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师的名字是父亲

2018-06-22 01:57卢翠容
师道(人文) 2018年6期
关键词:语文课堂学生

卢翠容

引领我走上教书这条路的首先是父亲。

打我记事起,父亲就一直任教六年级的数学。轮到父亲上晚修的晚上,他在教室里讲课,我坐在靠近教室前门的角落做作业。低年级的时候,我尚听不懂父亲讲课的内容,只知道父亲上课的课堂气氛很热烈,他讲解的时候学生聚精会神地听,问问题的时候学生争先恐后地答。慢慢地,有时父亲问的问题我也会了,我这个旁听生也会高高地举起我的手。直到六年级,我正式地成为父亲的一名学生,端端正正地坐在台下听父亲讲课。

所以父亲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更多的是一个教师的角色。夜晚他会在台灯下写教案,工工整整,一丝不苟。白天上课铃声一响,他便拿着教案本意气风发地走进教室。他患有慢性咽喉炎,有时严重到说不出话来。可神奇的是,他从不落下一节课。他怎么讲课呢?用手势。他会在题目的重点条件下敲黑板,再在一旁画比例图,边敲边画边写算式。我们竟然也能 “听”明白,还像平常上课那样跟着节奏大声呼应。这种只靠师生之间的默契去完成的课堂,唯有父亲曾给我呈现过,在我的读书生涯里是绝无仅有的一次体验。

在那个通信方式远不如今天发达的八九十年代,父亲在方圆百里却小有名声。学生对父亲的喜爱不言而喻,连家长也很感激父亲,说孩子自他教了之后数学变好了。从教之后,我把学生和家长的认同看作是衡量一个教师教学能力的重要标准。按照这个标准,父亲无疑是优秀的。

可是这样优秀的数学老师从来没有给自己的女儿开过小灶。大概是因为我有点小聪明,这点小聪明能让我的数学成绩虽不优异但也不难看。也大概是因为我自小就喜欢看书,他很疑惑我怎么看得懂我不会的字,我回答说一边猜一边跳着读。显然这个发现让父亲很是惊喜,当下就认定我应该是走语文这条路,那么就更不操心我的数学了。而我小学时参加市里的作文比赛就获得了不俗的成绩,无疑更坚定了父亲的看法,认定我是块学语文的料子。

读高一时的一个傍晚,父亲突然来找我,带我去学校后门的小馆子吃馄饨。在等馄饨的空档,父亲掏出一份当天的 《茂名日报》叫我看,原来是我的文章在上面发表了。父亲高兴地指我的名字给我看,我的眼泪却流了下来。我没想到我的父亲会如此的高兴,高兴到一下班,就匆匆地蹬着他的老式自行车,揣着一份报纸来找他的女儿,原因却不过是那上面有他女儿稚嫩的文字。我只记得自己是噙着热泪吃完了那一碗馄饨。父亲看见我这样动情,也不知道说什么好。父女俩竟是相对无言,默默地吃了一顿难忘的馄饨。

现在回忆起来着实惭愧,因为我在文学方面没有什么建树。但我依然感激父亲,他并没有因为他是数学老师而跟我强调数学的重要性,他只是让我随着自己的兴趣爱好兀自生长,甚至因势利导,不断地鼓励我往文学方面发展。

高三报志愿的时候,我报了清一色的师范学校中文系,最后我如愿成为华南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的一名学生。我常常眉飞色舞地向父亲描述我的大学生活,博学的老师,多才的同学,恢宏的图书馆,精彩的讲座。父亲总是面带笑容地听着,偶尔会说一句 “哎呀,我真羡慕你能在这么好的大学里读书”,又或者叮嘱我 “多看书,建立好知识储备”。

2010年我顺利通过家乡教育局的招考,回到家乡参加工作。刚走上工作岗位的我真真是书生意气,每天在讲台上滔滔不绝,挥斥方遒。可学生考试的成绩并不理想。有学生向我坦言,感觉在我的课堂上什么都没有学到。

不少年轻的语文老师可能都曾走过这样的弯路,因为经验不足,总把课堂的重心放在语文的外延,以为这是强调语文的人文性,其实多是犯了本末倒置的错误。但当时的我还是当局者迷,只觉得深受打击。和父亲聊天的时候也掩饰不住垂头丧气之感。父亲只是问我:“你记不记得以前我是怎样上课的?”我马上想起父亲总能将一道数学题的几种解题方法整整齐齐地罗列出来,写满整个黑板。父亲看我若有所思,意味深长地加了一句: “以前那些家长总想让孩子跟着我学习,首先是因为我的教书本领过硬啊。”

