向老师开着福克斯出车位,寻找出口,猛然被一声鸣笛惊醒,这才见洛斯尔驾驶着一辆雪白的雪佛兰SUV探出头来招手。两车并道,他道,今晚还有一点事,不回西北街了。她心中嗒然一沉,乖乖地跟在他后面出了车库。他停在马路边,用英语道了明天见。但见一丸白色而巨大的水珠,徐徐没入洛杉矶的夜色。

真酷!秋生趴在副驾驶窗前赞叹。

儿子赞叹的是车呢,还是人呢?

母亲道,宝贝把手拿进来,风大了。

如果秋生再大兩岁,他或许就听得出来,母亲的声音里,既有温柔,也有不安。

周二上午,向老师收到本学院一位同事的微信,告诉她一个不好的消息:她的教授职称在学校文科组评审以一票之差惜败!此消息立马把她周末建立的好心情一举击溃了。原本她也知道北京时间周一学校举行职称评审,她的过与不过,概率各占百分之五十。评职称需要的三大件:课时量、论文数以及课题等级,她跛足的是少一个国家级课题。这些年,课题在三大件中所占的权重直线上升,她日以继夜、绞尽脑汁、拼死拼活申报课题,每当国家级课题揭晓,却总是功亏一篑。有些事情,你不能不信命,这一次,与一个比她小三岁的同事PK,明摆着,她的工作量、论文数量及发表的刊物档次,包括论著与获奖,都把小同事甩了三条街,偏偏一个课题就把评委的眼睛亮瞎了,你要想心平气和一些,不往命上靠,还能怎样自慰?

大半天下来,她不仅没有回洛斯尔的微信,也没有接他的电话。直到晚饭后,她想到不应爽约洛斯尔,答应了今天一块儿去见一个语言学校的老师,还是给他回了一条短信:准时在约定的学校门口见。他很快回复,叫她不要开车,那个语言学校晚上不好找车位,他会在五月花公寓的交叉路口接上她。

她当然同意,发给他一个表情。又问要不要带儿子去。他回答可去可不去,带上材料即可。她说,那就不去吧,他今天的作业不少。

他的车子如约而来,她上去之后淡淡问好,口气里的倦怠没有逃过他的耳朵,他把她脖子下的垫枕抽下来一些。

因为事先有约,一座花园式公寓的大门自然洞开了,里面恰巧只能容下一辆车子。这是一所西班牙语学校,说学校实在是高抬它了,不过是一个补习班吧。一个栗色皮肤、声音好听、英语中夹带着西班牙语味儿的中年女子接待了他俩。她看过向老师递过去的儿子的材料,问过一些基本情况道,对不起,我们不能收,我们只收14岁以上的学生,他年龄不够。

向老师急忙道,学习语言不是小一些更好吗?

女子反问道,他在美国待一年,学英文不很好吗?加上原来的中文,你对一个小男孩有这么多要求不觉得为难他了吗?

这个胸部和臀部都波澜起伏的南美混血女子,从镜片上面射出来的目光,与她高耸的身段一样,都具有毋庸置辩的挑战性。那意思与向老师曾经遭遇过的揶揄一样:你们中国或者亚洲妈妈,对孩子的学习,也像原教旨主义对异教徒一样,毫不宽容,毫不怜悯!

向老师无疑被一个年龄相当,生活背景迥异的女人凌厉的目光弄得有些心虚,她的回答有些断断续续,这令她气恼起来了。她说,儿子中文当然毫不担心,那是他的母语,英文水平超过了国内大学一二年级的专业水准,才想叫他再学一个小语种。

小语种?这一回轮到混血女子生气了,她顺手举起一本西班牙语课本道,在拉丁美洲除了巴西与海地,其余19个国家都用西班牙语,在世界上讲西班牙语的超过了4亿!排在前三位,比使用法语的多一倍!它还是联合国的6种工作语言之一!

向老师心里争辩道,你去搜索一下,西班牙语就是小语种嘛,况且4亿算什么呢?有中英文两个大哥大在此,诸神退位!可这时,她什么也不想说,不能说。她既不能在这个女人面前失去风度,更不能在洛斯尔面前有失风仪。向老师压低声道,好好,我错了行不行?西班牙语也是大语种,不然我为什么要儿子学它呢?儿子学好了,我再让儿子做我的老师好了!你能通融一下吗?

混血女子鹰隼一般的眼里略略收敛了一些锋芒,嘴角撇下的两根劲健的线条浮起的依然是不屑:通融?你们亚洲人做什么事情就先想到通融,只要兜里有几个子儿,在主那儿都能walk the back door(走后门)!

向老师愣了一下,一旦听明白对方明白无误的嘲讽,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怒火,一句粗口砰然而出:fuck off(滚蛋)!

混血女子惊愕地睁大了眼,她大概没想到,自以为是的幽默,非但没有带来欣赏,反而导致了眼前这个亚裔母亲的巨大反感。她在揣摩是以牙还牙,还是息事宁人的那几秒,洛斯尔迅速将摊开的一应材料收拾好,左手挽起向老师,右手朝她一摊,用西班牙语道了一句再见,两人即刻扬长而去。

直到上了他的雪佛兰,向老师的心潮犹自起伏不平。洛斯尔侧身帮她扣上安全带,又用右手在她起伏的胸前做了一个抹平状,他在“抹平”之时,手掌还会上下翻滚,眼睛不停地眨巴眨巴,向老师果然被他逗得扑哧一声,却立刻绷紧脸,拍了一下他的手背道,要不是你拉我走,今天真的跟她没完!她有多少值得优越的背景?她不也是有色人种吗?凭什么一口一个亚洲人的!

车子行驶在夜色中,洛斯尔开启两侧的窗子,只开了40迈,微风吹来,音乐响起,是刚获诺贝尔文学奖不久的鲍勃·迪伦的歌曲《Blowing in the Wind》(答案在风中飘):

一个男人要走过多少路

才能被称为一个男人

一只白鸽子要越过多少海水

才能在沙滩上长眠

……

向老师听着吉他伴唱的鲍勃的歌曲,情绪安定下来了,自言自语道,为什么是一个男人要走过多少路,才能被称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呢?

车子斜穿过南加大,径直开进西北街的后院,她略略一惊,直起身问,你不送我回家?

他熄火后,转脸对她道,这是我的家,时间还早,让你认个门,上去看看。

向老师并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夜晚造访一个认识不久的男人的家。事后回想,是一种毫不在意的被动?还是多少想了解一下这个渐生好感的乐于助人的男人的家庭生活?她不仅乖乖地跟着他下车了,而且之后的半个小时左右,在他未必走进了她的心灵之时,却让他先行走进了自己的身体……

一个有失打理的不甚宽绰的庭院,却有两棵亭亭如盖的雪松,两棵树皮斑驳的橄榄树,都有合抱粗细了。一股子强劲的骚味随风袭来,恰巧听见暗处的动静,他告诉她,院子里有一公一母两只獾,吓得她一把抱住他的右臂,他顺势低头给她一个安慰的吻。一栋小两层的乳白色的木板房,空無一人,从里看得到外墙垂下来的参差的藤蔓植物。看着四壁都张挂一只黄白相间的狗狗的照片,她问,你的比格犬呢?他沮丧道,三个月前带它出去遛弯失踪了,我相信它是为了追寻爱情,不辞而别了。对于爱情,这只比格犬跟它的主人一样,都取攻势。一笑之后他端来一杯柠檬水的同时,随手打开电视,告诉她,女儿上她母亲那儿去了,五年前离婚之后,他负责抚养女儿,但每周女儿会去她妈那儿住两三晚。他与妻子同为古巴裔美国人,祖父辈在1959年古巴革命胜利后,设法来到美国,他俩的父母都是在古巴出生的,他俩则都是美国出生的,只不过她有二分之一西班牙血统——她的祖父祖母是西班牙人;他则有二分之一中国血统——他的祖父祖母是中国人。

她问他是中国哪儿?

他说,广东台山,早期古巴的华人,多半来自广东,台山啦、新会啦,可能,也有你们深圳的。他已经回过中国四五次了。

她说,深圳这二三十年以来,外来人多过原住民多少倍了,将原住民都淹没了,深圳几乎是一个没有方言的巨大城市了。

他说,他其实不喜欢巨大城市,像现在的洛杉矶,到处堵车,尤其上下班的时候。

她便问他,去过古巴没有?

他说去过三次,最长待过一个月,都是这几年的事情。古巴还有一些亲戚,纯正的华人是越来越少了。

她说,小时候听妈妈唱过一首歌,年纪小,记忆好,前面四句她还记得,美丽的哈瓦那,那里有我的家,美丽的阳光照新屋,门前开红花……总觉得哈瓦那应该是一个一年四季阳光灿烂、鲜花盛开的地方。

他坐在对面,双手一捏道,如果你有兴趣,我们任何时候都可以去一趟。当然,最好选一个对我俩来说都是的好日子。他脸上浮现了一个狡黠的表情。

还没等她品味过来,他已经站在了她的身后,搂住了她的双肩,对着她几乎是耳语道,我都知道了,你是一个人带着秋生,可是孩子不知道。

她的双肩一颤,握住他两只骨节粗大的手问,你是FBI的卧底?

他道,这种侦查,即使是FBI来也未必能够发现火力点。

她追问,那你是怎么发现的?

他告诉她,在發餐馆,她接了一个电话,喂了一声就给儿子了,儿子跟爸爸讲完之后,她接过手机,一句都没说,就收了线。这种图式,不符合夫妻生活定律。

她啊了一声,争辩道,我并不是每次都这样的,那是因为在外面,而且是跟一个客人吃饭接电话,我不想表示得太没礼貌。

一个女人,当她气急败坏地想撇清一点什么的时候,往往从反向给出了一个证明。

洛斯尔这会儿并没有乘胜追击,他恰恰知晓身边这个散发出淡淡的卡罗琳娜香水味儿的女人,此刻最担心的是什么,他需要打消她的顾虑,才能将她乖乖地引进伏击圈。

他的声音放得十分柔软,双手也从她的柔软里抽出来,移到她的太阳穴上,轻轻地按揉。他告诉她,他经常去downtown的一家华人足浴馆按摩,古老的中医按摩真是神奇,再疲乏再焦躁,从那里出来就轻松多了,连带得他都想自己开一家了。

他的双手从太阳穴挪到头与颈,肩与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松开了她的束缚,停留在了或许不该停留的地方……

她听其自然,忽然问,为什么古巴华人把哈瓦那念作夏湾拿?我们公寓有个二房东也是古巴过来的,他奶奶是广东南海人。

洛斯尔告诉她,这三个字是从英语Havana音译过来的,当然也是英语的发音。古巴是西班牙语国家,西班牙语的v读作b,这两个字母的发音基本相同,往往还可以互换。这样讲起来,Havana贴切一些的音译是“夏班拿”,不应该是“夏湾拿”,在古巴这个名称的拼写就是Habana。但是,英国人比西班牙人更早到中国,招募或者贩卖华工出洋到美国加州,主要是英国人。到19世纪中后期,由于受美国排斥,加州的很多华人移居到了古巴,他们财力雄厚,夏湾拿华人区的形成与华侨商业出现,主要得力于他们,他们来自美国,自然习惯讲“夏湾拿”而非“夏班拿”了。

这一段漫不经心却入情入理的解答,几乎消除了一个高校访问学者对一个混血蓝领的知识偏见。她在给他解读“三人行,必有我师”的意思之时,也解除了自己身心之外,有形与无形的最后的武装,任由他那双骨节粗大却又柔软无比的双手,驰骋到它可以恣意想象与发挥的地方……敻古洪荒,亿万斯年,此身非我,今夕何夕?

