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俄国比这儿好”

2018-06-12 07:34卜键
书城 2018年4期
关键词:契诃夫维尔俄国

卜键

这是契诃夫抵达库页岛之初,一位苦役犯车夫对他说的话。

那是一个宁静的黄昏,作家乘坐一辆轻便马车,在亚历山大罗夫斯克的山谷里缓缓而行,大自然的美景扑面而来,“西方火红的晚霞,深蓝的大海和从山后冉冉升起的皎洁的明月”,令他深深沉浸其中。不知觉间夜色渐浓,四围空寂,蓦地有一种恐惧感袭来,苦役犯车夫大约看出了契诃夫的情绪变化,适时地说了一句:“大人,咱们俄国比这儿好。”

岛上的俄国人,从将军、监狱长、普通官员、士兵、看守到各色犯人,心里大都不认为这里是俄国。《萨哈林旅行记》的全部文字,读来都像是要证明库页岛不属于俄国。还在沿黑龙江航行时,契诃夫的这种感觉就越来越强烈:“我随时都觉得我们俄国的生活方式同本地的阿穆尔人格格不入。普希金和果戈理在这里不能被人理解,因而也不需要,人们对我国的历史感到枯燥无味。我们这些来自俄国的人,被看成是外国人。”(《寄自西伯利亚》)作家不用空泛的爱国和外交语汇,一番话讲得坦诚直率。

早在一八○五年夏天,库页岛南部即出现了一支小小的俄国占领军。这不是奉了沙皇或某总督的命令,而是出于俄国驻日本全权使臣的密令:执行的海军中尉在岛上扔下五名士兵,也催生了一部俄版的“鲁滨孙漂流记”。契诃夫对之印象殊深,记录下这件往事,对几名士兵的悲剧命运抒写了一段感慨,却没有什么正面评价,显然也没有什么兴趣将其故事演绎为小说。

在《萨哈林旅行记》中,契诃夫从不讳言沙俄对该岛的入侵,又有着他独特的文学视角:作为欧洲人对亚洲远东海岛的占领,自然会历尽艰辛,要骑马或步行穿过冰原密林,登岛时还要与浅滩暗礁、狂风激流搏命;而作为对一个相邻大国固有领土的侵占,则堪称简单轻易。没有血腥的争战,没有两国间的交涉,就是百把个人开着几条船来了,先是在对岸,然后登岛建立起军营与定居点。一个归属史久远、主权明确的大岛,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归属了他人,简单轻易到令人心碎,令人羞愧!

契诃夫,1890年夏季在库页岛做了三个月的考察

从十七世纪始,已陆续进占西伯利亚和堪察加的俄国人就不断窥视黑龙江下游,不断打探对着江口的库页岛。开始时是哥萨克匪帮,也包括一些组织和探险家的个别行为,常得到沙俄地方长官的支持和政府资助,成为沙俄全球战略的组成部分。对这个区域,他们试图弄清的问题很多:黑龙江有无深水出海口?江口附近有无清朝驻军和军事堡垒?库页岛是否与大陆相连接?有没有适合大型舰船停泊的海湾和良港?可直到十八世纪末,不光没能得到正确答案,反而多是一些负面信息。

进入十九世纪,清朝经历百年兴盛后已呈现衰象,沙俄的东扩步履则明显加快。这不是契诃夫的写作重点,但书中也有涉及。一八○五年夏秋间,就有两拨俄国人奉命来到库页岛,都是以地理探险的名义,都有着明确的殖民扩张图谋,也都由沙俄海军军官率领。一是前面提到的海军中尉克鲁逊什特恩考察队,从该岛东部靠北的岬角一带登陆。当地村屯的费雅喀人虽不无警觉和忧虑,仍表现得比较友善,与这些不速之客拥抱,对其中的患病者充满同情。接待他们的当为姓长、乡长之类头面人物,所穿的绣花华服,应是清廷通过三姓衙门颁赐的大清官服。还在堪察加时,克鲁逊什特恩就阅读了原俄罗斯在华留学生、后任商队领队弗拉迪金在北京搜集的情报,称“中国舰队和四千名海军步兵部队仿佛驻守阿穆尔河口”,生怕被发现,未敢深入与久停。他在勘查后仍然得出库页岛是一个半岛的结论,说河口一带布满浅滩,甚至说“在萨哈林和鞑靼海湾沿岸没有港湾”。这一切只能说明克鲁逊什特恩的粗疏潦草,用涅维尔斯科伊的话说,是“对任务的完成关心得很不够”。

