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寒之“胃强脾弱”探骊❋

2018-06-22 09:12刘永尚李董男
中国中医基础医学杂志 2018年5期
关键词:麻子泻心汤伤寒论

洪 靖,王 鹏,姜 瀚,刘永尚,李董男

(安徽中医药大学,合肥 230038)

“胃强脾弱”一词始见于《伤寒明理论·诸药方论》,用于解释《伤寒论》脾约证。“十二五”规划教材《伤寒论选读》认为:“浮涩相搏,即胃热盛与脾阴亏并见,胃强而脾弱,脾输布津液的功能被胃热所约束,使津液不能还入肠道,肠道失润而导致大便硬,这就叫脾约。[1]”“十二五”规划教材《中医诊断学》认为:“多食善饥,兼见大便溏泄者,为胃强脾弱。因胃的腐熟水谷功能亢进,故多食易饥,而脾的运化功能低下,故大便溏泄。[2]”可见对于“胃强脾弱”的真正概念,国内学术界尚存争议。多数医家偏向于成无己所解释的肠热脾约,但也有其他医家提出不同观点。笔者认为“胃强脾弱”理解成肠热脾约非张仲景原意,故通过对其相关概念、病机、方药及《伤寒论》《金匮要略》系统分析,结合医案一则以期获得“胃强脾弱”为胃热脾虚,治以甘草泻心汤的认识。

1 历代医家对“胃强脾弱”的认识

1.1 肠热脾约说

《伤寒论·辨阳明病脉证并治第八》第247条:“趺阳脉浮而涩,浮则胃气强,涩则小便数,浮涩相搏,大便则鞕,其脾为约。”“胃强脾弱”正是成无己解释本条提出的概念。

《伤寒明理论》论述脾约丸载:“约者结约之约,又约束之约也,《内经》曰:‘饮入于胃,游溢精气,上输于脾,脾气散精,上归于肺,通调水道,下输膀胱。水精四布,五经并行。’是脾主为胃行其津液者也。今胃强脾弱,约束津液,不得四布,但输膀胱,致小便数而大便硬,故曰其脾为约。[3]”

由于小肠大肠在位置上紧接胃腑,在功能上与胃共同完成受纳、消化、吸收食物的功能,因此古代胃肠常概称作胃[4]。国家“十一五”重点图书《中医基础理论》认为,“《伤寒论》有时亦将大肠、小肠统称胃,如‘胃中有燥屎’,此胃即是指肠而言。[5]”且后世医家多将麻子仁丸称为润肠丸,治疗大肠津液不足、大便结燥之症,故笔者认为此处之胃当解释为肠。

从上可以看出,成无己对于“胃强脾弱”的理解是,脾之为胃行津液的功能被肠热所约束,胃中津液不能上承只能偏渗膀胱,导致肠道失于濡润,小便偏数而大便反干。后世多数医家赞同此看法,并给出进一步的解释。

徐春甫在《古今医统大全》中载:“若大便难,小便数,是为脾约。约者,俭也。脾主为胃行其津液,今胃强脾弱,约束不行,致小便数而大便难也。[6]”

李用粹在《证治汇补》中支持徐氏的观点:“有平素津液燥结之人,因患伤寒热病,邪热未至于胃,津液现已消烁,故胃强脾弱,水饮不能四布,但输膀胱,致小便数而大便难者,用脾约丸以开结。[7]”平素身体津液燥结的人,外感之后邪热虽未至肠腑,津液已经枯涸,导致胃强脾弱,胃被脾约,水液不能正常代谢,只渗入膀胱,导致小便数而大便难的情况。

李梴在《医学入门》中谓:“脾约证,胃强脾弱,约束津液,不能四布,但输膀胱,故小便数,而大便难,此脾约丸之由制也。[8]”