两只贪吃的獾,跑出来觅食,这是两只浑身芝麻色的獾,它俩踮起后腿,也只能窥见主人家矮矮的窗帘后面,沙发上方不时舞动的手脚,再就是洛杉矶KTLA电视台正播放特朗普上台后对移民政策的改变,引发本市一些地区的游行与骚乱——但这既不影响室内一对男女的倾情欢愉,也不影响院子里一对杂食的芝麻獾四处觅食,偶尔的窗外偷窥,是为好奇,更担心受到惊吓。

睡到半夜醒来,回想昨夜的那一幕,向老师犹自懵懂与心惊。

怎么就没有把持住,怎么就那样了呢?作为一个拥有十二岁男孩的母亲,原以为该经历的都经历过了,命里该了断的,也不去强求。却没想到,这一个与那一个,并非一样;这一次与那一次,亦非雷同。睡了一觉了,她依然能感受到春潮一般消退的余韵,琤 有声;可当时,潮水一直漫过她的腹部,从下往上,一浪一浪地往上涌。此刻,她更多的是深深的自省,同时将那一切失了方寸与规矩,归之为太久太久的独处。即使与儿子形影不离,不也是更为孤独的独处吗?

但是她不会后悔,这么多年了,她渐渐学会了适应与从容,主动跟自己性格反差较大的人多接触,耳濡目染,譬如梅欣怡。却也不是可以照单全收,甚至不可能马上习得。听到邻床秋生稚嫩的鼾声,这才是她最服帖的定心丸与安眠药。让孩子在安全、安详与安定的环境里成长到加冕成人礼,这是她矢志不渝的目标,世上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吗?回答只有掷地有声的两个字:没有。

好几天她都怠慢回复洛斯尔,她不是没有原谅自己的一次放恣——况且这一切并未违背人伦之常。与其说她担心意外怀孕的后果,不如说,她更担心的是秘密泄露,让秋生遽然得知。是心虚的遮掩吗?那几天,她更多了让他爸爸打过来电话,而且会先讲几句家常,再让秋生接话。以至于深圳那边的男人不禁生疑,是秋生感冒了,还是你职业病咽炎犯了?她淡淡答,都没病,这边汽车多,也有尾气,也有污染,但是比那里还是好一些。他在我身边你就放心好了,宁愿我病也不会让他病着的……面对她一以贯之的强劲作风,对方轻轻一声喟叹,挂了电话。想一想,也是啊,两个人都好好的,比平日多打几个越洋电话过去,所为何来?

她后来续接了洛斯尔的邀请,那是因为洛斯尔的一个新鲜主意打动了她:洛斯尔的女儿Ava(艾娃),在家里主要讲西班牙语,跟她妈妈之间更是从不转换,电视也是锁定西班牙语频道。他想介绍女儿与秋生做好友,这样一来,秋生或许可以就近学习西班牙语了。如果说向老师刚开始还略有犹疑,在见到艾娃的瞬间,犹疑顿如阳光下的照耀,冰化雪消。这是一个多么漂亮、纯净而又阳光的女生,一对悠长的睫毛比化了妆还生动。她的眼神肖似父亲,还有哪里肖似母亲——向老师见过洛斯尔皮夹子里一家三人的合影——即使两个大人已经离异,并没有夫妻反目。她可以肯定,眼前这个女生拣尽父母的优点且展其长,不仅外貌,更兼性格,这便是日常生活最有力的慰藉之一了。女生都读大一了——很可惜不在南加大,年龄比秋生长了一截,却很快与秋生热络起来。秋生念着她的名字,告诉姐姐,他的学校内外,有很多蓝花楹,有一些已经开始见花了。

艾娃告诉秋生,她所在的大学附近,Santa Ana有一条浩浩荡荡的蓝花楹大道。每年四月底五月初才是花的盛期,好看极了。

弟弟问,所以你选择了去那儿读大学,没有来南加大吧?

姐姐否定道,那所学校的食品专业很出名,所以去了那儿。

弟弟指着姐姐的鼻子说,那你百分百是一个吃货!

姐姐听不懂,看着爸爸。

洛斯尔与向老师小声嘀咕了一声,给出了一个英文俚语,洛斯尔再用西班牙语给出。

姐姐哇啦一声,作势要打他,弟弟一扭身跑开,姐姐便追出去了。

让向老师大感欣慰的是,那几天,秋生的情绪都十分高涨,除了按时完成功课,学习西班牙语的劲头也很大,不满足于手头的基础课本,还叫妈妈到南加大图书馆给他借来相关书籍。他与艾娃认识之后,每个周末艾娃都会过来给秋生补习——那是秋生最兴奋却最安静的时光。有时候艾娃也带他出去参加各种聚会,尤其是西班牙语的沙龙,秋生总是兴致勃勃,回来要跟妈妈讲好半天,连见了什么人,吃了什么点心这樣的细节都不会落下。

孩子不仅学业见长,也似乎一下子懂事了不少,也会拿抹布,拿扫把,帮助端饭菜上桌。以前他可不是这样,经常饭菜上桌了,还要催促他几遍呢。他或许在做作业,更多的时候,是在作业之后,沉迷于妈妈手机里的游戏——妈妈的手机里装了几款经典游戏,那通常是给他学业之余或外出放松的犒赏。她猝然明白,让儿子在异国他邦,多结交同龄或不同龄的朋友,同性或者异性,都是大有可为的。以前,她总是希望用自己勉力伸张的臂膀,给儿子搭建出一座座遮风避雨的平台。现在她意识到,自己伸张的同时,也让他一道伸张,才会有雏儿的早日奋飞。

这天早餐,向老师给儿子备的是一碗热粥,粥里有切片的红枣、桂圆肉与莲子,一个三明治,一个番茄炒蛋。这么一个中西合璧的吃法,既不失营养,也有一个隐秘的意义,让儿子打小中西兼备,从饮食、语言,到思维与行为方式一起适应。

粥太烫,儿子咬了一口三明治,擎在手里道,妈妈,以后你不要给我做早餐了。

为什么?妈妈略感惊讶。

我要自己做早餐。姐姐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就是自己配置早餐带去学校吃了。

哦,她那么能干?

我下次见姐姐,不能跟她讲,还是每天妈妈给我做早餐,我都那么大了。

你才多大一点啊?宝贝!妈妈抚摸着他的头问。

男生连咬了两口三明治,鼓着腮帮子,不肯下咽。他乌黑的眼珠里蒙上了一丝羞耻感,这叫妈妈看了心疼。这么小的男生,这样的表情都有了,这让妈妈的感受有一些复杂起来。

还有,我这么大了,你以后不要再叫我宝贝了,尤其不要当人家的面叫我宝贝,好不好?

你说的这个人家,就是艾娃姐姐吧?妈妈有意逗他。

还有洛斯尔叔叔呀、梅阿姨呀,还有,还有……反正你以后不能叫我宝贝了。

妈妈都不能叫你宝贝了,那谁能叫你宝贝呢?

男生头一歪,躲过了妈妈的爱抚道,我长大了,反正谁都不能叫我宝贝了。

妈妈这才注意到儿子的唇边,生出了一层青青的不易察觉的茸毛。毕竟还小,还没有到变声期呢。

想象不出儿子总有走出妈妈臂弯与视野的那一天,会是怎么一个模样?大学同事聊天,才知很多家庭的孩子尤其男生,小学四五年级就不肯跟爸妈出去玩儿啦,他们有自己的圈子与兴趣了。像秋生这样六年级,转眼就要七年级了,还肯跟妈妈东奔西跑的,国内国外的跑,同事约饭,也大都愿意跟着去,真的是凤毛麟角了。来自上大的梅欣怡也奇怪,她的孩子比秋生还低一年级,早就有个性了,逛街都不愿陪妈妈去,她还是一个女孩子呢。

好的好的,以后不再当人家的面叫你宝贝了。妈妈柔声道,你自己做早餐怎么做呢?烫着了怎么办?一层愁云真实地漫过她的眼帘。

儿子建议道,早餐越简单越好,我自己会加热三明治,再配一杯牛奶什么的就行了。

妈妈摇头,那太简单了啊。

儿子坚持道,不简单的,姐姐都是这么过来的……

妈妈叹息,你呀,姐姐的身教胜过了妈妈的言教了。

美国的孩子都很自立,而且自立得比中国孩子早,她不能肯定,如果秋生照单全收,她能不能接受。她需要小心地甄别并向孩子分析,他在这里的潜移默化,点点滴滴,孰是孰非,这一点对她也是一个挑战,这一个挑战的难度,不亚于赶一篇新闻传播学的英文论文并随时准备课堂答辩。

妈妈你知道吗?儿子用汤勺不停地旋转搅动热粥,用心地看着米粥里的红白添加物载沉载浮,艾娃她爸妈离婚了的。

妈妈心中怦然一声,镇静道,哦?好像看不出来呀。

儿子道,我也没看出来,那天去参加艾娃同学的一个生日party,她开车带我去她妈妈那里取一样礼品,她告诉我,原先跟爸爸住得多,现在除了住校,跟爸爸与妈妈住的时间差不多了。我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她才告诉我,她爸爸妈妈几年前就离婚了。

妈妈道,知道就行了,也别去问她,更不要跟别人讲的。

儿子龇出一对虎牙来不满道,怪怪的,我去跟谁讲呀?艾娃的同学都那么大了,她们都把我当成跟在她后面的小屁孩的。

妈妈揶揄道,你本来就还小嘛,她肯带你这里走那里跑就不错了。又问,艾娃有男朋友吗?

儿子皱着眉道,有个喜欢她的男生,叫蒂森的,约她出去玩,经常给她打电话的。

妈妈道,这很正常,美国的孩子交朋友早一些。讲完之后,又觉得不该在秋生面前讲这么多,岔开去道,艾娃看上去真是阳光,一点没受到她爸爸妈妈分开来的影响。

儿子道,她们把什么都讲清楚了,那就没什么事了。

妈妈眉头一皱,赶紧打住,抬腕看表道声时间不早了,连忙催促儿子将剩余的粥吃完,带上未吃完的三明治车上吃去,又去沙发边三下两下收拾好自己的东西。

送儿子上学之后回返的路上,她还在回味早餐桌前的对话,如果不来美国,她绝对不会去跟儿子交流如此这般的成人话题,她琢磨着儿子讲的“她们把什么都摊开了,那就没什么事了”,他讲的是“他们”还是“她们”呢?不禁自我哂笑,“他们”和“她们”有区别吗?汉语的人称代词复数,应该再铸一个新词,那就是“他们”和“她们”的熔铸,一个家庭,无论夫妻,还是父女与母子,都包含性别的错综或交融。

每天的生活紧张而有规律,早餐后送孩子去上学,回来之后去学校听课、研讨,或者在家做论文、做课题,下午去接儿子,晚上各自做自己的课业。事毕,儿子可以玩一会儿手游,到点上床。这时候她要么看一会儿电视新闻,以保持本专业的敏感度与信息量;要么读一些英文报刊或者十几页英文版小说,以利更精深的英语背景修炼。

上床之后,儿子已经发出了熟睡的鼻鼾,方始轮到她用手机微信,开始与洛斯尔接招过招。

有一点,她跟洛斯尔郑重强调过,不要在晚上她与他接通之前,发出任何亲昵信息,因为那个时候,儿子很可能在玩母亲的手机。晚上她与他有个把小时的手机信息交流,睡前,她会坚决地毫不犹豫地再三地检查手机,是否把彼此的交流删除干净了。

通常的交流是这样开始的:

他问,hello,在吗?