第二拨俄军在库页岛南部的阿尼瓦湾登陆,领队赫沃斯托夫也是海军中尉,显然更具侵略性。当时日本人已由南端侵入该岛,在爱奴人的地方设立了一些仓库、税务所和哨所。俄日已建立外交关系并互派使节。日本天皇对外国来使极为傲慢,沙俄驻日全权使臣列扎诺夫受尽屈辱,在谒见天皇时不许穿鞋子,不许带佩剑,甚至连坐席也没有。这个老毛子表面恭谨,心中怀恨,让人给游弋在这一带的沙俄海军舰长带去密函,命他们给日本人点厉害看看,更重要的是要在库页岛宣示主权。于是,赫沃斯托夫一伙登岛后,即对日据设施、日人商店进行攻击与打砸,抢夺物资,还抓了四名日本人为俘虏。列扎诺夫得悉日本已有占据库页岛的图谋,还特别下令,要赫沃斯托夫在库页岛留下五名士兵,作为沙俄占领的标志。此后两年,赫沃斯托夫都曾率队登上南库页,不知是否与自己的士兵会合,仅知他们又是一通抢掠而去。后日本人卷土重来,五名俄国士兵难以抵挡,只好向中部和北部转移。

契诃夫《萨哈林旅行记》刁绍华  姜长斌译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

岛上日月长。近半个世纪忽忽逝去,再次抵达库页岛的俄国人,又记起这支所谓占领军,终于由海军中尉鲍什尼亚克打听到他们的下落。那是一个严冬季节,二十一岁的鲍什尼亚克仅带一袋面包干就完成了由西向东的穿越性勘察,九死一生,找到了煤矿,也在特姆河的一个屯子里发现了五名前辈的踪迹。契诃夫对此记述较详:在日本人的攻擊下,这五位沙俄军人难以支撑,只好选择逃避,一路辗转向北,最后在特姆河流域定居下来。命运弄人,岛上的第一批俄国占领军变成了最初的流亡者。好心的费雅喀人接纳了这几个亡命之虏,容许他们在屯落里住下来,娶妻生子,建房子种菜,直至去世。

鲍什尼亚克用三俄尺布匹,向当地人换了“从祈祷书上撕下来的四张纸”,纸上字迹漫漶,仍隐约可辨—

我们,伊凡、达尼拉、彼得、谢尔盖和瓦西里五人,是一八○五年八月十七日奉赫沃斯托夫之命,在阿尼瓦的托马拉-阿尼瓦屯登岸的;一八一○年日本人来到托马拉,我们便转到了特姆河。(《萨哈林旅行记》第十一章)

纸片残缺,文字模糊,更不知何时所写,却足以映现书写者心中的苍凉悲苦与茫惚无助。祖国已远,岁月无情,库页岛则显现了其博大温厚。伊凡等人渐渐融入费雅喀人之中,也消失在费雅喀族群之中,“同他们一块去捕鱼打猎,并且衣着同他们一样”,“最后一个俄国人是不久前去世的”。至于他们的异域数十年,谁与当地人结了婚?婚后有怎样的生活?有几个孩子?已经无从得知。契诃夫写道:“如今,赫沃斯托夫当年在北萨哈林留下来的俄国人,已被人遗忘,关于他们的后代则一无所知。”(《萨哈林旅行记》第十一章)对于岛上的沙俄地方当局,要追寻那些混血儿很难吗?但找到后又能怎样呢?现实中已有无数难题,没人愿意去翻弄这本陈年旧账了。

