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草沟的秋天(外一篇)

2018-06-23 02:33周作梁
岁月 2018年6期
关键词:泉眼芦苇池塘

周作梁

母亲说,我出生的时候,正是双草沟的秋天。其实双草沟这个地方,早在八月末就已经进入秋天了。我出生的那天,风很大,一股股风卷走地上的树叶子,以及双草沟里沉积了一春一夏的尘土;一股股风还盘旋在屋前屋后,狰狞咆哮不止,直到屋檐上的老稻草也开始呜咽的时候,忽然落了一场雨。雨点最初很稀松,渐渐成为瓢泼大雨。雨势刚歇时,一个女婴的啼哭声就响彻起来。

母亲对着陪在身边的父亲说:瞧,她终于来了。

我是顺着一场雨来的,之前,我一定在某个不被人知的角落,偷窥过双草沟这个地方。一下生,我就睁开眼,想看看这个地方是不是我昨日所见,不想,那猛烈的阳光突然就从云层里跳跃出来,刺疼了我的眼眸。哭得正欢时,母亲看了看窗外说:风停了,雨也散了,我的女儿来得真是时候。她一边说着,一边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白银麒麟挂在我的颈上。

我是吃着母亲的奶水长大的。母亲的乳很小很小,却盛着我两年的流食。我躺在她怀里肆意吞咽的时候,总会看到母亲眼睛里的一些笑意,我一瞧她的时候,她就笑,然后我也笑,奶水就顺着我的嘴角流下去。一些奶水流进脖颈里,一些奶水流进双草沟的土地里,还有一些,被来来往往的季风带走。

母亲是不留意这些的,我却看得见,那奶水流过的荒甸,都生出细嫩的草芽;那沾到奶水的榆树,都发出长长的枝条。我为何看得见?只因为,那原本是我的口粮。

我因此觉得,双草沟这个地方,每株草,每棵树,每朵花,都是我的兄弟姊妹,它们和我一起吃过母亲的奶水,一起被母亲的手细细柔柔地抚摸过。这么想的时候,也这么和母亲说。每一次,母亲的笑里都写着一部很长的童话故事。她因此很放心地把我交给了双草沟。她在田里忙着收割,我就在地头玩泥巴,或者和路过的飞虫们交谈;她在灶上做饭,我就坐在门槛上跟她学村谣;她在夜晚熟睡,我就躺在她身旁,听窗外那些细微的或者粗暴的风吹来吹去。

母亲常说,我的女儿是老天爷帮着带大的,她和双草沟的秋天一样,皮实,健壮。我的父亲是不赞同这个说法的。他说:我的女儿命里富贵,从小就知道顾全自己呢。

双草沟这个地方现在只产玉米。我出生的时候,还有人种大豆和高粱,我看见过母亲裤管里藏着的豆荚,也闻到过母亲发丝里高粱穗子的味儿。后来,我长到蓖麻秧那么高的时候,人们都开始变懒了。他们总是赶在一场雨前,在地里下肥,在叶上喷药。双草沟的春天,田里看不到杂草丛生,种子一落地,村里人的心也随着落了地,他们就开始闲了。偶尔关注一下天气,望望天上的太阳或者云彩,或者,抄着手,从村东头走到村西头,瞧瞧自家屋顶上风车的风向,嗅嗅邻居炊烟里的味道。脚步还没停几下,一双鞋底还没磨烂,八圈麻将还没打完,一个夏天就过去了。日子终是按着二十四个节气走下去。

母亲拽着我的手,送我进了村办小学。从村小到家的路程,不远不近,是母亲三步的距离,是父亲一个车轱辘的距离。到了该上初中的年纪,父亲在一个秋天的下午赶回村子,他拽着我们的手,要把一家人从村子带进城里去。

从那天开始,我离开了双草沟。离开的那一天,家里借来的搬家卡车走偏了,不小心碾过村头的玉米地。庄稼都收完了,父亲说没关系,土地空着,土地是不会疼的。不曾想,地的主人却疼了。那一晚,父亲和找上门来的村里人发生了一场战争,刀戈相向时,邻人最终被父亲的凛气迫去。我躲在角落里,如同刚出生时一样大声啼哭着。——自此,双草沟不再属于我的父亲母亲了,也不再属于我。

我们走后,双草沟很少下雨了,只刮一季又一季的风。母亲说,雨有什么好呢,那是很潮湿的东西,下久了,会让人心发霉的。

再回到双草沟,只是去探望那里的祖父祖母、外公外婆。很多年后,双草沟的风一一带走了他们。很多年后,双草沟的雨又开始下了,一场,又一场。

我留在那里的脚印被冲洗得愈发干净了,一起被洗干净的,还有村头的那些老榆树,还有被破开又被合成的地垄,还有一个个新出生的孩子。他们的哭声和我当年的哭声一样响亮。

双草沟的春天,大概近了,大概还会走远。而秋天,却一直在那里,它从不曾远去。

池 塘

外婆家院门左侧是一池塘,大的水流来自几百米外的水库,小的水流来自塘边的一眼泉水。我曾经非常痴迷那里,每天上学放学都会在那泉眼处逗留一会儿。其实,名为泉,只不过是三两股清水从地表处汩汩流出,在泉眼周边汇集成水流,一年四季,都不停顿,直奔向池塘而去。

