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大昭
尽管逐渐成为受人类影响最大的山脉之一,面积广阔的太行山依旧保留了相当的野性。温带阔叶林和针阔混交林构建起太行山的生态群落,豺狼虎豹一度漫步其间,数以十万计的猛禽和其他候鸟沿着太行山脉的群峰每年南来北往,遵循着其古老的基因记忆而迁徙……
在中国的诸大山脉中,太行山以古老和雄浑著称。所谓雄浑,即山体连绵、延展千里。白居易写道:太行之路能摧车。意指太行山百岭互连,千峰耸立,万壑沟深,自古难行。太行山虽不似华山黄山险峻秀美,且无明显的主山脊,但其自北向南绵延数百公里,且在亿万年的地质侵蚀下形成了沟壑纵横、崖壁陡峭的地貌,因而形成了纵贯中国东部的一道面积广阔的天堑。因此便有了“太行八陉”,是为8道横贯山脉的通道,不但为古时通行之道,同时也为兵家据险而守的关隘。
如今太行之险要早已被各种公路和隧道所破。坐落于中国历史最为悠久的东部地区,太行山伴随着历代农耕和现代工业化开发,逐渐成为受人类影响最大的山脉之一。但即便如此,得益于面积广阔、交通不便,太行山依旧保留了相当的野性。温带阔叶林和针阔混交林构建起太行山的生态群落,豺狼虎豹一度漫步其间,数以十万计的猛禽和其他候鸟沿着太行山脉的群峰每年南来北往,遵循着其古老的基因记忆而迁徙。
或许正是这份野性在呼唤着人们内心中对自然的向往,2017年中国发布了第一批5条国家森林步道名单,其中之一是太行山国家森林步道。这条步道穿越我国华北地区,北端位于北京延庆县,南端在河南济源市,全长2200公里。太行山步道途经1 处国家公园、11 处国家森林公园、2处国家级自然保护区、11 处国家级风景名胜区、7 处国家地质公园、3 处世界自然和文化遗产地。太行山是华北平原和黄土高原的天然分界线,温带天然林广泛分布,也是华北民众走向自然荒野的最近平台。
太行山之路——步道与兽道
虽然国家森林步道现在依然还在纸面上,但实际上太行山从南至北从来都不缺乏山间小道。这些小道或沿着山脊,或沿着沟谷,有时则顺着山坡蜿蜒前行。盘桓其间的有采药人、牧人、樵夫、猎户,自然也有狐、狍、麝、獾、豹等珍禽异兽。
事实上,早在人类到来之前,动物们就在华北的森林里踩出了条条通道。早在100万年前,太行山脚下的平原上活跃着古菱齿象、三趾马、披毛犀、各种鹿、羚羊、牛类等大型的食草动物,剑齿虎等猛兽则伺机捕食。而在山脉之上,适应山地环境的野猪、梅花鹿、狼、豹等物种构成了一个与今天物种构成类似的精彩纷呈的生态系统。
彼时的气候比今天更加温暖潮湿,太行山应被高大而葱郁的森林所覆盖,而大型的鹿和野猪就在其间不断开辟着道路,其他的动物则利用这些兽道穿行于山间。
历经沧海桑田与冰河肆虐,随着海岸线以上百公里的幅度进退,太行山脉的气候和植被也随着华北平原景观的改变而逐渐变化。直至近代,伴随着中华文明的兴起,农耕文明开始极大地改变着太行山脉的景观,农田开始向山脉延伸。太行山一面陡峭、一面平缓的背斜构造让农田在缓坡上得以发展,而横穿山脉的多条水系和山脉的深切沟谷则为村庄提供了发展的空间。
随着人类的进驻,一方面人类利用着动物开辟出来的兽道,另一方面人类则开辟出更多的道路。利用这些道路,人类将货物、木材、粮食和信息运送往复,“太行八陉”就此诞生:军都陉、蒲阴陉、飞狐陉、井陉、滏口陉、白陉、太行陉、轵关陉,从北京直到河南济源,8道横切太行山脉的深谷终于成为人类穿越这道山脉最早的“步道”。
纵贯太行的“豹之道”
1862年,大英博物馆动物学部门负责人约翰·爱德华·格雷(John Edward Gray)对着一张采集自北京西北部山区的豹皮命名了一个新的豹亚种:华北豹。这是一个主要分布于华北地区的金钱豹亚种,在过去,其分布地域从燕山、太行山一直往西往南,直到吕梁山、中条山、伏牛山、秦岭。如今燕山、伏牛山脉的豹已多年不见踪迹,包括太岳山、中条山等在内的大太行山脉成为华北豹极为重要的一個栖息地。
在悠远的历史长河里,太行山脉对于华北豹而言,一直是畅通的。成年的幼豹会沿着山脊游荡,跨越沟谷,徜徉在太行山脉的针阔混交林里。它会追寻着西伯利亚狍、斑羚、野猪、蒙古兔、原麝,在过去还有华北梅花鹿。它终究会在一个地方停留下来,建立起自己的领地,从数十平方公里直到数百平方公里。它曾经有一些强有力的竞争者,成群活动的狼、豺都会和豹争夺猎物。在太行山的南部,曾经居住着亚洲陆地上最强大的食肉动物:老虎。而时至今日,这些大型食肉动物纷纷从太行山里消失不见,在与人类的这场不平衡而旷日持久的战争中,大型食肉动物纷纷败北,仅有华北豹硕果仅存至今。