对于登岛俄国人的命运际遇,更早还有日人间宫林藏的记载:“从鹈城至诺垤道之间,从前(年代不详)有俄罗斯所属之阿木奇、西眉那、茂木、瓦西里等六人住过。此等夷人为奇楞族人,非常狡猾,欺负本地夷人,奸污妇女,或斗殴杀害庶夷,亦与山丹夷人相争,迫害此岛夷人达三四年之久。后来,此岛夷人与山丹人共谋,进行讨伐,终将此夷人杀尽。以后,不见此种夷人再来。”(《东鞑纪行》附录)所记应是间宫在居留拉喀时,得自原住民的传闻。这应是一些更早登岛的来历不同的俄人,如果所说当真,这也是库页人与大陆同胞联合一体,歼灭入侵者的一次胜利。

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清时期)标识的库页岛,属吉林三姓副都统辖区

鲍什尼亚克在行程中,也不断探询有无其他俄国人居住岛上,得知东海岸在三四十年前曾有从大陆乘小船过来的逃犯,也有失事幸存的船员,“汇合在一起,在姆格奇屯建造了住屋”,“以射猎毛皮兽为生,常去同满洲人和日本人作交易”,“都死在萨哈林”。在书写库页岛的“发现史”时,俄日学者似乎存在一种彼此的敌意,间宫的转述或有点添油加醋,契诃夫所记要更为可靠些。不管怎么说,不管是老死还是被消灭,这些俄国先行者都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库页岛上,远离家乡与亲人,命运悲惨。

这能算是“占领”吗?

确有沙俄学者将此指为占领库页岛的早期依据,契诃夫大不以为然,写道:“这八名萨哈林的鲁滨孙极其简略的历史,就是有关北萨哈林自由殖民的全部资料。如果硬要把赫沃斯托夫的五名水手和凯姆茨以及两名逃犯的奇遇说成是自由殖民的尝试,那么也应该承认这种尝试是微不足道的,起码是不成功的。它对我们有意义的无非是说有八个人在萨哈林住了很长时间,一直到死,没有种过地,而是靠渔猎为生。”(《萨哈林旅行记》第十一章)

一个伟大作家的良知,于此清晰可见。

在《萨哈林旅行记》中,涅维尔斯科伊这个名字出现过多次,是唯一得到契诃夫赞美的殖民者。

日本冒险家间宫林藏画像

进入十九世纪四十年代,清廷经历鸦片战争的重创,一直将防御重心放在广州与东南沿海,对相对安定的黑龙江流域,只是不断抽调原本就不多的兵力,全无觉察强邻的窥探与迫在眉睫的入侵,未见采取任何稳定与巩固边疆的久远措施。而沙俄则乘机加快东扩的脚步,在新一波殖民浪潮中,首先开始对下游濒海地区与库页岛进行实际占领。从殖民者的立场和角度上,闯入任何新区域都可被称为“发现”,固有的领土归属与管理体系被一笔抹杀,接下来便是兴建军事要塞和大举移民。令无数国人扼腕痛惜的一百多万平方公里国土,就这样揭开了被吞噬的序幕,而第一个丢掉的,就是库页岛。

沙俄的这一波入侵持续了十年左右,至为关键的推手有两个人:东西伯利亚总督穆拉维约夫与海军大尉涅维尔斯科伊。契诃夫在书中没有提及前者,对涅氏不顾身家性命的奉献精神颇有赞美之词,而对其“坚持认为萨哈林是俄国领土”的理由则不以为然,并引证史料加以反驳。

涅维尔斯科伊画像

研究和书写边疆历史,常会自然呈现一个人的国家立場与民族感情,但契诃夫没有,或者说不那么明显。《萨哈林旅行记》中的俄国人,几乎没有例外地将库页岛与祖国分开,急切地盼望回归故乡。请看所转述的一位灯塔管理员之心声:

脚下辽阔的海面在太阳底下闪着白光,发出沉闷的喧响,远方的岸边令人神往,忧伤和苦闷也随之油然而生,仿佛永远也挣脱不出这个萨哈林。遥望对岸,好像我也成了一名苦役犯,决心不顾一切,要从这里逃走。(《萨哈林旅行记》第七章)

