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川航

2018-06-13 04:28崔一凡马程卜昌炯
博客天下 2018年10期
关键词:刘传健驾驶舱空姐

崔一凡 马程 卜昌炯

5月14日是个好天气。不管周诗鲤还是刘传健,他们应该都会认同这一点。

这天清晨,他们再一次踏上了同一架飞机。周诗鲤在经济舱,刘传健在驾驶舱。两人隔着一扇坚固的安全门,从未碰过面。

这趟从重庆到拉萨的3U8633航班,周诗鲤坐过不止10次。为了不耽误工作,每次出差去拉萨,他都会买这个时间的机票,到达时还是上午。

刘传健就更熟了。从2006年到川航工作,这趟航班他飞过不下100次。窗外晴空无云,能见度很高,对一个飞行员来说,这通常会是心情变好的原因之一。

上午6点26分,飞机正式起飞。比预定时间晚了21分钟。

除了刚升空时的小幅震动,飞行还算平稳。成都平原在周诗鲤眼皮子底下掠过,前方就是层峦叠嶂的青藏高原。

24岁的周诗鲤没心情观赏风景,倒头就睡。为了赶飞机,他凌晨4点就起床了。被剥夺的睡眠,他决定在飞机上补足。

1

黄色的氧气面罩弹到面前时,周诗鲤以为自己在做梦。

他听到了“轰”的一声巨响,但又不知道从何处传来。

眼前发生的一切迅速让他陷入恐惧:机舱内灯光骤然熄灭,机身剧烈摇晃不已,并开始急速下坠,氧气面罩垂在每个人面前。

剧烈的震荡让周诗鲤感到不适,行李架上的物品像被用力抛出一般砸向各处。乘客们的早餐和果汁饮料四处泼洒,有人吐了,有人大喊“救命”。更多的人发出尖叫。

周诗鲤意识到,这不是普通的气流颠簸。他不敢相信,以前只在电影里见过的场面会突然降临在眼前。

一门之隔的驾驶舱内,刘传健知道发生了什么——风挡玻璃碎了。

这相当于他和副驾驶直接暴露在万米高空。他感受到一股强大的气流冲进驾驶舱。

等缓过神来,他发现27岁的副驾驶被气流吸出,半个身子甩出机舱——还好安全带帮了大忙,牢牢抓住了他。

驾驶舱里的飞行控制面板,也被汹涌的气流掀起,仪表显示系统受损。这意味着想要继续控制飞机航向,只能凭经验手动操作。

留给他的反应时间有且只有13秒。这包括花费4秒钟戴上氧气面罩、打开氧气开关,再用两秒钟思考接下来应该做什么。

刘传健做的第一件事是在键盘上输入“7700”。这串数字会通过电波传输到地面监控中心,意思是,这架飞机已经陷入极大的危险,需要备降。

这是空客A319在四川航空公司服役的第七个年头。2006年,刘传健从军校转业,成为四川航空公司的飞行员。5年后,空客A319来到这家公司,已累计飞行19912小时。

就在一个月前,它刚刚被检修维护过,没发现任何异常。一年前,2017年3月,它经历了一次C检3C的例行检查。C检属于大范围检修,飞机的风挡玻璃要经过加温测试、电阻测量、排除故障信息等环节的检查,以求万无一失。

A319的风挡是法国空客的原装件,从未有过任何故障记录,也未进行过任何维修和更换,一直让人放心。

但这一切都成为过去式了。

飞机震动,噪音轰鸣。瞬间到来的低温和失压开始扭曲刘传健的身体。当时飞机外的气压只有地面的四分之一,刘传健的耳膜会首先遭到伤害,甚至有破裂的风险;另外,他穿着短袖,在零下四十度的高空,还将面临冻伤。

他手握方向杆,抖动得厉害,“每一个动作都非常困难”。

驾驶室发生的一切,周诗鲤并不知晓。他回忆,当时自己大脑一片空白,只感到手臂僵硬,不听使唤。周围的乘客,眼中也都流露中绝望和紧张。女人在抽泣,乘务员们在一边努力安抚。

周诗鲤明显感受灾难正在临近,自己却束手无策。“我一直以为我不畏惧死亡,可当你真真切切面对死亡又无能为力时,我像是在沸水里的鱼,一点点被死亡侵襲。”

“透过窗户,可以看到一座冰山就在机身下不远处,一度很绝望。”周诗鲤告诉火星试验室。那一刻,他紧紧闭上了眼睛。

2

事故发生时,空姐正在发放早餐。

周诗鲤是被空姐的轻声询问叫醒的。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载满盒饭的推车停在身边。周围乘客取了盒饭和饮料,有的已经吃了起来。周诗鲤脑子昏沉,不想吃饭,心里默默算着,还有多久到拉萨。

机舱突然的剧烈抖动和坠落,打断了乘客的食欲。空姐身前的餐车失去控制,撞向旁边的空乘,她的腰受伤了。

哭泣和尖叫声不绝。“我脑子里一片空白,看了一圈确认不是梦了之后,才机械地按照空姐的指挥把氧气罩戴上。”周诗鲤回忆。

由于舱内断电,广播无法工作,他听见有空姐声嘶力竭大喊:“请相信我们,我们有信心有能力带大家迫降地面!”

