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didi wu
虽然我到伦敦不足半年,但已经送走了在这里的好几个朋友。今晚又有一个朋友要离开,去她家把几乎半个厨房的东西都搬来我家,锅碗瓢盆、柴米油盐,整整十几袋。终于收拾好之后,我们俩在泰晤士河边走了走,风吹得人头疼。这是她在伦敦的最后一夜。其实,她特别想留在伦敦,奈何命运有时就是不遂人意。突然间,姑娘望着远方哭了起来,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安慰她,便拍着她的后背陪她站了良久。
我是一个挺害怕道别的人,而且年纪越大越害怕。想来,大概是因为我明白了生命中的很多选择其实都是被迫做出的,便不会再像年少时那样,觉得地球就这么大,就算隔着大洋,不也就是坐上飞机睡一觉的距离而已。现在我知道了,人怕的哪里是地理上的距离,而是在此别过,就要被人生的洪流冲向不同的生活了。
中学和大学里最亲密的朋友,若是后来的工作领域相差太远,那么过不了几年你就会发现,彼此能聊的话题越来越少,即使把自己的事说给对方听,对方也未必能感同身受。久而久之,你们见面的频率就会越来越低,一年能见上几回都算好的。如此,并不是因为情谊淡了,毕竟是年少时结交的朋友,交情和回忆都是十分纯粹和美好的,只是大家被这个发展得太快的社会推着跑,又有多少时间能花在解释自己的生活,或倾听一种与自己完全不同的生活上?
我并不会在机场、火车站与人挥泪告别,或是在面对生命的永别时泣不成声;相反,我看起来非常平静,但其实心里面早已缺了一块,那是我在意过的人和事曾经停留过的位置。
而且,送人离开总是比自己离开更加令人难受。那种仿佛只有自己被留在原地的感觉,有时候真的很难挨,甚至会让人对一个地方产生异乡感。
“异乡感”,以及与之相对的“故乡感”,其实是两个很复杂的概念。
从年少时起我就离开故乡独自在外生活,因此经常会有人问我身在他乡会不会感觉很孤独,但我觉得“故乡”有时并不是指出生地,“异乡”也并不一定就是远离出生地的他乡。我出生和成长在上海,小时候那里常会让我有陌生感和孤独感,总觉得有些圈子和人与自己完全不同;之后去到京都,即使有语言障碍,但因为一直在那里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我反倒感觉非常亲切与自在,并无身在异乡的隔阂与疏离。
有些地方是特别容易让人产生异乡感的,对我来说,那个地方是香港。香港很特殊,好像生活在其中的人都没有“家”的感觉,就连一些土生土长的香港朋友也常说,他们总有一天会离开,因为感觉香港不是一个能长久生活的地方,它是一座“漂泊之城”。
在香港的那段时间,我经常会想起上海,怀念上海宽阔的、两侧种植着梧桐树的街道,怀念小巷里安静的咖啡店。但真的回到上海,我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了—街道上总是人潮涌动,曾经熟悉的咖啡店常常客满,甚至还要在外面等位,并不怎么美好。所以我想,人在“异乡感”强烈时怀念的故乡,其实跟那个真实的地方并没有多少关系,那是一个臆想出来的精神故乡,它的存在是为了让漂泊的心有所凭依、有地方可以降落。一个久别家乡的人回到家乡,当最初的感动过去之后,常常会有失落感。
后来我慢慢体会到,其实“故乡感”是在一个与自己气味相投的地方产生的舒服自在、接地气的感觉。如果彼此不对路,那么即使住了十几年也不会有归属感;相反,如果彼此对路,则不用待太久,你就会觉得踏实。
一个能让你以自己舒服的方式生活的地方,或者能让你有机会朝着这个方向努力的地方,大概就是精神故乡了。
虽然你未必能一直留在那里,但是我想,离开也未必是一件坏事—因为那样的一个“故乡”可能更适合留在记忆中,就像武陵渔人再也寻不到的桃花源,因为不可复得,反而成为许多人念念不忘的归隐之地。
大概我对这个世界的认知是比较悲观的,但悲观教我懂得满足和珍惜,所以我不会执着于自己这辈子有没有机会搬去自己的精神故乡,只要一直保有曾经在那里学到的东西—对事物的尊重、对自己热爱的职业的执着和一丝不苟,我想我的心就会跟那里一直连接,我也会忠于踏实、接地气的生活态度。
我希望每一个带着遗憾离开某座城市的朋友都不要再难过,继续往前走,属于你的回忆、温暖与力量会一直存在于你的精神故乡,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