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泉林
李仪祉一生都在纠结和无奈中彷徨。在现代戏《李仪祉》中,中国戏剧梅花奖得主王新仓要表现的,正是这种纠结和无奈。
在德国留学期间,李仪祉曾拜在德国水利泰斗恩格尔斯门下。他有着一般学子所没有的水利天赋,更有着一般学子所没有的责任和担当。他是中国第一代海归,也像那时候大部分的海外游子一样,有着金灿灿的使命情节,报国的念头像山花一样开满了他纯洁的心圃。他似大山里飞出的仙鹤,其优雅和华丽徜徉在天庭毫不逊色。当他学成归去,异国曾有多次地挽留。尚未毕业,已经有单位愿出高薪聘请。高楼林立,红酒舞会,高薪洋房,不能不像磁石一样吸引着一个风华正茂的海外学子。但是,洋装虽然穿在身,此心依然是中国心。更何况此刻,关中大地正闹旱灾,灾民如潮,满目疮痍。痛心催促着,良知鞭笞着。这是回国前,李仪祉伫立码头,极目远舒,脑海里滋生的浅浅的一片迟疑。但是只蔓延了一寸的短暂纠结,便被万丈广袤的使命控制了。西装革履的王新仓,穿着衣袂飘飘的风衣,站在远洋的码头边上,期待归程后的李仪祉宏图大展。
此刻,自己的祖国正遭罹磨难,自己的家乡已三年绝收。请允许我,用抖抖索索的笔墨,检索一下那个岁月的灾荒。翻阅民国十八年年馑的资料,从1928至1930年,陕西死于灾荒的竟达1300多万人。井枯,绝水,断炊。吃树皮、草根、观音土,乃至于人吃人。饿殍遍野,饥民倒悬。水,成了生命的符号。可一方面,因为旱灾,稼禾绝收;另一方面,泾渭洛水因为引不到旱原而白白流淌。这般时候,关中,太需要一个大禹了。
这个时候,人们也许会幼稚地傻想,像李仪祉这样一位国际级的水利专家,中国社会一定会虔诚地仰望他,膜拜他,小心地珍视他,理所当然地成为那个时代无上的骄傲,尤其是在旱灾肆虐的年代。可事实却并非如此。
他是被他的老朋友、陕西省水利厅厅长郭希仁请回来的。郭希仁则是奉了省主席刘镇华之命,才从大洋的彼岸请回了我们的水利专家。这个举动看似相当亲民,宛如一股春风拂过干涸的关中赤地;这个举动听似相当勤政,仿佛一股清泉润过关中皲裂的旱塬。但是,政客的流氓有时候叫人忍无可忍。孰知他请李仪祉,只是标榜一种姿态,只是为了给自己政治高地挂起一面漂亮的旗帜,只是为了给万千灾民一个廉价的交代。刘镇华其实并不想有任何作为,他的心思丝毫也没在治水救民上,他可以为直奉大战的扩军挪措百万,可以为招待特使花销20万,可以为大帅过寿筹措30万,却只给兴修水利的李仪祉2万元。我写到这里忍不住投笔击案:再穷的中国,什么时候缺过贪官污吏走门子行贿受贿攀附投机的银子?什么时候又富裕过能臣廉吏为民办实事的款项?中国的官场,冻僵过多少仁人志士滚烫的心,却从来没有冷却过历朝历代谄媚逢迎怒放的笑颜。水利厅长郭希仁是幼稚的,他幼稚地相信他们的省主席爱民如子,求贤若渴。他的幼稚用善良打底,绽放着拘谨的小花。第一代海归李仪祉是天真的,饱学归来,激情洋溢,满以为能用自己的才学治水救民。他的天真有使命烘托,翻卷着正气的激流。省主席刘镇华是邪恶的,他的邪恶被世俗和名利浸泡,喷薄着丑恶的狡黠。两个为民请命者,被流氓玩弄于股掌之间,叫花子一般哀告在权贵的门下。什么贤才,什么本事,什么专家,在这样昏聩的官衙,都显得那么可笑。满怀抱负的李仪祉刹那间渺小了。中国的知识分子,真正巍峨起来的时候不多。李仪祉滚烫之心此刻冷凝到了冰点。960万平方公里的泱泱大国,何处找寻一处盛放海外游子不冷的斗室。李仪祉纠结了,无奈了。饿死黎民万万千千的旱灾是可怕的,比旱灾更可怕的是中国官场的沉渣陋习。
和这样的污吏讲什么民情?与这样的昏官谈什么治水?据理力争只是显得滑稽!这个上马治军,下马管民的军阀省主席,他腰里别着枪,随随便便就能将你的良知就地正法。该怎样安放海外赤子那颗不曾污染的良心?我不敢去触摸那颗璀璨的金子般的心……此刻的中国面对这样的一颗圣洁的心,情何以堪?
