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时雨

高小方

1

黄昏，知了的声音爬上树梢，被风吹了满天满地。阳光雨飘扬在弄堂上空，忽而骤，忽而薄。弄堂的出口，金色的夕阳切割出一个单薄的影子。

楼上的母亲大嗓门地喊着：“方格，你在那里站着干吗？”影子动了动，仰起头来支支吾吾地说：“我头疼，不想进屋，在外面吹吹风。”

幸好，母亲只是嘟囔了一句“赶紧进来吃饭”便关上了窗户。

方格将视野投向街口。

风吹来一群群骑着单车的少年，她屏气凝神地看着经过的一个个男生，一个，两个，三个……直到夕阳坠落在地平线，她始终保持着这个表情。

太阳消失不见之后，她等待的眼神也落寞地熄灭了下去。

应该，是遇不见了吧。

她握紧了手中的纸条，忽然有点无奈地想。

这是7月15号，暮色四合，蝉鸣嚣张得淹没了世界。有一个女生，站在夏天里，眼里盛满了明晃晃的回忆。

前天，方格回到家之后，立刻便进到屋子里。悄声关好了房门，动作小心翼翼。深吸一口气，她打开书包，掏出了一个银色的收纳袋，里面有一封信。格：

真高兴，我又在写纸条给你。

这是晚饭时间，我看见你今天一放学就跑去食堂了，想必饿坏了……我没有去吃饭，因为要写信给你。现在阳光特别好，明晃晃的，如果你在我身边，那就更好了。

关于你问我的问题，“蝉时雨”是什么意思，我特地去问了许多人，大概得到“夏天的雨”和“像阵雨一样的蝉鸣”两种解释，真是不好意思，没能给你一个确切答案。

说到答案，我想在离开之前，给你一个答案。嗯，我要离开了，爸妈要搬回老家，我也要回去了。转眼间，两年了。在走之前，我还想见一见你，明天傍晚放学，你在弄堂口等我吧。明天傍晚见，我把想说的一切告诉你。

江小树

激动地展开信，一字一句，细心读着，沉落的夕阳将女生的神情染上了失落。在信的末尾，是“江小树”这样一个闪闪发光的名字。

只是，这样一个美好的名字，从明天起就要消失不见了。所幸，在离别之前，还有明天的傍晚可以用来认认真真地道别。于是她鼓起勇气，紧张地抿起了唇，拿起纸笔。笔尖掠过纸张，沙沙声应和着此起彼伏的蝉鸣。

3

第二天，方格上学时故意走得很慢，可是推开教室的门，却仍旧没有看见他的身影。只有一方阳光，照在昔日少年的桌子上。

江小树的同桌高小枫看见方格落寞的表情，扔过来一块糖和一张纸条：别伤心，他跟我说了，和你傍晚见。句末还画了一个很丑很丑的笑脸。

如果此刻方格转头看一眼高小枫的话，就会看见他的瞳孔里盛满了黏稠的落寞、心疼和温情。但她只是冲着窗外发呆，好像看着自己两年的暗恋。

傍晚，方格在弄堂口看着风吹过的一群又一群少年，却唯独没有江小树。弄堂口的约定，终究只有残缺的一半来赴约。而第三天，高小枫也离开了这所学校。

之后的一周时间里，每一个傍晚，都会有一个瘦削的女孩，站在弄堂口，远远眺望。

是方格！她看着又一次落下去的夕阳，记忆铺天盖地而来。

4

两年前的夏天，方格喜欢上一个少年。

不幸的是，少年实在太美好了，他笑起来嘴角的弧度很長，是阳光下穿着针织衣的温暖少年。第一次遇见他时，方格的身体已经路过他，目光却诚实地黏在他身上。

于是少年笑起来。“嗨。”他说。本该打个招呼，可是方格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低头跑掉了……而幸运的是，自己和少年的同桌高小枫，是朋友。于是过了没多久，在班级的角落里，高小枫发出一声惊呼：“我就知道！你也喜欢他！”

“小点声，小点声。”方格连忙捂上他的嘴，可还是晚了一步，声音已经惊天动地传遍全班。于是，在众人的煽风点火下，第二天，一封小心翼翼的情书，便由方格递到了高小枫手里： “帮……帮我转交给他的时候……”

