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月半 何吾
贾樟柯的新片《江湖儿女》在戛纳揭开了面纱。这也是贾樟柯第五部入选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单元的影片。首映后,片子一如既往,收获赞誉,但与以往不同,主演赵涛在这部影片中的表现,成为更大的惊喜。
据他本人描述,这是一个“狂暴的爱情故事”。但故事与爱情,都早有缘由。女主人公的名字和2002年《任逍遥》里的巧巧一样,三峡和寻夫的剧情呼应了2006年的《三峡好人》,三段式的时间跨度,让人想起2015年的《山河故人》。“科长宇宙”已经形成。这三部作品,是理解《江湖儿女》的精神入口。
赵涛,这位曾经的舞蹈教师,则是“科长宇宙”里的恒星。从《站台》到《江湖儿女》,18年过去了,她成了贾樟柯的药方必备。有人说,贾樟柯成就了她,让她从舞蹈老师走上了职业演员的道路;也有人说,贾遮盖了她,他的群像叙事和影像风格,无法使舞台灯光聚焦在她一人身上。但无论如何,赵涛都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定义了贾樟柯的影像江湖。
她是《任逍遥》里寻找自由的野模巧巧,是《三峡好人》中千里寻夫的沈红,是《山河故人》里独自等待的涛。她有着与变革中的中国城镇完全匹配的气质。《任逍遥》里,她用手撑着披巾,遮挡日晒,经过准备拆除的平房、建设中的工地; 《三峡好人》里,她经过正在拆除的楼房,和巨大而陈旧的工厂机器,神情黯然,不停喝水;《山河故人》里,她跳迪斯科,在两位爱慕者间游走,在空旷的河边放烟花。
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中国城镇化进程,让整个社会变成了一个夹杂着机遇、渴望和荒诞的大工地。变革中普通人的困顿与选择,成为贾樟柯电影不变的主题。《任逍遥》里,曾经的小武决定进军“金融界”,给他的小兄弟放高利贷;《三峡好人》中,劳工韩三明被连抓带拽地摁在低级魔术的表演现场,对方称收费是保护“知识版权”;电视机里,是关于爆炸案与抢劫案的新闻播报……人心不断裂变,人际关系重新洗牌,价值秩序由此散落。
但在贾氏电影中,这些裂变并非直接呈现,而是通过感情折射出来的。爱情,成为人们在秩序分崩离析时试图建立联结的方式,但婚姻和家庭,也无法给出理想的答案。这也是赵涛能够始终成为贾氏电影女主角的原因。她是一个没有明星相的普通人,她可以是任何人,甚至一粒尘土。她不会使电影变成她,而只是成为电影中的一束光,始终在情变、游离和欺骗中寻找,她在寻找恋人和丈夫,也在寻找自己。
她想找到一个出口。《任逍遥》里,她将头发染成蓝色,试图隐藏自己,她在房间的镜子上画蝴蝶,并将庄子《逍遥游》的意思解释为“想做甚就做甚”;《三峡好人》里,她离开山西,游走在长江岸边,寻找两年未归家的丈夫。在一座正在坍圮的现实城池里,这位从事护理工作的中年女性试图缝合已经崩塌的婚姻生活。
她去坐船,路过一个唱情歌的少年,他唱《老鼠爱大米》,流行歌曲里的甜蜜爱情与她无关。她去朋友的家里,看到房间里成排的手表,时间改变了所有人,但有一些人选择停在原地。另一些时候,他们被政策改变,一些物品留在了原处。
她选择拒绝。《任逍遥》里,她想要逃离混混头目乔三的掌控,去跟那个小季在一起。在化妆车,她准备冲出车门,但被乔三拦了回去,她再次起身,如此再三。
《三峡好人》里,她和丈夫在河边走着,几对青年在塔桥上跳舞。丈夫让她靠过来,两人生硬地做出跳舞的姿势,她却很快地意识到这种关系的虚假,决心离婚。
现实生活中,赵涛也始终在寻找。据说,她一度由于自己的表演方式不被认可而烦闷,但贾樟柯又反对她去进修专业的表演技术。下定决心从舞蹈学校转型做职业演员后,这种追寻仍在持续,即便因主演《我是丽》获得2012年意大利阿斯蒂电影节、意大利金像奖最佳女主角后。