看看吧,丑恶的官场将李仪祉蹂躏到了何种境地。王新仓癫狂在李仪祉冲天的怨气里,冲出了省府衙门,他踉跄在枯井边嗟叹,他狂奔到旱原上咆哮,他匍匐在赤地里嚎啕。没有了峨冠博带,没有了水袖,没有了朝靴,正好回归到人物的本原。王新仓用声音涂抹着无奈,用气息雕刻着纠结,用脸气吹奏着失落,用身形建筑着绝望。那步履,那让人心碎的步履,满场丈量着一个赤子茂密的心酸。回来干什么?归来有何用?关中大地一个一个倒下的饥民如刀子一样,一刀一刀割剐着他的良心。冲天的激情,满腹的才学,憋屈在邪恶的五行山下。“我向何处去?我该怎么办?”王新仓一遍一遍地叩问着。“仰面问天天无语,低头叩地地难言。”进,不能。退,不得。莱茵河畔,美丽的丽斯小姐仿佛适时地端起红酒热情地呼唤他:missli,舞会马上就要开始了,快点来。长鼻子蓝眼睛的恩格尔斯教授,他的导师,仿佛也不失时机地扬起了渴望的手臂:回来吧,德国需要你!德国的水利部门能让你的才学发挥最大作用。王新仓在赤贫的中国大地上,绝望地纠结着。他要回德国去吗?那么丢脸的将是整个的中国!他要用怎样的语言才能解释清楚中国的国情?坚守吧,等待他的不只是绝望,还有弥天的屈辱。李仪祉的灵魂在经历着五马分尸般的坼裂。王新仓在舞台上茫然彷徨,身心疲惫,驾驭着踉踉跄跄的身架,书写着歪歪斜斜的步态,满场子飘荡着。他站在坡梁梁上,掩面悲泣。一腔悲情对天诉,双眼热泪漫飘零。王新仓全然忘记了自己,他整个地严丝合缝地把自己全部投给了全部的李仪祉,那无乐时的低吟浅唱,不是从丹田发出,而是从生命的幽谷一丝丝地抽出。一个好的演员,不只是把身架声音交给人物,就连他的叹息,他的背影,他的细微的脸情骤变,还有下意识地投足举手,一股脑地交付给人物。只要他在这个人物里了,他的所有的动和所有的不动,都是人物油然而生的、恰到妙处的。这一场为民请命,王新仓把一个悲情的李仪祉,绝望的李仪祉,挥洒得尽致淋漓!这是李仪祉回归后第一次撕心裂肺的纠结,和苍茫辽阔的无奈!
李仪祉在我心目中算得上中国水利史上第一等可爱的人物。可爱得让人心痛。他的可爱,不止在于他总是按照自己的理想主义的套路,规划实施着李氏方案,更在于,当他的理想有了强大支持者后,玩命地昏天黑地地争分夺秒地大干苦干。中国也出现过一些挺身为民谋福祉的清官,比如包拯,比如海瑞,比如于成龙,他们像一颗颗明珠,划过多灾多难的中华民族的天空。此刻的李仪祉,他碰到了主政陕西的杨虎城。从此,中国才找到了一个可以和李仪祉的激情抱负无缝对接的官员。他的出色,他的响亮,他的炫目,只有在杨虎城将军这里得到了同等匹配的释放。
李仪祉算得上现代的大禹。他没有大禹的神通广大,也没有大禹的法力无边,却有着比大禹更为开阔的治水理念,更为科学的治水方略。他主张治理黄河要上中下游并重,防洪、航运、灌溉和水电兼顾。正是这位享誉中外的水利大师,实现了中国水利事业的跨越式发展。今天八百里秦川麦浪滚滚,瓜果飘香,作为后人的我们,实在该去他的坟前上一炷感念的香。
因为有了杨虎城将军,李仪祉这朵国色天香绽放得更加夺目。旱塬引来了水,旱情缓解了,百姓吃上了椽头馍。一颗报国的忠心稍稍舒展了一些。可正当打通隧道的节骨眼上,李仪祉的父亲病危。
