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宗 张永富
一
1946年4月26日,父亲张博昂做生意失败从银川回到了平遥。我也从银川中学转到平遥中学初二上了学。
老家南湖村是解放区,我们回来的一个多月前,村里没收了大富户张吉平和其他富户的全部财物、土地,分给了全村的百姓。意外的是,不是富户的我家也被瓜分了。父亲张博昂百思不得其解,一心要回卧虎村,却被迫进了阎锡山统治下的县城,成了难民。父亲一进城,就到“难民协会”报了个名,在这儿可以领一份难民救济物。这是“联合国救济总署”在平遥设立的救济组织。我们入了“难民协会”,沾光喝露水,却解不了渴,要生活,得另找生路。父亲走投无路,北上太原找他的义弟,即在省城“粮商联合社”当经理的午子天。经介绍,父亲任了县城五区合作社经理,每月可领160斤小米的工资,一家四口,勉强糊口。
起初,我们一家临时住在父亲义兄家,即在古城女校当教师的阴步书家,这院的房东是南湖村的梁润堂,梁氏举家迁到了银川,这院里都是赁房住的房客。
父亲张博昂是个名人,曾在平遥县城砖圈门巷住过,人们以为他是走宁夏发了财的“老财”。如今他成穷光蛋了,人们却不知。这次我家又住在县城东郭家巷,与第三街街公所在一个院里。父亲到太原找义弟时,街公所给我家派了全街第一的高额摊派款。那时,我尚未转学到平遥中学。闾长侯仰送交派款条,我诉说自己家的难处,这时候闾长很凶,把我叫到对面西屋的街公所。我对街公所秘书又诉说了苦楚。
这时候,闾长暴跳如雷,让秘书写公函,把刁民“张博昂家儿”送交治村政府处理。秘书好言劝我说:“别孩子气,出了派款没事,如果到了治村政府,你吃不了兜着走。”我回道:“怕什么?政府更讲理,送就送,有啥了不起?”一封公函把我送到治村政府。政府里的头头接了公函什么也没问,只一句送班房就把我扣押在“黑房”,我成了罪犯。
这班房是临时看守所,老百姓叫“黑房房”,我前脚一进,后面的人立马把门一锁。这房果然黑,一个单间,窗户被木板遮了钉死,一点光线也没有。虽然外面是艳阳普照的大白天,这屋却是黑暗世界。这就像平遥的一个缩影。平遥四周村庄大部分是解放区,县城内却是阎锡山的天下,这是阎锡山的军队去年才接收了的“胜利品”,孤城一座。县长叫刘维廉,是阎锡山的亲信骨干,最近传言他是共产党的地下人员,但真假莫知。
我被当成囚犯押进黑房后,两眼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待了一会儿,我才適应了黑暗的环境,看见房中空空如也,真是家徒四壁。一个土炕,除了泥土,还是泥土,只有半块砖横放在炕头。炕壁上隐隐约约有几个用石灰写的大字,我凑近细看,上面写的是:“抗战胜利了,百姓反而坐监狱。”我想,原来这班房并非是自己“独享”的,以前已有老前辈。
我平白无故当了四昼夜犯人,被罚了麻油三斤,白令纸一百张。我妈心痛儿子,认了罚,将我救出了“黑房”。我从黑暗的小地方出来,走进了黑暗的大地方。
父亲回了家,一进大街门,迎面碰了个熟人。这熟人是父亲的学生,不曾想他就是当今三街街长。因为有这层师生关系,摊派款就这样免了。好事相连,这院子的主人是大户人家王财主,以南为正。最里南房的主人是王敬斋,恰好是父亲在银川的故人,他特请我们全家移住最里院东厢房,房钱不要。二院和外院是他三弟的。
