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紫月
《一千零一夜》,读到剩下最后一个故事。
试着不在乎现实和虚构之后,我摇摇晃晃地从一个南方亚热带的梦里醒来,望向车窗外,竟然是一片沉静的雪域。
沉静的雪域,车厢里没有一点琐碎声音,窗边的人手里都拿着书,似乎是神话故事,又似乎不是。但我想,这种背景也许只能让人满怀敬畏地翻开创世纪。
乳灰色的天空,零星的禾草和苔,小型啮齿动物快速移动又消失,狐狸用少女般澄澈的黑色眼珠望向白色荒原上疾速奔驰的火车。没有独角兽。也没有九色鹿。
也许可能矗立在远方的白色雪山深处有独角兽和九色鹿,只是我们看不见。在这里,我们不能做的事情太多:我们没办法大声说话,没办法用力呼吸,在雪地上拔腿奔跑没办法,在脑中为此刻漆上太鲜艳活泼的想象也没办法。沉静的雪域,想象力无法企及那么遥远的地方,所有飘动的东西,都在慢慢地落定。
车驶过喜马拉雅山脉,已经置身雪域。远望那些巨大的雪山,想到那棱线上正有一只雪豹把一串雪白的脚印越走越长,我几乎要落下虔诚的泪水。
也许神话也只能在这种地方诞生,就像是数千年后,驶过雪域的火车上,人们在读着的《圣经·旧约》《荷马史诗》《山海经》。
好像时间的转轴被柯罗诺斯轻轻一拨,于是人们跨越千年,背起背包,就卸下整座城市,手捏一张昂贵的纸质车票,忘掉许多事情,读着神话,走进雪域高原。
“前方即将到达的是本次列车的终点站,拉萨。请各位旅客检查您的随身物品,准备下车。”
机械的女声被无比地放大。我想告诉你,我以为我已经到了神话里才有的,世界尽头,诺亚方舟的残骸在雪地里露出龙骨,奥林匹斯山上的宫殿高耸在某座无人踏足的雪峰上,神话的始祖,善恶的源头,潘多拉的魔匣,却被填埋在喜马拉雅的深处。
我一直在想,边疆孕育着超现实的神秘力量。兰州故事,听着听着,眼睛里、鼻子里就会被干燥的风逼落黄沙,间或一红二青三黄四白的膻味中,写不下诗意的句子,只剩粗犷;云南故事,热带的风吹向内陆的桃源,不凋的花下栖息着涅槃的凤凰,指明香格里拉里蕴藏的永生秘诀。
可是,这里不一样。
西藏故事,只剩下一色的白,呼吸间充盈着干净的寒冷和凛冽的雪的气味,唯一的彩色是飘扬的经幡。
这里不一样。这种白色没法形容,也不记得要拍照,因为深知留不住它们。
但在大昭寺和小昭寺,我还是悄悄按了几次快门,我相信那些影像能跨越时间与空间,在人们心中唤起神秘的召唤,或者让我在离开拉萨之后,还能像一把钥匙,偷偷打开拉萨的魔匣。
拉萨的魔匣。譬如:
故事一
公元前六世纪,佛陀在世,修筑三座等身像,分别沿喜马拉雅山脉收藏于中国、尼泊尔和印度。某日,拉萨药王山的石壁上隐约浮现了一尊佛像,据说是佛陀等身像再现,于是后人修筑庙宇参拜。
故事二
公元七世纪,统御高原的藏王松赞干布,有意将另外两尊等身像迎来西藏,于是迎娶了中原的文成公主和尼泊尔的犀尊公主。那时高原地震频繁,善于观测天象的文成公主认为是魔女作怪,要镇压魔女必须在她十三个关节上修建朱哈拉。小昭寺就是其中一座朱哈拉,供奉着当时随文成公主而来的十二岁佛陀等身像。最后一座朱哈拉建在魔女的心脏上,那里是一片湖泊,建筑前曾填了七天七夜的湖,湖水不断汩汩涌出。那座朱哈拉叫大昭寺,为犀尊公主而建,供奉着八岁佛陀等身像。
现在的大昭寺里有一口小小的石井,据说与佛有缘分的人走过便能听到湖水轰鸣的声音。
故事三
藏王松赞干布过世,高原陷入战乱,文成公主把佛陀等身像秘密藏匿。后来金城公主入藏,有意将佛陀等身像带回中原,却怎么也找不到。一天夜里,她梦见大昭寺,才顿悟佛陀等身像就藏在大昭寺一个佛殿的墙壁里。可后来等身像却再也没有回到中原,而是随着她儿子的登基永远留在了拉萨。
直至当代,唯一完整的只剩下十二岁等身像了,其余两尊都从中间锯开,上半身留在北京,下半身流落海外。我们经过十二岁佛陀等身像时,僧人正在佛殿里为佛像描金,朝拜者围绕在佛殿附近,合掌长跪,凝神参拜。藏香悠悠飘散,好像是有些什么物质在升华,空气中一股香甜的木头味。
走过那口石井,我趴着听了好久,什么声音都没听到。
我从来不相信自己编织故事的能力,这些故事也不是出自我口。次仁把关于大小昭寺的故事告诉我们,他是专门负责讲故事的人。我想起西藏有种以说故事为生的人,他们手中握有魔匣的钥匙。
