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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穿上一件鲜红大衣,抹一只艳彩胭脂,挥一挥拳头,“绝不服输。”她说。
出门去等公司的车来接。
车子来迟了。
知青拉一拉大衣襟。
一阵寒风吹来,她打一个冷战,老天,这里快变西伯利亚了。
她想起女上司幽幽地抱怨: “早上不愿起床时,只想叫‘所有的名与利都不要了,让我多睡三个小时吧。”真没出息。
知青不由得笑出来。
她顿着足取暖,该死的司机,把车开到什么地方去了。
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得身后有人叫她:“小姐,好心的小姐,帮我买一盒火柴。”
知青转过头来,只见面前站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托着一只篮子,一脸哀求神色。
知青震惊,女孩衣衫单薄破烂,不住瑟缩,知青生活在富庶的大都会中已久,从未见过小孩吃这种不必要的苦,好心热情的她不管三七二十一,脱掉大衣,把里头一件对襟毛衣除下加在女孩身上。
她吃惊地问: “你是哪一家的孩子,谁如此刻薄你?我带你去派出所说个明白。”
女孩仍然仰着头:“请你帮我买一盒火柴。”
火柴,谁还卖火柴?
即用即弃塑料打火机才一块钱一个。
知青看见公司车已远远驶来,便掏出张钞票放在篮中给小女孩, “回家去,当心冷。”
“谢谢你,小姐。”小孩非常感激。
车子来了,知青赶开会时间,跳上车去,转头,那小女孩已经不见了。
她看看手中火柴盒子,见同买香烟送的火柴没有什么两样,便顺手放进手袋。
午后,会议完毕,与同事肖梅说起这件事,肖梅很动气,“你应该马上报警,这是虐儿案。”
知青非常遗憾, “我从未见过那样破烂肮脏的衣服鞋袜,你可记得我们去年出差到纽约看过的一出舞台剧?”
肖梅点点头,“雨果的《悲惨世界》改编。”
“不错,那小女孩的打扮,同舞台剧角色差不多。”
“我的天,那么烂。”
“肖梅,你说得对,我应该报警,让社会福利署把她送到儿童院。”
肖梅说: “我最恨看到儿童受苦。”
“可是他们永远首当其冲。”
“算了,知青,你也已经做了好事。”
“她为什么卖火柴?通常卖的是口香糖。”
“肖梅,这好像是很熟悉的一件事:谁家的小女孩在大寒时分站街上卖火柴?”
“安徒生。”
“谁?”
“安徒生童话故事中卖火柴的女孩。”
“是吗,我怎么想不起来。”知青狐疑。
“你小时候没看儿童乐园还是怎么的?”肖梅笑,“不同你说了,我还有工夫要赶出来。”
知青发誓下次再见到那褴褛的小女孩马上带她到警局去。
那天晚上,知青的男伴永生说好来陪她吃饭,她在家做烤橙鸭,煤气炉的自动点燃器坏了,打不着。
知青忽然想起她有一盒火柴,正好应用。
打开手袋,取出火柴,擦着,一朵小小蓝红色火焰燃烧起来。
煤气炉轻轻扑一声点着。
知青想,好心有好报。
她正想吹熄火柴,忽然之间,小小火焰发出黄色光晕。
知青听到有女声轻轻说: “推掉她,同她摊牌。”
另一个声音明明属于永生: “现在还不是时候。”
知青一愣,火柴枝已烧近指头,知青连忙松手,火柴落在水盘里, “嗤”的一声熄灭。
知青失笑。
屋里只得她一人,谁会在她耳边说话,恐怕只是工作过劳,神经衰弱。
谁要同她摊牌,谁有要紧的话同她说?
与永生走了三年,数开头那年感情最好,第二年也不坏,最近大家都忙,见面的时间减少,每次约会却还是愉快的。
不一定要结婚,但身边有个忠诚的朋友,有商有量,却是乐事。
这一阵子一星期也未必约到永生一次。
知青心中略觉异样,这种事,非要沉得住气不可,她唯一的可做的,不过是静观其变。
永生迟到半小时,气色不觉有变。
知青开出一瓶红酒,与永生好好享受一顿晚餐。
永生躺在长沙发上休息,说声“夫复何求”,令知青感觉舒服。
知青坐近去,“什么‘还不是时候?”
永生愣住,面孔渐渐涨得通红,他握住知青的手, “你都知道了。”
知青十分惊疑, “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愿意告诉我吗?”