我在迷茫中看到了一丝光明:我要到真实的课堂去学习!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上课铃声一响,我就往前辈的课堂跑。很快我就明白了自己的课堂为什么没有实效。前辈们的课堂各有各的精彩,有的娓娓道来,有的豪迈奔放,有的幽默诙谐,但他们无一不是围绕清晰的教学目标展开,以落实知识点为要务。而我讲课信马由缰,全凭自己喜好。没有饱满的知识作支撑,我的课堂是没有根的课堂,太浮。学生自然感觉学不到东西。

我开始查教案,做练习,扎扎实实地钻研教材,认认真真地设计教学重难点,务求把每个知识点讲通透。当我专注于传授知识的本身,我的课堂犹如打通了任督二脉,变得沉稳踏实。在学生专注的神情和信任的目光里,我感受到传道授业解惑的喜悦。而偶尔穿插其中的一些个人见解,竟然会获得热烈的掌声。

2013年我参加县里的师范技能比赛,获得了一等奖。我对父亲说:你女儿的获奖相片就粘贴在连廊的墙报上。他像小孩一样高兴,当晚就和母亲散步来到学校看墙报。看着他眯着眼睛凑近墙报细细地看,我说: “爸,我成了你哦。”他憨厚一笑: “不,你比我更优秀。”

看看站在讲台上的自己,无处不是父亲的影子。有学生说我上课出口成章,我想起父亲会用诗词调剂课堂气氛,特别是用方言念赵树理的 《李有才板话》,念得抑扬顿挫,甚是好听;有毕业的学生给我写信,他在信上说:老师,我一直记得你说过 “知识分子是社会的脊梁”,我想起小时候翻阅父亲的信件,他的学生在信中说:老师,我记得你说过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语文晚读时间突然停电,我站在烛光中给学生们讲文学故事,我想起小学的晚修如果停电,父亲就会在黑暗中给我们讲故事。有个故事大概是说大风吹得很厉害,吹起三尺土,吹走了屋顶。长大后我才知道,他讲的是杜甫的 《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当然,也有不少学生和家长感激我,说因为我而改变了对语文的学习态度,我想起的依然是父亲……多年前,我的父亲给我的影响,以零存整取的方式,形塑了今天的我。

父母从来都是子女的引路人,我的父亲用他的教育热情树立了我的教育理想,用他的引导和鼓励坚定了我的教育信心。我依然是那个只有小聪明却不算聪明的人,只能勤勤勉勉地备课;看过的书依然很快会忘掉,只能认认真真地写读书笔记;写文章依然没有连绵不绝的优美词句,只能把自己的文章一改再改。因为热爱,所以付出,因为付出,所以收获。我每天都过得充实而喜悦,是因为我的工作行走在我的理想之上,这是多么幸运的事情。而这一切的由来,如果顺着时间的线寻回去,总能见到那头站在讲台上的父亲和坐在台下的我。

即使是成家后每次回娘家,他都会问我 “有没有好消息和爸爸分享?” “教书开心不?”,或者叮嘱我 “课前课后都要喝水,保护喉咙” “一定要尊重学生” “不要害怕上公开课”……每当我告诉他我获得的小成绩,我的学生如何喜欢我,或者是教学心得,他总是赞许地点头,言词中毫不吝惜地表示肯定和赞赏。这种眼神和语气总能让我想起曾经的少年时代,他也是这样地鼓励我去参加征文比赛、演讲比赛、当班干部、竞选社团。像巴菲特说从来不会怀疑自己一样,我的父亲永远地相信他的女儿是优秀的。每当我在工作上稍有懈怠之意,我总想起父亲的骄傲和期待,不免自责,我有什么理由懒散?

2015年我参加师德师风征文比赛,距我高考刚好十年,我以我和父亲的故事为范本,用双线结构写新老两代教师的故事,获得了市里的一等奖,后来发表在 《高州教育》。我拿去给父亲看的时候,他很高兴,马上带着老花镜,坐在摇椅里细细地看。

那篇获奖征文的第一句话就是,引领我走上教书这条路的首先是父亲。

今天这篇文章依然以这句话为首,但我想在文末加一句:此文献给我的父亲卢绍太。

于我而言,恩师的名字便是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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