贾樟柯,赵涛在真实世界里的丈夫,曾经的汾阳小子,审视家乡土地的时候,同时带着深情和戏谑。在他的电影里,世界就是汾阳,汾阳就是世界。串联二者的是那些人物的想象与欲望。
对于他来说,赵涛既是主角,又只是一个意象。他让赵涛在汾阳的城镇工地里生长,将她放置在即将淹没的奉节地区,让她的情感与那个混沌的江湖相互撕扯。《任逍遥》里混混头目乔三无意中掉出来的枪,《三峡好人》里丈夫郭斌的那些年轻手下,包括模仿周润发的那个“小马哥”,都在暗示着一个江湖世界。这个世界或许存在道义,但也同样伪善,有时还跟国家意志搅在一起。
贾樟柯要呈现这个暧昧的江湖。他偶尔坏笑一下,又或者眉头紧皱,寻找着契机。在导演《三峡好人》的过程中,他觉得赵涛的情感没有达到表演需要的低沉,便假装恶人,在拍摄中责骂她、疏离她,以便使她在情绪上更痛苦一点。
他还故意使她与那些情感之外的事物擦肩而过,以便产生意义。《三峡好人》里,废弃已久的工厂,一个失去了右肩的男人和扶着自行车的女人站在那里,如同静物,身上的衣服都淹没在了工厂的颜色里。
夜晚,她站在跳舞的人群旁边,两个官员模样的男人进入到镜头里,聊着2.4亿的大桥工程;游船上,开着的电视机里,播放着关于三峡工程与四代领导人的宣传片,国家意志的宏大声音变成了背景,刚刚决定离婚的她静静坐着,喝水瓶里的水,眼神里都是心事。
对于贾樟柯来说,赵涛代表情爱,而他负责将情爱引向更深远的意义。比如,《山河故人》里,张译扮演的煤矿商人张晋生决心要报复梁子,涛在他的后备厢中发现了炸药。张晋生被劝阻住了,他将炸药放到正在解冻的冰层中,涛引爆了它。
冲动复仇的情节或许有些生硬,但引爆炸药的设计却极具创造力:封冻的冰层炸裂,山河也剧烈震動。不久之前,他们三人还站在河边,一起看白日里的烟火在低空中绽放。
冰层被炸开时,她的身体颤动了一下。类似的场景还出现在《三峡好人》里。她到了丈夫工作所在的拆迁办,给一个头部受伤的年轻人包扎伤口,旁边墙上的电路突然出现故障,发出火星,她的身体缩了一下,像是一个敏锐的动物。
贾樟柯在他的第二本电影手记《贾想II》中写道:“我所处的时代,满是无法阻挡的变化。拿起摄影机拍摄这颠覆坍塌的变化,或者是我的天命。”他的所拍摄的角色,从山西小城出发,到达长江流域、内蒙古和新疆,上海和北京,甚至去了澳大利亚。贾樟柯因此超越了汾阳的地域限制,他的影像世界成为了内陆中国的缩影。然而,在变动的社会图景中,电影中的人,最终又都成为追寻故人、只能遥望山河剧变的人,他们既表现出无法适应社会快速变化的失意和困惑,同时还表现出超越这些变化的一些坚守,一种扎根于朴实生活的肯定。
除了一再出现的80年代港台老歌外,这种不变,很难说不是通过赵涛完成的。她往往从高速行驶的时代列车上一跃而下,回归到沉静而现实的生活中。正如《山河故人》中,一场雪如期而至,Go West的歌声再次响起,她跳起熟悉的舞蹈,时间仿佛什么也没有改变,而她也成了山河的一部分。
但在《江湖儿女》中,她完成了自我超越。当男性主导的江湖道义崩塌,女性是该寻找新的价值归属,还是成为承担全部责任的那个人?赵涛选择了后者。她从之前的贾氏电影中复活,重新自我生长成一个全新的、勇敢的、忠实的人。从前,她似乎永远是在寻找一个家园,如今,她自己成为自己的家园。英国BBC在5月12日刊发的影评文章,认为赵涛“奇迹般地回应了来自于表演的挑战,以十分微妙的方式,使得巧巧这个角色,在历经岁月的疲惫中,亦呈现了在岁月磨砺后的越发坚韧”。
赵涛也因此一度成为本届戛纳电影节最佳女主角的热门人选。5月20日凌晨,所有奖项公布,憾未登榜。从《站台》算起,18年转瞬即逝,贾樟柯所呈现的群像世界里,赵涛曾是我们中的每一个人,带着飞奔的渴望,又难逃尘土的重力。然而经历了漫长的生长之后,她终于绽放出浓烈的色彩,对于她和贾樟柯,这都是一个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