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原:学者的立身与行世

2018-06-13 06:07季剑青
传记文学 2018年6期
关键词:平原学者学术

季剑青

北京市社会科学院

陈平原,广东潮州人,1982年于中山大学获文学学士学位,1984年于中山大学获文学硕士学位,1987年于北京大学获文学博士学位。现为北京大学博雅讲席教授(2008—2012年任北大中文系主任)、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国务院学位委员会中国语言文学学科评议组成员。曾先后在日本东京大学和京都大学、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德国海德堡大学、英国伦敦大学、法国东方语言文化学院、美国哈佛大学以及香港中文大学、台湾大学从事研究或教学。2008—2015年兼任香港中文大学中国语言及文学讲座教授(与北京大学合聘)。曾被国家教委和国务院学位委员会评为“作出突出贡献的中国博士学位获得者”(1991);获教育部颁发的第一、第二、第三、第五、第六届高等学校科学研究优秀成果奖(人文社会科学)(1995、1998、2003、2009、2013),北京市第九、第十一、第十二届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2006、2010、2012),第三届全国教育科学研究优秀成果奖二等奖(2006),第一、第二届王瑶学术奖优秀论文一等奖(2002、2006)及第四届王瑶学术奖学术著作奖(2016)等。先后出版《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中国现代小说的起点》《千古文人侠客梦》《小说史:理论与实践》《中国散文小说史》《从文人之文到学者之文——明清散文研究》《中国现代学术之建立》《触摸历史与进入五四》《当年游侠人——现代中国的文人与学者》《当代中国人文观察》《左图右史与西学东渐——晚清画报研究》《图像晚清——〈点石斋画报〉之外》《“新文化”的崛起与流播》《老北大的故事》《大学何为》《大学有精神》《抗战烽火中的中国大学》《大学新语》《作为学科的文学史——文学教育的方法、途径与境界》(增订版)、《六说文学教育》等著作三十余种。另外,出于学术民间化的追求,1991—2000年与友人合作主编人文集刊《学人》;2001—2014年主编学术集刊《现代中国》。

《学者的人间情怀》

第一次对平原师的文章产生深刻的印象,大概是在1998年前后,那时候我还是一个生物系的本科生,因为不喜欢自己的专业而时常陷入精神苦闷之中。有一次,偶然在北大图书馆文学阅览室的书架上翻到平原师的散文集《学者的人间情怀》。当时散文类的图书都放在阅览室的里间,光线很昏暗,我就站在那里一口气读完了集中的同名文章,心头一下子豁亮起来。平原师描述的那样一种学者的状态和境界,不正是我心向往之的吗?我不能确定自己后来决定放弃本专业,改考中文系现代文学专业的研究生,并投在平原师门下,是否全受了这篇文章的影响,但它在我生命的某个阶段发挥了巨大作用,使我至今仍记忆犹新,则是毫无疑问的。

自然,那时候的我只能读出纸面的意思,还无法理会文章深层的内涵。后来我才慢慢理解,《学者的人间情怀》无论之于平原师本人,还是中国人文学术界,都有着某种标志性的意义。平原师在文章中正面肯定“为学术而学术”,这对于一百年来习惯于以天下为己任的人文知识分子来说,不啻是一种逆耳之音。这篇文章之所以广为流传,影响深远,与它切中学界心态的症结应当不无关系吧。李新宇先生曾提到,他最初在《读书》上读到此文,感受非常复杂。短短几千字读了很久,因为有许多问题不能不停下来沉思默想。90年代的中国学界,在迎来市场大潮之后,似乎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迷茫和困惑萦绕在许多人的心间。在一个剧烈变动的时代,人文学者如何找到自己的位置?这是一个沉重却又无法回避的问题。平原师给出了自己明确的答案,质疑者有之,但也给一些人以慰藉,使他们得以卸去精神上的重负而轻装前行。

对平原师本人来说,这篇文章是他长期思考的结晶。其实,早在1988年,平原师就在《人民日报》和《瞭望》上发表了一系列随笔,提出“只把做学问作为一种职业工作”,曾得到王瑶先生的赞许。八九十年代的转折作为一种现实的刺激,也许只是让平原师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立场和选择。学者当以治学为天职,至于是否介入现实社会,那是个人的选择问题。学术既是一种专业化的活动,就应有自身的规则和标准,有自己的谱系和传统。90年代初,平原师与同道创办《学人》,发起学术规范的讨论,提倡学术史的研究,其实都是基于对学术的这种理解。