如果她没有应答。

对方至多再问一句:

还在搞论文吗?做学问好是好,就是太辛苦了。

如果向老师这边仍然没有接茬,对方就不再吭声了。

耐心地等待,既是一位好猎手的操守,也应该是一位好男人的操守?

儿子拿手机玩游戏之时,一往情深,心无旁骛。偶尔,不顺手,心情焦躁,掠过一眼微信,头也不抬地报告道,妈妈,洛斯尔给你发信息了。

哦,没事,不管他。她相信,在她回复之前,他既不会持续扰攘,更不会蹦出任何暧昧信息。

在她接手之后,通常问过去:

休息了吗?

等待近乎焦虑的对方很快回答:

没有啊,一直在等你呢!

你明天一早就要开车出去,早点休息吧。

我不累呀,什么时候,也不会睡过头啊。再说,没有你的点头示意,我怎么敢独自去睡啊?

好笑(这里通常是一个表情:打哈欠,或者翻白眼),你难道平时不是独自去睡的吗?

天下最可憐的男人,是独自去睡的男人(可怜)。

那是你们男人的想法,我就没有觉得独自去睡有何可怜。

你不是独自去睡啊,起码还有儿子陪伴在侧……不过,不过从本质上讲,你还是独自去睡的,所以,一并可怜。

(自怜)

把两个可怜,合并到一起,就变成了(甜蜜,外加一束放出异彩的玫瑰花)……

你这个主意很好,不过那是一个遥远的过程。

有多么遥远?会像十字军东征那样,经历200年吗?

(犹豫)可以用十字军东征十分之一的时间。

那还得等20年!(惊讶,外加一束放出异彩的玫瑰花,一枝凋谢的玫瑰花)

面对一二闺蜜频频开导她有合适的对象不要错过,她暗忖过,再度走入婚姻殿堂的下限是秋生进入大学门槛。一纸大学通知书,既是秋生的成人礼,也是为母者的赦免令。如此计算,还有六七年就到了,可那只是下限啊,如果儿子情绪不稳,那么等到他结婚、生子,也不是无关紧要的。她那个教研室主任的儿子,从英国伯明翰大学研究生回来,在信息学院任教,工作、家境、人品与相貌四美俱,却内向孤僻,挨边40了,还宅在家里不找对象。把父母急得,求他道,你就是找了不合适离了,再找也行啊!但凡学校工会搞舞会,父母几乎就是把他架过去。架过去又如何?人家女子主动邀请他来跳舞的,多半都是阿姨辈的,无论是谁躬身邀请,他都面无表情,举手投足,形同木偶。

那些在一线城市抱怨“白骨精(白领、骨干、精英)”难嫁的阿姨们,其实忽略了,在陡峭的河岸对面,其实还有一个男性“白骨精”队伍,难娶。如果说,女性白骨精像霞光一样璀璨,又像寒月一样孤高,那么,男性白骨精则如潜入夜色的流萤,扑朔迷离,稍纵即逝。

她唯一的心愿,让秋生像一个正常家庭的孩子那样茁壮成长。

夜晚的交流,洛斯尔更多发来的是挑逗,有言语,有段子,也有图例。

有些言语,过于赤裸裸,令她无话可说;有些外文段子,她几乎读不出来个中寓意。唯图式,一目了然。

譬如广东丹霞山的阳元石和阴元石,仅仅因为她来自广东深圳吗?他刻意去找广东及周边大自然中的性元素?還如哪个国家的一个巨大隧道入口,是女人的翘起的臀部,又如一个女人的座椅,靠背是一个硕大的男根。至于世界各地少数民族的生殖崇拜,几乎向右看齐一般夸张而拙重,天晓得他哪里去采集到这么多千姿百态的性文化。

这一切展示,拓宽她的视界,挑动她的好奇的同时,也不无心弦的拨动。她归总,全世界的民俗文化,千差万别,各有千秋,唯有在性文化这一点上最是雷同,他则小心地剥离、甄别与指谬,认为他具有四分之一血统的国家,传统文化最深厚,却无情亦无理地将性文化归咎于罪恶的渊薮,只是晚近这几十年羞羞答答地开了一扇窗。如果要做这一方面的文化比较,在欧美两三个国家做过长则一年,短则半年访问学者的向老师,相信自己比洛斯尔更有发言权,况且她还有中英文两种语言文学的广泛阅读。拿《金瓶梅》与《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作一个对比就不难发现,警示与揄扬,贬斥与讴歌,在性之界碑上,可以分岔得有多远!人一旦到了国外,那种源自母体根系的自尊有时候会无限扩张,她不能而非不愿苟同洛斯尔的判断。她认为,基督教背景下的性文化禁锢,未必比一个无神论国家少,很可能是多许多。她指陈,耶稣降世以后,拓宽了“不可奸淫”的诫命,他在《马太福音》中说:“只是我告诉你们,凡看见妇女就动淫念的,这人心里已经与她犯奸淫了。”所以,心动亦罪——你看这多么严厉,简直严厉得令人浮想联翩,因为所有犯罪的行为都是由心发出的,神呼召我们,要守护好纯洁的心机意愿。

洛斯尔很高兴与一个无神论国家来的副教授探讨宗教问题,他是一个有神论者,却没有受洗,虽然不时也会去教堂做礼拜,听圣乐。他的提问与诘难,肯定会棘刺向老师的知识盲区,受不愿服输的心理驱使,她不仅会从南加大图书馆借阅一些基督教书刊,日后还与洛斯尔就近去过两个教堂,她认为弄懂基督教做礼拜的一套形式与内容,对自己的专业也是有利的。至于在《奇异恩典》这首被许多影视剧用过的主题曲之外,还会哼唱《为爱干杯》《哈利路亚》等经典歌曲,那纯粹是意外的收获。要知道,现在的大学生与研究生,如果说视野褊狭,只要不是临考与实用的东西,常常令人惊讶地无知,要说兴趣弥漫,却也常有令讲者所料未及之处。学生总是崇拜知识面宽阔的老师,当然,最好加上能说会道的包装。

睡觉之前,她当然要再三检查一遍,是否将所有与洛斯尔当晚的聊天记录删除干净了。

很长时间,她都困惑于,关闭手机之后,延宕一两个小时的兴奋与不安,是来自与洛斯尔的无声通话?还是来自害怕身边的小男生窥破两个大人的秘密?或者兼具二者?好几次,关闭手机之后,不几分钟,她又再度打开,确认与洛斯尔的聊天屏幕上是一片空无,再度关闭。她母亲在患老年痴呆的前一两年,就有一个习惯,白天晚上,不停地去摸门把手,看看门是否关闭严实了。问过父亲,家里从未有过遭窃的经历。医生说,可能有轻微的强迫症,并非老年痴呆的必然反应。

她提醒自己,可不要因了这么偷偷而短暂的一场异国之恋,给自己心灵投下什么阴影,当然,更不能给秋生带来任何后遗症,不然,如同下海觅食的企鹅,回来找不到宝宝了,会给她带来一生的不安与伤痛。

本周三晚上,饭后向老师在厨房里洗碗,扔在沙发上的手机响了,她刚说,妈妈没有手,宝贝接一下电话。那边早接了,一边告诉妈妈,是姐姐打来的,姐姐是找我的。说着便从沙发上跳下来接话。

收拾好碗筷,将垃圾分类盛好,拎出门外,向老师净了手,过来问,艾娃姐姐什么事?检查你的功课了吧?

适才,她听了一耳朵,一会儿英语,一会儿西班牙语的。

秋生踮了踮脚,告诉妈妈,这个周末放假,艾娃她们要出去春游,要带他去的。

周末有什么假?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美国的十个法定节假日,除了元旦与中国相同,其余都不一样,包括劳动节,美国的劳动节并非五月一日,却是在九月的第一个周一。秋生曾就这个问题考过妈妈,全世界包括中国都过的五一国际劳动节,源于1886年的五一,因为美国芝加哥城的工人大罢工,美国却为什么将本国的劳动节定在九月?这也是来到异国的收获,差异与比较刺激了学习与思考。向老师一方面欣慰儿子敏感、多思,一方面也赶紧查阅不同资讯,将美国的十个法定节假日牢牢记住了,距离最近的阵亡将士纪念日,放假一天,那也得等到5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一呀。

儿子笑她,我讲的是周末放假,没有讲过节呀?儿子说,这次是往加州北边走,周六一早出发,周日晚上回到家。

那你就去吧。

如果说当初刚来洛杉矶,她肯定不放心让秋生在没有母亲的陪伴下独自出门,尤其是在外面过夜。现在不一样了,尤其是跟艾娃出去,那样活泼开朗的一个女生,事事拿得起放得下的。隔着文化的差异,她与别人之间建立信任,尚需一个过渡,与艾娃却完全省略了,很快就可以无话不谈。如同松鼠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凭着一条大尾巴就可以御风而行。她不能肯定这条大尾巴是不是洛斯尔?因为信任洛斯尔,所以很快与艾娃建立了无过渡的信任关系吧。常言说,有其父必有其女,还有一个他爱讲的成语,爱屋及乌。

收到了邀请之后的秋生十分兴奋,一刻也安静不下来,一会儿捧读一段西班牙课文,一会儿背诵一段英文诗歌。

妈妈抄着双臂,含笑看着他,眉头却是皱着的,说,宝贝,你出去了妈妈还真不惯,妈妈从没有一个人度过周末呢。

秋生忽然睁大眼对着妈妈道,妈妈你也可以找一个伴儿出去玩呀!

妈妈故意逗儿子道,那妈妈找谁好呢?在洛杉矶,妈妈除了她的儿子,好像没别的伴儿?

妈妈有的,儿子掰着手指头数道,洛斯尔叔叔、梅阿姨,还有……他接下来用英语点了几个他同学的母亲,妈妈跟她们都熟,如果算是朋友的话,却是很一般的朋友。

对于儿子的分派,妈妈只有一笑了之。

儿子刚睡,洛斯尔的问候信息如期而至。

原来,艾娃周末出去春游的安排,他不仅知晓,而且向她发出邀请道,春游不应该是学生的专利,眼看春天很快就要过去了,我俩也出去一趟吧。

略一犹豫,她问,去哪里?

