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丽萍
清明这天,我在爷爷坟头烧了一大堆冥钱。女儿笑我:“妈,你真是的。姥爷要那么多钱干吗?财迷呀?”我横了她一眼:“你懂什么?我给姥爷多烧些纸钱,是想让他装上义眼,玩得开心。”“义眼?妈,我姥爷是瞎子啊?哎,不对不对,瞎子装义眼也是白搭。妈,你是不是老糊涂了?”我没有马上回答女儿的话,把最后一点冥钱烧完,要女儿在姥爷坟前磕了三个头。然后,收拾东西往山下走,给她说起姥爷的故事—
其实,我的爷爷不是瞎子,而是独眼龙。
在我小时候的印象中,他身板硬朗,剑眉之下,目光炯炯,走起路来脚下生风。据说他过去在江湖上行走,练就了一身好武艺,喜欢说唱逗乐,特别喜欢看花鼓戏,耍狮子。
有一年老家闹新春,爷爷领着村里一帮身强力壮的后生哥扎狮子。从山上砍下楠竹,削枝去皮,破成篾条,用麻绳扎成狮头和狮身的造型,再糊上薄纸。然后,把棕树上的皮扒下来,抽出棕毛,搓成长须。把不知名的植物捣烂成浆水,制成颜料,浸染棕须。等棕须干了以后,将它们和一束束猪鬃分别扎在狮头和狮身上,梳理齐整,乍一看,就变成了骨肉丰满的狮子雏型了。所有环节,包括细部处理,都是手工操作,不用铁丝,不用钉子,不用万能胶,不用模具,一对狮子雄雌有别,趴在院子中央。
扎狮子的时候,满院子都是笑声。爷爷给大伙摆龙门阵,哼小调,说段子。有时经不起大伙哄抬,他拉着奶奶上场,俩人扮演《打铜鼓·补锅》里的李小聪和兰英,一个拉风箱,一个补潲锅,又是挤眉,又是弄眼。俩人对唱:
(女)风箱拉得响,(男)火炉烧得旺。
(女)我把风箱拉,(男)我把锅来补。
(女)拉呀拉,(男)补呀补。
(女)拉呀拉,(男)补呀补。
(女)说服我的妈妈娘,(男)小聪我的同志哥。
(女)帮助我的妈妈娘,(男)兰英我的同志妹……
男女老少都乐翻了。爷爷说:“这日子越過越红火,社会主义就是好!”
狮子扎好后,金发光亮,四肢健壮,连耳朵和爪子都栩栩如生。
傍晚,人们陆陆续续都散去。我忍不住伸手去摸狮子的脑袋,发现它的面部轮廓不清楚,表情不丰富,两只眼睛还是空的。狮子是森林之王,怎么能没有眼睛呢?我在灶台上找到两颗土豆,把锅底灰抹在上面,当作狮子黑眼球,想塞进它的眼眶里。
“别动!”爷爷大喝一声。我吓了一跳,手里的土豆掉在地上,滚得远远的。爷爷训斥我:“黄毛丫头真不懂事,狮子的眼睛怎么能随便碰!”原来给狮子的眼晴开光是最后一道最重要的工序,必须选吉日吉时,由村里德高望重的人点睛。点晴之后,狮子就有了灵性,有了生命,才能传神,给人带来好兆头。
果真,第二天,一个比爷爷还老的老爷爷被人们搀扶着,喘着粗气,颤颤微微握着毛笔,来给狮子点晴了。爷爷站在旁边高声喊道:“一点左眼,金光闪闪。二点右眼,银光灿灿。三点额头,扬名四海。四点狮口,财源广进!”接着,“嗨!”爷爷马步上前,把雄狮头高高举起,一个后生哥紧跟着钻进狮身。
狮子醒了,睁开眼睛,上下抖动,活灵活现,额上一个王字,威风凛凛,气吞山河!
院子内外,噼里啪啦,响起震耳的鞭炮声。全村上下欢天喜地,把喜庆的锣鼓敲起来。雄狮腾空,奋起发威,上扑下跳,扬起地上的尘土。雌狮迎宾施礼,摇头摆尾,搔耳舔毛,摆出各种造型。雄雌相遇,争抢彩球,在地上翻滚,玩起了叠罗汉。
舞狮子有很多技巧动作,危险性大,体力消耗大。爷爷年过七十以后,爸爸说他老胳膊老腿不利索,别再舞狮子了。不过,爸爸长年在外地工作,奶奶又怕爷爷,谁能管得住他?
高中毕业的时候,爸爸跟我说:“你回老家去看看爷爷,好好陪陪他。他眼睛受伤了。”我感觉事情不妙,问:“怎么伤的?”爸爸说:“开春的时候,被人打伤的。”
我急急忙忙赶回老家,远远看见爷爷坐在屋檐下乘凉,大声喊:“爷爷!”
爷爷站起身,手搭凉棚,顺着声音朝这边张望。
我跑过去,怔住了,心揪得好痛好痛,泪水哗地从两颊淌下来。这是我的爷爷么?他的腰怎么直不起来了?他的左眼怎么凹陷了?他的手怎么这么抖?头发为什么这么稀?……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站在他面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你是……”爷爷眯着右眼,混浊的眼窝里闪着一线明亮的光,将我上上下下来来回回扫视。“啊呀呀,是我的大孙女呀,长这么高了!”他脸上的皱纹很快舒展开了,一边伸手拉我,一边朝屋里喊:“老太婆,快看,大孙女回来了!”
见过奶奶,寒暄之后,我迫不及待地问爷爷:“你这眼睛是咋回事?”
