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志奎
吴掌柜突然改变了主意,决定离开洮南府。他让天保把伙计张德义和刘三槐喊过来,每人给了五块大洋说:“日本人要来了,你俩现在就收拾东西,先到乡下躲一阵子,等风头过了再回来。”
五块大洋不是个小数,两个伙计一时不知所措。看两个伙计不动地方,吴掌柜朝天保挥了一下手,“去把他俩的包袱拿来,送他俩走。”说完,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去。
吴掌柜打心眼里一百个不愿走。鸟还恋着旧林呢,何况人了。自己生在这儿、长在这儿,现在都土埋半截儿的人了,还往哪儿走?这几年兵荒马乱的,今天张三拉起一伙自称将军,明天早晨城上又树起了李四的大旗,这事他早已司空见惯了。最近听说日本人又要来凑热闹,吴掌柜也没放在心上,日本人来了又怎么样?难道日本人就不是人了?
但接到奉天的来信后,他沉不住气了。虽然自己家里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日本人不能把他怎么样,他也舍不得苦心经营这么多年的两宜斋。但他不想做亡国奴。权衡再三,最后狠了狠心,这洮南府看来是不能待了,得先到乡下躲一躲。可他心里憋了一口气,人家的地儿,你日本人不能老是赖着不走吧?
但让他放不下心的是小徒弟天保,不知道怎么打发他。因为他无家可归。
东北的冬天来得早,进入十月就开始飘雪花。大约十年前,头天晚上飘了一场小雪,虽然不大,但房顶、地面都白了。这一天吴掌柜醒得早,看到窗外一片白,听着门前喜鹊在老榆树叫,他忽然来了兴致,想到外面走一走。为了不惊动别人,他悄手悄脚地穿好衣服,用手轻轻抬着把门打开。吴掌柜的夫人曲氏早就醒了,看他穿好衣服准备出门,就问道:“这么早起来,去哪儿?”
“没事。外面下雪了,出去走走。”
“多穿点,别冻着。”
他刚一打开大门,就发现门口蜷缩着一个人,一看就是个孩子。头埋两个袖子间,他用手在鼻子下试了一下,还有气,赶紧抱进西厢房放到炕上。孩子大约七八岁,连冻带饿已失去了知觉。好在天还不算太冷,孩子看来没有大碍。
听到脚步声的张德兴也赶了过来,帮吴掌柜的把孩子的棉衣脱下来,盖上被。“德兴,赶紧倒碗红糖水。”一会儿的工夫,孩子慢慢苏醒过来。外面冰天雪地的,让这孩子上哪儿去啊?“唉!”吴掌柜叹了口气,决定把孩子留了下来,并给他起名叫天保,意思是这次能死里逃生是老天保佑。吴掌柜没有孩子,这些年他就拿天保当亲儿子一样,俩人不是父子,胜似父子。
走的头一天的一大早,吴掌柜把连夜修补好的那幅明代书画家文徵明的山水画送到隔壁云水轩,顺便跟刘掌柜的道个别,并把奉天那封来信的意思告诉他:“日本人对古玩字画很感兴趣,不少人因此出了事。像云水轩这样的大店铺,说不定早就被日本给盯上了,最好躲一躲。”
洮南府其实并不大,东西、南北各一条不长的大街,街两侧是清一色的青砖平房,稍显高大一些的只有洮南府衙。其他像什么和记绸缎庄、万记烧锅等,就是一个稍大的门脸而已。而街最北头的将记铁匠铺只能干些挂马掌、打个农具的粗活,根本算不上什么铺面。吴掌柜和刘掌柜的铺面位于两条街交叉的十字路口,是比较大的店铺了。两个人是多年的邻居,更是多年的朋友。吴掌柜有一手字画装裱、修复的绝技,而刘掌柜以收藏为主,兼做字画生意。刘掌柜收到残破的字画都送到两宜斋来。这些看着破旧不堪的字画,一经吴掌柜的手,立刻容光焕发。