去哪里由你定,你定不了,就放心交给我,总之会让你满意的。

那就由你定吧,在洛杉矶我才来多久?出门两眼一抹黑。

那就更应该听我安排了,路上要是粮草不够了,我就拿你去跟强盗换面包,吃饱了我好跑出去报警,报告我媳妇被强盗掳走了……

美得你!你媳妇被抢走了,你正好一边啃面包,一边回去娶新媳妇!你那点花花肠子,我还不清楚呀?

啊呀,中国媳妇真是厉害,这边还没有什么动静呢,那边早就一清二白了。

那叫一清二楚。告诉你一个中国成语,洞若观火。

洞……若……观……火,为什么是洞里面看火呢?(一连串的笑脸:偷笑,憨笑,坏笑。)

她没法在手机里跟他详细解释:此洞非彼洞,此洞为形容词,是清楚、透彻之意。

儿子翻了一个声,发出一声梦呓,怎么这么远啊,我好饿了……吓得她连“晚安”都没发出去,就关了手机。

静夜扪心,她相信自己是爱上了这个男人,一个父母来自古巴,在美国出生的男人。他的自信、天真——这是她最喜欢的男人的性格特征之一,还有无所不在又不无挑逗意味的风趣,都能在她几乎僵硬的内心,留下一道道绵软的划痕。是不是与浪漫的情感生活暌违久了?洛斯尔的幽默感宛如一枚火柴,点燃了她对缠绵与丰富生活的憧憬,点燃的不仅有情感,还有身体。

她在回味与咀嚼那一幕幕的谈话与交融,并不能区别哪一些属于精神的回声,哪一些属于身体的潮汐。对于一个青春将逝的女人,有一种滋养显而易见,那就是即便倦怠之时,也有一脉潜流在灵与肉之间涌动、滋蔓与充盈。这令她欣喜,也令她惶惑。

距离周末只有两三天了,这两三天里,洛斯尔不停地修改线路,规划旅行。她虽有一些心神不宁,却还要拾遗补阙,尤其是洛斯尔最后确定租赁一辆房车出游之时,她赶紧去唐人超市买了一应料理,她不是一个没有婚姻经历的年方十八的女孩子,将出门的吃喝拉撒全交给一个男人打理不是她的风格。

还有一个心中扭结直到出发那一天她也没有打开,要不要告诉秋生,妈妈周末也去春游呢?她没有勇气跟儿子讲实话,也没有勇气跟儿子讲假话,那就只能任凭讲与不讲这根丝线在心中拉锯,渗透出来的汁液,這边是痛,那边是痒。

周六早上,向老师当然是在门外送走了秋生,再电话叫洛斯尔过来。儿子的书包里,除了一本绘图的西班牙语读本,更多的是面包、三明治、熟玉米棒和煮鸡蛋。一头栗色头发的艾娃跳下车来,接过秋生沉甸甸的书包,拽着他的手,旋即跳上了车。连彼此的问候,都匆遽而显得多余。

儿子走后,她怅望着对面绿道上的两棵树良久,一棵是挺拔而苍老的白千层,一棵是矮而壮的雪松。树后是一片灌木,凌乱地生长着玫瑰、蔷薇与刺莓。忽然心生幻觉:洛斯尔的比格犬忽然从灌木丛里跑出来了?那才是给他一个意外的惊喜。

十分钟之后,洛斯尔开了一辆美国Keystone房车公司生产的银灰色的房车过来,向老师早已将一应吃用搬到路边,洛斯尔跳下驾驶舱帮助搬运,一边道,你以为我们真是去参加十字军远征啊,需要带这么多粮草?

她道,有你那一张大肚皮托着,做再多吃的我都不担心要打包。

向老师不是没有乘过房车的土老帽,即使在深圳,她也不止一次应成人班学生之邀,去浪骑和大梅沙两个游艇俱乐部乘游艇与帆船。深圳有不少实力雄厚的企业家买了水上尤物,一为自己玩儿,二为多一个交朋结友的场所,如果讲还有三的话,要一个与时俱进的面子。

即便如此,上得车来,面对一个轩敞堂皇且不乏精致的房车布置,她还是由衷赞叹:真是漂亮。

他手上端着的行李还没有放下来,却腾出一只手,另一只手迫不及待地挽着她的肩头,轻轻咬了她一耳朵道,受到教授的表扬,那叫什么来着,三九天吃了冰激凌,爽透了。

她没有订正他的三九天原本是三伏天,头抵着他的下巴颏,你呀,美国男人都会甜言蜜语!

你等等,他放下行李,从宽大的工装裤兜里掏出一本小册子,快速翻起来,嘻嘻一笑道,甜言蜜语好啊,只要不是口蜜腹剑,就好了。

她看见,洛斯尔翻看的一本中英文对照的成语词典,四角卷边了。她想起才认识不久,电话里纠正过他一个成语,没料想,他就在暗地里下功夫了。

她心里蓦然升起一股暖意,柔情道,这路上,我来教你学成语,你教我一些美国俚语。

他说,我知道的美国俚语都很粗俗喔。

她道,粗俗的才是民间的、鲜活的、原生态的,书本上学不到的。中国宋朝有个诗人叫陆游,他有一句诗: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他一字一顿跟着念,随即戴上一副宽边墨镜,一屁股重重跌进驾驶座。

她逐字逐句给他解释,还没讲完,他便道,我都明白了,这个跟那个成语意思差不多的,坐而言不如起而行。没待她辨析,他的脸上已经浮起了一层谐谑之意。

车子开动了,她在副驾驶座上,从一字头的成语开始,一马平川、二话不说、三心二意……一边说,一边让他解释,他解释不了的,她再解读。

他感叹,汉语真是难学,幸亏小时候,他爷爷和父亲都强迫他讲汉语,识汉字,不然亏吃得大了。

她问,吃什么亏?反正你在美国谋生,不懂汉语不妨碍找工作,况且你不仅英语通,还能讲西班牙语。

他得意道,不仅英语和西班牙语,我小学的时候,语文老师是意大利人,她平时有意跟我讲意大利语,我简直是无师自通,听着听着就会了,到现在一般的交流都没有问题。语言这东西,还是要从小学。逼一逼也好啊,这是中国家庭的长处。你看艾娃,我心软,她不肯下功夫,中文连勉强都算不上了。

忽然有所触动,心里终究放不下的是跟随艾娃春游去了的秋生,自言自语道,他们也是往北边走吧,秋生只带了一件外套,不晓得够不够?

放心好了,他把一只手从她颈脖上卸下来,回到方向盘。跟艾娃出去,她会照顾好他的,艾娃从小喜欢玩芭比娃娃,她总是充当姐姐的角色,可惜我没给她生个弟弟妹妹,这次顺手给她带来一个,捡多大的便宜啊!

她听了,心里甜滋滋的,是啊,一个在美国出生的女孩,会跟一个年龄差别那么大的男孩玩得来,这真是不多见的,因为性格?还是因为承载了一定份额的中国家风?如果是后者,现时的中国也未必是这样的了,国内在放开二胎政策前后,陆续有报道,当姐姐的要挟父母,如果再生一个,她就出走,极端的甚至以自杀相威胁。

原本想跟洛斯尔继续深入地聊一聊,关于他的个人生活,为何离异?父母离异后艾娃是坦然接受了呢,还是闹了一段别扭?如果再想谈一谈,那就是,他那么爱学习的一个人,为何选择了货车司机这么一个职业?

她还是离开了副驾的座位,一是她不想在高速公路上令他分心,他跟她讲过,全美就数洛杉矶车流量最大,达三四千万辆,即使在美国其他州开车的,到洛杉矶未必敢开;二是她想收拾一下带上车的杂物,包括打理中午的菜蔬。

她将他的行李包先行打开,这是一只够长够大的蓝色旅行袋,他似乎偏爱蓝色,衣裤、T恤、球鞋都有蓝色打底。袋子里塞满了各式衣裤、帽子、鞋袜、空调被、遮阳镜、望远镜、手电筒、医药盒、登山杖……她将衣裤一件件抖开,挂进衣橱,发现一条他最爱穿的背带牛仔裤,不仅掉了一颗扣子,右脚裤边也散了线。她取出随身携带的针线包,将备用扣子剪下来缀上,再將裤脚边绞起。

然后到他身边去,告诉他,今晚或者明天,他就可以换上牛仔裤了。

他将墨镜推上去,回头道了一声谢谢。她告诉他,他的表链要换一条了,右腿裤膝处刮毛了,左腿膝盖没有问题,她看过其他裤子,也有相同的问题,问题显然出现在表链上。

车子正穿越一片起伏的牧场,他没有回头,嘴里却啊啊道,好细致的一个女人啊,正好跟我这么一个粗人……叫什么来着?丁是丁猫是猫?

她扑哧一笑道,我跟你是卯不对榫!

他追问,什么?猫不对孙?

她丢了一句,我要开始准备中饭了。便到一边去打理。

车子有环绕音响,他播放的是西班牙流行乐歌手安立奎·伊格莱希亚斯的《Vivir》,一边摇头晃脑跟着哼唱。

他提醒她,中午简单一点,到时间进一个服务区,吃了就走。

她哦了一声,情知美国与中国不同,中餐讲究中饭吃饱,美国家庭却多半集中在晚餐较显丰盛,只不过这种丰盛,只是相对早中饭而言,远不能与中餐的丰盛相比。

她却不肯吃服务区里汉堡之类,进到服务区之后,她端上桌的是两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红的是西红柿,绿的是豆苗。

洛斯尔呼啦呼啦地吃着,吃相很馋,一边吃一边竖起大拇指。

吃毕他略事休息,二十几分钟之后,一跃而起,开一包薯条在侧,一边开车一边嚼薯条。

路上向老师开始备晚餐了。

一个鱼皮饺,一个锡纸焖豆腐,一个带鱼西红柿,一个紫菜青菜枸杞蛋花汤。鱼皮饺比较复杂一些,事先在家里做好了,吃了一小半,其余速冻。鱼皮饺用鲮鱼肉拍散成茸,与上等小麦粉和匀,研薄作皮,其余配料搭配成馅。这味小吃是去潮汕采集非遗传人,先吃然后学做的,要点在于皮的软硬适中,馅的配料讲究。锡纸焖豆腐则是在朋友家吃饭学的:先是将豆腐块蘸蛋液淀粉两面煎黄,再码放在垫有彩椒、洋葱的锡纸里,熬好碎蒜、干辣椒、料酒、老抽、蚝油、海鲜酱和干紫苏成汤汁,浇洒在豆腐上——汤料里后三调料是她琢磨加上的,以增其香。锡纸包严实,放在平底锅上焖两分钟即可。

太阳又圆又红地挂在海岸线拐角的岛屿上,将落未落,他们已驶入了一个名为半月湾的海湾,距离海湾一英里左右有一个停车场,里面泊着各式车辆,也包括各种房车。车停下来,她的晚餐也备齐了。

坐下来,饭菜做好了,她让他先尝尝鱼皮饺。他逐个菜品尝,鱼皮饺更是一口气吃了七八个。吃得嘴角泛出汁液,头顶直冒热气,忽然两眼发出白光问道,这个鱼皮饺是怎么做的?比我吃过的洛杉矶所有的中国饺子都好吃!你要知道,洛杉矶起码有几十家中餐馆做饺子。

她得意道,那你多吃一点呗。

这个饭菜吃起来,才有家的味道,而且是中国的家。他停下手里的叉子问,一顿吃完了,那以后呢?

