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晓希
最近一次踏进双龙巷,是去年夏天。
那一天是姥姥离开这个世界的第二天。姥姥临走的那一刻,我用手机拍下了我们手拉着手的画面,当时她的指尖已经发紫。她走后,我并没有帮着家人料理后事,而是一个人来到双龙巷,因为我听说,那里的人们差不多都已搬走,双龙巷很快就将被打造成新的城市景观。
我知道,双龙巷也将离我而去,人们厌弃破败、垂垂老矣的旧物,但我仍想再看它一眼。
幸运的是,当再次走进双龙巷,我仍能看到遗落在几乎被掏空的旧房子里的破沙发,上面仿佛仍然坐着我曾经熟悉的人,他们抽着烟,沉默不语;我也看到了不谙世事的葡萄藤,依旧讨好般地努力结出翠绿的果实,它们不知道,这次,将不再有人将它们的果实摘下。
物为谁留?花为谁开?很快,旧家具将被全部清理,葡萄藤也会被连根拔起,而我担心的,是记忆行将消逝。
于是,我用力地抓拍残存的院落、凌乱的电线和此时还开放着的花朵。我知道,一切终将离去,但我总得留下点儿什么,就像我明明知道亲人已逝,但仍想定格那最后的一瞬间。
一
2005年,《纽约时报》曾发表了著名专栏作家克里斯托夫的一篇文章《从开封到纽约—辉煌如过眼云烟》。在这篇文章里,作者写道:“开封,一座坐落在泥沙淤积的黄河古道上、历史悠久的文化古城,是公元1000年的‘世界之都’……今日的开封,肮脏又贫穷,它不是省会城市,甚至连小型机场都没有。”
这篇报道刺激了世世代代扎根于这座城市的开封人。于是,有那么多对开封怀着深厚情感的家乡人,期盼着沉寂了800余年的开封在新一轮的都市景观建设中迎接属于这座城市的复兴。在这个复兴的过程里,生长、生活在开封的文人们,同在这片土地上不遗余力地进行施工的城市建设者们一样,不断地试图挖掘掩藏在今日开封背后的那段历史,或者说是那段荣耀的历史,并赋予其可供当下解读的崭新意义,向世界宣告“夷门自古帝王州”。
从上海世博会期间,动态版的《清明上河图》亮相中国馆,到有学者将写于南宋的《东京梦华录》在学术层面上提升为带有创伤记忆意味的“梦华体”叙事;从张长弓的《鼓子曲言》以深入民间的姿态讲述开封,到张一弓以长篇小说《远去的驿站》完成与父辈之间有关“开封书写”的对话;再到2008年开封女作家孙彤凭借《城市空空如也》荣获台湾地区“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开封这座古城一再被推上新世界的前台。
特别是在《城市空空如也》这部小说里,孙彤将开封的古城属性与文本的现代叙事特色相结合,成就了形式与内容两方面的“开封书写”,小说中随处可见这样的铺陈:“这座城墙的独特之处在于,城墙下还是城墙,被黄河水淹没后,深埋的城市和在它上面崛起的城市,地理位置分毫不差,城市摞着城市,城墙摞着城墙,也许尸骨摞着尸骨。考古人员挖掘发现,地上是残存的明清城墙,地下就是宋代城墙,直至春秋战国时期的城墙,一代一代,层次分明,像翻动的书页。”
无论如何,历史是无法埋葬的,就如往事无法掩藏。
这种“他者”视角的讲述,干预性地将客观介绍与作者的情感融会贯通。在这里,铺陈之处皆为双关语境,转喻之间,道不尽的是对古城沉浮的个人情感投射,而难以掩藏的却不仅仅是与故事相关的“城市”,更有身为开封人的骄傲和憧憬。
的确,大多数开封人都在做着同样的事情,他们对一代繁华烟消云散后的今日之城予以悉心重构,这种重构多少含有对当下自我价值的想象性抚慰。然而,殊不知,千年“华胥之梦”并不只是汴梁的命运,它更是所有城市的命运。正如董启章在以《东京梦华录》为蓝本创作的香港《梦华录》中写道:“‘梦华’二字,应是世界上所有曾经光辉一时的城市的终极归结。梦之必破,华之必衰,似是千古不变的定律。”可是,“当时间在写作中成为永恒的运动,过去与未来即成就于当下。梦未必虚,华未必堕,一切经验,一切存在,一经集之、录之、志之,就可以脱离单一的时空,成为无限衍生和延伸的世界”。