多年来两个已形成了默契。刘掌柜把旧字画送到两宜斋,两个人把字画打开,先是静静地欣赏。看完后,有时吴掌柜只说一句“不错”,刘掌柜点点头一句话不说,转身就走。如果吴掌柜不说话,沏上一壶好茶,那么表示他对这幅字画不看好。两个人就会坐下来反复切磋。字畫最后留下了,说明十有八九是真品。刘掌柜卷起字画走人,这幅字画定是赝品无异。但这种情况少之又少。刘掌柜收到的最有名的一幅假画,是仿文徵明的《绿阴清话图》,就是刚才吴掌柜送来的那幅。直到见真画,刘掌柜才知道被骗了。他拿着两幅来见吴掌柜,两个人对仿者佩服得五体投地,如果不见到真品,还真是看不出来。刘掌柜把假画送给吴掌柜,没想到后来真派上大用场了。
两个人交往多年,修补字画却从来没有讨价还价。每隔一段时间,刘掌柜会打发伙计过来找到吴掌柜的伙计,在交给他一包银子的同时说:
“我们掌柜的让我捎话过来,说吴掌柜的茶不错,过段时间他还来拜访。”
吴掌柜家的伙计会客气地说:“这话儿我一定捎到。”
至于是多少银子,掌柜的没说过,伙计也从来不知道。
听了吴掌柜的话,刘掌柜十分肯定地说:“你不来我还要找你去呢,奉天那边出事了,日本人马上要进洮南府,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事不宜迟,两人约定明早就走。
第二天,吴掌柜早早就起来了。收拾利落出门一看,云水轩的门还紧紧关着。上前敲了两下,没动静,用手轻轻一推,门开了,里面却静悄悄的,没一点声音。喊了两声,依然没有动静。来到后院,还是一个人没有。但地上有碎瓷片,他感到可能要出事。转身回到前屋,发现柜台上有一块半个手掌大的纸片,拿起来一看,眼熟得很。原来是从昨天他送来的那幅《绿阴清话图》上撕下来的。吴掌柜的心里咯噔一下,出事了。
回到家里,吴掌柜一时没了主意。现在人死了都没人管,何况失踪。刘掌柜这里没什么亲戚,有一个儿子,原来在奉天念书,最近却不知去向。他知道刘掌柜的儿子是学生运动积极分子,一段时间,晚上经常有陌生人到他家来。吴掌柜相信,他儿子一定是参加了抗日部队,因为警察好几次来向刘掌柜要人,他破费了不少银子,才把这事压下。可现在去哪儿找他儿子?
思考再三,吴掌柜把家人叫到跟前,“你们坐火车先走,我还有点事,晚走几天。”听说让自己也走,天保扑通一声跪在吴掌柜跟前,哭着说:“掌柜的,我哪儿也不去,就跟你待在这儿。”
“你师娘也要人照顾。这里没事,我不用你管。”
“师娘在乡下还有家里人照顾,你在这儿没人管,万一有事怎么办?我不能把你扔这儿。”
“当家的,你就让天保留下吧。他年轻,万一有啥事也好有个照应。我在乡下不用你惦记。”曲氏说道。
曲氏说她不用惦记是有根据的。她娘家说来离洮南府也不远,但也不算近。出洮南府往北,过洮儿河五十里有一座科尔沁最大的藏传佛教寺院葛根庙,离葛根庙三里的曲家营子就是她的娘家。庙里的葛根活佛受清政府册封,一百多年来倍受人敬仰,因此这里的香火长盛不衰,每天四面八方前来朝拜的人络绎不绝。特别是四月十五赶庙会,不说是万人空巷,五六千是有的,这在地广人稀的东北实属罕见。可惜“文化大革命”时葛根庙毁于一旦。现存的建筑是改革开放后重建的,早已没了当年恢宏的气象。
但这一方水土并不太平。洮南府往北就是蒙汉杂居的地方,这里民风剽悍,历来不为政府完全掌控。从清咸丰年间开始匪患不断,一直到解放初才被彻底消灭。当地人把土匪称为胡子,据说是土匪形成初期,为了遮人耳目,用染红的中国传统京剧髯口作伪装,因此,也有人把土匪称为红胡子。为了自保,这里差不多家家有枪,但多数是土枪,当地人也叫洋炮,只有大户人家才有快枪。每村都自发组成了护村队,一旦有胡子进村,一家发出信号,大家会一起出手。有钱的人家还修起一丈多高的围墙,围墙的四角修上炮楼,夜里安排人放哨。日本占领洮南府不久开始清乡,将各家的枪支弹药全部没收,护村队也随之解散,匪患更加猖獗了。但葛根庙方圆十里没有匪患,所有来葛根庙朝拜的人,无论是官是匪,没有人敢带枪进庙。唯一一次有人带枪进庙,是民国五年(1916年),土匪巴布扎布在日本黑龙会的策动、支持下,准备攻打洮南府,被早已得到消息的督军吴大舌头(吴俊生)围剿,实在走投无路的他跑到葛根庙藏身。但在他离开葛根向山里逃窜时,被生擒活捉。所以人们都相信,所有冒犯佛祖的人,都将受到惩罚。因此,世道虽乱,这里还有片刻的安宁。