在日军占领时期,不少平遥青年学子怕荒废了学业,都屈就入了平遥中学,日本鬼子则见缝插针,强迫学校开设日语课,妄图输入奴化思想。广大学子骨子里反日,假装学习,敷衍应付。日军投降后,阎锡山的勾子军来了。阎锡山在抗日时期建的华灵中学,由孝义迁到平遥,校址在衙门街日伪宪兵队院里。它们都是中学,但华灵中学是从抗日区来到沦陷区的,多了不应有的优越感。其实,平遥中学领导,早已换成阎锡山“同志会”的人。王尚文校长是平遥人,是从晋西南二战区回来的,是位文质彬杉的学者,当然也是“同志会”的人,可他是个好人,并不作威作福。在集会时,华灵中学的学生总占优势地段,平遥中学学生常被挤压,心中怨气很大,甚至被华灵中学学生骂为“汉奸学生”。这时双方往往发生互殴,双方结为冤家。好在时间不长,华灵中学迁至榆次。
父亲得知义兄李光宾在南京国民党政府财政部任职,便去信,托他为自己找个糊口的差事。父亲和李光宾不但是同学,而且还在励志中学是同事。两人的感情很深。不久,国民党政府财政部来了“委任状”,委任父亲张博昂为天津市税务总局财务处主任。原来李光宾根据父亲提供的材料,为父亲找了个好差事。父亲辞了合作社经理,积极准备去天津赴任。但石家庄已解放,铁路中断,父亲只得从太原乘飞机去了。全家又沉浸在兴奋的状态里,这是1947年的深秋。 过了两个月,一天夜里,几个大兵突然闯进我家,来抓我们娘儿俩。我妈吓得浑身哆嗦。
原来父亲任职的“五区合作社”并不是真正的合作社,是几个买卖人怕阎锡山的“抽常备兵”政策而挂牌的假合作社,它真正经营的是加工磨面。凭加工费赚钱,这买卖可以说只赚没赔。合作社主要业务仍由几个买卖人负责,父亲只是个名誉经理,并不具体管事,每月只拿160斤小米的薪水。可以说,父亲只是凭午子天省联社领导的关系,任了个甩手掌柜。人家让父亲任经理,只为了合作社的“牌”,给父亲的工钱,实质是“牌”的买价,躲抽常备兵为“实”。
父亲辞了经理,合作社牌子照挂,对外仍旧招揽粮食加工。这些买卖人肆意挥霍,暗中私吞,致使“五区合作社”亏损很大。客户多是机关团体,交给你粮食却拿不上面,自然把“五区合作社”告发了,于是我家才发生了大兵抓人的惊险场面。我当场陈述实情,这些大兵才走了,一场虚惊。
抽“常备兵”,也就是阎锡山在其辖区实行的“兵农合一”制度,1943年秋起,在阎锡山统治的晋西南各县实行。抗日战争胜利后,阎锡山抢夺了晋南、晋中部分地区,建立起其统治政权,继续推行这一政策。其主要内容为编组互助,划分份地,平均粮银。无论农、工、商、矿等行业,凡是适龄青年都得编组,每6人编为一个兵农互助小组,其中抽一人当常备兵,其余领种份地为国民兵,优待常备兵家属。以村为单位,将所有土地划成若干份地,分配给兵农小组耕种。美其名曰“耕者有其田”。抽取的常备兵年龄为18—22岁,国民兵每人每年负担3石粮食、5斤棉花,给常备兵和家属。此时,阎锡山管辖的地区仅为交通沿线的城市和其附近村庄,广大农村都是解放区。国民兵缴纳的负担太重,如何养得起?他们没办法逃跑了。地没人种了,荒地遍野。当时流行的俗语说:“兵农合一好,地里长满草,兵农合一真正好,男女老少都跑了。”这是阎锡山统治区的真实写照。
负责编组的城关大队长,职权很大,老百姓怕他如怕“跳蚤”,背后叫他“圪蚤”。这人仗着势力,看准了房东王敬斋的三姑娘,这个好姑娘就被抱得入了“洞房”。
二
平遥中学的学生,起初是缓役的,但内战打开后,前线的兵死得多,兵源枯竭了,阎锡山政府便盯住了这些年轻中学生。校长王尚文为保护学生不被抽去当兵送死,谎称学生的年龄偏小,不在服役年龄,并在核查实际年龄现场演了一出“双簧”,保护了自己的学生,逃此一劫。
一天,平遥“解救团”配合平遥县教育科,来学校核查男生实际年龄。学校男生的实际年齡大部分都在18岁以上,审核人按学生入学登记名册,逐个将男生唤进了校长室。