因此,在我心中,开封有待复兴,但这种复兴绝不是所谓拆解现有的世界,并为之砌上刻意造作的红墙绿瓦。开封很好,一直很好。我们不必叹息逝去的点滴,因为,梦必破,华必衰,没有哪座城市能够逃脱这种宿命。然而,我们必须要善待眼前的一切,这不单是指为人熟知的清明上河园、龙亭、铁塔、包公祠和开封府,更是指那些融入了开封人生命体验的一街、一物、一刹那。
二
张一弓的长篇小说《远去的驿站》卷首中写“胡同里的开封”,叙述的故事虽发生在开封,可这座古城的“圣地”大多缺席。
事实上,一座城市对人的吸引力,绝不在它拥有几个5A级景点。哪怕是张一弓这样的文化名人,他的“开封书写”,也不过是写了几个与之生命有交集的地名而已。作为一个离家多年的游子,我多么不希望看到凭空多出的七盛角景区,因为它取代了我年少时每日穿梭其间的文化新村;我多么不希望看到拔地而起的新玛特购物中心,因为它将我记忆里的新街口夷为平地。
今天,我自然领略不到“花间粉蝶双双,枝上黄鹂两两。踏青士女纷纷至,赏玩游人对对来”的金明池,也无缘亲见“百般美味珍馐味,四面栏杆彩画檐”的樊楼。但我始终记得新街口68号老院子里的每一间屋子和二楼天台上的丝瓜架,我记得第一次独自去买馒头的家庙街,我记得西角楼下总躺着一个拾荒者……
犹记得,开封有条双龙巷,那里有我的幼儿园,有我的小学。我记得,刚进入小学不到一星期,放学后我就得自己回到我妈单位。初秋,双龙巷的小路边开着喇叭花,我边走边把它们摘下来,每隔几户,就在人家的窗台上插上几朵,这样,我就不会在这条有着那么多岔路的巷子里迷路。而这一走,就是六年。六年里,偶尔遇上暴雨,同学的妈妈就会顺道把我送到我妈单位。我坐在同学妈妈的自行车后座上,在那时感觉宽松无比的雨衣里,和小伙伴悄悄打闹着,看被雨水洗刷的双龙巷在车轮溅起的水花里一点点向后退去。偶尔考试成绩不好,我就会去平日里总去的小吃店,让老板冒充我妈在我卷子上签字。
双龙巷里的小商贩几乎都认识我这个放学后喜欢闲逛的小“吃货”。那时候,我以为巷口那家卖胡辣汤的永远都会在,第八中学门口卖文具的永远都会在,糖酒公司门口卖虾仁酥糖的永远都会在,即便是在某个角落打火烧的、卖冰赤豆的、修自行车的也永远都会在,而我也不会离开……直到今天,当离开双龙巷多年的我再次回到那里,人非,物非,紧接着,我对这座城市的记忆也模糊了。
三
早就想写一写我的开封,但我竟很难像大多数开封人一样骄傲地介绍自己的家乡。我也看过余秋雨笔下的开封,看过王德威、陈平原笔下的开封,然而,那都不是我的开封。也许正是因为开封城早已不是历史上的那个汴京城,我们无法追踪到它曾经的存在,无法凭吊它千百年前的容颜,所以,外地人眼中的所谓“汴梁八景”,抑或久负盛名的某个所在,在我看来,皆因有人、有情才值得记述。
如今,我们为了打造全国旅游城市,不得已要将几代人生活的城市土崩瓦解,只为模拟出一个并不确定的意象。我不知道这能为开封城平添几分姿色,但于我而言,那终归不是我的家乡。当生于开封、长于开封的我们一个个离开故土,我们仍无法忘怀曾经熟悉的一砖一瓦。
这些年,随着开封的文宣工作日益发展,开封的形象逐渐立体起来,除了小说、学术著作中的书写,就连《一地鸡毛》《孔雀》《一句顶一万句》等电影里也不乏开封的身影,但比起北京、上海,“开封叙事”毕竟还是少得多,因为开封只不过是开封,一个连小型机场都没有的四线小城。但它依然使生活在其中的人们怡然自乐,也令无数离开的人们无限留恋。所以,我才想以开封人的名义,对开封说点儿什么:我写你,并不想得到任何嘉赏,我只是做着我想做的事情。我希望开封就是开封,开封并不需要和别的城市一样。以后,无论是自己想念,还是向别人介绍,我还是会深情款款地将开封描绘—那里有我的亲人,有我的朋友,那里有许多有故事的地方,那里有新街口,那里还有一条双龙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