誰知永生答: “还不是时候。”
他匆匆告辞,失却来时欢颜。
知青没再追问。
但是也没有睡好,她辗转反侧整夜。
第二天清晨,她把脸埋在枕头中对闹钟说:“什么都给你,让我多睡三个小时,尽管把永生带走好了。”
起床时又笑,永生并不属于知青,她有什么资格把他出卖。
她在停车场到处找那卖火柴的女孩。
又问司阍可见过那样一个破烂小女孩。
答案令她失望。
她把那盒火柴紧紧抓在手中。
车子来了,知青还等多十分钟,只觉阴地里寒气袭人。
一上车就看到属于她的浅灰色毛衣折叠整齐了放在后座座位上。
知青失声问司机: “这件毛衣是谁交给你的?”
司机也愕然,“不是你昨天落在车里的吗?”
不!
但知青当下恢复镇定,“是,我想起来了。”
她把毛衣打开,又折好,又翻查口袋,看看有什么东西漏在里头,终于放下它。
中午她跑到书局找到一册《安徒生童话》,带回办公室,从人鱼公主读起,看到红鞋儿一章,已经感慨不已,接着是快乐王子的一生,知青拍案惊奇,什么样的脑袋与智慧想得到这样精彩的故事?
跟着便是卖火柴女孩的悲剧,知青泪盈于睫地合上童话。
临下班时接到永生电话,约好在他家等。
知青晓得他已经决定摊牌。
心中不无感慨,可是要失去他了。
提早回家去换一件衣服,打扮整齐也是对人的一种尊重,心情好不好是另外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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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返到寓所,自手袋取出火柴,实在忍不住,划着一支。
那朵蛋黄色光晕又来了。
知青盯着火焰,直到双目刺痛。
火柴熄灭,她又再擦着一支,这次,她似听到永生的声音: “我真不知道应该选择哪一个才好。”
知青心头一震,火柴掉在地上,她连忙拾起它,雪白地毯上已经有一点焦迹子。
太荒谬了,这同扶乩(ji)有什么分别,不能允许此事持续。
她把整盒火柴拿到厨房,想把它一次烧掉,偏偏这时电话铃响起来。
由永生打来。
“你还没有出门?我等你呢。”
“我换件衣裳马上到。”
“不,我来看你,十五分钟后到。”
知青坐下来。
面临转变,她渴望知道未来吉凶,故此忽然迷信,求助于超自然力量。
静心解释了自己的心理状况,知青略为心安,并且苦笑。
她撩一撩头发,速速换件便服,再到厨房去处理那盒火柴,它已然不见。
知青搜遍口袋,都找不到。
门铃一响,永生已经来了。
知青给他一杯冰啤酒。
“你看上去有点疲倦。”
“是的,这年头不比那年头,彼时真是三日三夜不睡都看不出来。”知青惆怅。
无意中泄露心事重重没睡好,谅永生也不会笑她。
永生忽然说: “知青,每个人都有过去。”
知青讶异地回答: “那当然。”
“我也有过去。”
“过去并不重要,”知青失笑,“何用念念不忘。”
“我的过去,牵涉到某个不愿意忘记过去的女性。”
一切烦恼,因此而起。
知青不知同情哪一方好,亦无意担任评判,只得维持缄默。
“问题出在我不愿意重蹈覆辙。”
知青不得不问: “可有人勉强你?”
“没有,但是在等我做出选择,我感觉到压力甚大,有时情愿毫无选择。”
知青无法置身事外,因说: “不知是哪个大作家说的,需要选择,还是爱得不够,至爱没有怀疑。”
永生涨红面孔,知青不去点破他。
过很久,永生才为自己辩护: “现在是什么时候?很难再找得到百分之百单纯的爱。”
知青不想与他辩论,沉默片刻,说声“是”。
现代人连摊牌都这么含蓄,什么明显的话都没有说,已经表达了心意。因双方都毫无被得罪的感觉,将来方便见面,照样是朋友。
不知多累。
永生走了以后,知青独自坐在小小客厅中。无意把手伸进口袋,噫,那盒火柴又出现了。
她索性取出一支香烟,用火柴点着,当然没有学童话里的小女孩那样,把火头接近墙壁,希望看到图画。
她不想把雪白的墙纸熏黑。
知青仰头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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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梅迎上来, “你来看看这张最高指示,简直是要我们的命。”
知青先捧着面前的黑咖啡,痛快地喝一大口,沉默地摊开文件,看一遍,说道: “债多不愁,慢慢来。”叹一口气。
肖梅看她,她朝肖梅勉强笑一笑。
肖梅知道她公私两忙,压力非同小可,于是便搭讪说:“噫,这是什么,《安徒生童话》。”有意岔开话题。 知青顺手拾起那本书。
“童话世界才好呢,”肖梅也很感慨,“黑白分明,善恶到头,终有报应。”
“也有很多悲剧。”
肖梅笑,“但都是浪漫美丽的悲剧是不是?人世间的惨剧却大都肮脏猥琐。”
“你看我们的牢骚越来越多。”
“那贫苦的小女孩,”肖梅想起来,“你有没有再看见她?”