审核人问:“你多大了?”学生答:“17岁。”审核人看着册子说:“不对啊,按册上算,你现在该19岁了。”学生坚定地回答:“俺现在真是17岁,当初俺谎报年龄了,不会有错。” 王校长装作大怒喝道:“当初为啥胡说?自打!”学生哭着假装打自己的脸,名册上的年龄改成17岁。所有男生,都配合校长当了双簧演员,可以说,王尚文是好老师,是救学生的好校长。
平遥中学有一股反阎锡山暴政的暗流,一些学生背着“同志会”悄悄去城内西郭家巷西头路南报名参加三青团。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后,阎锡山政府统治平遥后,全县所有机关、学校,包括全城居民,不论男女老少,统统被强迫加入了“同志会”。平遥中学所有教师、学生,以及勤杂人员,一律都在操场里加入了“同志会”。然而转学来的我和1946年后半年从农村油坊堡来的杨国珍、雷守敬两位学生,没有参加过“同志会”。平遥中学“同志会”集体在操场里开会时,我、杨国珍、雷守敬三人没去,悄悄躲在学生宿舍。“同志会”学校领导解作相发现后,质问我们:“为何不去开会?”我们以“没参加同志会不该去”为由辩解。解作相当即告诉我们:“下周班里小组开会,你们三人随大伙开会便了。”我们三个人就这样稀里糊涂成了“同志会”成员。
经杨国珍介绍,我参加了三青团,但只填过一张申请表,只听过一次时事报告。事后学校“同志会”知道了,把参加了三青团的学生传唤到县“同志会”,领导叫侯清斋,他发狠话说:“每个人的生命,包括政治生命,只能有一个,你们既然参加了同志会,这就是你的政治生命,绝不允许有人背叛另参加别的政治党派,谁犯了这条组织纪律,就得依纪律制裁,现鉴于你们尚小,失足较浅,只要现在醒悟,立即宣布退出三青团,即可免予组织制裁,如执迷不悟不宣布退出,现在立即执行制裁。制裁有两种办法:一种,喝一碗毒药自杀,另一种是用绳子上吊自杀,绳子和毒药都备好了,何去何从,由你们选择。”这是明白的威胁,众同学纷纷声明退出三青团,这风波一句话了结也够简单了。我们统统退出了“三青团”。
杨国珍的家在农村,他是住宿生,每月得交粮给食堂,主要是粗粮,在集体食堂吃。1946年冬,他的口粮一时不便,没有交到食堂,他没饭吃了。我得知后,回家告知我妈,我妈明知自家紧张,还让我拿了30斤高粮面给了杨国珍。自此我们成为莫逆之交。杨国珍人品端正,又是从高年级退下的,1947年春,被中四班同学们选为班长。
这时,学校“同志会”来了一个姓裴的领导,他要在学校组织一个“物劳学术”研讨会,每班要选三个同学参加。可巧班里来了三个从晋西来的新生,其中一个叫尹遵涛,是平遥县县长尹遵党的弟弟。全班同学在班长主持下,把这三个新来的同学选了后报了“同志会”。这三位同学深知大家在捉弄他们,在同志会上诉了苦楚,裴领导责成班长在班里重新民主选,结果仍然是外甥打灯笼——照旧(舅)。这下惹恼了裴领导,他把中四班全体同学叫到院里,说:“这三名同学初来学校,人地两生,请大家别选他们,另选其他好同学为研讨会委员。”全班鸦雀无声,无声地反抗。这时,还有其他班里已选来的不少同学在旁围观,裴领导十分尴尬,很气恼,自己堂堂一领导,竟被这些学生晾在学校大院。他大怒喝道:“你们竟然公开反对我,你们一定有后台,反‘同志会是政治事件,有什么道理,你们公开讲嘛,咱们公开评评理由。”全场依然一片安静,没人回话,他又笑着说:“你们不说,我直接问吧。”他用手一指站在最左边的章中正同学说:“你讲讲,如何选?”章中正回道:“民主选,就让选出的同学当委员,不准民主选,我就不知道怎么办了。”他笑了,问我:“你是旧同学,他三个是新来的,不应该选他们吧?他们很生疏,初来乍到,哪能当委员?该另选有威信,有能力的旧同学吧,我的意见对不对?”