这里全然没有“守卫边疆,建设边疆”的爱国激情,没有对新土地的亲近。类似的文字在书中随处可见,如实摹写在岛俄人那身处异乡、远离故国的魂灵之痛。入侵者治下的萨哈林,已成为一座名副其实的炼狱,被投入其中的不仅仅是那些苦役犯。

在我国学者看来,涅维尔斯科伊是一个凶悍的入侵者,甚至可说是沙俄割占库页岛与乌苏里江以东地域的第一人,这是对的。具体到他所处的时代与背景,涅氏对黑龙江口的勘察更像是一次双重冒险:几乎所有信息都说清朝在河口驻有重兵,有可能被抓住或打死;再就是并没有拿到正式的沙皇训令,俄国的许多大员—从枢密院到海军部,都有人强烈反对此举,很容易被指为擅自行动,被革职和坐牢。在缺乏政治与资金支持的情况下,涅维尔斯科伊带队查清了黑龙江出海口与鞑靼海峡航道,并于次年兴建彼得冬营,成为楔入下江地区的重要基地。

西方关于库页岛是个半岛的谬说,一直到一八四九年夏天才由涅维尔斯科伊出来纠正。他指挥的运输舰名叫贝加尔号(与契诃夫在黑龙江所乘舰船同名,不知是否即其前身),刚刚建成下水,规定航线为喀琅施塔得至堪察加半岛,向那里的俄军运送补给物资。两年前,还在海军部任职的涅维尔斯科伊与新任东西伯利亚总督穆拉维约夫在彼得堡会面时,正负责监造贝加尔号,曾谈到对黑龙江没有深水出海口之说的怀疑,穆氏深以为然,表示愿尽力帮助他前往调查。此后涅氏担任贝加尔号舰长、沙皇批准再次探查河口湾,背后都有老穆的运作之力。

涅维尔斯科伊回忆录《俄国海军军官在俄国远东的功勋:1849-1855》商务印书馆1978年版

当年五月,涅氏率贝加尔号抓紧完成往堪察加的运输任务,然后驶往黑龙江口,由库页岛东北海域,越过岬角,从北向南谨慎航行。在接近江口之前,他们遇到与克鲁逊什特恩同样的风险,处处是险滩暗礁,航道越来越浅,只好将舰船锚住,命属下分驾几只小船前行探测。那是一种特意准备的性能甚好的兽皮艇,由两名少尉带领,执着划行,终于寻找到深水航道,进而发现水流汹涌的黑龙江入海口。由此再溯流而上,抵达江口内左岸的一个费雅喀屯落。涅氏闻知欣喜,并亲自乘船试航,确定黑龙江有可靠的深水入海口。然后,涅维尔斯科伊命北上航测鞑靼海峡,确证库页岛未与大陆相连,黑龙江口完全可供大型舰船通航,并可以绕岛航行,直通日本。

俄国人长期以为黑龙江没有通海航道,因有人质疑,不久前还密派一位海军少尉潜入打探,仍说水流很浅,大船无法通航,俄廷已打算放弃此一区域。闻知涅氏的报告,不啻一个天大喜讯。但由于此说否定了以往的权威结论,也受到普遍怀疑,“当他向彼得堡报告自己的发现时,人们都不相信,认为他的行为是狂妄的,应该受到惩处”(《萨哈林旅行记》第一章)。看来俄廷与清廷也颇有共同之处,权力中枢都活跃着一些嫉贤妒能的庸人。

其时为道光二十九年,清廷先经鸦片战争之惨败,又被英人开进广州的要求弄得手忙脚乱,江浙湘赣相继洪水肆虐……岂知俄人已潜入东北边土与海疆。而当地官员疏于防范,边境卡伦内缩甚远,形同虚设,边区部族离心离德,都使涅维尔斯科伊等人的公然入侵一路畅行无阻。俄国外交大臣等所担心的两国纷争没有出现,加上穆拉维约夫的力挺和沙皇的赏识,涅氏不仅未受处分,还被破格晋升为中校。而库页岛(包括黑龙江下游和乌苏里江以东地域)的历史,也皆因此人此行彻底改写。