以后我就管不了了。向老师扑闪着大眼睛,她的眉梢略略上挑,那是一种天生,却又化妆的效果。

那不行,那就像抽烟上瘾了,又不叫抽了,本司机一头栽进太平洋的心都有了。

那你就高价请我司厨呗。

什么叫司厨?

司在汉语里主要是动词,司机,是掌握机器的人;司厨,是掌管厨房、做饭的人。

大学老师无论在美国还是中国都是高薪一族,当当响的白领,我哪里敢请你来司厨呢。

美国蓝领有一些收入一点不低啊,那天有个维修工在我的门口维修电梯,聊到了薪水,他一年的收入也有六七万,换算成人民币就是三四十万啊。

他点燃一支烟,慢慢道,开货车,勤快一点儿,荷包里的周薪,也跟维修工差不多了。

她在学院上课,很反对一二同事躲在办公室或会议室里吞云吐雾,走廊也不行。却觉得洛斯尔抽烟的姿态颇为雅致,尤其他徐徐吐烟的表情,稳重、安定,若有所思,还传递了一种难以言传的享受。一个人对某物事的态度,果然是可以因人不同而好恶完全相悖?

他道,以前他开过福莱纳生产的重型货车,横穿北美,后来,嘿嘿,老了,就在洛杉矶开小货车了。开重型车跑长途,年薪超过十万。

不想着老,就永远不会老,何况你确实不老。她欣赏他旺盛的食欲,看一眼他咀嚼时蠕动的大喉结道,就这样挺好,悠着点,可以保持一些自己的爱好。她知晓他喜欢打网球、游泳,他约过她几次去南加大的游泳池,她都婉拒了。其实深大每年五月一号之后泳馆开放,她每周必去两次,直到十月秋凉。他裸体时呈现出强健的胸大肌和肱三头肌,令她对自己的身材颇不自信,悄悄去过几次公寓附近的健身房,却不能一贯到底。

有一句话在她心里憋了很久了,今儿吃饭休息,气氛不错,她小心发问,这个职业的选择,与父母还是你自己有关?还有一句到底没好讲出来:看起来你是一个很爱学习的人,为何选择了一个开车的终身职业呢?

他道,这就是我自己的喜欢,也不能讲跟父母亲一点关系没有。那是读小学六年级,邻居有一辆福特皮卡车,我心痒难熬,一个中午,趁邻居午休也没上锁,我悄悄钻进驾驶室,把车开上道,开进了牧场,结果撞死一只羊,幸亏是一只羊……结果一是赔钱,二是被父亲关在卧室里饿饭。那时候,我下决心长大了要开一辆又长又大的车,跑遍全美国,跑遍全世界……

她呵呵笑了。

他问她笑什么。

她道,幸亏你这个二分之一中国血统的男孩子,不是生长在中国,不然……

他连忙点头道,我明白,中国人都望子成龙。孩子在中国读书又苦又累,就想到美国来,带孩子到美国来,可是,中国妈妈还是望子成龙。

她被他的话语击中了,笑得勉强。这真是一个心细的男人,一个细致而温情的中年男人,对少妇尤其具有杀伤力,但是,他为何选择的是做职业司机呢?

又不禁自责,人家选择的职业,于你有何相关?

饭后,他迫不及待向她求欢,一番甜蜜之后,她推开他准备着衣。他道不用了,直接穿泳衣下海去。事先知晓去海边度假,她自然是带了泳衣的,她捡出泳衣遮在胸前,走到车窗前去张望道,离海有一段路呢,穿泳衣不方便吧?

没问题。说着,他从车门后面挪出一个长长的布袋,扯开拉链,变戏法似的抽出两架折叠自行车,一一打开。她欣喜地过来尝试骑一下,他已经把她手里的裙摆式泳衣接了扔在床上,随即掏出一件白底起蓝花的比基尼,帮她试穿。裸体还称坦然,系上这么一件三点式,她的双颊倏然一热道,多不自在啊。

没关系的,他一边吻她,一边帮她穿好,道,你的身材漂亮极了,跟美国妞比起来,简直太过苗条了。

他就是这样,里里外外地夸她,这样那样的夸法,以前那个男人一次也没有过。不管洛斯尔出于礼节、殷勤还是本心,她对身体的自信确实是被他夸出来了,连儿子也发现了她着装的风格比在深圳更鲜艳了。

她身着比基尼对着衣柜的镜子试试,美而羞,站立都有些不稳。

外面有风,即使他是一件T恤、一条齐膝绛色的中裤,却是叫她在比基尼外面穿了一套粉红的运动衣。

他抖开一条大红的浴巾披在她的肩上,脖子下锁上一枚蓝色的蝴蝶夹道,你看这样多有范儿啊!

她觉得这时候,最好的选择就是不选择,就是呼应与顺从。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无论婚前婚后,乃至在自己那个仨姐弟之家,尽管父母在上,她却是挑梁的角色,事无巨细都由她来拍板,简直说一不二。

一人一骑,迎着夕阳向海边。他这时恰如孩子,一路上尽搞恶作剧,或者双手脱把,一会儿骑到她前面,一会儿骑到她两侧,拦得她即将跌倒,便赶快双腿支地,把她揽入怀中;或者叫她双手脱把,他腾出右手帮她司舵,猛地推开,吓得她吱哇乱叫,便快速向前一把将她的车稳住。

海边宽阔,沙滩似雪。海里有人冲浪,有人玩帆船,却不见人游泳。他俩放下行李,脱下外衣,便手拉手朝海边跑去。就在她一双光脚刚刚踏进海水,一声哇呀,他连忙把她拽了回来。

怎么这么凉啊!

他一把拽她回到沙滩,先是他仰面跌倒,随后拉她跌倒在他身上,一边笑一边道,4月的海水哪里能游泳啊,你没看到冲浪板上的人穿的是长袖紧身衣吗!

好啊,你想冻死我呀!觉得上当了,她举手擂他的胸肌,反而把她的手捶痛了。

他让她躺平,一捧一捧细沙浇在她身上,从脚踝浇起,小腿、大腿、腹部、胸部,露出颈部及脑袋。他全神贯注,像是面对一件自己建构的艺术品,做完之后,左右欣赏,又拿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然后躺在她身旁,對她道,这一条线上的海滩,都是阿拉斯加下来的冷洋流,除了盛夏,其余季节都不适合游泳,但适合拍电影。他忽然侧起身问她,去过SantaMonica(圣莫尼卡)没有?那里的海边一年四季都挤满了电影人。我们俩的故事是不是也适合在这里拍个电影?

她问,什么片名?

他想了想道,《洛杉矶之恋》。

她呜呜道,低智商了不是?这样的电影无论在美国还是中国,都可能没有票房。

他挠头道,现在嘛,高票房不一定是好电影,低票房也不一定是坏电影。

她表扬他这个判断,传播学上不乏这样的例子,传播越快越广的,审美意义恰恰是递减的。网络时代,这种现象可能更普遍。

忽然后面包里的手机响了,他探身取出来给她。是秋生用艾娃姐姐的手机打过来的,不脱稚气的声音,高扬而悦耳,那是儿子此时此刻无比开心的证明。孩子报告完自己的行踪之后问妈妈,你在哪里呀?

她略一犹豫,直起身道,在参加一个朋友的聚会。

有哪些人呢?

洛斯尔叔叔去了吗?

……嗯,没有。

梅阿姨呢?

……也没有。

叮嘱了儿子几句,她便把电话挂了,面对洛斯尔澄澈而忧郁的双眼,她不禁有些尴尬道,谢谢,你把我带来这么好的地方……这么漂亮的海滩,可惜不能游泳。

洛斯尔望着大海道,是啊……什么时候,你才能跟儿子说实情、讲真话呢?像我一开始就跟艾娃讲起与她妈妈的矛盾那样,那时候,艾娃跟秋生差不多大呢。

她也坐起来道,中国的孩子跟美国的孩子成长环境不一样,文化背景也不同。还有一句话她没说,心理承受力也就不一样。

他摇头道,你们太强调差异性了,其实人性都是相通的。哪一天他知道了,一定会责怪父母的虚伪,这种虚伪也会给孩子带来负面的影响……

虚伪一词,惹得她又羞又恼,起身道,风大,我们回去吧。

回去路上,他一把扭过她的车,朝另外一条岔路骑去。很快的他们来到一个游乐城,买了门票之后,进到一个硕大的室内水上游乐场。接下来的游泳,水上娱乐以及裹着雪白的浴巾在灯光树影里喝啤酒,几乎都是他在说话、逗趣,她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答着,似乎心不在焉。

他摸摸她的额头问,你不是因为吹了海边的冷风吧?

她无奈道,才出来一天,就有些想家了。

他解围道,你不是想家,你是想儿子了,你讲过,你没有在周末离开过他。以后我们一起把他带出来度假就好了。

她耸耸肩,摇头呜呜……

直到夜晚,在房车上的缱绻、做爱及休息,才让她恢复到原生状态。这是一个别致的以往未曾体验的环境,尤其他喷洒了淡淡的红玫瑰香水的气息,令她在梦幻中投入、吮吸而沉迷。她是躺在一个碧绿的水池里,周边洒满了蓝色的花瓣,星星一明一灭地飞舞,又悄没声息一颗一颗地坠落。事毕,腹部如海水潜流,一波,又一波,一直涌流到胸腔,于是从上到下都持续着一股又一股的温热与柔韧。

她忽然歇斯底里地叫了一声,她要留住这种以往不曾体会过的宛如玫瑰花一般,次第绽放的深入脊髓的感觉。

有一种美丽,是素朴也是璀璨,是幻象也是实感,是肉体也是灵魂,只要绽放一次,就永远不会忘记,不该忘记,不能忘记。

洛斯尔将她搂紧,擦拭她眼角不断涌流到枕边的泪水,在她耳边喃喃道,我不会离开你的,就是你回中国,我也陪你去。从1990年代开始,我已经去过四五次了……在梦里头的我的老家,就是台山那个样子,台山的大花虾蒸杂鱼、五味鹅和黄鳝饭都好好吃啊,但是我吃不了四九鎮的炒狗肉,可是他们总劝我吃吧吃吧,好香好香啊……不是语言和外相,是一道炒狗肉,把我和老家的七大姨八大舅分开了。讲起故乡的物事,洛斯尔也不禁情动于衷。向老师侧过身来,看见他灰褐色的眼睛里分明映射出渔寮、船桅与沙滩,那是他的祖籍台山的倒影?还是他的第二故乡夏湾拿的印记?