“裴组长,你是新调来咱学校的‘同志会领导人,我很尊重你是领导,至于选谁当委员,根据裴组长的标准,是要求有能力的,而不是新与旧,裴组长不同样是新来乍到照样当领导人吗?主要标准是能力,而非新旧,这是裴组长讲的,我认为这三位新来的同学有能力,是全班同学公认的,是民主选举的,符合裴组长提的委员标准,这是我的意见。”我风趣地回答,博得全班同学的响应,大家一阵鼓掌,一阵大笑。在场的其他班同学也都笑了。这架势,气氛陡然紧张,双方剑拔弩张,如临大敌。
裴领导拿出他的撒手锏,武断独裁。他一跳三尺高,他本是矮小又瘦骨嶙峋的小个子,跳一下反暴露了一个跳梁小丑的嘴脸。他凶相毕露,大喝道:“狗屁,什么民主?我们同志会领导一切,至高无上,你们的校长是民主选的吗?尹遵党县长是民主选的吗?”他突然喊道:“全体肃立!”所有在场的同学都立正了,他庄严肃穆地说:“我们伟大的领袖阎会长,同样不是民主选的,他老人家是‘伟大的天才,当领袖,当之无愧,你们说我们‘同志会独裁吗?好,今日我就独裁一回,杨国珍、张文宗、章中正,我指定你们三个为你们班的‘物劳学术研讨会的委员,就这么定了。”
三
1947年,春来早,阎锡山的军队大举向解放区进攻,特别是城南地带,大都被阎锡山的军队占领了,各村农会、民兵都退到南山沁源一带老区,民主高小也退到后山二郎堂小山村。1946年夏季的一天,我三伯父到岳壁乡丈人家探亲,随行的还有我三伯母。这天阎锡山的勾子军出发到南湖村一带。他们是村里被斗的对象,怕回村里被怀疑是告秘人引来了勾子军,只身逃进城里,什么衣物也没带,成了逃亡户。他们的儿子张维玄,也就是我的堂弟还在二郎堂民主高小上学,他对爹妈的“出走”毫不知情,他爹妈也没机会告他。这倒好,张维玄这个没随爹妈“逃亡”的学生,一下成了意志坚定的英雄,民主高小编了个关于张维玄的歌剧,大演特演,宣传这个英雄,这歌声唱响平遥南山西南峰一带山区。 “二月二,龙抬头。”平遥县城南门头庙会因天气暖和,人来人往好热闹。下午,平遥中学来了不少同学,不知谁在校院里大声喊道:“咱们的同学闫廷明被稽查处大兵抓了,大家走啊,到稽查处闹他,要回咱的同学。”在这一号召下,痛恨暴政的一腔热血沸腾了,各班的同学纷纷出了校门,直扑阎军南大街市楼北的稽查处,门口站岗的见状,吓得关了大门。群情激愤,同学们用石头砖瓦乱砸大闹。南街交通阻断,两旁围拢了无数行人,诧异发生了什么大事。我冲锋在前,扑上台阶,手持大块石头朝大门打砸,口里叫骂不止。
校长王尚文闻风急忙跑来,站在大门台阶上,向学生们又鞠躬又作揖,大声说:“同学们,有话好好说,千万不要打斗,要出火,冲我来,打我吧!”