也许正因为这样的自觉,平原师一直被看作“学院派”的代表,但这种认识多少忽略了平原师“人间情怀”的一面。纯学术的选择应当尊重,不过具体到他本人,还是保持着对社会的关怀,只是这种关怀必须用不损害学术本身的方式来表达。平原师或者用随笔的形式对社会发言(即如《学者的人间情怀》这篇随笔本身其实讨论的也是学术与社会的关系问题),或者在专业的学术研究中,把情怀“压在纸背”。这中间的分寸并不好拿捏,平原师在专业研究和社会关怀之间,既保持了丰富的张力,又达到了很好的平衡,获得了相得益彰的效果。我想,这在当代人文学者中间,也是独一无二的吧。

1998年出版的《中国现代学术之建立——以章太炎、胡适之为中心》就是一部“有情怀”的学术著作。这部学术史著作主体部分并没有讨论章太炎、胡适等学者的专业著述和学术成就,还是聚焦于“求是与致用”、“官学与私学”、“学术与政治”、“专家与通人”这类关系到一百年来中国人文学者的自我选择的大问题。平原师以学术史的方式,回应历史与现实的关切,使得这部著作显出别样的生命力,它能在许多学者心中产生共鸣,原因也在这里。

最能显出平原师的“人间情怀”的,或许是他的大学研究。平原师先是由晚清小说史的研究,注意到小说传播与教育体制的关系;既而通过学术史的追溯,发现新学术范式的建立实与现代教育转型密不可分;加之1998年北大百年校庆,又为他考辨校史诸问题提供了机缘:最重要的或许还是平原师身为大学教授,不能不对当代中国大学的困境、危机和可能性有所思、有所言。种种因缘际会,使得平原师在这一课题上投入了相当多的心血和精力,结出了“大学五书”(《抗战烽火中的中国大学》《老北大的故事》《大学何为》《大学有精神》《大学小言》)的丰硕成果。

平原师的大学研究也有两副笔墨。一开始从事北大校史研究,是从具体的个案入手,诸如对北大校庆为何改期、北大校名如何英译等问题的考辨,可谓极精细之能事,而背后涉及的问题却宏大而敏感。此后平原师又将对象扩展至清华国学院、无锡国专和西南联大,论述益加绵密,关怀也愈加深切。百年中国大学走过的历程,成为平原师探讨当下大学教育问题的思想资源,这使得他以随笔形式撰写的诸多高等教育评论,具有一般教育学者缺少的历史感,而能在长时段的视野里切中肯綮。

“大学五书”系列

概括地说,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平原师一直寻求以学术的方式回应历史与时代的命题,参与思想和文化的建设。无论他的关怀多么宏远,他始终恪守学者的角色和学术的本位。他讨论大学问题如此,关注北京城市文化和文脉保护,探究数码时代的人文研究,以至倡议确立多民族文学的视野,皆是如此。沟口雄三先生说过:“如果一个人可以把学问的世界穿透的话,那么在他穿透的那个层面上,他会和社会、具体的社会运动和社会的历史的那种流向发生联结。”这与平原师的选择,是有着相通之处的。

记得在2012年,有一次同门聚餐,平原师提及当时新左派与自由主义者的论争,因为我当时也喜欢在网络上参与类似的讨论,平原师特意提醒我不要站队,不要直接介入现实政治,可以有立场,但要限定在思想学术活动中,特别是涉及历史学、政治学等专业性论述的时候,尤其需要警惕和反省。谆谆告诫,我一直铭记于心。平原师的态度看上去似乎有些保守,但却体现了一位学者对自身的位置感和边界感的清晰认识。学者应该以自己的专业素养参与公共辩论和社会事务,在专业之外的问题上,并不比普通公民更有优势。学者——特别是有名望的学者——属于精英阶层,拥有一般人不可比拟的社会和文化资本,在这个媒体为王的时代,很容易经受不住诱惑,滥用自己的话语权。平原师对此始终保持着清醒的态度。在《学者的人间情怀》一文中,平原师就表示:“那种以‘社会的良心’、‘大众的代言人’自居的读书人,我以为近乎自作多情。……读书人应学会在社会生活中作为普通人凭良知和道德‘表态’,而不过分追求‘发言’的姿态和效果。”多年后当我重新读到这一段话的时候,不免惊讶于平原师的洞察力和预见性:这里说的不正是今天的某些“公共知识分子”吗?当知识分子面临着丧失公信力的危机时,回过头来思考平原师的提醒,会别有一番体会和收获的吧。