他们是英雄史诗《格萨尔王传》的说唱艺人。
最长的神话故事哪里是一部《一千零一夜》,它只够我从南方读到雪域。世界上最长的神话是《格萨尔王传》,它足够我从南方读到极点。
格萨尔是天降神子,法力高强,在高原上斩妖除魔,建立了强势的王朝。后世谱写了格萨尔的传记,怀念这位英雄。说唱艺人演唱时会带上四方八角高帽子,插有二十种鸟的羽毛,穿上金色长袍,手操牛角琴,连续讲几个小时不停歇。
《格萨尔王传》有上千部篇章,说唱艺人一般以口头方式传承这项技艺,学徒聆听故事,让自己成为一个擅长说故事的人。
另外一种方法称为神授。或许一位从来没读过《格萨尔王传》的人,甚至一个根本不识字的人,在梦里见到神子踏马而来,把故事塞到他肚子里去。“我要你演唱我的故事。”那人醒來后,就能用最精彩的唱词演唱《格萨尔王传》,直到神把它收回来为止。这种说唱艺人被称为“仲肯”。
多么美妙的一件事情!我毕生最大的心愿便是有一天从梦里醒来,脑海中就有一百个故事漫天飞舞,我能用最美丽的语言说出,或是用最美丽的文字演绎。“我要让全世界聆听,是神让我演唱。”我会这么说。
但这是不可能的,我也只能读读《一千零一夜》,因为我连梦都会轻易忘掉。
我相信神话家比作家更厉害,因为他们手里握有通向另一个世界的钥匙,这可不是谁都能有的,因为我们会轻易透露桃花源的秘密。
逛完大小昭寺,我好像是听完了世界上最好听的神话。这跟自己读是不一样的,这是在离天最近的地方,在神的俯瞰下听他们传授给世人的话。
所以即使所有东西都遗失在归途中,我起码还能保留下这些故事。
故事不能填饱肚子,不能抵御低温,不能换来昂贵的纸质车票,但却比口袋里大把的纸币更值钱,因为你知道,在雪域,自己好像什么都没有,又好像拥有一切。它令人遗失细节,遗失时间,遗失一些人的名字和走过的路,但会像粘菌一样渗入大脑皮层,让你的讲述间也流露出喜马拉雅的雪的气息。
这一点没有什么可以取代。
为了满足我们听故事的胃口,次仁几经周折,在可以凝视玛旁雍错的山头,为我们约了一位神话家。
在城市里,我们说约在南京路与上海路的交叉口,约在肯德基,或是某个地铁站出口,但在神话里,即便是交付一颗金苹果,也要约在特洛伊城外第三颗月桂树下。所以现在,即便是满足一车傻瓜的要求,我们也要约在玛旁雍错湖畔。
它是世界的中心,拥有我见过的最蓝、最透明的水。
神话家没有出现,次仁说他今天状态不佳,讲不出什么故事。但没有人觉得扫兴,也许是看到了晚霞下的世界瞳孔,这已然是一个神话。
我不会写故事,我的文字太多太廉价,但我渴望这里能有一个神话家。
是玛旁雍错需要一个神话家,每个美丽的湖泊都需要一个演绎神话的人,即使他有时也会寡言。
我还有好多故事没有讲出口,还得好好琢磨应该怎么说。待在拉萨的最后一晚,我仍在焦急地书写,贴着公路飞行的大金雕,尾随车子一路飞奔的羚羊,偷偷跑到森林边缘发现的紫色线叶龙胆,不小心闯进布达拉宫的秘密阁楼,以及在深夜的广场上喝着拉啤,听藏民在街灯下讲述古老的神话,等等。
再等等。我写完这个段落就出门,等会儿,我们要度过在拉萨的最后一夜,就像《一千零一夜》的最后一个故事一样,我们要在天亮前多保留一点,现实也好,虚构也罢。
恍惚间,我似乎还坐在火车的窗边,读着永远读不完的神话,闯进了那片雪域,不同的是,这次是退出。我想,我的一部分灵魂已经留在了沉静的雪域里。
看着车窗外,偶尔见到有人站在深夜的站台上,会让我觉得他们也正是要前往世界尽头游历一番的人,或者说躯体还在,灵魂已经前往荒原。
只是现实扼住了他们行走的步伐和讲述的喉咙。
我把书阖上,《一千零一夜》已经读完了,桑鲁卓让山奴亚国王放弃了屠杀,就像人性的拙劣冥冥之中被悄然洗涤干净一样。已经过了数千年,沉睡的神话等待着新的唤醒,而谱写它们的“仲肯”也会慢慢遗失。当没人再相信超自然的力量,没有人再怀着信仰的时候,神会指引谁来聆听呢?
或者说,人性的拙劣该由谁来洗涤呢?
恍惚中,我聽到女性的声音,是一种异常温柔的语调:“前方即将到达本次旅途的终点,请各位旅客收拾好您的梦境,准备清醒。”
清醒之前,我听到了钥匙转动的声音,拉萨魔匣轻轻尘封。旧的神话合上了扉页,新的神话也许会在下一位仲肯的梦中出现。
我期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