民国二十年(1931年)9月24日,就在吴掌柜家人走后的第三天,日本人进城了。本来日本人应该在9月23日进城,没想到在离城不到十里的地方遭到不明身份人员伏击。铁道被炸毁,铁甲车被拦在路上。枪声爆豆似的响了一宿,洮南府的人都听到了,许多人提心吊胆的一宿没睡。直到第二天早晨,日本人的接应部队从郑家屯乘火车赶来,这伙武装人员才撤离。据第二天被日本人抓去修铁路的人说,那一晚日本人被打死打伤不少。
日本人一进城,市面一下冷清下来。半个多月来,吴掌柜没接过一份活,这也在他意料之中。这天,吴掌柜像往常一样,早晨起来先在院里活动一下筋骨(现在他已不再上街了),天保把早饭端上来,简单地吃一口,然后自己动手沏上一壶茶,坐在柜台后闭着眼睛边品茶边养神。可茶没喝上两口,一位戴眼镜的中年人推门走了进来。看有客人来,天保赶忙讓座倒茶。那人并没有坐,而是径直来到柜台前,从腋下拿出一个一尺多长的布包放在柜台上,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幅对联。
吴掌柜把对联慢慢在柜台上展开。对联不错,一眼就能看出是出自名家之手。可惜由于保管不善,落款被虫子蛀得模糊不清,上联还从中间断开了。来人礼貌地问道:“先生,不知道还能修好吗?”
“没问题,五天后来取。”吴掌柜眼都没抬说道。
听着那人离去的脚步声,吴掌柜的心里开始嘀咕,这人头一次来,可他既不问价,也不要凭据,就这么信得过我?
当这幅对联再次在柜台上展开时,除了落款依然没有外,已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中年人竖起拇指说道:“洮南府两宜斋果然名不虚传。”然后掏出五块大洋放在柜台上,边道谢边说道:“我那儿还有一幅画,明天还得麻烦先生。”
吴掌柜从柜台下拿出半个手掌大的字画残片若有所思。
这次来的,除了戴眼镜的中年人外,还有两个人。年龄偏大的那个人身材中等微瘦,穿着中式马褂,戴着呢子礼帽,脸刮得干干净净,两手背在身后,进屋后一言不发。当吴掌柜的目光碰到他的目光时,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中年人身后站着的那二十多岁的人更让他吃惊不小,那不是和记绸缎庄的小伙计吗?
说到那个小伙计,洮南府的人没有不知道的。和记绸缎庄开业不过三年,可在洮南府已远近闻名。与其他布庄比,这里的布料花色齐全,质地上乘。不仅有丝绸、家织布,还有市面上少见的花洋布。更特别的是和记绸缎庄送货上门,不管你买多少布,也不管路多远,顾客交完钱走人,由小伙计把布料送到家。而且亲眼看着买主把布料打开,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他才离开。如果稍有一点不满意,立即回去换。小伙计更是两宜斋和云水轩的常客,每到换季的时候隔三岔五就到家里来一趟,大家和他再熟悉不过了。可今天看他的脸色,却像过路人似的。
只见他怀里小心翼翼地抱个木匣,一看就知道,是中年人说的那幅画。中年人用眼神征得年龄偏大的那个人的同意后,从木匣里取出画递给吴掌柜。
画缓缓展开,吴掌柜手似乎抖了一下,但很快就控制住。果然不出所料,正是他刚刚修补完的《绿阴清话图》,从右上角至左侧中间被齐齐地撕开,左下角缺了半个手掌大的一块。
看吴掌柜久久不语,中年人问到:“先生,有困难吗?”
“没、没有。时间要长些。”
“多长时间?”
