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教育:寻找更丰富的生存经验

2018-06-12 08:40停云
师道 2018年5期
关键词:儿童教育

停云

穿地面颜色工装的男人从水沟里走出。

这是交界处,死亡之地,既非城市,也非乡村。

天际处造楼的吊车想来个飞跃,但钟不同意。

扔在地上的水泥管用干燥的舌头舔着日光。

汽车钢板车间挤在昔日的牛棚里。

石头投下影子,清晰如月亮表面的物体。

这些地方在不停地生长。

就像犹大的钱买来的东西:“把陶艺家的田改成陌生人的坟地。”

(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边缘地带》 李笠译)

当我敲下瑞典诗人特朗斯特罗姆这首《边缘地带》时,楼下的建筑工地正在肆无忌惮地咆哮。此时是周日上午,但建筑工地没有休息日,搅拌机无休无止地轰鸣。可以想象,在不久的将来那里又会有一栋高楼耸入云天,增加这原本已经非常稠密的“钢筋水泥丛林”的密度。所以,对我而言,《边缘地带》关于城市扩张的描述,以及城市生存境况的体悟,毫无违碍地融入自己的生活经验。全诗笼罩在一片“灰色的荒芜”中,一如我们的生存环境,这种荒芜不是来自荒野的蔓延,而是由于灰色的“水泥怪物”野蛮生长而致。

特朗斯特罗姆以其“深度意象”和“对日常生活通透的体悟”而广受推崇,在其200余首诗歌中,有不少回应当代城市生存经验的力作。又如《在劳动的边缘》“在上班的时候/我们突然渴望起狂野的绿荫,/渴望只有电话线单薄的文明/才能穿过的荒野本身”,逼仄狭隘的工作日与辽阔自由的自然的对立,反映了现实生活的结构。引述特朗斯特罗姆,目的是借助于他的视野,更深刻地理解自然教育的意义所在。事实是,不仅生存环境被钢筋混凝土包围,我们的生活方式本身何尝不是与钢筋混凝土一样的僵化、板结、固着?生命以时间的形式存在,本应自由地流淌,如今却被异化为劳动时间,用以交换生存发展所需的物质,其本质已是一种商品。人们不得不在庞大市场中扮演某种功能化的角色,理性计算的原则犹如坚硬的外壳包裹着大多数人的生活,只有回到外壳之内的私人世界,才能享受本真的情感。

与都市人循规蹈矩、平平无奇的日常相比,自然不仅仅是山川湖海鸟兽虫鱼草木所组成的广阔世界,更是蓬勃生命力的象征。提及“自然”,我想到波兰诗人切斯瓦夫·米沃什在《旧金山湾幻象·面对过于巨大的空白》中的体验和叙述——

在羽河畔的松树面前,或嶙峋的岩石上,它们散落于白浪滔天的海洋边,海风在这里承受着海狮的吼叫,或在塔玛佩斯山的斜坡上,海洋与陆地的边界在这里散裂为岩石,看上去犹如创世第一日,我站着,赤身裸体,一无所有。我并未获得任何东西,并不参与进化或革命,我无可吹嘘,因为这里将自己置于别人之上或之下的整个集体游戏溃散了。陌生、冷漠、永恒的石头、石头般的永恒,与之相比,我只是拥有组织、神经、搏动的心脏的短短一瞬……

真正意義上的自然,是与文明相对的,一个游走于文明边缘的人才有可能融入自然。无独有偶,特朗斯特罗姆《自1979年3月》亦有类似的沉思:“厌倦了所有带来词的人,词并不是语言/我走到那白雪覆盖的岛屿。/荒野没有词。/空白之页向四面八方展开!/我发现鹿的偶蹄在白雪上的印迹。/是语言而不是词。”自然“巨大的空白”,使人超脱于常规语言、信念、规则、习性所分隔的现实,就连人性的热情,都会被削弱。这样的“自然”,令多数人望而却步,能从中获得教益的人,必定也会感到难以言传。

