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瑜
对于这些老人来说,城市的繁华与他们其实并没有什么关系。有时候,为了融入陌生的生活,已经消耗掉了他们很多力气。在外漂泊的年轻人很不容易,跟着孩子一起漂泊的老人,更是不容易。
前段时间,妈妈和几个朋友去北京玩,顺道去看了叔叔一家。
叔叔十年前就开始在北京开灯具店,孩子出生以后,他的妈妈也跟着一道到了北京。
这一待,就是十年。
叔叔夫妻两个忙着灯具店的生意,孩子就完全甩给了他的妈妈,我的三奶奶。
她说,这十年,菜场、小区楼下的公园、租住的房子,就构成了活动的半径。
我妈在出发前的一个晚上,邀请三奶奶一起去爬长城。她兴奋得像一个小孩:“说真的,我也想跟着你们去看看。”但过了一会儿,她就面露难色:“我儿子和媳妇都忙,怕去不了。”
她从55岁跟着孩子到北京,现在65岁,她真的是一个明事理的老人,因为太明事理,她吞下了心里所有的苦——
孩子很小的时候,不肯在家里吃饭,她端着饭碗,每天六趟上下六楼。
孩子生病的时候,哭闹不休,媳妇怪她没看好,她不说什么,最后晚上起来在客厅来回抱着孩子的,还是她。
下雨天,她一边抱着娃,一边撑着伞,大冷的北京,她能捂出一身汗。
她说,这些都不是最苦的。最苦的是,每天在家里没人说话。走到外面,因为语言不通,又没法和别人好好说。
孤独,像一条蛇一样,慢慢地吞噬着她。
她讲到那条瘸了的腿。她说自己在北京没有医保,腿断了以后,她坚决不去医院,在床上躺了几个月,最后站是站起来了,但就是走路摇摇晃晃,像鸭子一样。
她对我妈说:“本想着,等着孙子上幼儿园就能回去,没想到还是不行,现在盼着他小学毕业,我能回家。我也老了,越来越没用了。”
那一晚上,她说了很多话,她说这十年,都没说过那么多的话。
她本可以在家乡安逸地过着自己的生活,但为了孩子,成了老漂族。
对老年人来说,其实每一天都是最后一天,也希望能在熟悉的故土,舒适地安度晚年。他们到了城市,不是为了自己,也不是为了赚更多的钱,也不喜欢城市的繁华,而仅仅是因为孩子需要他们。梦里是回不去的故乡,身边是融不进的城市。
据不完全统计,去年中国的“老漂族”就接近1800万,而我的三奶奶只是其中的一员。1800万,随着孩子北漂或者南漂的老人,就是1800万颗孤独的心。
最近,我对门的那对夫妻生下了一个孩子,随着孩子到来的还有他的爷爷、奶奶。
我们两家都在顶楼,露天的阳台是相通的,有时候大家一起在阳台上晾衣服,会聊会儿天。我问她:“这边的天气还适应吗?”她说:“一点都不适应,东北室内都有暖气,脱了衣服在室内很舒服,而宁波这里都是湿冷,受不了。”
过了几天,我看到那个老爷子在阳台上敲敲打打,他说:“到了这里,想下个棋也没伴了,捣鼓点东西消磨时间。”但过了一会儿,四楼的就冲上来:“怎么回事,大清早,还让不让人睡觉。”老爷子,拿着手里的铁锤,慌神了,然后连连道歉。
過了几日,一楼的住户家里进水了,物业一查原因,原来是鸡皮塞住了下水道。一通调查下来,就知道是五楼的老太太惹的祸。老太太被儿子一顿训斥,还低头红脸地给住户赔不是,还赔了一笔钱。
对于这些老人来说,城市的繁华与他们其实并没有什么关系。有时候,为了融入陌生的生活,已经消耗掉了他们很多力气。在外漂泊的年轻人很不容易,跟着孩子一起漂泊的老人,更是不容易。很多时候,他们听不到这个城市的声音,没有自己的生活。说是跟着孩子住在大城市,其实却是最孤独、最卑微的一群人。
远离故土,老人也变成了没有依靠的孩子。他们的彷徨和无助,像一个巨大的空洞,悬浮在城市的夜空。
我带孩子在小区公园转悠的时候,经常会碰到一位老人,带着同样年幼的孩子。她快70岁了,满头的银发,但看着还算健朗。那个孩子,已经开口说话,然后叫她:太婆。我一听,有些奇怪,竟然叫她太婆。后来,我了解到,原来她是给孙女带孩子。她说自己老了,也带不了几年了。但想着回去,故乡是一个亲人也没有了,儿子、媳妇和孙女都在这边,还能有个照应。
她每天起得很早,习惯给孩子们准备热乎乎的早餐。她把自己家乡的米,淘洗干净,然后下锅,她说那一刻房间里弥漫着家乡的味道。然后一边搅拌锅里的东西,一边给哭闹的孩子冲泡奶粉。等孩子们吃好后,她就开始收拾碗筷。她一边洗碗,一边逗弄孩子。等到忙碌完,她把孩子抱下五楼,然后推上车,一边推,一边安抚在车里哭闹的孩子。快早上十点的时候,她才有时间抱着孩子在楼下晒会儿太阳。
对于这些老人来说,他们不被这座城市接受,也不接受这座城市。
他们所有生活的重心就是孩子。他们基本不会坐地铁出门,最远的地方就是菜场。去菜场,已经没有人使用现金交易,他们对着条形码手足无措。去附近走走,看到下棋的地方,也不敢坐下来。甚至,他们不敢生病,生病意味着给儿女增加经济和工作负担。
为了照顾第三代,他们来到陌生的城市。带着相聚的喜悦,想要享受天伦之乐,却发现,只能小心翼翼地生活在这座城市。
璀璨的霓虹、耀眼的繁华都不属于他们。
问他们为了什么而漂泊,只有一个字:爱。
责任编辑 张琳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