她伏在他的身上,隔着胸大肌,听得到他心脏怦怦的跳动。

房车外,海鸟的鸣叫在静夜里显得突兀而明亮。他道,加州的海岸一线,鹬鸟很多,什么黑颈长脚鹬、褐胸反嘴鹬、北美蛎鹬……但他不能肯定这会儿叫的是不是鹬鸟。

她道,深圳也有不少鹬鸟。

他说查了一下深圳与洛杉矶的纬度与气候,差别不大。所以,如果需要他去深圳生活,他也能够适应。当然,最好,她能留住洛杉矶。他直觉,她熟悉与喜欢洛杉矶的程度,超过他对深圳的熟悉,他只是回老家的时候,经由香港、深圳而已……

对一个自己基本没有居住过的母国与城市,愿意偕同前往定居,起码她目前做不到,在痴情这一点上,男人不输于女人。女人一旦有了孩子,通常有更多的依恋、顾虑与彷徨。这不,忽想到明天一定要赶在秋生回家之前,赶回去,转过身去道,早点睡,明天千万不要起晚了。

是夜,她一再惊醒,直至梦见秋生到家了,到处找妈不见妈,他就一个人跑去了南加大的新闻学院见谁问谁:你看见我妈妈了吗?别人问:你妈是谁呀?他答:我妈是向老师,来自中国深圳。别人问:你妈长什么样呀?这里来自中国的不止你妈一个。他答:我妈中等个儿,齐耳短发,眼睛大大的,笑起来脸右边有个酒窝……一个人说,我知道你妈在哪儿,我带你去吧。

猝然醒来,醒来就再睡不着了。

等她做好两只煎蛋、一份培根生菜卷、几块油炸土豆以及一杯牛奶燕麦片,洛斯尔才慵懒地起床,走到她身边道,昨晚睡得正好,被海鸟叫醒几次。

他的话语里并无怨艾,疲倦得以恢复之后的几分享受,挂在脸上。

她坐在饭桌边道,抓紧洗漱之后过来吃吧,凉了就硬了,硬了就不好吃了。

呵呵,好的好的。他谐谑地盯了她一眼,俯下身去吻了吻她的耳垂道,你做的东西,我软硬都爱吃。

房车返程,按预定计划沿着加州一号公路行驶,路上还有三四个点要停留观看。一个是海边牧场,一个是明星小镇,一个是海蚀地貌……

刚出发,她还有些急躁,很快被路边的景色以及他的讲解吸引了。无论是浩大的牧场,还是将士列队一般整齐的种植园,以及碧蓝的海水……都令人心旷神怡。

她在手册上看到了一号公路上有17英里这么一个景点,不由得叫道,深圳去大鹏半岛的路上有个开发的海边住宅小区也叫17英里,大概就是从这里得名的!当时开发的时候嫌贵没有买,现在才是天价!

他告诉她,这里的17英里真是一条路,不是住宅也不是小镇,位于旧金山以南的蒙特利半岛,这条线上有大大小小21个景点,什么西班牙海滩、中国岩、鸟岩、海豹岩、孤柏树,南边还有一个很著名的艺术小镇卡梅尔……

听到这些名称,她便来了兴致。

他说如果不怕回得晚,或者多给个一天半天的,他可以驾车带她过去看看。

她连忙呜呜道,以后再去吧,以后带秋生一道去。

带儿子到美国来做访问学者,除了第一要义,让儿子大幅度提升英语,再就是让他亲近大自然,亲近艺术,看来后两者在加州的17英里都具备。深圳的17英里,只是海边昂贵住宅的一个象征,如何好比。

他叹了一口气道,深圳的妈妈呀,跟洛杉矶的妈妈不一样,什么都是以后再说,以后……一个人一辈子有多少个以后呢?

中午过后,她又开始升腾起无名的焦虑。其实,一路上他都与艾娃有联系,他叫她放心,艾娃她们只会落在他们后面,这一点毋庸置疑。他还保证,没有告诉艾娃,他俩在一起。

但是她还是不放心,万一回去塞车呢?返程塞车是无法估计的,尤其今天周日,周日返回洛杉矶的人一定多,他们在外度假,周一上班必堵,这个不用论证的道理简直放在全世界的大城市都不会错……

他拧不过她,只有放弃了一个明珠小镇,擦肩而过。

此后他的心情明显低落下来,寡言少语。她感觉到了,给他递水被婉拒之后,端了一个果盘在侧,里面是削好切薄的苹果、芒果、猕猴桃……她一片片拈给他吃。他开始是拒绝的,拗不过她的执着张了嘴。一个女人将自己的歉意,化作一个接一个殷勤的动作,拒绝就显得生硬,当然也就不那么gentleman(绅士)。

果如向老师的预料,距离洛杉矶中心城区还有几十英里,行驶的速度就跟自行车有得一比。向老师心情紧张,但见洛斯尔嘴里不停地叫糟糕,糟糕,甚至骂出脏话来了,便反过来安慰他,不要紧,即使迟到了,也想得到办法来说的。却情不自禁地反复看表。洛斯尔变换线路,希望更快地抵达,有两次差点蹭着了邻车,只有摇下车窗为自己的鲁莽招手赔不是。

终于赶在艾娃与秋生前面回到了家,向老师拎着行李奋力朝家里冲去,头也没回地摆摆手跟洛斯尔道别。洛斯尔看着她消失在薄暮中的背影,揉揉眼,摇摇头,一踩油门开远了。向老师上得楼进门,将行李朝沙发边一扔,快步到窗边撩开窗帘,寂静的路边,是悄悄的灯光,偶尔游鱼一般滑过去一辆小车,当然不是洛斯尔……她心里浮起几丝怅然,坐在沙发上等儿子之时,她给洛斯尔发去微信,告诉他这两天跟他出去很愉快,谢谢他的一应安排,包括美丽的房车。几分钟之后,他回复:谢谢你的美食。她还准备回一两句,儿子已经在路边叫道,妈妈,我和艾娃姐姐回来了!

下楼接儿子之前,她又一次果断地将与洛斯尔的通话删除了。

周二这天下午,向老师应梅欣怡之邀,去了OUTLETS(折扣商店)。来自上海的梅欣怡不会开车,自然也就不能如向老师那样,做访问学者期间购买一辆便宜的二手车做代步之用。在同一学院进修,交往不算少,她觉得梅老师精明能干,敢作敢为,后一点尤为她所不及。她觉得父亲的闲话大都无甚价值,有一句却是金玉良言:人生在世,都喜欢交往兴趣相投的朋友,但是,性格与兴趣不同的朋友或许更有价值,这就跟养生一样,缺啥补啥。前几天梅老师说她母亲下个月过生日,要去买一样礼品寄回去。向老师便约了周二下午两人都有空,带她过去。

梅老师欣然接受了,不是谢谢,却道,是呀,我看你也好久没去商场了,正好去给家里人买点东西吧。

这就是梅老师。

她问,有一段没见到你的泰格了。

之所以记住了这个名字,是因为那个来自南亚的男子,与印度著名诗人泰戈尔只少一个音。

梅老师掰下副驾位上面的小镜子,对着眉头左看右看,轻描淡写道,那是过去时了,现在时是凯迪。

哦,凯迪,她笑道,再跟一个拉克,就都齐了。

好的啊,你也快调教过来了。梅老师掏出粉饼补了一下妆道,具有幽默感乃是放松的前兆……凯迪的父母是越战结束以后移民美国的,后来他父母又回去了,他那个家族所在南越的胡志明市兴旺发达了。凯迪一直想约我去他老家看看,有点省亲的意思吧。我才不干的啊,我才跟你……几次呀,你家后院就是摆了一辆超长凯迪拉克,也未必立马吸引得了我的啊。

我们梅老师好大的胃口啊。

我的胃口不大的啊,喂喂,你家那个后院也是独木难支吧?

你这是啥意思呢?

我有一个推测,猜对了你不用生气,没猜对你也不用恼火的啊。

你猜吧,猜对有奖。向老师故作轻松道。

我感觉你那个家庭结构徒有其表,披着的只是一件温情脉脉的面纱的吧?

向老师心中咯噔一下。

梅老师却又一句进逼,我看那个古巴佬对你挺有意思的,你大可不必足将进而趑趄的啊。

向老师身心猛地一震,犹如急刹车之后的外抛,她握紧方向盘,不知该怎么回答。良久才道,你可真是一双慧眼呀,可是这次看走眼了吧。

你对他的感情我不知道,他对你的感情,有一次见你俩在图书馆台阶上聊着,我一眼就看出来了,那可是水银泻地……后一句怎么讲?

一边心跳加速,一边毫不犹豫地驳斥道,你就瞎蒙吧。

车进OUTLETS的停车场,两个女人,一边逛商场一边继续聊,向老师既担心她识破太多,又希望她予以直接与间接的点拨,那种首鼠两端的心態,连她自己都觉得好没道理。

从一家COACH店出来,两人手里都多了一些包包。忽然,向老师的手机响了,是秋生的老师安妮打来的。安妮告诉她,秋生打篮球摔了一跤,左臂出了一点问题,让她赶快过去一趟。向老师头脑嗡的一声,拉着梅老师奔向停车场,驾车出来直奔学校。

一路上,向老师朝最坏的地方猜想,几乎崩溃。梅老师不停地安慰她,美国的老师比较实在,说是胳臂摔伤了,就是胳臂,况且,人家连左右都告诉你了,还会错吗?讲的是胳臂就不会是腿,更不会是脑袋的啊!

按照老师指引,她俩直接赶到学校附近的一所医院,见儿子坐在那儿,向老师捂着怦然乱跳的胸口,长吁了一口气。拍的片子很快出来了,医生举着片子分析是左臂骨折了,不算重,却也需四到六周的固定,再来医院复查骨痂是否形成……

一听讲骨折了,向老师皱着眉头问秋生,怎么打个篮球会打成骨折呢?

秋生怯怯道,西瓦撞我摔了一跤,他还压在我身上。

向老师腾然起立,大声道,啊?又是西瓦!上个月把你冲撞得脸都摔青了,也是他呀!

她看着安妮。安妮试图安慰她,她哪里听得进去,一连串地逼问,安妮无奈耸耸肩道,如果家长觉得这是同学间的有意欺负,可以向校委会申诉。

回返路上,秋生沮丧地上了后座。向老师告诉右座上的梅老师,那个西瓦是巴西裔的混血男生,比秋生高出一个头,又大又蛮,学习很差,一个月前在球场就冲撞过秋生一次,撞得他鼻青脸肿,连个道歉都没有。我后来去找过他父母,告诉他们,监护人是有责任的,后来就感觉他一直在追逐着秋生报复。

梅老师欲作安慰,却无法插话,瞥了后座一眼,悻悻道,我认识南加大校园里的几个拉美混血儿都高大威猛的啊,你也找一个做坚强后盾呗。

向老师马上扯开了话题。

夜晚,她一边给秋生洗手脸,一边数落,以后再也不要跟西瓦出现在同一个球场上。秋生手臂疼痛,忍着妈妈的抱怨,泪水在大大的眼睛里打转,妈妈看了真是心疼啊。

儿子进里屋睡了以后,她一直无法自处,径直给洛斯尔打了一个电话,洛斯尔很快就来了。坐在沙发上听完她详细的叙述,包括她疑心重重分辨的蛛丝马迹,遂问,你觉得那个孩子一定是有意的迫害?