“十天。”
“这么长时间?”中年人又回头看了一眼说道:“那好吧,十天后我们来取。”
在送他们出门时,天保发现街口两头各站着两名日本兵。
“那是冲咱们来的,看着这幅画呢。”听了师傅的话,天保惊得合不拢嘴。
十天时间转眼就到了,三个人一大早就来到两宜斋。接过吴掌柜递过来的画,年龄大的那位先是站在远处看,接着又几乎把脸贴在了画上。开始时他还紧绷着脸,一会儿的工夫,脸色慢慢平和下来,整个身心仿佛融入画意之中。过了好长时间,他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看到他点头,中年人把画收起来放到木匣里,然后向吴掌柜深鞠一躬。
天保没敢在大白天回两宜斋,直到天完全黑下来,他才沿着墙根摸索着来到门前,用手一摸,门锁着,他心里咯噔一下,坏了,掌柜出事了,他顺着原路从城墙豁口溜出城。
原来,云水轩出事的那天,吴掌柜的就觉得奇怪,头一天晚上人和画都好好的,怎么第二天一早就都没了,画也被撕下一块?这事是日本人干的,他当时就想到了。但为什么把画撕坏了,还留了下来,难道是刘掌柜有意留给自己的?所以吴掌柜决定留下来,等这幅画的出现。不出所料,不久,果然有人把画送来了。由于日本人看得紧,一直走不了,就用那幅假画把真画换了下来。直到日本人把假画拿走,师傅才让天保带着画先到城外一个偏僻的客栈等他,他是怕俩人一起走引起日本人的注意。并嘱咐天保,如果明天晌午前见不到他,马上离开客栈回乡下。同时一再和天保说,将来一定要把这幅画交到刘掌柜儿子的手上。
出城后,天保没敢停留,直接去了曲家营子。去曲家营抄小路近十里,但天保没敢走,他怕遇到打劫的胡子。但怕啥偏来啥,真就让他遇着胡子了,小命还差一点儿没丢了。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天保来到一个叫张俭窝棚的村子,虽然着急,但他不敢再往前走了,走夜路十有八九会遇到劫道的。张俭窝棚不大,不到二十户人家,以张刘两姓为主。张姓住在村西头,刘姓住村东头。村东头第一家住是刘汉文,是刘家哥儿仨的老大,紧挨着的是老二和老三。之所以三家紧挨着,就是一旦有事好有个照应。
刘汉文的大女儿桂兰今年出阁,婚期定在秋后。第一场雪前庄稼已抢着收进了场院,赶在打场之前,今天婆家过第一茬聘礼,一般以衣物等日常生活用品为主。在过第一茬礼时,媒人要与两家商定完婚时期,一般都在打完场粮食入仓以后。在完婚前还要过第二茬礼,主要就是粮食了。也有不过第二茬礼的,把粮食折合成现金,在过第一茬时一次给婆家。
今天正是刘汉文大女儿过第一茬礼的日子,被天保给赶上了。虽然酒席已散,但伙计们刚吃饭,酒肉自然少不了。听说有人借宿过夜,刘汉文赶紧吩咐把他让到西厢房与伙计一起吃饭,晚上就和伙计住在一起。
也许赶了一天的路累了,脑袋刚一挨枕头,天保就睡着了。半夜发生的事他一点儿都不清楚,直到黑洞洞的枪口对准自己,他才完全清醒过来,天保心想,这回完了。
为了今天过礼的事,刘家已张罗三天了。今年风调雨顺,粮食收成不错,而且都顺顺利利地收进了场院。所以刘汉文想借着女儿过第一茬礼,把老亲少友请来叙一叙。为此刘家头一天还杀了一口猪,酒席从晌午时就开始了。为这事老二刘汉章还劝刘汉文,动静别太大了,小心被胡子盯上。
这事刘汉文不是没想到。但这是刘汉文第一个孩子婚配,如果办得不像样怕被人笑话。另外,刘汉文也做了最坏打算,自打女儿出嫁过礼的风放出去以后,他就在围墙四角的炮楼加了双岗,昼夜不离人。他枕头底下也放了家伙,西厢房伙计房间的洋炮也都装上了火药。胡子要想打进来还真是不容易。但就是防备这么严密,还是让胡子摸进来了,而且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半夜时分,刘汉文被什么动静给惊醒了,他第一反应是把手伸进枕头下操家伙,可那里是空的。刘汉文就知道出事了。这时有人低声说道“别动”。虽然声音低,屋里的其他人还是醒了。