“没有,她没有再出现。”知青不想多说。
“多可怜!”
知青牵牵嘴角, “让我们召集下属来公事公办。”
此刻的知青不会比那可怜的女孩更不绝望。
永生把她摊在那里与别人并列,以便他随时选择。
没有比这再气人的事了。
知青照常开会,发言,旁人绝看不出她神色有异,但是她内心世界却住着另一个悲哀的彷徨的小女孩,知青为她自己叹息。
永生怎么样看她不要紧,她又如何看自己?
散会她镇定地站起来,取过外套,“肖梅,我沒鞋穿,我们且去逛街。”
肖梅看看足下,“真的,坦克车都穿烂,越漂亮的鞋子越不经穿。”
知青决意要买它十双八双红鞋,穿上去在名利场中跳舞,跳跳跳,一直跳,直到不能停下来。
她不会气馁,环境即使差到绝顶,也不会吓怕她,斗志只有更加高昂。
她答应过自己,决不亏待自身。
旁人也许会说,看,濒临失恋的老少女,没心肝,丝毫不见悲切,反而一个劲儿逛街置行头。
老一代女性也许会认为新女性心肠刚强至走火入魔,但只有当事人才明白,若非这样,不能生存。
肖梅讶异日: “这红鞋配衣服不容易。”
“我的套装多数是黑白灰。”
“但脚踏红鞋不觉突兀?”
“这才见独特,”知青笑,“管他呢。”
肖梅也笑,一边说: “我可不是拥物狂,我买的东西,明天统统等着派用场。”
知青指着好友笑道: “越描越黑。”
谁都看不出她已经受了伤。
下午,永生的电话追上来,他大抵想在抉择之前把两个女子看清楚一点。
知青却捏造理由来推搪,“今天实在不行。”她厌恶做陈列品, “我一早约了老同学。”
“不能推吗?”
为谁,为他?“已经推了六个月,推无可推。”
永生不悦,“那我明天再打来。”
但是他不肯预约,怕他的行动会受到束缚。
知青笑一笑放下听筒,不想再研究这个男生的心理。
他看轻她,不要紧,一个人只要看重自己即可。
鉴赏:
相信大家哪怕没有读过亦舒的小说,也应该听过她的名字,近几年来更有可能看过她的小说改编成的影视作品,包括《我的前半生》《胭脂》等。亦舒祖籍浙江,在香港长大,正因如此,她的遣词造句有些独特的韵味。可能是受了粤语影响,亦舒的用词十分古典,行文简练,又有韵律感,写的虽是大都市里年轻人的故事,语句读起来却很是沉稳,不造作。
亦舒的小说乍一读来似乎重点不太清晰,没有明确的起承转合,她对所有人物和所有情节都有种一笔带过的态度,不会多花笔墨具体描述某个场景,往往在架起画布铺上通透底色之后,再略施几笔亮色,颇有写意山水画的意思。偶尔,亦舒还会切换视角,虽然读者一直跟着主角一人,但时不时也能听到其他配角内心的声音。有些作者将这种做法视为大忌,但亦舒已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实际上,她的小说读起来更像剧本,场景和故事设置都是为了人物服务。她关注的重点是人物,是主角的人物弧线能否妥善完成。这可能也是她的作品改编电影电视剧特别多的原因。
亦舒的另一特点便是对人物心理活动的描写,尤其突出他们内心所想和实际行动上的差异,由此做到以小见大。这一点对于生活在都市里的现代人来说再平常不过,人们早巳习惯了在外人面前戴上重重面具,把内心的真实想法层层掩埋。当亦舒笔下的人物故作坚强,说出违背内心本意的话,读者也会受其触动,回想起曾经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