平原师对自己的价值立场有这样一番简明的表白:“在政治与学术之间,注重学术;在官学与私学之间,张扬私学;在俗文化和雅文化之间,坚持雅文化”(《当代中国人文学者的命运及其选择》),“注重学术”和“坚持雅文化”比较好理解,所谓“张扬私学”,则寄托着平原师“学在民间”的理想。1991年,平原师与汪晖、王守常两位先生创办学术集刊《学人》,两年后又与陈国球先生创办《文学史》集刊,便是这种理想的践履,希望能在现有学术体制之外开辟空间,寻求学者经济上和思想上的独立。《学人》有日本友人资助,故坚持得较为长久,一直出到2000年第15辑,而《文学史》实际上是平原师、陈国球先生和另外几位学者自己出资创办的,只出了三辑便难以为继,可见实现理想的艰难。要知道,当时北大教授的工资,只相当于北京一位出租车司机的六分之一,在如此困难的条件下,平原师努力维持“私学”于一线,不能不令人心生敬佩。

民间学术集刊不只是一个发表的阵地,还有维系学术共同体的作用。《学人》虽近似同人刊物,但同时也是一面聚合同道中人的旗帜。郭双林先生就是通过《学人》与平原师结缘的,据他回忆,他的博士论文讨论的是晚清地理学,题目比较生僻,找不到出版社出版。

后来,偶然听说北大有人办了个《学人》杂志,发的文章篇幅比较长。找来杂志一看,三位主编:陈平原、汪晖、王守常,一个也不认识。当时正好有朋友在北大哲学系读书,于是就复印了一部分投到了王守常先生的信箱里。没过多久,陈平原先生约我谈话,说文章比较对他们的路子,略作修改后可以采用。文章发表在《学人》第七辑上,有三万多字。之后不久,陈先生让我给他送一本论文打印稿,说是想看看。又过了些日子,陈先生又打来电话说让我过去一下,见面后才知道他把我的博士学位论文推荐给北京大学出版社了。因有人问出版后能否得奖,他说自己只能肯定论文不错,但无法保证将来出版之后能够获奖。他建议我把论文送到人民大学出版社试试,并且很肯定地说:人大出版社应该愿意出,如果不出再去找他。不料论文送到人大出版社后,如石沉大海,连回馈的信息也没给。当然,我也没有再去找陈先生,非亲非故,我怎么好意思一再麻烦人家呢!后来因为其他事与陈先生联系,在得知论文仍未出版后,他让我把改写的书稿送过去,很快就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所以我很庆幸自己遇到了陈平原先生这样一位非常纯粹的学者,否则,这部书稿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面世。(郭双林《回顾和反思我的学术人生》)

郭双林先生的著作《西潮激荡下的晚清地理学》,收入在平原师主编的“学术史丛书”中。某种意义上,这套丛书可以看作《学人》的延续,在《学人》停刊后,承载着平原师借反思学术史重建中国学术的理想。透过郭双林先生生动的回忆,我们得以了解平原师致力于学术建设的热情与公心,而这件事我却从来没有听他提起过。

体制外的学术空间毕竟有限,平原师更多的努力,还是依托北京大学中文系的平台。2001年6月,平原师主编的集刊《现代中国》第一辑面世,该刊由北京大学二十世纪中国文化研究中心主持,编辑和撰稿人都以北大中文系为主,同时也会约请校外的同道供稿。虽然是借助体制内的学术资源,《现代中国》仍显出鲜明的学术个性,提倡“有情怀的专业研究”。然而由于各种原因,使得民间学术的空间日趋萎缩,平原师于2013年毅然决定将《现代中国》停刊,尽管当年该刊已经被列入CSSCI集刊目录。在我看来,这一举措最能见出平原师对学术独立性的坚持。

