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故人

2018-06-14 07:58文|马
读者·原创版 2018年5期
关键词:姥爷姥姥奶奶

文|马 德

我从小就没了爷爷。

有一年,在奶奶家的炕上,我问了父亲一个极为严肃的问题。

“大,你大大,我该叫甚了(我该叫什么)?”

我们那边的人,管父亲叫“大”或“大大”。其时,天气开始转暖,父亲正在给我换开裆裤。他顿了一下,然后,一巴掌拍在我的屁股蛋子上,说:“傻!叫爷爷。”

我哭了,“爷爷”两个字没有喊出口。

父亲娶了同村的母亲。然后,在故乡的村庄里,我就有了很多的亲戚:姥姥、姥爷、奶奶、大伯、叔叔、舅舅……但穷人家的亲戚,彼此间好像都不太亲。我放学后没有能去的地方,只好悻悻回家。

穷,会让人孤独。

奶奶大约很不喜欢我。有一次,我误闯进她家的西屋,那是一间闲屋,里边放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我好奇地看着这一切,她很快就跟进来,厉声呵斥:“眼跟鸡屁股似的,想干什么?”

奶奶裹着小脚,形销骨立。她乜斜着眼睛,像防贼一样防着我。于是,我赶紧从屋子里退出来。虽然现在她已经故去,但这句恶毒的话,隔着几十年的烟尘想起,依旧透着阵阵寒意。

那时候,我已经上小学,心中有了爱憎。

打小儿,印象中奶奶家总会坐一屋子人,大抵是些老头和老太太,间或会有一些年轻人。他们围坐在一起,玩一种纸牌。那种纸牌比一指稍宽,细长。我很好奇,他们成年累月地聚在一起,盘着腿,弯着腰,盯着自家的牌,还要偷看几眼别人家的牌。太阳东升西落,日子春夏秋冬,天气阴晴雨雪,他们就这样玩啊玩,居然没有一个人喊累。

那些年,一些硬币和小额的纸币,在他们之间聚聚散散。有一次,奶奶好像赢了两块多钱,这在当时可是一笔巨款,她激动得有些气喘。她把这两块多钱的纸币和硬币,按面额大小紧紧地裹在一起,掖在炕沿的毡条下面,吃饭的时候,也不忘掀起来看看。

奶奶是个刻薄的人。母亲嫁过去,没有得到过多少好脸色,分家的时候,非但没分到什么,反而背上了很多债务。就这样,在离奶奶家不远的土坡上,家里勉强盖起了三间房。后来,母亲生下了我。那会儿,父亲在生产队里做事,没空管我和母亲,母亲在月子里落下了很多病根儿。对于寡居的奶奶来说,玩纸牌就是她生命的全部,她才不管哪个孙子来到了这个世界,又将如何长大。

我小时候身体羸弱,总是走到哪儿睡到哪儿。邻里乡亲觉得我可怜,总会把我背回家。有一次,我睡在了奶奶家对面的坡道上。一起玩牌的人从窗户里看到了,就朝奶奶努嘴,大约是说:“看,你家孙子又睡着了,你不去看看?”奶奶微微抬抬眼皮,朝那个人轻轻扬了一下头,大意是说:“玩你的,别管闲事。”

于是,下午放学后,我喜欢去姥姥家。姥姥疼我,总把中午吃剩的窝头或小米饭拿给我吃。姥爷是村里的兽医,会给牛和马看病,是个有能耐的人。姥姥那些年,总是“瞭”着姥爷。姥爷每每出去,她总会站在自家的草垛上或牲口棚顶上,看姥爷要去哪里。有时候,她还会叮嘱我说:“你快去跟着你姥爷,他往河湾地里去了,你看看他干什么呢?”

一个小屁孩,根本不懂大人们的事。姥姥为什么天天要“瞭”着姥爷呢?我当时只是觉得姥姥疑神疑鬼的。

有时候,姥姥和姥爷吵架,姥爷厉害,三句两句就骂得姥姥不作声了。然后,姥爷扔下一句:“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你们谁也别管!”