“我们要钱不要命,想活命的别动。”
刘汉文也赶紧对家人说:“都别动。”同时他向地下看去。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只见地下站着三个蒙面人,手拿着短枪。
“别伤他们,有事外屋说。”为首的胡子没说话,用枪点着刘汉文向外屋比划一下,示意他可以出去说。
一个胡子留在屋里,领头的和另外一个胡子与刘汉文来到外屋。没等胡子开口,刘汉文先说话了:“我知道你们冲着桂兰的第一茬礼来,都在下屋搁着呢,拿走吧。”
“东西我们不要,把钱拿出来。”
“今天过的都是东西,粮食还没打下来呢,没有现钱。如果不嫌少,箱子里有十块大洋,你们拿去。”
“你这是打发叫花子呢。不拿钱不怕,兄弟,让他暖和暖和。”领头的胡子低声说道。
听领头的胡子说完,另一个胡子过去把灶台上的锅搬了下来,两个胡子不容分说,将刘汉文架起来横放在灶台,灶堂里放上柴火就要点火。
刘汉文家养了一条白色小巴狗,平时也不管事,因为从来没有人听它叫过。夏天热的时候它睡在院里的树下,上秋了天一凉,它就睡在灶台旁,因为烧火做饭后灶台旁有热气。因为胡子进来时它没有叫,所以没有人注意到它。有人要点火一下惊动了睡在灶台旁的小狗,看到主人被人架到灶台上,吓得它顺着没关严的门缝跑到院子里狂叫起来。
可它叫了好几声,不论是墙顶炮楼还是伙计住的西厢房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原来伙计们都忙了一天,加上晚上喝了点酒,都睡着了,被胡子摸进去下了枪,并看管起来,谁也不敢动。
刚开始听到狗叫,刘汉文心里又有了希望。可是狗叫了半天,外面还是一点儿动静没有,刘汉文的心彻底凉了,看来今天只有死路一条了。
刚才狗一叫,胡子也吓了一跳,刚要点着的火也停了下来。可是等了一会儿,外面一點儿动静也没有,胡子又准备点火。就在这时,紧接着西院的一声枪响,整个屯子枪声和狗叫声响成了一片。
在后来回忆当晚经过的时候,有人说院里有人吹口哨后胡子才开始跑的,也有人说没等吹口哨胡子就开始跑了。总之,那晚胡子没有得逞。
看胡子跑了,家人赶紧把刘汉文扶上炕,并把油灯点着,有女人开始小声抽泣起来。
刚才第一枪是西院的刘汉章放的,他也是第一个赶过来,紧接着老三刘汉武也赶来。看到有人来,女人开始啼哭起来。看到坐在炕上一声不吱的刘汉文,老二刘汉章问道:“大哥,你没事吧?”
“我没事。”
“没事就好。对了,胡子是咋进来的?”刘汉章一脸疑惑地问道。不等别人回答,他一拍脑袋说道:“我知道了,一定是他干的。”没等别人反应过来,他已拎着枪跑了出去,众人赶紧跟着跑了出来。刘汉章直奔西厢房而来,进屋就把枪对准站在地上不知所措的天保:“小鳖犊子,你说,你是不是跟他们一伙的?胡子是不是你放进来的?”
看着天保不说话,刘汉章接着说道:“没话说了吧,今天我一枪崩了你。”说着把枪对准了天保的脑袋。
“老二,别胡来,和他没关系。”跟着走进来的刘汉文把刘汉章喊住了,“你想一想,他和胡子是一伙的不早跑了?老二、老三跟我回上屋,剩下的人都回去吧。”
回到上屋,哥仨儿在八仙桌前坐下。刘汉文把装好的烟袋点着,自己抽了一口后递给了刘汉章。看着刘汉章抽了一口烟后,刘汉文说到:“今天领头的胡子我见过。”
“你见过?他是谁,现在我就找他去。”说着,刘汉章腾地站了起来,操起放在桌子旁边的枪就要往外走。”
刘汉文伸手把他按在椅子上,“你听我说完,我们见过,但在哪儿见过、是谁我一时想不起来了。但他的声儿我记住了。另外,这帮胡子里有人来过咱家。”
“你咋知道的?”