“他呀,跟……”奶奶刚想抢先说话,爷爷横她一眼:“哎,我说你呀,大孙女回来了,快到地里弄些新鲜菜来,让我跟她慢慢聊。”
爷爷和我坐在院子里。夕阳把淡淡的余晖抹在爷爷纵横交织的皱纹里,像油画里的人物。他吧哒吧哒抽了几口旱烟,绘声绘色地讲述他的左眼历险记。
大年初三下午,爷爷陪二叔公从县城办事回来,挤上一辆中巴车。途中,爷爷发现车厢里有个“三只手”正在掏人的衣兜。被掏的是位中年妇女,歪着头在座位上打瞌睡。爷爷想上前制止,被二叔公摁住了手,示意他不要管闲事。爷爷忍住,没有吱声。乡下的公路崎岖不平,中巴车颠簸摇晃,加上人多拥挤,掩盖了动静。那妇女醒来后,爷爷伸手拍她两下,眼光落在她的衣兜上。妇女下意识摸摸衣兜,突然跳起来惊叫:“我的钱!我的钱丢了!”接着嚎啕大哭:“那是带回家给婆婆抓药的钱啦!啊啊……挨千刀的,不让我活了!”车厢里顿时乱了套。司机把车停下来,回头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爷爷推开二叔公的手,站出来,指着“三只手”说:“就是他,我看见他偷的!”小毛贼冲着爷爷叫嚣:“老东西,活腻了!”爷爷两眼一瞪,钳住小毛贼的手:“小兔崽子,老子跑江湖的时候,你还没爬出娘胎呢!”“三只手”敌不过爷爷,朝身边使了一个眼色,三个年轻人抽出匕首和尖刀挤过来。车厢里的人惊恐不已,大气不敢出。二叔公吓白了脸,结结巴巴:“别、别这样,咱啥也没看见,没看见,行不?”边说边去拉爷爷。谁知,那几个人并不收手,逼司机打开车门,把刀架在爷爷脖子上,强行拖下去,推推搡搡钻进路边的灌木丛。在一个荒坡上,这几个人对爷爷拳打脚踢。爷爷想跟他们拼命,但寡不敌众,加上年事已高,力不从心,被打得皮开肉绽,推下山坡。滚下来的时候,左眼撞在石头上,不省人事。等他醒来,已经躺在县医院里,左眼球破裂,被摘除了。
“天啊,这可是一起团伙抢劫恶性案件,应当报警!爷爷是见义勇为的英雄,应当得到表彰和奖励!”
可是爷爷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坏人迟早有报应。报警就算了,表扬奖励也换不回那只眼睛。反正人老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日子罢了。”
后来,我找二叔公,希望他能站出来报案。可是二叔公也不愿意报案,说不想再惹事。我骂二叔公是个胆小鬼!要是他和爷爷一样勇敢,发动车厢里的人帮忙,那些歹徒的胆子就不会那么大,爷爷也不会受那么重的伤。
爷爷受伤的事村子里的人都知道,可乡政府派并没有干部来慰问,左邻右舍提及此事也只是浅浅地笑一笑,并没有我料想中的荣耀和赞誉。我顿时感到郁闷,爷爷在十里八乡都是有声望的人,现在见义勇为差点丢了老命,居然谁都不在意,太让人心寒了!
“妈,姥爷像梁山好汉,路见不平一声吼呀,该出手时就出手!”女儿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嘴。
“你姥爷要是听你这么夸他,他肯定乐得嘴都合不拢。”
你姥爷左眼失明后,眼眶内陷,周边肌肉慢慢萎缩,脸部变形,有人背地里叫他“独眼龙”。他说:“‘独眼龙也是一条龙,总比一条虫要好!”他到邻居家串门时,主动自报家门:“我,‘独眼龙!”“独眼龙”成了他晚年响当当的绰号,远近闻名。
我参加工作后,寄钱给爷爷要他装一只义眼。可他听说装一只义眼要好几千块,不舍得。就买了一部红灯牌收音机,天天收听花鼓戏,余下的钱都交给奶奶存起来了。
爷爷去世后,二叔公跟我说:“你爷爷那天根本就没有跟我上县城办事,也没有发生中巴车上的案子,更没有挺身而出斗歹徒的事迹,都是他瞎编的!”
我大惊:“不会吧?他明明伤了一只眼睛啊!”
“对,他是伤了眼睛,那是他自己摔掉的。那年三十吃过团圆饭,他跟一帮后生仔到鄰村看人狮子表演和花鼓戏,夜里搭单车回家。不慎从田埂上摔下来,脑袋碰在石头上,把眼珠子给撞破了。他怕你爸爸责怪他,又想显摆自己的威风,就编了一个传奇故事蒙骗你们。你奶奶和村里人都心疼他,一起帮他圆这个谎言,直到他咽气也没有捅破。他平时吹嘘自己跑江湖,天下事无所不知,其实根本不是那回事。旧社会家乡闹水灾,实在过不下去了,他带着一家老小逃难,在江西乞讨,卖苦力,遭了不少罪。唉,我这个大哥呀,一辈子活在自己的故事里。”
二叔公这番话说得我云山雾罩。爷爷的心思原来是这样哦。
女儿一边听我唠叨,一边挽着我的胳膊走,俏皮地问:“妈妈给姥爷烧那么多纸钱,八成是想给姥爷装一只义眼,再买台电视,或者买电脑,让他天天看花鼓戏和狮子表演,是不?”
我望着山下栉比鳞次的高楼大厦回答:“是呀,今非夕比,时逢太平盛世,伟人点睛,让姥爷爷也饱饱眼福嘛。呵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