“咯吱”一声,大门开了,大兵端着上了刺刀的枪冲出来,整齐排列在两边,准备应战,接着走出了个军官模样的兵,他向众同学立正敬礼,和校长握手施礼,要求学生派代表和校长进去对话,并表示,有什么问题一定圆满答复,妥善处理。王校长又一次向学生鞠躬,请大家派代表随他进去,其余同学回校上课,别耽误学习。
第二天上午,全体同学在大操场集合,只见校长领着稽查处长和一个兵来了,大家已知昨天下午闫廷明同学回了学校。校长和稽查处长上了讲台,这个兵站在台下。稽查处长在台上,先向大家敬礼,后道歉说:“我们的兵犯了军纪,我们已把他押送军法处受审,现在他站在下面,我们一定按军法严办。同学们,非常对不起!我身为处长,管教不严,致使部下犯了军纪,已向上级打了请罪报告,今天特来向同学们请罪,我今后保证绝不再犯,我们要紧密团结,别让暗藏伪装的共党分子趁机煽动,挑拨离间,破坏抗战复兴的大好局面。”事后,同学们没再闹事。
石家庄解放了,正太线相继紧张,南同蒲各地的阎军怕极了,不知什么原因,平遥中学要迁往太原,这命令不知是何处何人下的,学校全部转移到太原市三桥小学安营扎寨。野雀儿占了凤凰窝,反客为主。
父亲这时尚未赴津,举家迁到太原,住在太原南肖墙平遥会馆,这全凭午子天的关系。当然我没有随学校到了太原市三桥小学。
平遥中学迁来太原一个多月后,又迁回平遥,来回一折腾,误了两三个月学习的大好时光。
一次,平遥解救团团长来平遥中学作报告,这人身穿军装,高大身材,微胖体型,操着晋南口音讲述“中的哲学”。他说:“中,就是不左,也不右,革命的基本群众是劳动人民,剥削者是革命的敌人,所以剥削是社会制度的罪恶。我们同志会实行的政策是‘按劳分配,和国民党不同,国民党是实行按资分配,打比如,你种上地主的地,打下的粮食分三股,地主两股,你一股。国民党这种制度不合理。共产党是实行‘按需分配,即土地都归公,你种上公家的地,打下的粮食全归公,你吃多少,给你多少。这种制度不切实际。那么我们怎么办?打比方,你种上公家的地,打下的粮食全归你,国家需要多少,掏钱向你买多少,按劳分配最合理……”
同学们听了觉得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只说不实行,是骗术罢了。他们的目的是推行“兵农合一”政策,这是打内战的需要。
平遥中学学生被军事化管理了,全校学生被编为教导总队,人人左臂上佩戴“4368番号”标志。什么意思?老师没给同学们讲过。我瞎解,4为四,3为散,6即溜,8是吧,合起来称“四散溜吧”。一句话:完蛋了。我悄悄对相好的同学说这玩笑话。有个同学叫王义,听了这解释,悄声说:“现正搞‘肃伪运动,你小心点。”我和王义是知己,我笑着说:“这解释还好听呢,真正解意该是‘死丧留疤。”王义笑着迎面一拳,失手击在我的胸口,我痛得蹲在地上,两眼生泪。王义吓得悔之不迭,连忙道歉说:“对不起,失手伤了大哥,俺绝非有意,你我好弟兄,我不是‘忘恩无义之徒。”在班里,我们是相好的知己,除了王义,还有章中正同学,众同学叫我们是“张王章”集团。
1947年秋,父亲已到了天津。父亲走后,我家仍在平遥县城贺兰桥街三和当铺西一个两进深宅院里。这院离学校很近。
平遥中学三、四班升到初三,班里重新选举班长,三班选了翼永春同学为班长,我被四班同学选为班长。那时的平遥中学实行民主选举学生干部,校领导不会插手。教育处和训育处只管教学和纪律。掌握实权的是校长和两处主任,军事化训练有军训教官。这时军队派来的杜教官调走了,原体育教师由于当过军官,一身二任,兼了军训教官。他叫雷学良,雷厉风行。他身为“4368”教导总队司令官,下设一个大队长、三个中队长、六个分队长、九个小队长,各级队长都是体育健儿,我不属体育健儿却被任命为小队长,雷学良看在我是四班班长的分上,勉为其难,送了个人情。同样,三班班长冀永春被封为小队长,也是送了人情。