“我刚才想了,胡子是趁伙计吃饭那阵溜进来藏起来的,天黑后又把两条狗给药死。两条狗到死都没叫一声,是胡子来过咱家,狗认识他。半夜都睡着后,他从里面把门打开,把胡子都放进来了。”
一直没开口的老三这时插嘴道:“如果我没猜错,先进来的胡子应该是咱们屯的人。”
听了老三的话,屋里的人都愣住了,因为谁也没往这儿想过,可听老三这么一说,大家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儿。
刘汉文没等大家说话,赶紧把话接了过去:“没有的事不要去瞎猜,这样会伤了和气,都不相信人,以后的日子还咋过?这话以后谁也不能到外面说。今天人财平安,这事就过去吧。我想他以后也不会再干这事了。”
刘汉章走的时候,东边已经放亮了。这时大家才想起救命的小狗。刘汉文赶紧来到外屋的灶台前抱起小狗,同时他也看到了放在一旁的铁锅和灶台里没有点着的柴火。看到眼前的一切,刘汉文恍若隔世,“这就是命啊!”说完,在家人面前从未掉过一个眼泪疙瘩的他,怀里抱着小狗哭出声来。
天保见到师娘曲氏时天已是第二天晌午了,他把事情经过断断续续地说了一遍:“师娘,掌柜的十有八九遭了日本人的黑手了。”
天保刚说完,曲氏一口气没上来就昏死了过去。有人过来赶忙掐人中,同时扶起来捶打后背。过了好一阵,她的一口气终于缓了过来。
看着师娘醒过来,天保把背上的画解下来交给她说:“这次回来,一来把画送回来,这是掌柜的用命换来的。二来给师娘送个信。现在我就回洮南府找日本人算账,不为掌柜的报仇我就不回来了。”说完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起身就往外走。
如果放在关内,有三十多户人家的曲家营子不算大。但在东北就不一样,方圆百十里再也没有比它大的村屯了。在东北开禁放垦前,这里只有蒙古人逐水草而居,没有村屯。咸丰十年(1860年)清政府开禁放垦,从山东、河北陆续有人举家到东北定居垦荒,谁先在那里定居,村子就以谁的姓命名,什么张家堡子、陶家屯等,七十年时间里已是鸡犬相闻。曲家就是最早从山东到这里开垦立屯的,所以这里叫曲家营子。那时候地广人稀,地谁种了就是谁家的,曲家也自然成了这里的第一大户。曲家营所以能成为方圆百里内第一大屯,还有赖于葛根鼎盛的香火。在葛根庙香火的熏陶下,这里的人都是虔诚的佛教徒。听说天保要回洮南府找日本人寻仇,大家七手八脚把他拉住。
这时,曲氏已从刚才的悲痛中缓过来。她把其他人打发出去,把天保叫到跟前,说道:“你师父可能出事了,但没有最后的准信,明天我叫人去打听一下。洮南府你不能去了,这儿你也不能待了,一会儿我叫我爹给葛根活佛写封信,你先到葛根庙里躲两天,这幅画你交给活佛。一会儿你就走。”
就在当天晚上,一伙人追到曲家营子抓天保,为首的是和记绸缎庄的小伙计。
日本不费吹灰之力占领洮南府,是因为洮辽镇守史张海鹏一枪没放就投降了日本人。此时的洮南府已改名为洮安县,当时驻守洮安县的洮辽警备军九团五百官兵并不知情,真到张海鹏带着日本军官高桥光雄来整编部队时大家才知道,但一切都晚了,日本人收缴了所有的枪械,每天有持枪的日军对官兵严加看管,与外面断绝一切联系,稍有不从非打即骂。大家敢怒不敢言,手里没家伙,说啥也没用。直到三个月后,看大家情绪稳定了,才允许官兵外出,家在本地的也可以回家看看。
转眼到来年六月,接连半个月的大雨,洮儿河泛滥,洮南府四周汪洋一片,交通断绝,加上四乡灾民涌进城里,几天的工夫街面上就买不到粮食,人们开始骚乱起来,甚至有人在晚上开始抢大户家的粮食。迫不得已,日本人把武器发给了警备军九团官兵,组织他们上街维持秩序,以防引起更大的骚乱。
九团二营一连的连长李满仓家就在洮南府,父亲在蒋记铁匠铺旁边开了一家小杂货铺勉强维持生计。这天李满仓没有值勤任务,晚上和营长请了假回家看望父母。刚到家门口,正好遇到蒋记铁匠铺的老宋。原来,去年日本人占领洮南后,蒋记铁匠铺的蒋掌柜就回南方老家了,老宋接手了铁匠铺,但名字没改,还沿用着蒋记铁匠铺名。也有邻居劝老宋把名改了,老宋说想沾点儿蔣掌柜的光,先不改了。老宋今年也就四十出头,不是洮南本地人,据本人讲,他是郑家屯人,自己先过来看买卖好不好做,如果好做,就把老婆孩子接来,买卖不好过两年就回郑家屯,现在他是单身一人。
人们不把老宋叫宋掌柜,而且背后还叫他宋铁匠、宋马掌,原因有二。其一,他的铁匠铺太小,除了他就一个徒弟,所有活都自己掌锤,根本没有掌柜的样儿。其二,他的手艺实在不咋地,打的锄头锄不下草,打的镰刀没有钢口,根本无法和人家蒋掌柜比。但有一样除外,那就是钉马掌的手艺,可以用炉火纯青来形容。他钉的马掌直到磨穿没有也不会掉下来,就连日本军官高桥光雄的战马都到他这里来钉掌。
看到李满仓走过来,老宋先跟他招呼:“李连长回来了。”
“宋叔你可不能这样叫我。咱们是邻居,你就叫满仓吧。”
“行,那就叫满仓。满仓,这是回来看你妈来了吧,真是孝顺,好样的。”
“是的宋叔,我这好几天没回来了,今天没事,回来看看。”
“你妈想你了,刚才还在门口望你呢,赶快进屋吧。对了,一会儿没事到我这坐一会儿,我有事点想问问你。”
“行,宋叔,一会儿吃完饭我就过去。”
满仓过来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老宋正在后院沏好茶等着他呢。院里除了老宋还有一个人,满仓看了一眼,因为天黑也没看清,就顺着老宋的手势坐在石桌前,端起倒好的茶喝了一口。
“看你回来你妈高兴吧?”