一八五○年八月,涅维尔斯科伊再次由海道逆入黑龙江,将原来的中国庙街更名为尼古拉耶夫斯克,“在一群异族人在场的情况下,在一门小炮和六支枪的轰鸣声中,升起了俄国国旗,并宣布,现在阿穆尔河口、萨哈林和鞑靼海峡沿岸地带已纳入俄国版图”。所谓异族人,即世代生长此地的费雅喀与赫哲人,因事先受到胁迫和利诱,未敢反抗。倒是俄国一批大臣生恐激怒清朝,“以把自己的祖国推向不可避免的危险境地的罪名”,要将涅维尔斯科伊交付军事法庭审判。又是穆拉维约夫急急赶往彼得堡,晋见沙皇尼古拉一世,慷慨陈词,拿到御批:“俄国旗不论在哪里一经升起,就不应当再降下来。”(冈察维奇《阿穆尔边区史》)看来涅氏也擅长马屁功夫,新哨所的名称用的正是沙皇御名。

尼·扎多尔诺夫小说《涅维尔斯科伊船长》武  仁译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

有一个记载说,涅氏在庙街升起俄国旗时,曾遭到一个满洲“章京”阻拦,章京是当地部族对清朝官员包括商人的通称,此人阻拦不成,似乎也没有将此一重大边情奏报上司。

涅维尔斯科伊在这个地区待了五年,整整五年,有时在海岛,有时在大陆的港口乃至乌苏里江畔,从未遇到过清朝军队的干涉。但严峻的气候和地理环境,仍给入侵者带来生命威胁。契诃夫曾写道:

他在东部沿海和萨哈林的五年时间里创造了光辉的业绩,但却失去了女儿(他的女儿是饿死的),他本人衰老了,他的夫人衰老了并且丧失了健康。(《萨哈林旅行记》第一章)

涅维尔斯科伊这样的执拗个性,注定难为官场所容,后来虽贵为海军上将,却是研究会之类闲职。他将大把大把的时间用以缅怀昔日的岁月,编成一部回忆录。并不是所有的殖民者都只知杀人越货,有智慧和学养的殖民者也有。契诃夫在书中也转录了这部书的一些文字。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不会杀人,就是同一个涅维尔斯科伊,在庙街面对试图阻止他的“章京”时,悍然掏出双筒手枪,眼中凶光逼射。

阿穆尔,俄语指黑龙江(似是有意避开这个中国地理名称)。阿穆尔伯爵,即黑龙江伯爵,這是中俄《瑷珲条约》签订后,沙皇赐予东西伯利亚总督穆拉维约夫的爵位。

《瑷珲条约》带给中国人的伤痛是刻骨铭心的,至今难以平复,以武力逼迫黑龙江将军奕山签约的人,就是这个表面上彬彬有礼、骨子里强横悍厉的俄国总督。而前面写到的涅维尔斯科伊能免于擅自在庙街安营升旗的处分,进而能率领一支武装考察队,在下江地区和库页岛坚持五年,也都离不开穆拉维约夫的支持。

穆拉维约夫的家族出于俄国一个古老的贵族后裔,族人在军政两界任职者甚多,也不乏文学与科学家。他的父亲尼古拉·纳扎里耶维奇曾在尼布楚矿业营服役,后担任一艘战列舰舰长、海军上校,一八一九年出任御前大臣、枢密官,主持沙俄内廷事务。作为家中长子,穆拉维约夫自幼就读于皇家贵族军事学校,十四岁被选拔为宫廷少年侍从,十七岁任禁卫军芬兰团准尉,参加远征土耳其的战争,以后还参加了镇压波兰与高加索人的作战,表现得都很英勇。有了家族与父辈的保障,皇帝身边还有一个深深喜爱他的王妃,他在军政两界晋升速度很快,曾任土拉省代理省长和驻军司令,一年后擢升东西伯利亚总督。这时的他年仅三十八岁,引来无数人暗中嫉恨。据说当时西西伯利亚总督闻讯后气得发疯,认为他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可很快人们就见识了他的强悍与精明,原来的省长、宪兵司令与大批贪腐官员被罢免,政府机构与军队被整顿,沉闷怠惰的风气开始改变。