退而求其次,回归自然,还可理解为通过走近鸟兽虫鱼草木山川湖海的世界,唤起对自由兴发的生命状态的向往和寻索。自然混沌而不受框限,丰饶而慷慨,拥有令人惊异的多样性和丰富性,在其无边无际的广袤面前,都市职业人在星期天下午打着呵欠的厌倦,实在单调乏味。一边是精确控制和整齐划一,一边是生机勃勃的自由兴发,两者的对比,恰如浪漫派诗人诺瓦利斯所说,“一座庞大石磨的单调嘎啦声”与“无限的创造性的宇宙音乐”的比较。因而回归自然,也是从种种僵化秩序中走出来,回归人的本然。公安三袁的文学宣言“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用在这里最适合不过,不仅为文如此,在当前的都市生存境况中,一种本真的存在方式更应如此——以人的性灵反抗单向度的世界和单向度的生活。这种本然的生命状态与童心有许多相通之处。大多数成人终生难以摆脱机械化的生活秩序,儿童却秉有原初生命的流溢和丰盈,如袁中郎所言“面无端容,目无定睛,口喃喃而欲语,足跳跃而不定,人生之至乐真无逾于此时者”。这端赖于儿童的自由与游戏本能始终是反秩序的。童心亦如大自然,一片混沌,善恶不分、可塑性强但绝假纯真,尚未受到语言、观念以及知性的侵扰。你很难在一个儿童身上发现成人交际中普遍存在的种种虚伪和无聊。就此来说,倡导自然教育,带领儿童走近自然,是为了让儿童在了解社会规则、掌握学习与谋生技能、准备好参与我们的文明的同时,涵养其想象力和感受力,反对僵化体制的禁锢,使其成人之后依旧葆有丰富而鲜活的性灵。这也是对当今占据主流地位的知性教育的补充。

遗憾的是,在当前儿童的成长环境中,自然的缺失已到了非常严重的地步。这是几十年经济高速但偏颇的发展的代价,不仅城市如此,很多乡村也因生态破坏和环境污染,早已不复过去的美丽。在建筑工地的轰鸣声中读特朗斯特罗姆,我依然可以想起童年的乡村广袤田野上金黄的稻穗,月光下的蛙鸣,一天劳作后满载一船稻谷沿小溪缓缓归家,一条受到惊吓的鲢鱼突然跃出水面,重重砸在船板上……但今天的很多城市儿童自小成长于“钢筋水泥丛林”中,时间大多消耗于繁重学业和应试,又如何去想象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生存经验呢?

有人会提醒说,如今城市大大小小的公园并不乏见,绿植也与日俱增,而到自然景区旅行更是不少家庭每年从不缺席的“功课”,所谓儿童成长环境中的“自然缺失”,或许有夸大之嫌。实则不然。以旅游为例,在许多情况下,人们不过是在紧张的日程安排中,按照事先被设计好的行程,来到人为规划的景区,“欣赏”旅游经济希望游客看到的景观。在此过程中,异域情调代替了切身的感悟,相机镜头代替了深入而持久的观察,猎奇心理代替了与自然的融合,本质上不过是对旅游产品的消费。自然已被贬低为消费品,谈何亲近自然?旅行结束,大多数人一如既往回到程式化的生活,继续着繁忙工作与空洞娱乐的循环交替,日复一日。自然行旅对其生活的影响微乎其微,就连在朋友圈留下的一堆照片,也不过是自然之物的简化、皱缩,哪里会留下烙刻于心灵的印记?同样,大体而言,儿童对自然的理解是抽象而浮泛的,他们或许能掌握许多环境与生态保护方面的现成知识,在家长或老师的带领下写动植物观察笔记,掌握丰富的动植物分类方法,游历国内外的名川大河等,但自然很少激发其深刻的生命体验,其所带来的记忆在成长中也扮演着无关紧要的角色。在此意义上,自然始终在儿童生活之外。

正因如此,我们才有倡导自然教育的必要。古人不需要特别强调自然教育,因为自然原本就是其生活的一部分,“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闲看儿童捉柳花”本是极平常之事。当自然与生活疏远之时,自然教育就变成了一种严肃的精神活动,非持久的热情、长期的准备不能进入其中。在现有的教育生态下,自然教育只能靠学校的科学课程、校本课程、班本课程或者优质的家庭教育的引导,对教者的要求极高。由于教育发展的不均衡,自然教育虽然重要,却很难得到推广。这里尝试提出两种可替代性方法。

其一,引导孩子在书籍中寻找自然的神韵。尽管人与自然亲密无间的时代已经远去,但古人的山情水意在文献中保留了下来。如能引导孩子徜徉其间,对涵养孩子的语言感觉、生命感觉,以及想象力、思考力等必定大有助益。南宋罗大经《鹤林玉露》“山静日长”一节,值得大段引述:

