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把自己弄丢了

2018-06-15 04:55何杰
美文 2018年12期
关键词:拉脱维亚分校语言学

何杰

何 杰

南开大学汉文化学院教授,世界汉语教学学会、中国语言学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长期从事对外汉语教学及语言学研究。曾赴拉脱维亚大学讲学、任教两年,同时在波罗地海语言中心讲学。曾应邀赴德国汉诺威参加世界汉语教学研讨,一篇论文入选。出席第6届、9届、11届国际汉语教学研讨会,2009年论文入选美国布莱恩大学北美语言学会议。2012年应哥伦比亚大学教育学院邀请赴美交流学术。出版《现代汉语量词研究》等三部专著;出版词典、教材共三本;出版散文集《蓝眼睛黑眼睛——我和我的洋弟子们》。入选《世界优秀专家人才名典》《中国语言学人名大辞典》。2006年荣获“全国十佳知识女性”。

你经历过吗?自己总把自己丢了。

在远离祖国万里之遥的冰雪小城,只身一人,什么样的事都可能发生,什么样的感受都是强烈的。

春三月,如果在南大,春会悄悄镶在窗上,窗外校园里的花草树木把自己打扮得娇嫩妩媚,抹着淡雅的绿,明艳的红。枝上的嫩芽也会羞答答地露出头来提醒你:看我,新春来啦!而在这里,一切还都地包裹在厚厚的冰雪之中,远处的小木屋藏在积雪里,天地间只画着单调的起伏曲线。

一片白雪茫茫,一片寂静,人似乎也是一脸的冰霜。

初来拉脱维亚这片洋地,我受的第一个洋罪就是我总把自己给弄丢。我不会说拉语,俄语也说不了几句,只会说英语,却很少有人懂。我仿佛置身在语言的荒漠中。

我的学生担心我,他们把我住的地址和学校的地址用拉语写在一张小硬纸片上,嘱咐我随时带上。他们的关心和体贴让我感动。

第二天去上班,出门,赶路,上车,下了车却不知朝哪儿走。朝前走了一段,想起学生给我的“护身符”,于是急忙掏出来,请人指点迷津。一位女路人一脸严肃认真,把小纸片仔细地读了一遍,然后对我讲了一通拉语,我只是摇头。路人看看手表,然后拉我走了一段路。仍是很旧的无轨电车前,跟一个等车的男人“巴里巴拉”一通拉语。

车来了,等车男人用手指捏起我大衣的衣袖,拉我,叫我上另一辆车。并和司机一通“巴里巴拉”,然后自己下车走了。好心人。

奇怪,一路景色似曾相識,只是觉得方向相反。我想下车,司机不许。呀!我怎么又回来了?

我好不容易从城郊的宿舍,快赶到了地处市中心的学校,又被人帮忙送回了家。

仔细琢磨一通,肯定是我把学校的地址指成我住所的地址。没办法,我不认识拉脱维亚文呀!拉脱维亚也怪,学校在市中心,宿舍却远在城郊。

虽然无奈,但我总得出门。我把“护身符”注上中文,心想这下就万无一失了。可当我需要它的时候,它又不翼而飞了。我总是丢三落四。

上了车找不到了地址,不知从哪一站下,急得我满头大汗。在一片洋人中,我紧张地打听路,但没有谁懂英语(这在市郊)。后来上来一位高个子姑娘,终于听明白了我的意思。我不知道她是否和我顺路。她似乎还有要紧事,因为她不止一次地看手表,但她犹豫的片刻后,便毅然决然地叫我跟着她走。

记得那天,到市中心的一个什么站下车。姑娘只回身示意了一下,便大步流星地往前赶。当我们走过一座大楼时,我忽然记起我要去的拉脱维亚大学好像靠近右边火车站。姑娘领我的方向却相反。我忙问她,姑娘不肯停步,她一边大步走,一边反问我:

“你不是要去拉脱维亚大学吗?”

我说:“是的,可是我觉得方向不对。”

这回,姑娘站住了脚,她转身问我:

“你是拉脱维亚人,还是我是?”

“当然你是。”

这次我看清了姑娘本来严肃的脸更加严肃了。她白净的脸上有一双特别蓝的眼睛,清亮、透彻。我忙用英语谢谢她,并向她表示我要自己去找。谁知这个严肃的姑娘更生气了(我一直觉得她在生气)。她站定,面冲着我,良久,不说话,就差插腰了。但我明明白白读懂了:

“怎么?问我,又不相信我?”

我忙作笑容,告辞向回走。她伸开两手拦着我,无论如何也不叫我离开她。她一边看表,一边固执地叫我跟她走。

天啊,没办法!问路的却被领路的抓住不放!我拗不过她,只好乖乖跟她走。最后,我们终于找到了拉脱维亚大学,但那是拉大总校,而我上课的地方是拉大东亚系——拉大二分校。我哪里知道啊?上帝呀,多亏拉大分校只有七个(我差不多都光顾过,而且几乎都是问路时被领路人送去的)!

国内外的大学怎么这么不一样!

那天进了校门(也是临街的大楼,不像南大),姑娘便跑东跑西,最后进了一间办公室。那里正有一个男人,他们说了什么,于是我在电脑中,看到了我自己的照片。我笑了,姑娘没笑。她冲那个男人又说了几句后,便匆忙离去。我急忙追出房门向她道谢。这回,她温情地看了我一眼。我只觉得她那双蓝眼睛,特别清澈、明亮。她也说了声“谢谢”,便立刻消失在拉大厚重的橡木门外,只看见她米黄色风衣的一角。我连她名字都没来及问。刚想追出去,那男人却像接了接力棒一样,立即把我往下传。右拐左拐,这边走,那边走,一直把我带到我要去的拉大,才匆匆离去。

后来,在年终谢师会上,我和那个男人又见面了。原来他是外办处长。他告诉我,那姑娘一定等他确认我的确是在那儿教学才离去。他没好意思说东亚系在分校;而那天她要去的是医院,根本不用进城。

多拗的姑娘!多好的姑娘!

那天是三月十日,假如在祖国,那一定是春挂枝头了,而在这地处北欧的小国,冬却不肯离去,天依旧寒凉。迎面的风夹杂着冰凉的雪花,可是那天,我却仿佛觉得春像一股细细的溪流,流进了我的心田。

从那天起,我常常在遇见那位好姑娘的地方伫立巴望。我永远忘不了她白净的脸上那双特别蓝的眼睛,清亮、透彻。我渴望着在这个冰雪严寒的异国他乡,找到那个把春天带给我的人。我想知道她的名字。

后来我终于知道了,因为我又把我自己弄丢了好几次。每一个给我带路的人都和她一样,面如冰霜,心却热得滚烫滚烫。他们的名字都叫拉脱维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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