李中梓在《伤寒括要》中对李梴的观点进一步阐发为:“胃强脾弱约束津液,不得四布,但输于膀胱,致令小便数。水液只就州都,大腑愈加燥竭,大便乃秘。与麻仁丸,通幽润燥。[9]”胃强脾弱约束津液,偏渗膀胱,使得小便数,由于津液只入膀胱,导致肠腑无津液以濡润,大便秘结。

丹波元简在《伤寒论辑义》曰:“以胃强脾弱,为脾约作解。推其意,以胃中之邪热盛为阳强,故见脉浮,脾家之津液少为阴弱,故见脉涩。[10]”

1.2 胃热脾虚说

钱潢在《伤寒溯源集》中解释脾约证提出:“愚谓胃强脾弱之说,固属误谬,而约束津液,不得四布之论,尤背经旨,何也?脾气既弱,岂反能约束胃中之津液邪?况津液既不得四布,岂能但输膀胱?《素问·太阴阳明论》云:“四肢皆禀气于胃,而不得至经,必因于脾,乃得禀也。今脾病不能为胃行其津液,四肢不得禀水谷气,气日以衰。”以此推之,则胃中之津液必待脾气散精而后津液通行。若云脾弱而不能为胃行其津液则可,若云胃强脾弱而约束津液则不可。曾不知津液本在胃中,脾气既弱,岂胃强而反自为约束乎?[11]223”

可见钱潢认为,脾约证并不属于胃强脾弱的范畴,饮食入于胃,腐熟之后津液藏于胃中,但必须通过脾气散精的作用才能将津液布散到四肢百骸。脾弱则不能为胃行其津液,津液无法输布到全身。但是如果说胃强脾弱,导致全身津液被脾约束,偏渗膀胱则有违经旨。脾气偏弱,胃气偏强,脾气又如何约束胃中津液?

钱潢在甘草泻心汤证中解释了脾弱的证候:“下利日数十日者,误下伤胃,中气失守,随药势而下奔也。完谷不化,胃寒不杀谷也。腹中雷鸣,误下则胃阳已伤,中焦虚寒,气滞不得流行,脾弱不能转运,欲通而不得,故但留滞于腹中作响而已。[11]114”泄泻、完谷不化、腹胀俱是脾虚症状,因而钱潢在此处脾、胃俱当作脾来解释。但其在此处并未言明胃强,认为方中黄芩、黄连起反佐作用。笔者认为此看法有失偏颇。甘草泻心汤中用三两黄芩、一两黄连剂量颇大,所起作用应为清胃中之邪热。

张志聪在《黄帝内经素问集注》中进一步解释:“夫胃为阳土而气强,脾为阴土而气弱。脾弱而不得禀水谷之气,则胃气益强,故曰重强。盖言脾气虚而不能为胃行其津液者。胃强脾弱,脏腑之刚柔不和也。[12]”脾胃俱为土脏,戊胃为阳,己脾为阴。脾气虚不能为胃行津液,四肢不能禀水谷之气,胃中津液停聚。郁而化火,导致胃气更加盛实,此为胃强脾弱、脏腑不和所致。

吴谦在《医宗金鉴》中云:“脾胃病中,有胃强脾弱一证,胃强所以能食,脾弱不能消化。[13]”胃气强盛,阳有余便是火,胃火炽盛,消谷善饥;脾气虚弱,运化失司,饮食不能消化。

笔者认为“胃强脾弱”当为甘草泻心汤证的主要病机,其具体表现为胃热脾虚。胃腑为阳,是多气多血之经,胃病多实,其病多从阳化热,此为胃强,常见消谷善饥、呕逆、恶心、泛酸等症状;脾脏为阴,脾病易虚,脾病则运化不及,痰湿内生,此为脾弱,常见纳差、腹胀、便溏等症状。历代医家支持“胃强脾弱”以胃热脾虚解并不多,但此解释却更加符合张仲景原文本义,符合临床实际,故与《伤寒论》和《金匮要略》原文互参,并结合方药分析与叶天士验案作进一步探讨如下。