树立在哈巴罗夫斯克(伯力)的穆拉维约夫铜像,现为俄罗斯五千卢布纸币图案

他于一八四七年九月始任此职,便在沙皇接见时说起黑龙江口的重要性,认为应抓紧派兵去占领。涅维尔斯科伊发现黑龙江可直航入海,同时查明清朝在江口和濒海一带管理松散,没有驻军,最兴奋的当属这位总督。在给俄国内务大臣的信中,他写道:“阿穆尔河口有一个无人居住的萨哈林岛,正等待主人去占领,以便封锁阿穆尔河道。中国那面有几条通航的大河注入阿穆尔,英国人正同中国南部自由地进行贸易,而他们一旦进入阿穆尔,就能控制中国的东北……就必定会占据萨哈林与阿穆尔河口。”(《穆拉维约夫—阿穆爾斯基伯爵》第二卷)是的,当时盯着库页岛的并不仅仅是俄日,英美法的舰船都曾在这里转悠。但穆拉维约夫胃口极大,已把目光由库页岛延展到黑龙江流域。

这也是俄国人一个经久难解的心结:自从康熙帝下令将沙俄军队逐出雅克萨,中俄签订《尼布楚议界条约》,俄国船只就再未能进入梦寐以求的黑龙江。穆拉维约夫曾派员携带外交部咨文前往北京,通报为防御英法军舰的攻袭,总督将率舰队经黑龙江前往沿海地区防守之事,可由于各种原因,这份咨文似乎并未送达。

一八五四年五月二十日,穆拉维约夫亲自乘坐额尔古纳号旗舰,率领五十艘舰船以及大量木筏组成的庞大船队,从石勒喀河畔扎沃德出发。整个小城张灯结彩,东正教大司祭专程从尼布楚送来一批圣物,首先是来自原雅克萨教堂的古老圣母像,穆拉维约夫将该像转赠给部队,并在石勒喀河畔举行送别祈祷仪式。数日后抵达黑龙江,“号手们吹奏起‘天佑吾皇的乐曲,船上的人全体肃立,画十字。总督舀了一杯阿穆尔河水,向全体人员祝贺阿穆尔航行的开端,兴高采烈的乌啦声到处回荡”。(《阿穆尔边区史》)这是近两个世纪以来,俄国舰船首次航行黑龙江,其亢奋难以描述。这种万众呼喊的侵略喧嚣,在我们看来并不陌生。

《穆拉维约夫—阿穆尔斯基伯爵》(全二卷三册)[俄]巴尔苏科夫编著商务印书馆1974年版

接近瑷珲时,穆拉维约夫派人乘快艇向黑龙江城副都统衙门送去咨文,声称借道往海滨运兵,以防备英法炮舰。当时黑龙江将军与副都统都在更换的空档期,协领胡逊布试图阻拦,可既没有像样的舰船也缺少大炮,眼睁睁看着俄国船队浩浩荡荡通过。胡逊布还算认真,紧急告知管辖下游的吉林将军景淳,并附上俄国来文。景淳飞报朝廷,没想到却是一通训斥,说他“先事张皇”,又说胡逊布不应接受俄国咨文,也不应转发吉省,“殊属不晓事体”,对俄舰的强行大举过境,不仅毫无强硬对策,最后还说了一句:“如果该国船只经过地方实无扰害要求情事,亦不值与之为难也。”这之后,又谕令黑龙江将军奕格管束部下,“不可启衅生事”,边卡官员更是装聋作哑。

穆拉维约夫率队顺流而下,在阔吞屯(俄名马林斯克)与前来迎候的涅维尔斯科伊会合,部署军队及安置随带移民,然后开往庙街。经此尝试,穆氏已看清大清朝廷的怯懦与江防的形同虚设,更加肆无忌惮。奕格向皇上请示俄舰返回时如何对待,御批“即著听其归国,毋庸拦阻”,可老穆视察河口一带后去了堪察加,尔后经由勒拿河返回伊尔库茨克。次年五月,他率一支更大的舰队,装载重炮与大批军火,辎重粮饷,以及五十多户移民,再次强行通过黑龙江,充实庙街等营垒和军屯。