紧靠三班西边一个夹道,有一间学生宿舍,这宿舍条件好,配备桌椅、两张单人床,桌子上也有台灯,并且离自己的教室也最近,很是方便。学校让我和冀永春两个班长住着,凡是住校生都羨慕我俩。雷教官也嫉妒,愤愤然现于脸色。他怪校领导不公道,没安排他认为的好学生住在这里。 有位训育员动辄便训学生,大家很反感。他个子瘦小,姓胡,像个猴子,同学们背后叫他“胡猴儿”。晚上他查宿舍,在窗外训斥学生不关灯睡觉,宿舍里的灯刷地灭了,里面传来声声不断的叫声:胡猴儿,胡猴儿……胡先生气得干着急却没办法。另一位叫王星原的训育员,负责对各教室座位号的核实,哪个座位空着,便证明这学生旷课了,记录回报训育处,作为考勤实录。核查在头铃后上课前,查座位号,看一眼有无空座,一看便知,可他不,要耍耍威风,常常借机训人,学生们也反感。一次他来四班查,有同学还在说话,他瞪了眼大声斥责,开门要走时,全班齐刷刷叫“王训爷爷”。他急回头,大家安安静静。他气得又走,身后“王训爷爷……”不断。他再回头,教室静悄悄。如此多次。
四班一位同学王斋胜,想去太原进修班,让我暂且给他请了病假,当然他根本没病。这是对训育处考勤核查作假。
平遥中学举行大会,全校师生参加,校长王尚文在台上大声斥责:“你张文宗,好厉害,你把所有的老师都不放在眼里,你真厉害,连我这个校长也不放到眼里,你统统撵了吧,四班王斋胜,明明是跑到太原想去进修班,你竟然为他请了病假,你胆大啊……”全校师生都把眼光射向我,特别是那位雷教官,他鄙夷地瞅着我,意思是够我“喝一壶”。 人们等着对我的严厉处分,没想到校长训话完了,便宣布散会,没有了下文。学校几位老师摇头叹息,军训教官雷学良更是气得暗自说:“雷声大,雨点小。”
四
南湖村形成两个阵线,一个是革命阵线“翻身连”, 连长是章景连,有农会干部和十多个民兵。另一个是逃亡户们组成的反革命阵线,名字叫复仇自卫队,人们习惯叫奋斗团,人数也有十來个,队长叫章子玉。章景连是章子玉的侄儿。1946年章景连娶媳妇时,被勾子军逮到金庄。章子玉等逃亡户急忙跑到金庄,向勾子军头头说章景连是好人,不是农会民兵,并以身家性命担保,终于保住侄儿章景连的性命。章景连回去,依旧当了翻身连连长,革命立场坚定。然而,一个章姓本家,分裂成两个阵营,站在对立的两条战线,论成分,两个人在后来的土改中都是中农。上了山的是革命的,逃进城的就是反革命,阵线就这么划。
1947年秋末冬初,我的堂弟张维玄回村到了二姑家。这天,章子玉带兵回到卧虎村,得知张维玄在村,就把他逮了。张维玄大骂,章子玉笑道:“兄弟,我受你爹的委托,回来请你,你不领情,咋还骂哥?进了城,让俺叔管教管教你。”章子玉把张维玄带到县城交给了我三伯父三伯母,他们自然对章子玉千恩万谢。张维玄这个意志坚定的英雄就这么给毁了名誉。
一年一度最重大的节日“春节”快来了,父亲来信,让母亲一过年就动身去天津,我则暂时在平遥中学学习。这消息令我很高兴,我幻想着自己毕业后要到天津考大学,久久向往的名牌大学梦或许要圆了,诸多美梦,浮想联翩。
阎锡山统治下的平遥县政府贴出布告,戡乱形势严峻,各机关团体在过年期间不得相互拜年,等等。但一些官员照旧往来频繁,平遥中学的一些学生,也不管这些“屁话”,年后到老师家里拜年祝福。我去了霍老师家,她是植物课老师,据了解,霍老师的儿子王明在北京大学读书,思想激进,北平当局把王明定为“职业学生”,说他暗中领苏联的津贴,是共产党的特务。现逃走,不知去向。学生来拜年,霍老师热情招待。霍老师说:“同学们来吧,俺不怕,难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过了正月初五,我妈办妥了去天津的手续,一切顺利,万事皆备,只等元宵节后经太原乘飞机去天津。正月初七,我到了学校,同学冀永春说:“全县中小学教师昨天都集中在平遥中学,进行‘三自传训。”
我吓了一跳,在去年冬天听说过这“三自传训”(自清、自卫、自治)在金庄举行过,一天乱棍打死数百人,其中卧虎村有两位,一位姓马,另一位姓章。阎锡山暴政的种种恶行,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当时我在作文上写道:“……中国人的绝症,就是窝里斗……这绝症何时了?”这篇作文被语文老師贴在教室内展示。我今天一听这个消息便打了个寒战。冀永春告诉我,学校不少同学也被告知参加,并且同志会的解作相曾找过我,让我也参加。我吓得回家躲了,不敢出门。过了八九天,第九街公所派人传我去街公所。我不知何事,兴冲冲地来到了街公所。
“你多大了?”街公所的一个人问。“十七岁。”我答道。