“可不是,这都惦记好几天了。世道不太平,老怕出事。对了,宋叔,你找我有哈事?”
“不是我找你,是他找你。”说着,老宋用手一指桌对面的人。
“满仓,你不认识我了?”
“你是?”
“我是云水轩刘掌柜的儿子明阳啊。”
“是你?真没想到。这两年你干啥去了?”
这时老宋赶紧说:“小点声。”同时用手指了指墙外。
“这两年说起来话长了,以后有时间再跟你说。这次找你我想问一问我父亲的事。”
一听是问云水轩的事,满仓稍停了一下,低声说道:“说到云水轩的事,我还真知道点儿。你知道和记绸缎庄和那个小伙计吧?”
“知道,小伙计我见过两回,还有点儿印象。”
“和记绸缎段庄是日本人开的,小伙计是投靠了日本人的汉奸。你们家的那些东西日本人早就盯上了,你们家的事和吴掌柜的事都是那個小伙计领人干的。早晚有一天我非收拾他不可。”
“那你知道我父亲和吴掌柜现在在哪儿吗?”
“这我可不清楚。但是,现在日本人在白城子附近秘密修建飞机场,他们抓的人都送到那儿去了。”
听了满仓的话,刘明阳沉默了片刻,说道:“满仓,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这事咱先不说了。现在你在警备军干得怎样?”
“啥警备军呢,早改皇协军了。日本人根本就不相信我们,每天派人看着我们,不顺眼不是打就是骂。昨天二连刘柱子背后骂了声日本鬼子,不知咋地让日本人听见了,拉出去就枪毙。等哪天把老子欺负急眼了,我非用机枪把日本鬼子都给突突了。”
“满仓,咱可不能干傻事,你惹完祸痛快了,你爹、你妈咋办?”老宋说道。
“要不是想到我爹、我妈,我早他妈下手了。”
“满仓,你们那儿有多少人不想干了?”
“宋叔,我跟你说实话吧,我们三个营的营长私下都商量了,想把队伍拉出来,但一时半会儿不知道去哪儿。”
老宋看了一眼明阳,点点头说道:“满仓,如果大家都不想给日本人干了,我倒是有个想法。”
“宋叔,你有啥出路快告诉我。”
“明阳,你给满仓说说吧。”
听完明阳的想法,满仓瞪大了眼睛说道:“原来你们是……”
没等满仓说完,嘴被老宋给捂上了。
1932年9月28日,警备军500人通电起义参加东北义勇军,在攻克洮安县公署后主动撤出战斗。
发源于大兴安岭南麓的洮儿河,进入洮南境内的平原后,水面变宽,水流变缓,开始沼泽连绵,芦苇丛生。这里历来是胡子出没的地方,虽然官军多次清剿,怎奈地势复杂,胡子采取你进我退的策略,久而久之,这里成了土匪的乐园。去年秋天一个夜里,不知从哪儿来了一支队伍,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里最大的一股胡子给连窝端了。其他小股胡子一看势头不对纷纷逃窜,而那支队伍就在这里安顿下来。
与以前盘踞在这里的胡子不同,这支队伍从来不骚扰百姓,专干扒铁路、抢劫鬼子运输队的事,这让鬼子很恼火,多次想对他们进行围剿,可派去侦察的人,不是一无所获,就是有去无回。
东北天气最大的特点是四季分明,这不,一场北风刮过,天一下就凉了下来,秋天说来就来了。
这一天,老宋正在教徒弟打镰刀,已给日军当了翻译的小伙计和一名日本兵又牵着马来了。不同的是小伙计的一只胳膊用绷带吊在脖子上。
老宋边给马钉掌边问:“长官,您这胳膊怎么了?”