俄国舰队的两次武装闯卡下行,理由都是俄英正在堪察加交战,他们要往海口防范英舰。对于普遍仇视英国的大清官员,这也是个放行的好理由。而两国的海上之战的确正在进行,俄国在堪察加处境不利,匆忙放弃彼得罗巴甫洛夫斯克,撤往库页岛对面的黑龙江口。而英舰跟踪而至,在近海展开攻击。应说是这里的复杂航道保护了俄国人,三艘俄舰卸下重物,驶入黑龙江,英舰则不敢贸然驶进。对英作战的理由,极大地掩盖了穆拉维约夫的更大目标—建立军事堡垒,从而永远占领库页岛和滨海地域。一八五六年五月,换成其部下卡尔萨可夫,率一千六百多军人和一百十八艘舰船,第三次硬闯黑龙江,并在左岸沿途布点。这样一来,不光是河口与库页岛,沿江许多地方都成为俄国的占领地。

这时的清廷已深陷更大的内外危机:太平军再次打下扬州,先后攻破清军江北和江南大营,天京(金陵)之围立解,钦差大臣向荣自杀;而英法借口发动第二次鸦片战争,数年间两次集结军舰北上,残破大沽口炮台,火烧圆明园,清朝帝后仓皇逃往承德。沙俄不失时机地选派海军上将普提雅廷为全权使臣,提出谈判中俄边界问题。普提雅廷来华时行经西伯利亚,曾与穆拉维约夫同船航行黑龙江,两人自然会充分商议。普氏在北京的谈判长期无果,而边疆的穆拉维约夫,则很快取得重大进展。

他的谈判对手是黑龙江将军奕山,大清宗室、道光帝的侄辈,曾为御前大臣,深得皇帝信任。看他的个人履历,似乎比穆拉维约夫还要光彩,而实际从智慧、能力到勇气都不在一个量级。俄国的贵族子弟从军,皆从最基层干起,困苦险厄必须亲历,交火时往往冲锋在前;而本为战斗民族的满洲,入关之后分化消解,多数人将“国语骑射”丢在脑后,不要说号称“黄带子”的宗室,就连普通满人也不愿意冒险了。鸦片战争时林则徐、琦善先后被罢斥,钦命奕山为靖逆将军,结果是懵懵懂懂,轻率兴兵,惨败而逃,赔款六百万两白银并答应割让香港全岛。这次见穆氏率大批炮舰到来,奕山不敢也没有资本硬碰硬,磨磨唧唧了两天,还是乖乖按照俄方要求签订了条约。

《瑷珲条约》看似很简单,不像个两国缔约的样子,总共三条,后两条无足轻重,但仅第一条就给中国带来了巨大的领土损失。值得品味的是,它居然完全不提库页岛。其中应有穆氏很深的心机,意思是已为俄国实际占领,不必讨论;也有奕山的颟顸愚钝,连外兴安岭以南至黑龙江左岸数十万平方公里土地都要舍弃,遑论一个海中荒岛。奕山在奏折中写道:“地方寒苦,并无出产……当及早将人众撤回,以全和好。”说的也是江左之地,并非库页岛。

契诃夫《萨哈林旅行记》刁绍华  姜长斌译湖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

两个地方官员签订两国领土条约,事涉国家大局,不免各逞机心。奕山自幼受到良好的文化教育,不敢与俄人对抗,只能耍一些小聪明,玩弄文字游戏,如不写黑龙江左岸划归俄國,写的是含糊其辞的“将归属”;不写乌苏里江东岸地域的割让,写的是“大清国与俄国共管”。殊不知穆拉维约夫(也包括多数侵略者)最不怕的就是文义模糊,恰好做文章占便宜也。奕山为此被革职,而两年后的《中俄北京条约》,不仅以此为蓝本,且明确将乌苏里江右岸至东海的大块领土割让。天津和北京签约时也没有提及库页岛,在俄方自可理解,不理解的是大清全权代表、有“鬼子六”之称的奕訢,居然对偌大的库页岛也一字不提。