其实,哪有“你们”呢,全世界只有姥姥一个人操心姥爷的事。我有时候跟着跟着,就跑去玩了。我把蚂蚁窝口堵上,看匆匆拉着昆虫尸体的两只蚂蚁找不着家门的着急模样;或者,躺在地上,看白云从树叶的缝隙间飘过,一群鸟翅膀一扑棱,从这条沙沟飞向另一条沙沟。

正好,姥爷从沙沟走出来。“大中午的,你在这里干什么?”姥爷很好奇。

“我,我是……”我没敢说这是姥姥交给我的任务,就随便编了一句,“我跟小伙伴们一起出来玩,找不见他们了。”

“这大中午的,赶紧回家吧,小心狼吃了你。”姥爷的大手拉着我的小手,开始往村庄的方向走。姥爷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拉着我往前走。姥爷的手上有很多老茧,硬而粗糙,跟着他走在乡间的路上,我觉得很温暖。

我不明白,姥姥为什么要监视姥爷。

姥姥病重时,总问母亲我什么时候能回去。其时,我在一所学校读初中,姥姥引以为荣,说她的外孙有出息。一个周末,我从30里外的学校回来,姥姥快不行了,母亲跟她说我回来了,她含混地应了一声,眉间舒展一下,大概是表示终于等到了我。

母亲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有时候顾不上擦,就直接甩出去。有一次,甩在了窗户纸上。二舅就唠叨母亲:“二姐,你看你把鼻涕甩到什么地方了?”母亲依然不管不顾,哭得一塌糊涂。二舅不高兴,一摔门,走了。

就在那个晚上,姥姥去世了。我和母亲第二天早上过去,正赶上姥姥入殓。母亲痛苦万分,紧紧抓着姥姥的小脚不放。我呆立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母亲说:“你姥姥那么疼你,你哭呀。”我这才号啕大哭起来。

就在那一天,我又回到了学校。走在山梁上,回望村庄,突然感觉村庄空空的。一个亲人,差不多是祖辈中最疼我的亲人,就这样没了。临走的时候,母亲在我的臂膊上挽了块白布,我几次把那块白布解下来,看了又看。一块白布,居然能够连着人的生和死。

一个生命说没就没了,哪怕是最亲的亲人。

父亲后来做了木匠,他会打家具,也会盖房子。父亲是个善动脑子的人,我见他在家具上雕出镂空的花纹,精致、巧妙。家里有一间小屋,专门放他的工具,锛子、刨子、锯子、墨线盒、三角尺,我从小就谙熟这些工具的使用方法。

那时候,父亲出去为别人家干一天活儿,对方除了管饭,给两块钱工钱,还要给一盒“官厅烟”。

但父亲舍不得抽,就把烟一盒一盒地放在柜子里攒着,等到过年时招待亲戚朋友。那几年,家里过得颇为殷实。但所谓殷实,也不过是比起别人家不那么拮据罢了。

父亲聪明,能断事。邻里乡亲有个大事小情,都喜欢找他说说,或者让他帮着出出主意,而结果也常常如父亲所料。于是,更多人来找他,他们进门往往寒暄不了几句,就直奔主题:“三叔,有这么个事,你看看该咋办?”

父亲在家排行老三,上有两个哥哥,一个很小就殇了,下有两个弟弟,还有姐姐和妹妹。按说,这是个大家庭。但是,后来在我家最困难的时候,我们并没有感受到大家庭的温暖,相反,他们还给父亲带来过深深的伤害。

若干年后,我写字、著书,能对人心、人性略知些皮毛,大概得益于父亲。

父母持家最大的特点是勤俭。母亲常说,省下的就是挣下的。及至现在,母亲在灶火塘里点火做饭,仍舍不得划燃一根火柴,而是取玉米叶或干柴火先在炉子里引燃,再去点灶火。现在,我每次见母亲做这个动作就笑,她见我在看她,讪讪地说:“这么多年,落下毛病了,改不了。”

有些笑,是无声的哭。

是啊,穷人去哪里挣钱啊,穷人的钱都挣得很艰难。有一年,大队雇人拆洗队部的被褥,那些被褥都不能用脏来形容,只能叫肮脏。一村人,谁也不愿去。然而,母亲去了。

我觉得十分丢人,就和母亲吵了起来。我哭,母亲也哭。母亲说:“家里没钱,怎么办?不供你上学了?不给你大看病了?”我说:“就是穷,也不能去干那么丢人现眼的事。”母亲看着我睁圆着两眼,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只说了一句:“儿啊,这个家你来当试试……”

当时,父亲已经患病,而我还在读高中,家中里里外外就靠母亲一个人操持着。

父亲的病是将家里的五间土坯房翻盖成砖房时得上的,房盖成了,病也重了。到现在,我依旧感恩于我的姐夫,是他带着父亲在各个医院之间辗转,既要伺候父亲,还得受人白眼。即便这样艰难,他也没有撇下父亲,或者到学校把我叫回去。

父亲常说,麻绳尽在细处断。翻盖房子几乎花尽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就在这时,父亲突然患病,而我在读高中,能否考上大学尚无眉目,家里已是债台高筑。

有一次,母亲到一户人家去借钱。对方见母亲来,不说欢迎也不说不欢迎,只是沉着脸。母亲赔着笑脸,先绕着说了好多不相干的话,临末,才惴惴道出借钱的意思。对方依然是冷面,说:“我家钱也紧,没钱借给你们。话又说回来,真的借给你们,你们拿什么还啊?”