《作为学科的文学史》

办刊和编辑丛书之外,平原师特别看重学术会议对于集合学术力量开拓学术领域的作用。2000年至2010年,他就先后召集和组织“北京:都市想像与文化记忆”、“教育:知识生产与文学传播”、“左翼文学的时代”、“20世纪三四十年代平津文坛”等国际学术研讨会,仅从这些会议的题目上就可以看出,平原师对新的学术生长点的精心考量。不仅如此,每次会议的会务工作,从海报的制作、论文集的编印,到会场的布置、议程的安排,乃至与会者发言时间的控制,他都亲自过问,要求尽可能地做到完美。在会前会后的开幕辞和闭幕辞中,他也反复强调学术会议应该遵守的程序与规范。我曾经协助平原师做过好几次会议的会务工作,深知他对这些细节的重视以及在上面花费的精力,也听到与会者对他的钦佩与赞叹之辞。这不只是显出平原师处理事务的才干,更包含着学术伦理层面上的思考与实践。在近乎仪式感的气氛中,学术会议的严肃性彰显无遗,对学术的敬畏之心亦油然而生。

2008年至2012年间,平原师出任北大中文系主任,在各种行政事务上花费的时间和精力就更多。2011年春节期间,我和几位同门去家里看望平原师和晓虹师,平原师就提到他现在为系务所累,不得不常为“千字文”,影响到自己大的研究计划的实行与完成。饶是如此,平原师仍旧殚心竭力,为系里的教学科研和学科建设做了大量工作,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他在中文系设立了“胡适人文讲座”这一高端学术系列讲座,每年一次,邀请国外著名学者来系里讲学。这种学术讲座在国外名校并不鲜见,但在北大中文系还是第一次。平原师的举措除了基于学术自身的考量,应当还隐含了提升中国人文学术与国际学界平等对话的能力的用心。

北京大学中文系是百年老系,有自己的学术传统,这一传统的建立有赖于师生间的授受与交往。在现有的制度安排下,退休的教授往往离开校园,学生很难再有亲炙的机会。平原师又另外设立了“鲁迅人文讲座”,专门邀请本系或外校已经退休的教授给学生演讲,既让学生得以领略前辈的风采,亦可借此向老先生表达温情与敬意。学术的薪火相传,在这里获得了一个具体的表现的舞台,除了知识的传授,更有一种庄严的仪式感充溢其间,后者对于学术传统的建立绝不是可有可无的。平原师的这一用心而巧妙的制度设计,获得了很好的效果。

学术刊物、学术会议和学术讲座都是学术表达的不同形式,平原师对学术表达的规范性和仪式感很敏感,其重要性至少不在表达的内容之下。他把“现代中国的述学文体”作为一个重要论题长期经营,应当也与这种认识有关。所以他会专门撰文,讨论当代中国的工作报告、专题演讲以及典礼致辞中“文体感的缺失”,尖锐地批评在网络上走红的“根叔”体的校长演说。文体感的缺失背后是仪式感的淡化和庄严感的消解,很容易导致学生对师长乃至对学术的轻慢之心,后果不容小觑。说平原师对文体感和仪式感的强调,归根结底是为了提醒学者对自身角色和所处位置的自觉,守护学术的尊严与独立,也并不为过。

学术是一种专业化和规范化的知识活动,既有技术层面上的要求,也有伦理层面上的要求。后者对于学术的独立与尊严也许还更重要些。平原师身体力行,通过各种学术活动展现了一位践行学术伦理的人文学者的典范。因为有了平原师这样的学者,学术成为一项令人尊重的事业,学风亦因而归于清正。

在北大读书期间,平原师的课一般安排在周五上午三四两节,平常上完课后,他总是和我们在教研室聚餐,大家从食堂打饭过来,边吃边聊,其乐融融,宛如一家人般。席间自然也聊学术,但更多的时候则是天马行空,看得出来平原师对很多新事物都有强烈的兴趣,谈到高兴处甚至会手舞足蹈,就像一个大孩子一样。平原师和晓虹师都有收藏的兴趣,不过并非是名贵的古董,而是通过各种机缘得到的有意思的小玩意。我们每次到平原师家,他都会兴奋地拿出他的收藏品,得意地给我们讲述它们的来龙去脉,需要的时候还要把晓虹师拉过来做补充。平原师实在是一个“好玩”的人,一个有真性情的人,凡是他的学生或跟他接触多一点的人,想必都会有同感。

