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她,一个警察,一个画家。一个现实状况焦头烂额,一个外表平静雍容实则同样焦苦炽灼。他陷身侦查的狂迷中,几乎丧失了自我生活。她沉浸或被沉浸在自我与历史里,与世隔膜,孤闭难拔。小说的意趣,不在于过分模拟现实,它承载的是对生活的一种体察,去寻找通往灵魂的秘道。
地铁安检处。
喝一口!
她戴着耳机循环往复地听Andrea Bocelli的《Besame Mucho》(深吻)和Adam Lambert 演唱的《Mad World》(荒谬世界)。对听力有损害?顾不上。情绪相应?她未细思这种往复循环的原因,只觉此刻需要一种声音占领自己,在这占领中忘怀一切。
喝!一!口!
Mad world,mad world……不断重复,音阶渐上,至最高点,有入云霄之势,余音高绕,却并不狂嘶。
肩膀被重重地推搡了一下。
她茫然地看着眼皮子底下的东西:一瓶橙黄色的饮料。她不明白这饮料与自己的关系,懵懂中回头一看,后面的人群长龙般涌动。也许这队又排到了地铁口外?昨天便是如此,当时突然没耐心等候,可下班时间车也打不到,一念之下,决定步行回家。走了一小时,脚脖子走歪,一天过去,这会儿还隐隐作痛。她耸耸肩,叹一口长气。有钱(而非富贵),会使人失却感受更丰实人生的机缘,从而变得虚浮,或者,在原本凌乱的基础上变得更为浅薄、空无。所以,她将外婆专门遗嘱留给她的不算少的资财,全部奉呈给母亲,保持着仍然清澈的状态。她坚信,在这种清澈的状态中,才能够触摸到人生底部的坚实,并使她的从未经冰火煎熬锻淬的神经得到或钝或锐的锤炼。
喝一口。
这声音居然不屈不挠。她惊奇地看着眼前这瓶密封良好的饮料,里面似乎还有漂浮的颗粒。一只手在拧那个饮料瓶盖子。Besame,besame mucho……耳机里传来Andrea Bocelli吟咏式的战栗声音,吉他趋随应和,让她的心瞬间湿润。
他将眼光从监视器移开,大步走了出去。
警局審讯室。
她一直戴着头罩式耳机,旁若无人地听,偶尔仰头,将快要流出的眼泪倒逼回去。
他坐在桌子另一边,先是不动声色地看她,后发现她视他如无物,渐渐地,不由得怒火中烧。只咬紧牙关,一直强忍着。正待发火,耳麦里传来一个声音:冷静。
她完全无视或说根本不知自己目前的处境。
终于忍不住了。他走过去,一声不吭地从她头上直接摘下头罩式耳机,戴到自己耳上。绕在脸上的纱巾掉下来一半,她急忙围了上去。此时他正背朝她。待他绕桌半周,回到座位坐下,她已戴好面纱恢复镇静。
她瞪大眼,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他的脸部肌肉抽搐了一下,将之前僵硬的线条拉出了一丝弧度。圆睁的双目一会儿闭上,一会儿又望向她,更准确地说,是望向空洞——那眼神里显然并无实物存在。足足听了好一会儿,他才摘下耳机。肌肉线条又恢复了雕刻般冷硬 。
你喜欢的,不是瞎子就是同性恋。怎么,和正常人无法交流?
她的眼皮跳了一下。刨除话意表面的恶毒,这话里透露出另一个信息,即,他了解这两个演唱者。在听歌时,他的脸部肌肉线条变化无定,虽然这些变化很微细,然她极敏锐,甚至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直觉力。
音乐于他,并非隔绝之物——当她明白了这点,对他言语里的横刺便有了免疫力。
《Mad World》,我喜欢Adam Lambert的这个版本。与原版的摇滚风比,少了节奏的追逼。歌者的声音又如天鹅绒一般华丽,使那些散乱的伤感,有了一种确切的着落。她的回答有些天真文艺,但神情严肃正大,音质浑厚恳切,便有了几分讨论的味道。断定他能明白她意所指,所以答非所问,完全不理他话里的恶毒。
他的右眉挑了一下。当然,只是一瞬。
为什么袭警?