这人大笑,对在场的人说:“你们瞅瞅这个后生,他像十七岁吗?”接着又对我说:“下午你来公所,让群众评评,看看你是多大,你足够当常备兵的年龄,却到中学躲起来,告你,中学生照样编组,抽常备兵,你今下午来,躲不了。”
这好似晴天霹雳,我妈愁得唉声叹气:“这可咋办?”我说:“去学校躲起来。街公所要来人,就说学校通知,参加集训走了。”
我回到学校躲在宿舍,夜里听到教室里有哭叫声,被打的人痛得哭爹喊娘,大叫:“疼死了啊,俺绝不是伪装分子,祖祖辈辈住在城里,共产党、八路军,俺祖先也没见过……”“啪!”一记清脆的耳光,只听有人骂道:“共党特务在城内专门找你们这些老城市民,他们找了你,布置了什么任务,老实交代……”接着又是毒打的声音、撕心裂肺的哭泣,令人毛骨悚然,惨不忍听。这里就像“阎王殿”,文明之地的学校被阎锡山“三自传训”打翻到地狱,阴森可怕。我和冀永春吓得蒙了头,一动不动。虽然被子蒙住头,但我们仍浑身冷得打战,好像在冰天雪地里睡觉。
集训快结束了,我和冀永春在宿舍窃窃私语,突然,“啪!”宿舍门被推开,解作相进来说:“张文宗,这些天跑哪儿了?俺找了你好几次。永春没说?”我说:“俺才进门,没听说。” “俺找你有事,让你参加集训,今天就去。”
“别去了,快完了,不就一两天的事吗?我胆子小,怕挨打,求求你别让我去了。”我不想去,心里真怕。
“去吧,你不会被人打,去这个班是早定了的。副班长是你侯中寺老师,剩两天就结束,今天快去补补课。”解作相是同志会领导人,有权命令我。我这会儿很窘,要不参加,就得被抽去当兵,打内战,上前线当炮灰,下场更惨。两难,我只好取其次,参加两天的“阎王殿集训”,这比当兵去送死强。
这个班的人数不多,有二十多位教师。班长三十多岁,我不认识。侯老师年龄较大,四十多岁。有侯老师在,我的心宽了些。一进门,解作相就告班长:“他叫张文宗,会助你把工作干好。”这班长谦恭应了。看样子,解作相是个集训班的领导,有点权威。这班长对我点了下头,没说话,立即开始运动。他指定一位老师,让他交代历史。
这老师黑瘦,身材中等,交代说:“俺祖宗三代世居城内,什么党呀,八路呀,从没听说过,更没见过,他们是啥样子,我不知,我当教书先生是‘改门风,祖上都是当票行的保镖,耍拳弄武的,伪装不会,老实做个平民百姓罢了,不懂政治,这些是我的老实交代。”这班长猛然一拳打去,这位老师像座铁铸的立人,丝毫没动,只微笑了一下说:“班长休怒,在下体弱,请轻点!”有的老师在旁边说:“班长莫打,安老师有一身硬功夫,打他没用。”这班长怒了,大声说:“诸位老师,这安老师铁了心不老实交代,更说明是共产党的特务,共产党都是硬骨头,今天咱们就看看,这个伪装分子的骨头有多硬。”他出去拿回一根木棍,对安老师说:“你不是有功夫吗?现在试一下。”同时他又向其他老师说道:“大家帮帮忙,救救安老师,请他迷途知返,洗心革面。”班长让安老师跪下,安老师不言声,跪了。班长把木棍放在安老师腿上,让众人在两边踩压,五六位老师使劲儿在两边压。这安老师双目微闭,一声不响,好像木棍根本不是压在他腿上。班长领教了安老师的真功夫。安老师过关了。
全班人人都过关了,这班长狰狞地对侯老师说:“侯老师,带带头,老老实实做个榜样,把你的历史当众交代一下。”我一把无名火烧起,一伸手说:“侯老师是俺老师,他的历史我清楚,一个清白人,不用交代了。”这班长怒看了我一眼,我也怒目相对,大有打架的架势。班长没辙了,只得休会。
中午饭在县城西大街小十字口路北饭店吃,一日三顿是小米干饭,有点白菜萝卜,那会儿吃小米干饭已算是高级了,突然有两位老师皱了眉悄悄说:“张主任是老国民党员,吓坏了,人家说他不老实交代,当天晚上他就上了吊,冤死了。”我听了,打了个冷战,他们说的不就是平遥中学教育处的主任张老师吗?我十分内疚,曾经,自己在课堂上让张老师下不了台。解作相迎面走来,说:“吃完饭来我这里一下,有点事要和你交换一下。”
下午,我去了解作相办公室,进门后解作相让我坐了。集训时间已到,解作相说:“今下午你就别去了,我问你,听说班长让侯老师交代历史,你竟然出面阻拦,让你当种子,你倒好,帮倒忙,阻挡运动,起坏作用。”
“解老师,你也是平遥中学老师,侯老师是什么人,你难道不清楚?为啥要明知不管?我这才叫起作用哩,我这不是保护好人,起好作用吗?难道當种子是让我起坏作用,整好人吗?当初,你没交代让我干什么,如果要整好人,当初我就不来。你说吧,现在把话说明,到底让我干什么?”