“这伙‘胡子胆儿也忒大了,又抢了皇军的运输队。”小伙计说到这,回头看一眼日本兵,继续低声说,“不但打死了人,还抢走了不少枪和子弹。多亏我跑得快,捡了一条命。别多问了,快把马掌钉好,明天就收拾他们。”
老宋边用手比划着自己的脑袋边用眼睛死死盯着他说道:“长官放心,如果钉不好,我这个吃饭的家伙还不得搬家?”
第二天下午,一队日本兵悄悄出了洮南府北门。翻译带着200多伪军在前面开路,骑着马的日军指挥官高桥光雄带着100多日本兵跟在后面。他们得到可靠情报,有50多袭击运输队的“胡子”在距离洮南府30多里的洮儿河边上活动,晚上就在屯子里休息。这次他们打算趁天黑去扫荡,把这伙“胡子”一网打尽。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一望无际的芦苇荡展现在他们前面,中间一条蜿蜒曲折的小路,穿过芦苇荡就是情报上说的那伙“胡子”今晚休息的屯子。提前派出的侦察人员回来报告,那伙儿“胡子”就在前面的屯子里,一路也没有发现可疑情况,可以前进。站在芦苇荡前,指挥官高桥光雄心里还是没底,他把小伙计叫到马前,让他带着200名伪军在前面引路。小伙计明白,日本人怕前面有埋伏,这明摆着是让他去送死,但他不敢违抗。
就在日伪军全部进入芦苇荡没多久,突然四周枪声大作。一看中了埋伏,日本兵边还击边后撤,而所有的伪军全部就地卧倒并兴起双手。日本指挥官也赶忙调转马头,可没跑几步,一个马失前蹄,连人带马栽倒在了地上。看到指挥官落马,刚才还在有组织进行抵抗的日本兵一下乱了阵脚,顿时失去了战斗力,争相逃命。跑慢的不是被活捉就是做了枪下鬼。包括那名日军指挥官,刚从地上爬起来就被击毙了。
枪声一响,小伙计第一个趴在地上,并高高地举起双手,直到被人从地上拎起来,乖乖地做了俘虏。而把他从地上拎起来的那个人正是天保。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到了上世纪五十年代。那是一个春天的午后,洮南县博物馆来了一位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在问清馆长的姓名后,说他有一幅画,但必须见到馆长后才能拿出来。馆长不是别人,正是当年云水轩刘掌柜的儿子刘明阳。解放后,在他的强烈要求下,从部队转业来到这儿,子承父业。
看着眼前的中年人,刘馆长觉得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了。看到刘馆长出来了,他眼睛死死地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解下背在身上的包袱交给他。
打开中年人递过来的包袱,刘馆长禁不住眼泪流了下来,是他临走前父亲收到的《绿阴清话图》。虽然当时有些残破,但丝毫不影响父亲对它的喜欢。父亲把它挂在室内,一连几天目不转睛地看着它,已到了痴迷的地步,所以他对这幅印象非常深。这些年来,他一直想查清父亲和他收藏的那些字画失踪的真相,但一直没有准确的消息。但他相信,一定是日本人下的毒手。没想到今天这幅画突然出现了。
“刘馆长,你不认识我了吧?我是两宜斋的天保啊。”
“天保,真的是你!”他紧紧抓住天保的手,“这画怎么在你手上?”
天保喝了一口水,把经过从前到后说了一遍。直到那次抓到当了翻译的小伙计,他才把所有的事情理清。原来,小伙计早就投靠了日本人,云水轩和两宜斋的事都是他带着日本黑龙会的人干的。云水斋的字画都被运到日本去。当时从两宜斋拿回《绿阴清话图》后,日本人心里没底,就怕被调包。这事也怪吴掌柜大意了,所有细节都想到了,包括那道撕开的口子,都一模一样,单单忘了真品缺了半个手掌大的一块。看到连缺失部分都修补得天衣无缝,日本人更加怀疑了,他们用水把缺失部分慢慢洇开,竟与原画是一体的。
最后他告诉刘明阳,东北解放后,我本来要随解放大军南下,当时组织上考虑地方建设需要人手,征求我意见是否可以留来,我就留了下来。我当时同意留下来,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师傅嘱咐我,一定要把这幅画交给你,如果这幅画不交到你手上,我对不起师傅。
说到这儿,天保长长出了口气说道:“完璧归赵,如果师傅泉下有知,可以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