他已经不是一个孩子了,他比秋生大了两岁,还跟他读一个年级!向老师端着胳臂站在他面前,那姿态,岂肯善罢甘休。

那你觉得我可以做什么?情知不能说服眼前这个女人,洛斯尔表示愿意代劳。

我希望你抽空去作一个调查,因为你会西班牙语……包括老师、学生以及西瓦的家长等等。

洛斯尔订正道,西瓦是巴西裔,巴西的国语是葡萄牙语。

她斩钉截铁道,我要一个说法,不然我没法在这里待了。

大概后面这一句话,给了洛斯尔一个重重的提醒,他答应去作一个调查,但是需要时间。

她上去伏在他的肩头,眼泪流出来了。

她哽咽道,儿子是我心中的明天,我不能让他无缘无故受欺负,在哪里都不能。

他拍拍她的肩膀,坚定地点点头。

接下来一周,向老师请了假不去学院,在家里一边做一个论文,一边照顾秋生。隔一两天开车带儿子去一趟医院,不停地问医生,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吧?医生耐心地告诉她,骨折比较轻微,孩子自愈能力强,只要保证不再受到外力冲撞,很快就会好的。她追问,好了以后还能打篮球、橄榄球什么的吗?医生蹙起眉头道,骨头愈合一段时间,少作激烈的运动,尤其是对抗性运动,可以跑步、骑车、游泳,如果想打球,可以一个人投投篮。秋生叫道,一个人投篮还叫打篮球吗?

周末,洛斯尔邀约向老师到他家去,说是调查及处理结果都有了。

晚饭后,向老师匆匆洗漱,略施薄妆,给儿子撒了一个谎说去参加学院教师的party,叮嘱他做完落下的功课先睡。一进洛斯尔的院子,他早已在屋门口等候,事先洒扫庭除,屋里也收拾得干干净净,茶几上的双耳花瓶里盛开着一大捧蓝色的矢车菊。他搂着她就往后颈脖上嗅,说她身上四溢出一股淡淡的杏桃香水味儿,让人忍不住要咬一口。她把他连同浓烈的求欢意味一起摁在沙发上,告诫道,先须禀报调研结果,然后才可……

洛斯尔于是起身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纸袋子,抽出一封信,这是西瓦家长写的一封道歉信,信是用英文写的,大意是,西瓦在与秋生争夺篮球的过程中,不慎将秋生撞伤,这是孩子的一个过失,家长平时疏于提醒,也有责任,特致信表示歉意。

洛斯尔告诉她,原本家长要上门道歉的,考虑到家长余怒未消,他就叫家长暂时不必上门,可以先致信道歉。

向老师抖抖薄薄一纸,生气道,迟来的道歉,我看他家儿子就是有意的!你没有点破这一层吗?

洛斯尔从纸袋子里再掏出一个信封道,为了表示诚意,他们愿意奉上500美元,作为疗伤的营养补给,医药费因为有了保险,所以……

向老师叹了口气道,我哪里是为了500还是1000块钱来的,孩子受的伤害、痛苦,耽误的学习,心里留下的阴影,哪里是钱买得回来?现在出去走路都是踮起脚的,生怕摔跤了。

是呀,洛斯爾坐下来握着她的手道,这些意思我都跟西瓦家的大人讲了。

还有学校呢?学校也不是一点没有责任吧?我的孩子毕竟是在学校出的事故!

我以家长名义找了一位校董,他们也表示要吸取教训,将来准备把一些体格悬殊大小的同学分开来活动与练习。

是呀,世界那么大,孩子的体格发育岂能一概而论呢。

见向老师的火气消了,洛斯尔也就趁势进击了,几多缱绻与盘桓。至后半夜,洛斯尔才打算送她回去。起身之时,她裸着肩过去嗅了嗅茶几上的矢车菊道,有一股淡淡的青草气味,我喜欢蓝色的花儿。

洛斯尔朝头上套着一件蓝底白条的T恤道,那你来洛杉矶就对了,再过一段时间就是欣赏蓝花楹的好时节了,蓝花楹原产我们拉丁美洲,洛杉矶几乎是唯一一年两度蓝花楹开花的城市……

她答,前几年来美国看过,不过盛期过了,但见满地蓝花凋零。

洛斯尔夸她是诗人气质,只不过太容易感伤了。

两周后,向老师车送胳臂初愈的秋生去上学,原本洛斯尔想送孩子去的,她哪里会答应呢,心里有话,需要跟安妮说一说才放心。洛斯尔提醒她,别再纠缠旧事了,都过去了。

秋生进到学校就活蹦乱跳地跑开了。向老师见到安妮之后,先是将儿子这几天的家中功课简述了一下。安妮道,孩子养病休息,不应该补作业,如果需要补的话,到学校来老师会想办法的。向老师接着希望儿子不要再跟西瓦这样的孩子一道上场打球,骨折初愈,不经摔的,更怕一些本地长大的孩子,有意欺负亚裔的临时插班的孩子。

有一句话溜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孩子的嫉妒心是很强的,一些不爱学习的孩子就喜欢欺负学习好的孩子。

安妮郑重道,她这样的揣测是不负责任的,学校从不允许种族歧视,如果她觉得有这种情况发生,可以投诉。

向老师一愣,不悦道,公开的歧视没有,隐形的呢?你敢肯定也没有?

安妮冷静道,我不敢肯定,但是只要你发现了,投诉是你的权利。接着她说手头事情很多,请她不要继续打扰她的工作。

向老师气结,掏出西瓦家长给的500美元放在桌上道,请你将这500元退还给西瓦的家长,我们需要的是一个当面对孩子的道歉或者承诺,不需要他的钱!

安妮从眼镜上方盯着那个信封,眉头蹙起疑云问,这个……承诺什么?

承诺他们家孩子再不能伤害我们家孩子!撂下掷地有声的一句,她便把愕然的安妮晾在后背,转身出门了。过了一会儿,安妮瞥见信封,一把抓起追到门外,她早已驾车驶远了。

下午安妮打来电话,讲了两件事,一是秋生他们年级集体组织去教练机训练基地观摩,晚饭以后有校车送回来,要家长放心;二是向女士今天放下的盛有500元的信封,经与西瓦家长沟通,他们确认从没有给过任何人(不管同学家长还是其他人)500元钱(他们今年分别给“消除美国饥饿组织”和“美国癌症协会”两家慈善机构捐献,最大额度也不过200元),估计是接受者本人记错了,请她及早取回去。

如果说前一件事令向老师心中愉悦,后一件事则令向老师始而疑虑继而猜测终而愠恼,这种愠恼在她急匆匆从学校返家,一个电话喝令洛斯尔赶快过来核实之后,演绎成了勃然之怒。

洛斯尔依然一身工装,从送货途中赶来,手里捏着一双变乌的白手套欲藏未藏。起初他还想遮掩,在她的逼问之下,很快缴械招供:那封英文道歉信是他写的,他不会葡萄牙语,便用了英文。当然,葡语作为母语的南美人,在美国也多半使用的是英文。500元是他斟酌了半天想到的一个不大不小的数字,小了怕孩子他妈不乐见,大了怕孩子他妈去回谢,那就穿帮掉底了。洛斯尔在作这些解说之时,表情尽量轻松幽默。

向老师叫道,准确地说,是吼道,还指望我去回谢他!他家孩子陷害我家孩子,一而再,再还怕有三,我今天都去郑重提醒安妮了,再让我家孩子受伤,我一定投诉,一定饶不过他!一家的混蛋,一家的加勒比海盗!……

平时看惯了和颜悦色的向老师,何事至于变成今天这样怒不可遏、面目狰狞?

洛斯尔由开始的惶恐、骇然,转而沉寂。待得她肝火泻尽,白脸渐趋红润,他不是向前,却是退后了一步,十指交叉举在胸前道,我真的不知道,来自深圳的一个妈妈为什么会这么想,一个孩子打篮球受伤,就一直怀疑是陷害,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都是孩子,他家的孩子比你家的大两岁,个头高,学习比你家孩子差,这绝不构成陷害你家孩子的理由……尽管西瓦学习不占上风,他的好几项球类运动包括橄榄球、棒球都是学校队的主力,在洛杉矶的学校,学习成绩从来不是同学们争风吃醋的理由,更不是唯一的理由……每次看《加勒比海盗》确实想起我的先辈漂洋过海到美国来,他们的来路不一定都正当,《加勒比海盗1》上映是十几年前,比它更早十几年,他们用各种手段来美国,当然包括偷渡,不少人就葬身大海了,但是他们绝不是海盗……我知道你为什么用“加勒比海盗”来形容,还有“一家的混蛋”,这不好,这种粗话不像是一个大学教师的语言,倒像是我的语言,可是我也知道不能乱骂。尽管他们没有及时上门道歉,也有错。我以家长的身份去调查的时候,西瓦的父母解释了原因,也真诚道歉了。我担心你还不能息怒,影响学习,所以设计了道歉信与赔偿……

她瞪着他道,你以为自己这样弄虚作假,我就能服气?

他拿出手机,脸色一红道,我是弄虚作假了,可是更大的弄虚作假还不是这个。她追问,那是什么?莫非你是恐怖分子?是一个潜藏的遭受通缉的罪犯?他坦白,可能比这个更糟……他跟女儿艾娃之间几乎无话不谈,艾娃知道爸爸喜欢这个来自深圳的大学女教师,鼓励爸爸去追求,此前女儿已经成功地帮助失婚的妈妈找了一个男朋友。那个男人也来自亚洲,是一个马来西亚出生的华裔,一对成年男女相见恨晚,和谐得如鸟归林,激发了艾娃再接再厉的热情,向单身多年的父亲伸出了援手。在出去度假的前一周艾娃就跟秋生交了底,自然讲到了他爸妈其实早已离婚了,只是为了他,才一直在演戏。你知道秋生怎么说?男生平静地表示,早就看出爸妈在演戏,只不过不忍心揭下他俩戴着的面具!艾娃平时把秋生带出去,自然有教他学西班牙语的因素,还有一个秘密,就是为了创造她爸与他妈单独幽会的条件,包括那个周末带秋生去春游。既然秋生早就洞若观火,艾娃兑现那么一点小心思,可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未待听罢,向老师早已汗下如雨,一道道炸雷从头顶轰然滚过,人就几乎虚脱,却愤怒得如一枚点燃了引信的炸弹,伸出一支中指戟刺他的额头叫道,你、你、你父女俩狼狈为奸,沆瀣一气,无恶不作!我家秋生哪里是你俩的对手,他那么纯洁的一个孩子……

冷不防,她趋前一把夺过他的手机,翻到与两人平时的通话,快速删除干净,蹲下身一把扔到床底,从牙缝里钢镚一样蹦出几个字:我、叫、你、这个加勒比海盗!