2 “胃强脾弱”解析

2.1 与《伤寒论》原文互参

《伤寒论·辨阳明病脉证并治第八》第245条:“脉阳微而汗出少者,为自和一作如也,汗出多者,为太过。阳脉实,因发其汗,出多者亦为太过。太过者,为阳绝于里,亡津液,大便因鞕也。”《伤寒论·辨阳明病脉证并治第八》第246条:“脉浮而芤,浮为阳,芤为阴,浮芤相搏,胃气生热,其阳则绝。”

这两段原文是247条原文的前两段,是张仲景用于引出麻子仁丸而作,在“十二五”教材《伤寒论》中都被归结于麻子仁丸证范畴。与前文互参笔者认为,麻子仁丸证所表现出大便秘结的症状是由于失治误治之后津液枯涸、阳热盛于里更伤津液,致肠中津亏化燥。由此可以看出,麻子仁丸证的的病机为肠热津枯而非胃中有热。

《伤寒论·辨脉法第一》原文:“趺阳脉浮而涩,少阴脉如经者,其病在脾,法当下利。何以知之?若脉浮大者,气实血虚也。今趺阳脉浮而涩,故知脾气不足,胃气虚也。以少阴脉弦而浮(一云沉)。才见此为调脉,故称如经也。

现分析《辨脉法第一》该条文,该条文的脉象与《辨阳明病脉证并治第八》247条原文脉象相同,张仲景在此解释为脾病脉象,认为会有下利的症状,究其原因是脾气不足。而247条原文却出现与下利症状截然相反的大便鞕症状,因而将247条原文也冠以“脾弱”的概念是不合适的。以此也可以看出,趺阳脉浮而涩并非单纯的对应某一证候,临证应根据症状以及舌象等整体把握,综合判断。

2.2 与《金匮要略》原文互参

《金匮要略·水气病脉证并治第十四》:“趺阳脉当伏,今反数,本自有热,消谷,小便数。”《金匮要略·呕吐哕下利病脉证治第十七》:“趺阳脉浮而涩,浮则为虚,涩则伤脾,脾伤则不磨,朝食暮吐,暮食朝吐,宿谷不化,名曰胃反。”

分析上两段原文,《金匮要略·水气病脉证并治第十四》表明,趺阳脉反数当为胃热亢盛、腐熟水谷功能亢进,而见消谷善饥、小便频数等为表现的胃强证。《金匮要略·呕吐哕下利病脉证治第十七》论述趺阳脉浮而涩的脉象,脾气宜升则健,脉象当伏而不是浮而涩,出现此脉象当为脾失健运不能运化,势必上逆而吐,形成朝食暮吐、宿谷不化等为特征的脾弱证。

因此,综合“胃强”和“脾弱”两者的症状,胃强脾弱既有呃逆、泛恶、消谷等胃热症状,也有腹胀、便溏、完谷不化等脾虚症状。

2.3 方药对比

麻子仁丸方中用麻子仁、芍药、枳实、大黄、厚朴、杏仁6味药。以麻子仁为君,杏仁为臣,质润多脂,润肠通便;破结者必以苦,故以大黄、芍药苦泄之药以破结;枳实、厚朴顺气之药以行滞[14]。纵览全方,泻下药远多于温中药,行气药远多于敛气药。喻昌提出这样的疑问:“脾弱即当补矣,何为麻仁丸中反用大黄、枳实、厚朴乎?[15]”张仲景创制此方,本为补偏救弊。阳明表证当解表发汗,邪从汗出而解,然汗出太过,邪热内传入里,留于肠腑,耗伤肠中津液,肠道失于濡润使大便秘结。麻子仁丸从小承气汤化裁而来,张仲景在此用小剂量小承气汤,即考虑到清肠腑之热的问题,肠腑津液亏耗,再以麻子仁、杏仁润肠通便。麻子仁丸润肠泄热,行气通便,本证病机当为肠热秘结而非脾弱。