王新仓是个孝子。在山阳演出的时候,他的父亲重病。他刚演完自己的唱段,就马不停蹄地归去。当时天寒路远,他就恳求当地同志,一定想办法送他回去。我从他的表情中,完全读懂了他那一刻的焦虑。王新仓对他的岳母也是孝顺有加,视如生母,堪为圈里楷模。在我心目中,他的精魂里有大爱。所以,他演大唐玄奘,那种扮相,完全吻合了我心目中的形神,妥妥帖帖一个西天取经的慈悲和尚的模样。无独有偶,李仪祉也算得另一个领域的苦行僧。满怀善念的王新仓,他塑造的两个苦行僧心里都怀揣着众生,都在各自的行业修行,都在不同的空间受苦。且说此刻的李仪祉,父亲弥留,隧洞施工遇到渗水,他再一次地纠结了。
蒲城的老家,一家人围在老父亲的病榻前泪眼婆娑,眼巴巴地盼着仪祉归来。铁镰山隧洞口,从洞里冲出工人报告,隧洞漏水,即有塌方的危险。作为工程总指挥的李仪祉,他该怎么办?左边是前来催促的妻子,右边是隧洞的险情。左不能去,右不能离,王新仓浑身挂满了纠结,纠结让人物的步履再一次沉重。他盘桓在铁镰山隧洞口。他旋绕在良知的十字路。“父亲病危我心碎,血泪化雨滚入尘。”王新仓像一只低回的孤雁,长久地盘旋着。“欲飞床前咫尺近,请父看儿流血的心。”王新仓如一个突不出去的蚕,一圈一圈地缠绕在李仪祉无法分身的无奈里。
割舍了亲情,抉择了不归。妻子绝望地走了。河岸上的马车颓然远逝。一声声马蹄,踩碎了李仪祉的心。一串串车轮声,碾碎了李仪祉的魂。他好狠心,好无情。本想着好好报答恩重如山的老父亲,却绝情地做了不孝子。他好善良,舍不得百姓荒年受饿。他好重大义,宁肯背负不孝的骂名,也要为身后的百姓谋下永久的福祉。一个纯善之人,第一次做了他一生中的不孝之子。在蒲城的小家,他做了不孝之子。在中国的大家,他矗立成中华民族大孝之人。大禹治水,三过其门而不入。李仪祉治水,父亲弥留而不归。他们把伤痛留给自己,把大爱洒向人寰。王新仓对着巍巍青山,沉郁地唱道:天地生我为治水,苍天谅我治水人。这声音,从他善良的箱底发出,浸透着湿淋淋的无奈。这声音,饱蘸着血色,穿过密林,挂在每一片乡梓的树梢。王新仓的形象、气质、道德操守,完全逼近李仪祉灵魂深层那些东西。他不懂水利,这不要紧,他懂李仪祉的心思就好,他懂李仪祉的追求就好,他懂李仪祉的爱恨情仇就好。王新仓游走在李仪祉深重纠结的灵魂里,丰茂肥硕地塑造出了一个可爱可敬可怜可叹的现代水圣。
我和颇多票友一样,都有强烈的复古慕古情结。喜欢飘洒胸前的髯口,喜欢花样翻飞的水袖,喜欢峨冠博带,喜欢朝靴蟒袍。但是,当一个演员被清理了这些行头,赤裸裸站在舞台上的时候,他该怎样表演?王新仓在《李仪祉》的呈现中给出了比较满意的答案。我总觉得革命样板戏在中国戏剧史上功不可没。在那个打压了传统剧目的年代,却让现代戏怒放在舞台上,而且足以成为现代戏的教材。现代戏剔除了程式化的表演,就更加严酷地要求演员进入人物的世界。《李仪祉》不仅是现代戏,还是人物传记式的现代戏,其表演可谓难上加难。而王新仓却能足色地信步在一代水圣的精神层面。用他的登山则情满于山,涉水则情溢于水的浓情表演,深度感染着观众。据说,王新仓在蒲城演出完《李仪祉》后,一个人躲在后台痛哭了很久。他是深陷在人物里边许久撤退不出来。就凭这一点,你就明白他的感情投入给李仪祉有多深。就凭这一点,他演的《李仪祉》就值得一看。他付诸于李仪祉命运中的悲情倾诉,如一记洪钟,敲响在过去,惊醒在当代,回荡在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