洛斯尔立时愣住了,却倏忽双膝打弯,齐齐跪蹲在床前,双手一伸,匍匐在地,将手机勾扒出来,拍拍膝盖站起来,又是那样十指交叉,举在胸前,退一步,再退一步,手机在他的一双大手里捂紧得几乎看不见,一直退到门口,才道,告辞了,向老师……

他毅然转身,跑步消失在林阴道的尽头。

她跌坐在沙发上,张开嘴无声痛哭。许久,又斜躺下去,抱着沙发后面的抱枕遮挡在额头上,一任无尽的泪水恣意流淌。

不晓得什么时候,儿子已经悄没声息地回来了,安静得像对面树林里一只企图偷食的松鼠。等她感觉身边有动静之时,儿子已经放下书包,端了一杯水,站在她面前。见母亲满面泪痕,儿子哭笑皆非,递过水杯。母亲脸上拂过一片羞愠之色,低着头接过,饮了两口。

儿子懂事地帮助妈妈在厨房做饭,直到坐下来,他还在讲教练机基地的见闻,妈妈淡淡问道,你们什么时候有机会上机去?

儿子头一昂道,我们十几个同学都轮流上去飞了一圈啊。

什么?妈妈睁大眼问,没有事先征求家长意见,老师就敢叫你们上教练机?

儿子平静道,妈妈,如果什么都要征求家长同意,那就什么也别想做了。

那当然呀,你还是一个孩子呀!

我不是一个孩子了。他鼓着腮帮子道,在美国男孩子18岁就可以结婚了……

看着下巴颏长着一圈茸毛,一脸稚气未脱的儿子,妈妈淡然一笑道,不管我儿子在哪里,我可不准他那么早恋、结婚,我要他像明星一样,成为一个大众的偶像,女粉絲们都不希望他那么早恋、结婚。

儿子不满,再次鼓起了腮帮子道,我可不喜欢爸爸妈妈干预我的个人生活,就像我从来都不干预爸爸妈妈的个人生活一样。

一语弹跳。

转而,妈妈谈起了别的话题。

是夜安稳,直到朦胧入睡,洛斯尔一直没有发来信息。也罢,让他反思反思,父女俩设计那么大一个阴谋!幸好,秋生没有受到什么伤害。宝贝呀,你真是早就窥破爸妈自以为滴水不漏的草绿色家庭伪装了吗?

接下来一天,两天,三天……儿子的态度一如往昔,似乎根本没有发生过什么?从她的试探和他漫不经心的回应来看,可以确定他真是早晓得了“城”里的一切。顿时令她觉得此前戴了多年的生活面具太委屈、太没有必要了。儿子即便梦呓中也从没有过伤痛的暗示,这与她事先的心理预期相差得太远。原本设想过很多种孩子一旦知道父母离婚时的表现,吵闹、冷漠、孤独……唯独没有设想这么一种:如影随风,平淡如常。

如此,可以平心静气地来打量那个人了。

向老师反复回味与他的最后一次分别,当然还有一次次的幽会。自以为这个男人,如果真心爱她,终究还会回头来找她。没有啊,一天,两天,三天,都三天了呀!终于忍不住给他一个微信,谈的是一件毫不相干的事情,没有回音。电话过去,没人接听。许久,他回了一条微信,说是正忙着,晚上再聊吧。

晚上,他微信留言:在吗?

她走出卧室,关上门,坐在沙发上才始用语音回道,在的。孩子刚睡了。

他写汉字很慢,用微信语音交流最好,避免了面对面交流的尴尬。

她问他这一向在忙什么。

她含着未说的是,几天没见,每晚都没有他的问候,她像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心里一直空落落的。她揣度很像有烟瘾的人,初始戒烟,就是这种感觉,彷徨四顾,如有所失……

他说这一段是比较忙,也好,忙起来充实。他慢条斯理道,自己从小生活在一个混血也混文化的家庭,又是在美国,他从不认为单亲家庭一直吵架或一直掩饰失败的婚姻,会比跟孩子公开父母的感情破裂影响更坏。他周边一些亚裔包括华人,单亲母亲独自带着孩子长大,文化差异,都有情可原,也许一直碰不到合适的。可像中国妈妈那样——或者讲“中国式妈妈”更合适,一方面“中国式妈妈”是世界上特别吃苦耐劳、忍辱负重的妈妈,她们一切为了孩子、最愿意牺牲自己;他血管里流着二分之一中国裔的血,心里一直对“中国式妈妈”有一种向往……另一方面,他又感觉,她们当中也有特要面子的那么一种人,将内心的一切紧紧包裹,即使离婚了,恰巧又碰到了她中意的男人,可是,要么拒绝,要么偷偷摸摸。在孩子、同事与朋友面前,戴着不同的面具生活,她们就像冰块害怕见到阳光一样,躲避真实。所以,有时候又活得很虚假、很矫情,其实也很没尊严。这种情况,在此地就绝少,因为这个与追求个性自由的国民性格相距太远。还有,他感觉到另外一点,他的货车司机的职业,那是他自己喜欢的一个选择,他曾经告诉过她的,他看出来她心底是不接受的,起码是抵触的,既不希望朋友或同事知道她有这么一个朋友,也不希望她儿子知道有这么一个继父……

她不能不承认,他一句一句如凿子挖榫眼般的坚实,连着凿中了身心几个隐秘的部位,却不停地否认,不是,不是的。尤其是他的“在孩子、同事与朋友面前,戴着不同的面具生活,她们就像冰块害怕见到阳光一样,躲避真实”。如脱弓之箭,直射靶心。

他道,你问过我是不是在五年离异之中,没有接触过其他女人,不是的,肯定不是,一个健康的男人怎能五年身边没有女人,只不过没有碰到过可以走进婚姻殿堂的女人才是真的。她们都太过真实了,真实得只会考虑个人与原来家庭的儿女,再无個人的浪漫想象可言……我以为碰到一个大学老师,一个有思想也不乏趣味的人之后,一切都可以改观了。于是,我在与你交往之后,不停地寻找你身上的可以令我改变想法的蛛丝马迹。我明白,很多美好的生活设想,如同飘浮在天空的云彩,不能指望都落到地面,心灵的距离往往比空间的距离更加遥远,正如同马里亚纳大海沟,比地球上最深的雅鲁藏布大峡谷还要深得多一样,隐秘的其实才是最难走近的。如果说,你的气恼与发飙,我尚能忍受,你的某一些举动就超出了我的想象与承受范围。譬如我不怕你骂我加勒比海盗,无恶不作,但是你抢夺我的手机,将我们之间的通话删除干净,然后将它扔到床底,你这是得了一时之快,却将我此前对你的了解、信任以及——寄托,这里我不知道该用一个什么词,瞬间都击碎了。我们都是成年人了,我们说过的、做过的,不是一键删除了,它们就不存在了。不是的,存在就是存在,存在过的不是都有价值,可是从来不存在的、没有的东西,价值又从哪里谈起呢?……

他的语音低沉、缓慢,却比他平时面对面的交流还更流畅,即使一些停顿与杂沓,她也能凭借对他的熟悉,进行推论、对齐与补足,如同面对一张留白较多的中国画,一个对画家并不陌生的欣赏者,不可能将那些留白的趣味全都遗弃或放飞。

后来,再后来,她多次重放他的语音留言,那是她在洛杉矶,在南加大留下的一串缠绵而颠踬的足印。

接下来的日子,母亲与儿子坦率交流的过程,得到了儿子毫无悬念的鼓励与支持——这是儿子跟随自己在美国做访问学者的一个副产品呢?还是儿子原本就这般前卫?

她相信是自己的坦诚、主动,甚至觍颜求情,得到了洛斯尔的回心转意,在足足半个多月未见之后,洛斯尔提出在洛杉矶蓝花楹盛开的季节,到Santa Ana见面,并请她带上秋生……那是又一个周末,她早早起来,在卫生间略施淡妆——她信奉化妆之后基本不显痕迹才是好。接下来在卧室的衣橱里挑挑拣拣,要着一领几乎曳地的长裙,才配那样一种花海遨游、寻人或者被寻的背景,可是挑来挑去,长的长了一寸,短的短了五分,色重的压人一头,色浅的托不住身。

直到秋生在客厅里叫了两次,她才放弃穿裙子的念头,匆匆着了一件银白色双排扣的春秋装,足下蹬的是一双齐小腿肚的麂皮靴。到门外,儿子却连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将车门打开,把盛着水杯、面包与巧克力的书包扔在后座,一屁股坐进副驾,一边系安全带一边嘟哝道,洛斯尔叔叔都要等急了。

车进Santa Ana,就感觉到了拥堵,为慎重起见,把福特泊在就近的一个停车场,徒步进发。越往里人越多,前行十来分钟之后,她给洛斯尔打了一个电话,她的声音微微有些发颤,一刹那间,她害怕对方不接电话。洛斯尔的声音平淡如水,苍老而又现出喑哑,他告诉她,他穿的是一件紫色横条纹的T恤,在一处花岗岩拱券的小广场附近等她。他居然没有问,你穿的什么衣服?没有,电话中断了,是信号问题?还是他突然就挂了?

人虽然未多到摩肩接踵,她还是紧紧拽住了秋生。秋生英语好,丢不到哪里去,但是他没有手机,走散了麻烦。秋生走路一蹿一蹿的,不时挣脱母亲的牵拽,像松鼠一样蹦来蹦去。

到了夹道的蓝花楹,先是一树的紫扑面而来,很快的,一簇一簇的紫,一团一团的紫,一座一座的紫,紫的云,紫的山,紫的海,层层叠叠而来。先是孩子欢呼雀跃,再是大人欢呼雀跃,平时的谦抑、安静与疏离,在紫浪裹挟的街道上彻底瓦解,取而代之的除了欢呼雀跃,还有载歌载舞,戴着小丑帽的,打着手鼓的,吹着萨克斯的,挥舞着气球棒的,还有扭着巨臀跳迪斯科的,伸出多毛的双臂跳街舞的……风过后,一阵紫雨。

秋生嘴里哇里哇啦地叫着,几次头着地翻跟头,翻成了一个半滚半爬的夹生饭。

她既要照顾秋生不被越来越厚的人流卷走,又要不停地张望花岗岩拱券的小广场。漫过来的紫云,漫过来的落英,漫过来的淡香,那后面是一栋栋冷硬地矗立着的公寓楼,哪里有花岗岩,哪里有拱券,更何况小广场?

她不禁有些慌,再给他打电话,电话是通的,却渺若无声。浩瀚而席卷的紫,浩瀚而低沉的声,裹挟与推拥着一切。她神思恍惚、进退失据地走着,全然不是秋生那样的节奏。秋生忽然跳到她身边,对着她的耳朵大声问,妈妈,康乃馨的花语是母爱,矢车菊的花语是优美,剑兰的花语是坚强,百合花的花语是高尚……你知道蓝花楹的花语是什么吗?

她先是一愣,随后头脑里轰然一响,人就木立在那里。

艾娃姐姐,艾娃姐姐!秋生大声叫道,斜刺里箭一般射出去。

起风了,越来越大的风挟着一股子咸湿的气息,扑面而来,金属一般的紫,海潮一般的紫,雷电一般的紫,庄严而又轻佻的紫,明亮而又暧昧的紫,坚硬而又柔软的紫……把她团团包裹,将她一刀一刀地雕塑成一尊铿锵作响的紫像。

原载《江南》2018年第3期

本刊责编 周美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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