甘草泻心汤方中用半夏、干姜、黄芩、黄连、人参、大枣、炙甘草7味药。重用炙甘草补脾和中;佐入人参、大枣甘温益气以补脾虚;半夏、干姜温中散寒,散结除痞;黄芩、黄连泄热开痞,四药合用辛开苦降、寒热同调,全方攻补兼施,清热而不遏脾气,温中而不留邪。明·虞抟所著《医学正传》中就已认识到:“古方九种心痛……详其所由,皆在胃脘,而实不在于心。”张仲景在《金匮要略》中创泻心汤方,仅大黄、黄连、黄芩3味药治疗胃热动血。此处甘草泻心汤中亦有泻心汤三字,并有黄连、黄芩2味药,可知张仲景创本方亦考虑到清胃热的问题。以泻心汤2味药加上温中补虚药物共同组成了甘草泻心汤,可知甘草泻心汤清胃热、补脾虚,与胃强脾弱的基本病机相吻合。

表1 甘草泻心汤与麻子仁丸组方分析

注:归类标准参照全国高等中医院校教材《中药学》(第2版)[18]

表2 甘草泻心汤与麻子仁丸性味分析

注:归类标准参照全国高等中医院校教材《中药学》(第2版)[16]

表1、2显示,麻子仁丸中清热泻下理气药剂量大于补虚药,攻下之余未有补虚之实,以此方治麻子仁更伤脾气,耗散脾精。甘草泻心汤寒热并用,清热药与温中药及补虚药的剂量相当,既可清胃中邪热,又可补脾中不足,而无闭门留寇之嫌。

2.4 典型病案

叶天士医案:席,脉右歇,舌白渴饮,脘中痞热,多呕逆稠痰,曾吐蛔虫,此伏暑湿,皆伤气分,邪自里发,神欲昏冒,湿邪不运,自利黏痰,议进泻心法,半夏泻心汤[17]。本案患者由于伏暑内发而致,暑湿之邪最易侵犯人体中焦。脾阳不足,不能运化,可见舌白渴饮;脾气不健,而见自利,脉右歇。邪热扰胃,灼津为痰,其痰黏稠;火热上逆,多呕逆;脾气不升,胃气不降,故胃脘痞胀。本病病机为伏暑内发,胃强脾弱,但考虑到痞满较盛、脾虚较轻,故以半夏泻心汤辛开苦降,开痞散结。

3 结语

“胃强脾弱”的概念虽最早由成无己提出,用来解释《伤寒论》中脾约证,因此后世多数医家以肠热脾约来解释“胃强脾弱”的病机。笔者通过结合《伤寒论》《金匮要略》原文互参,并系统研究其病因病机与治法方药,举叶天士验案一则,认为“胃强”是胃火炽盛的表现,而“脾弱”是脾土不健的表现,因而“胃强脾弱”的具体临床表现是胃热脾虚。从方药上看,麻子仁丸中泻下药和理气药的剂量过大,若脾虚症状的人服用反而更加戕害脾气,使脾不能健运。张仲景创泻心汤方本是为泻胃中邪热,其治疗虚痞时通过化裁创制三泻心汤方如甘草泻心汤、生姜泻心汤、半夏泻心汤,更符合“胃强脾弱”的病机,其中甘草泻心汤最符合本证,其方中重用炙甘草补中益气,使得脾气得以健运,再配伍他药共奏清热补虚之功。但临床不必泥古不化,要圆机活法,若胃强脾弱伴有胁下有水气、腹中雷鸣等症状,可从生姜泻心汤出入;若呕逆较甚并有心下痞症状,可从半夏泻心汤出入。本文详细对“胃强脾弱”概念的研读,希望丰富《伤寒论》的内涵,发扬光大张仲景学术,对中医临床有进一步的启示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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