袭警?她坐直身子,看着他的脸,有些吃惊。这张脸,骨多肉少。双颊略有些肉,也质地尖硬,与他的粗黑眉毛和声音一道,构成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酷。
他盯着她,看着她的每一个动作,耳朵里不放过她的每一个字。聊音乐转移视线?太小儿科了!但他直劈过去,她居然将问题又丢了回来,而且是以一种傻大姐的神态。
他转身走了出去。
直到他的背影从门口消失,她才迅速站起来,探身取过对面桌上的耳机,又戴到头上。很快,她便再次沉溺其中。钢琴是非连贯的断奏,替代鼓点作节拍,电音继起。较之初版Tears For Fears乐队略带悬幻甚至荒诞的摇滚风,Adam Lambert演绎的《Mad World》不似原版那般紧逼,相反,他的从容更具备纵入腹地的穿透力,几个小节的尾音经改编后,亦使作品的情绪层层叠折,又兼他的声音有种无谓的迷茫,尤其容易捆绑听者。
他回到房间,手上多了一瓶黄色饮料。
认识吧?他挥舞着手上的瓶子,嘴角侧撇,现出讥讽之色。
的确似曾相识。但她只朝饮料瓶瞄了一眼,就转过了头。现在耳机里传来的是Andrea Bocelli的声音,mirarme en tus ojos, verte junto a mí(我想面对着你看着你,在你的眼睛里看到我自己)……Andrea Bocelli低沉而恳切的声音,在她的耳畔回旋。
他咬咬牙,放下饮料瓶,直接将她的耳机和手机没收了。
光听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外国鸟人唱的鸟曲,中国人中国歌都死绝了?
夏蝉秋鸣,冬寒未至。他虽然气咻咻的,但话意里透着一股劲,京味儿的。她在心里长叹一口气。手机里,确实删除了全部的中国戏曲,即使那曾是她的最爱。
鸟确实在叫,可外婆去世了。
这算哪门子火星撞地球的回答?他被彻底整晕。正待发作,却发现她眼泪汪汪,很快,蒙在她脸上的纱巾也被浸湿。她的眼睛呈长弧形,眼角微翘,纱巾遮脸后,这一双美目尤其突出。犹豫了三秒钟,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餐巾纸递给她。这是两天前与兄弟们在一个小餐馆吃完面后顺便捎回来的。
她接过纸巾也不看,在眼睛上轻轻按拭。不料泪水却越拭越多。
他在心里紧张地盘算着。如果她真是恐怖分子,那这女人不去演戏可就太糟蹋天分了。如果她不是,如何解释这瓶黄色的饮料?且她非但不喝,还胳膊一抬,将让她喝饮料的协警推跌在地。
他在狭窄的审讯室内兜着圈,如困兽一般。
前段时间,美国又发生了一起大规模枪击案。尤其猖狂的是,那人行凶之前还给911打电话,宣布自己效忠于伊斯兰国领袖。活见鬼,那人扫射的便是同性恋酒吧。联想到她刚才那么沉迷于Adam Lambert的歌,想为同性恋们报仇?脑中灵光一闪,但只一瞬,又将其掐灭了。听个同性恋者的歌,犯不着扯上这般杀人狂魔的联想,哈。啊对了,戴面纱的女人!他浑身一激灵,突然意识到她的纱巾有可能是一种信仰的宣示?之前曾要求她摘掉面纱,她坚决反对。他向上级申请强行扯掉她的面纱,但被上头否决了。这事情非常敏感,强行要求或强扯怕引起不良后果。从前有过先例,一警察出言不逊,并强行拉扯掉一位女信徒的面纱,引起一大批人游行示威,并在各种媒体上谴责警察对信民的不尊重。最后的结局是警察道歉并调离原岗。
他的手在裤袋里捏着一根烟,在紧张的思考过程中,几乎将这根烟揉得粉碎。
她不是说外婆死了么,难道内有隐情?因为外婆的冤情要制造灾难?饮料瓶内的成分还在化验,结果尚未出来,他得在这段时间里对女人有足够的了解。心里一上紧,眼神就不觉凌厉起来。
室内的灯光忽然变了颜色,由之前的惨白变成柔黄。他转头望向黑玻璃,知道外面的人在操控。
那女人的眼泪在这柔和的灯光中渐渐止住。
是不是,变色了?她迟疑着问。柔黄的灯光下,梨花带雨的眉眼,格外楚楚。
他忽然被这种犹疑的楚楚击中,心狂跳两下,眼中厉色减弱。为掩饰,便硬了声音道,管它变色不变色,你说你的。
说啥?她眼神迷离,绝无做作。
他终于被气得扑哧一笑,说你的姥姥经。
姥姥?嗯,是,外婆。她捕捉到了那份笑意,內心的拘谨和防备被瓦解了一大块,神态放松了一些。我为什么要和你说外婆的事呢?