然而豹如今已经在太行山脉的很多地方消失,曾经通畅的豹之路现在已经残缺不全。熟悉这种动物的人会知道,深藏林中的大猫保持着其一贯的优雅。豹偏好于走那些隐蔽而又平缓舒适的兽道,只有发育良好的森林才能提供如此的空间。当大树用树冠挡住阳光,林下的灌丛失去了滋养的机会,于是变得空旷而通畅起来,豹、狍乃至大型的鹿便可活动其间。随着狼、豺、豹、梅花鹿等物种的消失,实际上我们失去的并不只是几种动物,而是曾经活力四射的山脉正在流逝其生命。当大片的山体仅被低矮的次生灌丛覆盖,太行山的雄浑就总带着几分苍凉。
太行山中的它们
如今已知的华北豹种群主要分布在太行山的中段至南段,它们零散地分布于一些林区。这些地方还保存着一些相对完好的森林,油松、落叶松、辽东栎、白桦、红桦、山杨等乔木形成了华北富饶的山地森林。在这些区域里,华北豹和狍、野猪、豹猫、赤狐等物种比邻而居,并呈现出较高的分布密度。而在更加广阔的区域内,还有更多的物种在坚强地生存着。
在海拔接近2000米的针叶林里,珍稀的褐马鸡成群活动,它们会在冬季下降到海拔较低的地方,躲避寒风并寻找食物。这是在华北地区特有的一种马鸡,它们在山林里那高昂的鸣叫声在很远的地方都能听见。与褐马鸡相伴的还有勺鸡,一种分布更加广泛、但是却习惯于单只或成对活动的雉类。它们非常隐蔽,难得一见,但是每年3-4月在林间便可听到它们粗犷的求偶鸣叫声。
到了4月底,夜间行走在太行山里,到处都可以听到东方角鸮那“嘟嘟——嘟嘟——”的求偶鸣唱。此时它们刚刚从南方返回,激素正驱使着它们彻夜鸣叫,寻找着自己的另一半。此时白天的太行山脊上则是另一番景象:运气好的时候你会看到有数百只凤头蜂鹰或黑鸢组成的鹰柱,它们盘旋着飞过,飞往更加北方的繁殖地,而此番盛景将在秋风刮起之时重演。与此同时,鸳鸯回到了太行山脉的溪流里。它们偏爱这些山间无名的小溪,清澈的溪水为它们提供了充足的食物,而岸边那些大树就是它们繁育的场所。在短暂的蜜月后,公鸳鸯们离开了繁殖地,避免因为自身的绚丽而导致母鸳鸯和雏鸟被天敌发现。
夏季,在太行山脉里行走会有很大的几率看到蒙古兔、岩松鼠、花鼠等小动物,运气好时还能看到狗獾——这种憨态可掬的动物虽然喜欢在夜间活动,但是某些季节也在白天出来活动。夏季是它们繁殖的季节,林间和草坡上经常会看到它们忙碌的身影。
而更多的动物选择谨慎活动,譬如豹猫和赤狐——这两种适应性很强的中小型食肉动物广泛分布于太行山脉,其中豹猫活动的踪迹甚至可以到达北京市繁华的香山景区。夜间当行进于太行群山的乡间小道时,手电偶尔会照到远处一对闪亮的眼睛,这往往就是赤狐或者豹猫。它们面对灯光的反应不尽相同,好奇而机警的赤狐会一步三回头地渐行渐远,而羞涩的豹猫则会在注视你几秒钟后就头也不回地一路离开。
秋季的山林层林尽染,红色和橙色的叶子将山体渲染得分外妖娆。而此时也是古北界动物最忙碌的时候:它们忙着把自己吃胖,以便抵御即将到来的寒冬。清晨的山冈上,经常能看到狍子那轻快的身影。此时的它们已经开始换上灰褐色的冬毛,即将与枯草和树枝同色,完美地隐身于冬季的森林里。狍子是华北森林里硕果仅存的两种鹿之一,得益于其强大的适应力,它们繁衍至今;而另一种原麝则因为出身名贵(麝香)而惨遭猎杀,如今所剩无几。
而在那些悬崖陡峭之处,华北地区罕见的斑羚顽强地生存着,徒步山间偶尔会幸运地看到它们高高矗立于岩石之上,俯视着从山下经过的人们。斑羚现在非常罕见,在太行山里目前仅在小五台山至驼梁一线还能发现它们的踪迹。
步道:山脉与人心
我想太行山國家森林步道或许是这座古老山脉中第一条不是为了征服自然,而是为了亲近自然而人为修建的道路。这似乎是一种象征:当人类文明发展到足以正视自己和自然的时候,当基因里那种对自然的畏惧逐渐变成好奇后,便开始转而思考一种全新的人与自然的
关系。
无论日后走在太行山步道上的是只想度过一个不一样的周末的上班族,还是试图用整个太行山脉来丈量自己人生的背包客,当人们怀着不同的心情走上这条山径时,便将被太行山赋予全新的含义:从这一刻起,他将不再是为了走到下一个“景点”去留下一张与无数其他人雷同的自拍照,而是在体验这座已经矗立了2亿年的山脉。此时此刻,他将与山里的狍子、狗獾、赤狐、华北豹共享这瑰丽的自然,森林、溪流、岩石与星辰伴其左右。人类与山脉,即将迎来一个全新的相处时代。
1846年,亨利·大卫·梭罗攀登上美国缅因州的卡塔丁山,这里是后来著名的阿巴拉契亚国家步道的北部终点站。他在山顶直面大自然的原始灵魂并认为找到了他一直以来苦苦追寻的东西,他写道:“这就是我们所认识的那个地球,从混沌和黑暗中孕育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