陈平原、夏晓虹春游照(2013年)

郑勇师兄有一段话写平原师的兴趣爱好,很是传神:

生活中的陈平原,好饮浓茶,而不亲烟酒,据说这样的人性近于散文而远于诗。治印、书法、亲自为自己的书作装帧版式设计,这些雅趣,也像他的烧菜手艺一样,颇具专业水准。只是为著述、讲学所累,这些兴趣大多被搁置或压抑,难以尽性发抒出来。倒是热爱旅游一项,因为学术交流活动不少,“行万里路”不难实现。平原君的文章有浓郁的书卷气,又有如山阴道上,令人应接不暇,可说一来源于“读万卷书”,一得自“江山之助”。

在陈平原的退休安排中,早已预先定下读闲书、弹古琴、打太极拳、临碑习帖这样许多自己非常有兴趣,却一直无暇顾及的项目。不过,对于渐入佳境的平原君,想做、能做的事都很多。而退休还只能是一个太遥远的“风景”。(郑勇《陈平原——学者情怀与书生意气》)

说起平原师的爱旅游,我想起每年春节的时候,同门都会收到平原师和晓虹师自己设计制作的电子贺卡,贺卡的主体部分就是他们前一年去世界各地旅游的照片,看了着实令人羡慕。

不过,平原师的游山玩水有些与众不同,晓虹师对此最为了解,在她给平原师《阅读日本》写的序里面,有一句很有意思的话:“读书人真是不可救药,‘周游日本’最终变成了‘阅读日本’,而且读后有感,写成文字,结集成书,这确是平原君一贯的作风。”可见即便是在旅游途中,平原师也仍旧在思考和写作。他的《大英博物馆日记》也是这样写出来的。性情发而为文章,是读书人的本色,也是文人气质的表现。这向我们展示了平原师的另一个面向。

散文随笔既是平原师面向社会发言,表达“人间情怀”的形式,也是他发抒自家感怀和心情的文体。其实“情怀”一词,本身就兼有个人性与公共性两个维度,是个人面对更广阔的世界的一种方式。平原师著作的作者简介,经常会出现这样一句话:“治学之余,撰写随笔,借以关注现实人生,并保持心境的洒脱与性情的温润。”这句话很值得玩味,说明在平原师这里,对现实人生的关注和对个人性情的滋养是统一在随笔这一文体之中的,两者都是学问世界的必要的补充。由此也就不难理解,平原师之介入社会现实,往往不是考虑具体的技术问题或一时之成败得失,而是着眼于更高远的精神和价值层面上的追求。他讨论教育问题也好,城市问题也好,皆是如此。

平原师的“情怀”,除了个人的气质性情的因素,跟他文学研究的本业也有关系。平原师以小说史研究蜚声学界,后来又转向学术史、教育史等领域,但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这些研究的背后,“还是有以前做文学研究的底子”。文学研究在专业性之外,还要求学者能体贴文辞的微妙之处,以及作者寓于文辞背后的丰富的精神世界。有了这样的“底子”,平原师的学术史和教育史研究格外留意历史中具体的人的思想情感和价值选择,因而显得精神饱满,生气勃勃。学问中有“人”,学问中有“文”,这是平原师理想中的“人文学”。这样一种人文学,既是专业化的学术,对于提升当代中国人的精神境界和文化修养,也可以发挥润物无声的作用。

《大英博物馆日记》

在一篇悼念恩师王瑶先生的文章中,平原师写道:“有学问者可敬,有真性情者可爱,有学问而又有真性情者可敬又可爱。此等人物,于魏晋尚不可多得,何况今日乎?”平原师便是今日不可多得的“有学问而又有真性情者”,也许还可以加上一个“有关怀”。确实,在平原师那里,专精的学问、温润的性情,还有对社会现实的深切关怀,近乎完美地结合为一体,得师如此,夫复何求。

猜你喜欢
平原学者学术
江淮平原第一关——古云梯关探秘
Chinese Traditional Medicine
平原的草
浪起山走
程门立雪
大学者
画假画
董进霞 治的是学术 过的是生活
梳理学术渊源 审视发展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