母亲含笑告别。刚出那家的院门,她便失声痛哭。

他们以为,穷人会一辈子穷下去。那些年,母亲是怎么过来的,其中的艰难、挣扎和绝望,也只有天地神明知悉。

我有时候想,如果所有的亲戚都帮我们一点儿,情况也许会好一些。但事实上,有的亲戚生怕母亲找他们帮忙或借钱,甚至连句嘘寒问暖的话都不敢说。亲人就像路人,甚至还不及路人。

最穷的时候,家里真的连买一袋盐、一盒火柴的钱都没有。有一次家里没盐了,没钱买,只好白水煮菜吃了一顿饭。吃饭的时候,一家人强忍着往下咽,谁也没说话。

但,泪都在心里。

奶奶去世时,为操办丧事,姑姑们和父亲打了一架。原因是办丧事期间主家的饭菜不好。

父亲患病,这些姐姐妹妹们丝毫不念及父亲的情况,依然闹得不可开交。为此,父亲生了很长一阵子气。

原本因为父亲闹病,亲戚们就走动得不多,这下正好,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不来往了。母亲跟姐姐说:“不来往也好,省得看见了寒心。”

为了挣钱,母亲到山上去挖药材,然后用卖药材换来的钱给父亲买奶粉喝。父亲则坚持在家里给母亲做饭,那时,他已没了做饭的气力,但依旧挣扎着把饭做熟。而每干一点儿活儿,他都要在炕上休息好一阵子才能缓过来。

父亲还把药瓶上的胶皮盖子一个一个拆下来,有红的,有黑的,一大堆。然后,自己琢磨着拿这些胶皮盖子为母亲做了一个搓衣板。父亲去世之后很久,我才看到那块搓衣板,看到后,号啕大哭。

父亲在那块搓衣板上用不同颜色的盖子拼出了一个大大的“福”字。

当父亲用小钉子把瓶盖一个个钉在木板上的时候,一定满怀深情和希望,他希望他的儿孙后代能有福气。为了这最后的祈祷和祝告,他用尽了生命的全部。

父亲还是熬到了我考上大学。

这个喜讯让他的身体奇迹般地好了一阵子,他也有力气到大队部门前站着了。村里人纷纷道贺,说:“你看家里这些年也没白辛苦,总算把小子给供出来了。”父亲虽然极谦恭地赔着笑,但能明显感受到他心底扬眉吐气的骄傲。

父亲的饭量也一下子大了起来。母亲一度认为,父亲的病要好了,她也喜不自胜。

一家人忙里忙外地为我准备上学的东西。

父亲说:“过两天就到中秋节了,我们一家人可以好好过个节。”我说:“不行,我得去同学家。节后就要开学了,我要跟同学一块儿去学校。”

父亲欢喜的脸一下子暗淡了。

“你晚点儿去找同学不可以吗?哪怕八月十六走也行。”

“不行,我必须提前去。”

那时,我憧憬着大学生活,根本无暇顾及父亲的感受。

父亲送我走的那个上午,脸色黑黑的,一路上一句话也没有说。他原本是要把我送到乡里去的,结果,在前面的一个村庄便喝住了骡子,说:“你在这儿下去吧。”我不知道父亲是怎么了,但看得出来,他的心情很不好。我懵懂地跳下车,父亲吆喝着骡子,拐过路口那个弯,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哪里会想到,父亲是想跟我过最后一个中秋节。然而,年少无知的我,心思都在同学那里,在上学那里,何曾在心底里留意过父亲的意图—他或许预感不妙,想一家人最后团圆一次。

那年冬天,塞北,极冷。父亲最后的日子,我陪在身边。谈话中,又言及此事,父亲长时间地沉默着,没说一句话,一滴清泪,从他瘦削的脸颊滑落。我也没说话,任泪水啪嗒啪嗒地往下落,砸在棉衣上,洇湿大大的一片。

这也成了我人生中永久的悔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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