就这样,中国的库页岛,成了俄国的萨哈林岛。

契诃夫抵达之时,该岛已归属俄国三十余年,清朝在岛上的基层管理机构如“噶珊”,任命的“喀喇达”“噶珊达”,皆已水流云散,杳无踪迹。费雅喀变成俄国味儿的“基里亚克”,特姆河谷等地散布着新旧移民屯落,一切都改变了模样。契诃夫似乎没有看到过一个穿绸缎服装的原住民,那些姓长、乡长与那些华服子弟去哪儿了?他们又能去哪里呢?

读《萨哈林旅行记》,几乎看不到作家对国土扩拓的骄傲,看不到俄罗斯人对这块新的疆域的热爱。契诃夫踏上该岛的第一天,划舢板的士兵就告诉他:“若是自愿,谁也不肯到这个地方来!”岛区长官说得更直接:“苦役犯、移民和官员,所有的人都想逃出这里。” 曾有一个深怀理想的农学家米楚利,“爱上了萨哈林”,把这里作为第二故乡,最后“因神经错乱殁于萨哈林,享年四十二岁”。全书到处可见俄罗斯人急欲离岛的例子,这也使岛上居民的流动性增大,使当局不得不想出很多办法来加以限制,比如移民只能在呆满十年取得农民身份后才能返乡。契诃夫写了在锡扬查屯的见闻,当日监事官宣布二十五名移民转为农民,他询问有谁想留下来,“大家异口同声地说想回大陆去,能够立刻就走最好,不过没有钱”。这样的治理实在是乏善可陈,绝多的人朝思暮想的都是离开,以致于督军考尔夫为“激发对美好生活的期望”,说的居然是:“以后你们还可以回到祖国,回到俄国去。”

人的命运总是与国运相连,不管在岛俄国人怎样地思乡心切,运送苦役犯和强制移民的船仍一班班开来,总人数仍是在递年激增,而相伴随的是原住民的锐减。清朝的三姓衙门虽没对库页岛做过户籍人口统计,但从零星记载中仍可见出繁衍之盛。契诃夫踏访特姆河谷时,特地述及费雅喀人口的下降趋势:

据鲍什尼亚克收集的资料,一八五六年萨哈林基里亚克人总数是三千二百七十人。大约十五年之后,米楚利已经写道,萨哈林基里亚克人的数量估计在一千五百人以下。而据最新的一八八七年的材料,现在两个区的基里亚克人总共只有三百二十人了。这个数字是我从官方的《异族人人数统计表》中得到的。假如相信这些数字是可靠的,那么过五年到十年之后,萨哈林的基里亚克人就将绝迹了。(《萨哈林旅行记》第十一章)

后面还记录了有关南部的爱奴人的统计,也是快速减少。作者也说到这种官方统计的不靠谱,但俄据后原住民的大量减少,应是一个无法否定的事实。我们也可以推测,或许有姓长、乡长之类岛上头面人物,离开了故土,迁徙到大陆的三姓、宁古塔诸地,但不会太多。

契诃夫踏访库页岛时,俄国人在萨哈林已有数万之众,如苦役犯六七千人、看守长与狱卒五六百人、四支部队一千五百多人,最多的还是移民……而十余年后日俄战争爆发,俄国战败后将库页岛南部“归还”日本;再过十余年,日本借俄国革命之机进占全岛。那是一种仓促狼狈的大溃败,撤离的俄国人虽说没有多少幸福感可言,总算是回到了祖国。

库页岛的风云变幻仍在一幕幕上演:一九二五年,日本人撤回南部地区;又二十年后的一九四五年八月,苏联红军向日据地区发动强大攻势,轮到日本人哭喊着越海逃命。而所有这些争战及谈判,似乎都与民国政府无关,只是偶尔有报纸刊登一些消息而已。

猜你喜欢
契诃夫维尔俄国
七颗钻石
变色龙
别让道歉成为一种打扰
别让歉意成为一种打扰
哥德巴赫
契诃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