“知道了知道了。”高小枫没耐心地挥挥手， “你昨天说好几遍了。”

而当晚，至于方格是怎样辗转反侧，又是怎样彻夜不眠，别人统统不知道。只有窗外若隐若现的蝉鸣，与孤灯为伴。

第二天，高小枫顶着黑眼圈，将一封信交给了她，紧张地看着她。一字一句，认真读来，方格抿了抿唇，先是落寞，然后微笑了起来。

江小树对“喜欢”二字绝口不提，只是模棱两可地说了“很感谢你的欣赏，我也觉得你很文静”之类的话。

有了回音，于是马上又有了第二封信，一封打着友情名号的信又被塞到了高小枫那里。傍晚，高小枫又替江小树把回信给了方格。

这样一来一往，两个人的传信，竟然贯穿了每一个清晨与日落。而作为他和她的枢纽，高小枫忙得团团转。

“高小枫。”

“高小枫！”

“高小枫……”

由信纸折叠的纸飞机，承载着女生小心翼翼的希冀，和男生礼貌的回复，似乎可以飞向永恒。可是这一天，日暮时分，如同往常一般，高小枫把信交给方格，之后，方格对他说了几句话，高小枫渐渐地，渐渐地，瞪大了眼睛。

5

在那一个日暮，江小树和高小枫说了一串话，而其中， “转学”“搬家”这样的字眼，让高小枫，愣在了原地。于是当天，最后一封信，被传到了方格那里，在信的末尾，端端正正地写着“明天傍晚见”。

江小树转学的那一天，方格在弄堂口等到了落日余晖染满天际，却没有等来他。那一周的傍晚，方格始终站在弄堂口。第七天，暮色四合时，她转过身去，狠狠抹了一把眼泪。

我是多么喜欢你。

我是怎样小心翼翼写了一夜，写好了和你道别的信。

我是如何一遍遍地练习那句“我，喜欢你”，连同中间的逗号也反复斟酌。

“可是，再见了。”风吹过余晖，方格自言自语道。远处，落叶稀稀拉拉地飘下来。

再见了，那些此起彼伏的蝉鸣与夏雨。

6

而方格并不知道，在她等待江小树的时候，也有一个身影，在墙角默默地看着她。

江小树转学的那一天，高小枫紧张地站在弄堂口，深呼吸几下，却终究没有进去。

他看着方格明亮的眼睛，装满了喜欢、紧张和希望。有谁忍心揭开真相呢？

他咬了一下下嘴唇，转身跑向了远方，直到变成夕阳下的一个小点。

明天自己也要转学了，应该再也见不到你了吧。他在心里想。

只是，她还不知道，高小枫是怎样模仿着江小树的笔迹，编织出一封封回信。

很多事情，他明明决定在弄堂口大声告诉她，大声地说出那句练习了好多遍的“我，喜欢你”。可现在，大概是风太凉了吧，自己的脚步还是选择了后退。

青春里的喜欢，大概总是这个模样，纠结又小心，最后总是委屈了自己。

高小枫掏出手机，下定决心似的按下四个字，发送出去。

方格收到一条短信——喂，再见了。发件人是高小枫。

方格叹了口气，将视线投向窗外，只有淅淅沥沥的雨，混合着稀稀拉拉的蝉鸣。夏天就要过去了吧，那些蝉声和雨声，怕是再也听不到了。

记得第一次看到“蝉时雨”这个词，是在一部小说里。虽然故事没有什么情节，可是方格觉得，那些青春里的情愫，转瞬即逝，无论过程怎样遗憾，都是美好的，一如夏季繁密的蝉鸣和雨声。所以对于“蝉时雨”的解释，她更偏向“像阵雨一样的蝉鸣”吧。经历了，过去了，如阵雨一般在青春中路过，然后成为闪亮的回忆。

方格掏出手机，噼里啪啦按照脑海中的说辞打了一堆，最终咬了咬嘴唇，又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最后只剩下三个字——再见了。收件人是江小树。

在日落的黄昏里，一双双眼睛透过天窗，仰望着不同的火烧云。他们的眼里有希冀，有落寞，但同样地，都满当当地盛着青春的情愫。

窗外，雨停了，蝉落了，雨后的天空似乎失去了一点，又得到了些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