余家深山之中,每春夏之交,苍藓盈阶,落花满径,门无剥啄,松影参差,禽声上下。午睡初足,旋汲山泉,拾松枝,煮苦茗啜之。随意读《周易》《国风》《左氏传》《离骚》《太史公书》及陶杜诗、韩苏文数篇。从容步山径,抚松竹,与麛犊共偃息于长林丰草间。坐弄流泉,漱齿濯足。既归竹窗下,则山妻稚子,作笋蕨,供麦饭,欣然一饱。弄笔窗间,随大小作数十字,展所藏法帖、墨迹、画卷纵观之。兴到则吟小诗,或草《玉露》一两段。再烹苦茗一杯,出步溪边,邂逅园翁溪友,问桑麻,说粳稻,量晴校雨,探节数时,相与剧谈一饷。归而倚杖柴门之下,则夕阳在山,紫绿万状,变幻顷刻,恍可人目。牛背笛声,两两来归,而月印前溪矣。

类似这样的文字,在中国古典文学中数不胜数,譬如古典诗词中的山水田园诗、姚鼐编著的《古文辞类纂》中“杂记”所收录的大部分游记,大多数晚明小品文等等。它们不仅以精美的文辞生动地呈现自然万物的气韵,更是自由本真的生活方式的呈现。这种生活方式,虽然今天很多人已经没有条件效仿,但对于孩子的成长来说,并非可有可无,它对我们早已习惯的生活方式形成质疑,提醒孩子们更为丰富、鲜活的生命存在状态。除了中国古典文学,值得沉潜其中的还有外国自然主义文学、冒险小说及博物学著作等,比如,能够“倾听鸟兽之语、草虫之音”的俄罗斯作家普里什文《林中水滴》《大自然的日历》等系列作品,法布尔《昆虫记》,美国博物学家约翰·奥杜邦《世界鸟类图谱》,马克·吐温《汤姆·索亚历险记》《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等等。

另一种,即关注身边细小的自然物。博物学的体验式训练与实践,对于师资力量和家庭背景要求极高,在当前的教育生态下很难普及。莫说到沙漠实地探寻蜥蜴、蛇或仙人掌,即便是很多名校的科学课程,囿于学生安全和课堂组织难度的考虑,也很难深入开展。转而关注身边的鸟兽虫鱼草木不失为一种可替代方案。当然,孩子首先需要了解基本的博物学知识,能够对动物、植物、矿物、生态系统等做简单的观察、描述、分类。此外,一些优秀的自然纪录片,如《地球脉动》《蓝色星球》等,擅长用精准的镜头将细节放大,让飞逝的瞬息获得空间的呈现,对于激发、引导儿童关注身边的自然物也大有裨益。

尤需注意的,是与物的亲密关系而非对象化关系。笔者曾有幸见到一个喜欢拣树枝树叶玩儿的孩子,依然保留着对周边细小之物的好奇心,未受常规语言、观念和知性的沾染,当树枝掉进一个洞里再也无法取回时,他竟伤心得泪流满面,因其内心认定树枝与自己同为活着的生灵。这使我想起沃尔特·惠特曼的一句话:“一个小孩问我,这草是什么?他捧着一捧来到我的跟前。我该怎么回答?我知道的一点也不比他多。”惠特曼当然不是故作谦逊,而是洞悉到一切细小的事物实则并不渺小。对待身边的小草、树或鹅卵石,我们可以从其空间位置、性质特点、形态结构等方面来描述,将它们划归某一类属,或当作某些自然规律的个案,但也可以如马丁·布伯所说,“让发自本心的慈悲情怀主宰自己,凝神观照事物,进入物我不分的关系中”。只有后者才能在寻常之物上发现多维度、多重性的存在。相比于成人,儿童仍保留着这种待物之道。一个孩子当然不可能像诗人那样思索,但其善感的心、奇妙的想象力则颇有相同之处。如此温柔善感的心灵,尤需在与自然万物的互动中得到涵养。

或许,成人比儿童更需要自然教育。倘若成人不热爱自然,谈何引导儿童亲近自然?笔者与大多数成人一样,被固化的生活轨道所框限,如同铆接在时代高速列车上的零部件,也时有迷失于“常规语言所分隔的现实”之惑。不过我相信,如果我们在现实中以切实的努力保护自然,为自然的自我修复留出足够的空间,类似“偶听松梢扑鹿。知是沙鸥来宿。稚子莫喧哗。恐惊他。俄顷忽然飞去”(杨万里《昭君怨·偶听松梢扑鹿》)的生存境況或许还会重临,儿童的成长也将获得更丰富、更美好的人性存在经验。

责任编辑 李 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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