信心的源头是刘传健。他有几十年的飞行经验,受过严格训练。1995年,刘传健从学员成为空军第二飞行学院的飞行教员,学员中的淘汰率达到70%,二三十人中,可能只有一两人留下。能留下来的,每个科目都要拿到5分的满分。

刘传健看过《萨利机长》一类讲述飞行员故事的电影。但他明白,眼前的一切与1990年英航5930班机事故更为相似。

那架从英国伯明翰飞往西班牙马洛卡的航班起飞后不久,驾驶舱内的风挡玻璃脱落,机长被吸出机外。最后,副机长驾驶飞机迫降至南安普顿。英航事件在后来的几十年间,都被视作航空史上飞行员力挽狂澜的奇迹。

刘传健面临的情况显然更加严酷,不管是瞬间变化的压差,还是驾驶舱内的低温、缺氧情况和飞行速度,都高于英航5930。

在自动设备失灵后,所有的指令刘传健只能靠手动完成。这样的场景很多年前他在初教-6飞机上经历过。那时刘传健在空军第二飞行学院当学员、当教员,初教-6是常用的教练机。在进行特情处置训练中,机舱顶的玻璃会突然向后滑落,用这种方法模仿玻璃爆裂。

有所不同的是,初教-6的飞行速度一般是200公里/小时,进行特情訓练时,会降到100公里/小时。而在成都平原与青藏高原的交界处,空客A319滑翔在万米高空,保持着830公里/小时的速度。

刘传健的经验这时发挥了作用。当时飞机的高度是32000英尺,此种情况下,飞行员一般需迅速将飞行高度降到一万尺以下,这样机舱里的人就可以直接呼吸窗外的空气,压差和温差也可以让人承受。但这次不巧,映在刘传健眼前的是山尖上耸立冰川的青藏高原。一旦遵循常规操作,势必撞上冰山,后果不堪设想。

为了避免惨剧,刘传健驾驶这架A319客机维持了几分钟32000英尺的高度,飞出山区后,才降至24000英尺。那时他逆光,眼睛很难看见,双手僵硬,完全凭着感觉,贴着山峦弯出一道返航的弧线,进入成都平原。

几分钟后,飞机又一次下降,到一万英尺以下。半条命捡回来了。

3

刘传健明白,他们离安全着陆近了一步。然而,客舱里的乘客却未必知道。

一段时间的平稳飞行后,飞机又一次开始剧烈震荡、摇晃,客舱内的哭叫声再次响起。

即便他们能感觉到飞机逐渐平稳,空姐们照常开始发水,也没人敢放松下来。返航过程中,机舱内没有乘客说话、走动,只听得见飞机引擎的嗡嗡声。

周诗鲤形容当时的气氛是“死寂”,所有人都压抑到无力动弹。

距离起飞一个多小时后,周诗鲤看到了机场,陆地近在眼前,没有人庆祝。

在空中略作盘旋,7点43分,3U8633降落在成都双流机场的飞行跑道上。等待他们的,是几排闪着头灯的警车、救护车,和穿着粉色工作服的急救人员。

随着飞机一起下降的是乘客们提了许久的心。机舱里恢复了生气,有人大喊“平安啦”“得救了”。周诗鲤不停鼓掌。他由衷感谢飞机上的乘务人员,特别是那个一直和他隔着一道安全门的机长。

近百位乘客穿过一片狼藉的甬道,走下飞机,几位女士相拥而泣。高压氧舱里,一位乘客收到妈妈的短信:“儿子,到西藏没有?”他没有回复,也没有告诉她自己身处何地。

有人改乘11点的航班去往拉萨,周诗鲤没去,跑到吸烟室抽烟。等心情平复。他向领导请了假,准备住在成都朋友的家里。这段时间他都不会再坐飞机了。

他给妈妈打了一个电话,没头没脑地讲完这段经历。妈妈没听明白,他没多解释,连声说“我爱你”。

经历这场事件后,周诗鲤特意在手机里敲了一篇备忘录。文中他写道:“真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啊,现在我还依然活泼可爱地活着,就跟童话故事一样,飞行员同志是我的英雄。”

走下飞机后的刘传健接到了妻子邹函的电话。她看到新闻后,着急拨了过来,刘传健在电话这头只是简单回了一句:“飞机坏了,现在很忙。”

那一刻的他,如果抽空抬头看一看头,或许会更加确信:5月14日真是个好天气。

“我一直以为我不畏惧死亡,可当你真真切切面对死亡又无能为力时,我像是在沸水里的鱼,一点点被死亡侵袭。”

2018年5月15日,A319飞行手册上有详细的各种故障处置步骤(重庆晚报 慢新闻/视觉中国)

2018年5月16日,成都,川航3U8633机组成员参加发布会(成都商报 王效/视觉中国)

川航3U8633机长刘传健和机组人员到成都市第一人民医院进行高压氧舱康复治疗

机长刘传健在医务人员的陪伴下离开发布会(成都商报 王效/视觉中国)

猜你喜欢
刘传健驾驶舱空姐
儿时与空姐合影 15年后两人成师徒
“中国机长”刘传健:我真没想到我会活
刘传健:不朽的34分钟,英雄归来
跟踪导练(三)
川航备降机组获“英雄机组”称号,机长刘传健被授英雄机长
首批台籍空姐入职厦航
走进客机驾驶舱
多高
跟踪导练(四)3
提高汽国驾驶舱内的系统集成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