春天时候,池塘的水活泛起来,先是周边的芦苇和野蒿受益,它们日夜守在池塘边,只等着这一天开始,能够喝个痛快。但春水一泛滥,会湮没它们的老巢。如是下雨天,塘里的水上涨,会迅疾蔓延周边数米远的地界,浑浊的水咕嘟咕嘟地流淌,那些植物的根茎都陷在泥淖里,只剩下腰部以上的位置在水里摇摆。那是令植物们恐惧的情景,一丛丛的芦苇倒下去,它们是匍匐着倒下去的,后面的压着前面的,众多的芦苇编织成网,节流住水和泥沙,形成无数个穴儿,成为大大小小的黑洞。

这时候,外婆是不许我们出去玩的。门闩锁紧,她坐在炕头做针线活,我们就趴在窗台上等雨停。后来,天空出现彩虹,水流声渐渐减弱,外婆才先自推开门闩看个究竟,若池塘里水面恢复了平静,她才回身叫我们出去。我们欢呼着奔向别处,她就站在院门边守着,不许我们走远,不许我们耍单儿,天色一暗,她就高声叫我们回家。

原是傍晚时候,外婆尖锐的喊声会刺破天边的火烧云,玩耍的我们一听到这声声呼唤,就立即撇下正在玩的游戏,告别伙伴,回到外婆身边去。外婆老是说,池塘里有大怪物,会出来吃不听话的小孩子。因此,我们对这池塘是一半欢喜一半惆怅。

池塘里的水不流动时是美的,夕阳西下,芦苇的倒影在里面,鸭食草开出蓝色的小花,影子也在水里。某低洼处,一根短小芦苇的尖儿露出水面,很快就有一只蜻蜓立在上面,很久很久都不动一下,我们常常在岸边击掌吓唬它们,它们突地飞起,在水面盘飞,后来发现岸上的孩子们对它的生命根本构不成威胁,便再次落在上面,任孩子们大呼小喝,也再不肯飞离。

运气好的时候,会在芦苇丛里捡到鸡蛋,明明还烫手呢,却不见母鸡的身影。由此确定这是一只出轨的野鸡。回去后把鸡蛋交给外婆,她总是要仔细询问鸡蛋的来处,问孩子们是否看到是谁家的鸡。若无答案,外婆就很欣喜的样子,晚上的餐桌上,便会有一盘炒鸡蛋。不是每次去芦苇丛都会捡到鸡蛋,很多时候,我们或者去晚了,或者去早了,或者被别人先下手为强拿走了。总之,好运气不常有,我们的乐趣却是日日高涨。

后来,便有别人家的孩子落入池塘,不过是看到芦苇深处有一蓬乱草,上面放置三枚鸡蛋,他只顾鸡蛋而去,却忘记脚下全部是淤泥,他越挣扎陷得越深,恐惧地大哭大叫,幸好,被路过的邻居听到,又喊了一干人众,取了绳子等物件,方才将那孩子救出,回得家去,自然免不了家长的一顿胖揍。大人们都忘记了吃鸡蛋时的香甜,此时只有“危险”二字刻在孩子的脑门上,是断断不敢再放任自流了。

池塘里有鱼,却没有荷花,不能叫做荷塘,令人惋惜。乡下的池塘就是池塘,也绝不会和人工饲养的鱼塘混淆。它们本本分分地坚守着自己的家园,不接受大恩小惠,也不趋炎附势。它们只以一条河流、一方池塘的本分,熬着时光,熬着岁月。生长出亿万小鱼小虾们,给它们自由,给它们空间。

外婆八十三岁的时候就去世了。她走后,我家搬到城里去住。我便很少再看到池塘,看到泉眼。某年回去,不知何时,远处的水库干涸了,近处的池塘干枯了,两岸的芦苇也被村里人割除干净了。人站在池塘边,脚下的土地愈发地坚硬了。

听村里人说,池塘的水干了以后,人们才发现泉眼里的水也干了。不知道那泉眼是否因為干旱而消失,还是偷偷在地下改变了出水的方向。总之,泉眼就那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空余我们这些当年格外顽皮的孩子的叹息声。没有了池塘就没有了鲜明的春天,就没有了蛙鸣,甚至,也没有了后辈人的幸福童年。

我觉得那泉眼是哭着走的,池塘也是,它的最后一滴眼泪,落在春天里,“ ”的一声,就不见了。连累得我们的童年和青春,也“ ”的一声,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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