解作相无奈地说:“谁让你整好人了?但谁是暗藏的伪装者并没写在脸上,所以得人人过关,为啥这么干?我和你一样,身不由己啊。这是运动,谁也得过关,我们不能和运动对抗,谁也不敢,我也不敢。”我要去集训,我惦记侯老师,怕班长打侯老师。但解作相瓜儿长,秧儿短,说个没完,我们一下午闲聊,我没法离开。
吃晚饭仍然要去西大街,我惦记侯老师,站在校门口等。侯老师出来了,我们相随走在路上,因人多,我们不敢大声交谈。趁人们不注意,我悄悄问侯老师下午如何,侯老师两眼湿湿地看了我一眼,没敢回话,只把右手悄悄伸给我看。修长的手掌黑青红肿,不用问,是班长的罪证。我心中愤怒极了,原来下午解作相使用调虎离山计,把我调走,任由班长滥施刑罚拷打好人。我下决心要为侯老师报仇,好好重打这个班长。
第二天,班长宣布了集训就要结束的消息。我站出来大声说:“咱们班里有个大老虎,班长还没过关,班长你当众交代一下你的丑恶历史,完了再结束。”我准备狠狠教训一下这个班长。这时,班长发狠道:“我是从省里集训班毕业的,有规定不用过关。张文宗,你算老几?这个班我是班长,我说了算,由不得你乱来,我正式宣布今天结束,各位各回原校,准备开学,再见了。”我没能报了这个仇,十分沮丧。
元宵节后,我妈退了租住的房子,辞了同村本家张吉福夫妇,暂时住在堂妹秀儿家,准备一两天后动身到天津。我到县城东关告知三伯,一进门,三伯便递给我一封天津来信。我拆开一看,是爹给家里的信,信上说目前战乱,天津局势危急,让我妈别去天津了,今后也别作去天津的打算。我看了信,很奇怪,仅仅一个月左右竟然突变如此,再看笔迹并非爹的手笔。我更加疑惑,预感情况不妙,将有大变。我去秀儿姨家把妈领回原来的家,细述原因。我妈无可奈何,只好听天由命。
平遥中学开学后不久,学校也开展了“三自传训”。学生被全部打乱,混杂编班。我所在的这个班,侯老师任班长,我为副班长。人人得填一张调查表,老家原籍何地,现在归何党统治。我如实填了,老家南湖村,抗日至现在,一直是共产党八路军占领。侯老师看了后让我立即重填,原籍改为城内,一直祖住。侯老师说:“你太老实,如果班长不是我,你就危险了,不仅仅是挨打,更怕有杀身大祸,照你实填情况,非常危险。”我吓得立即重填,我庆幸侯老师是自己人,也是大好人。
这时全城各学校都搞“三自传训”,堂弟张维玄突然哭着来找我。火神庙学校把张维玄作为斗争的重点,说张维玄是共党学校打进城的特务学生,说不准要被乱棍打死。我问:“你学校哪位老师管这事?”张维玄哭着说:“同志会头头范中英。”我听了说:“范老师管,没事,你说是我弟弟,就没事了,范老师在平遥中学一班毕业,是我的同学。”张维玄下午到火神庙学校告知范老师,一场大祸化为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