他第一次不带立场地看着她。发现她骨子里虽然有种倔强的幽暗气质,但这幽暗带给人的感觉并不违和。他摇摇头,看看墙上的禁烟标志,吞了口唾沫。
因为你爱你外婆。
你怎么知道?
你将灯光都哭黄了,还能不知道?他说着居然露出一丝促狭的笑意,并走到她身后,从她的手中轻轻取下湿透了的餐巾纸,丢到墙角的字纸篓。在碰触到她手的刹那,有一丝电火花噌地窜起。
我们这是……你是想谈朋友吗?
那丝笑意还没来得及收拢,他就一下被噎住,差点背过气去。今天,莫不是遇到了一个女神经?他再次想从口袋里摸出根烟抽,又再次强行忍住。
他一言不发地在她对面坐下。目光森森地盯着她。
四目相对,短兵相接。霎时空气里穿梭着高达万安的电流。对峙了近一分钟,她终于避开他的目光,看着对面的黑玻璃缓缓说道,我外婆的母亲,是廖翠凤的同学。说着忽然转向他,哦,你并不知道廖翠凤是何人对吧?她……没待她说完,他接口道,知道。林语堂夫人。她本想假装吃一惊,但看他眼神深处寒意凛然,便省了这假装的一惊。
说你外婆。
说我外婆,先得说廖翠凤。她仰起头,翻了下白眼,舌头与上颚快速摩擦发出类似“车”的一声,短暂而急促。
他对她的固执无可奈何,只好任之。
廖和我外婆的妈妈,也就是我的太姥姥很要好,有天两人说悄悄话的时候,她告诉我太姥姥说,她将一纸婚书烧了。太姥姥开始以为她开玩笑,后来就瞪眼珠子,说,你们不是知书达礼的恩爱夫妻吗?怎么做出这般极端的事情来,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可以商量着来呀。廖大笑。笑完才说此举并非二人有了矛盾,而是她为了表达对丈夫的忠贞。因林语堂书呆子对她说,结婚证明书只有离婚时才用得着,如果她信赖他准备爱他一辈子的话,就把这劳什子烧了,以证明情比纸坚。
这与你外婆何干?说你外婆。声音干涩,生硬。
她停下来,懵懵地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
他被她的眼神攫住,那眼神里,带着一丝迷幻的单纯和柔软。
我懂。他几乎是不受大脑控制地说,声音里显出一丝温存,令他自己都吃一惊。
她深深地看住他。
他赶紧找补几句。最近看过一部电影《爱情天文学》。我想,那能解释得了真爱的能量。
她扬起头,紧闭双目,做了一个双手合十的手势。这部电影,她也看过。现实中,当然极少有人能将另一个人爱成那样,但正是不可能,使得这明显的虚假如此夺人心魄。端端的,锈蚀多年的情弦就发出声来,草木柔情,花红叶醉。她从来不希望艺术完全地复制真实,就像回忆,只要有一星点儿明媚回忆,便可以无限任性扩展,虚拟美化,添叶加枝,并以之为象征,去抵御因日常琐碎所造成的孤寂和庸常,从而可以活在回忆的灿烂星空,表面平淡,暗怀热烈。所以,当他提到这电影,她便想起一个人来。那日,风狂,地动山摇;雨豪,瓢泼盈天。路上几乎没车,桥下积水深重。她正犹豫着是否如约奔赴陌生之地去会那陌生之人。就算大雨淹没整座城市,也不能令谁逃得了最后的苍老。来吧,来吧,在时光的城堡里……当她看到那人发来的诗句,决定冒雨前往。去哪里,在哪里?祖宗!刚刚发你了呀……那人说。一声祖宗,忽地惊动了她的小宇宙。在这个骤然开启的小宇宙里,她看得见白鸽的笑容,听得到黑夜的漫歌,画得出尘外之尘,写得出无字之字……每每想到他的那句祖宗,她便忍不住开怀大笑。
看到她脸上笑意盈然,他暗暗松了口气。说说外婆吧。他鬼使神差地省略了一个你字。
外婆曾说自己早已对这个世界没了企图心。唯一的盼愿,是希望外孙女儿的人生有幸福。她记得当时对外婆说,只要外婆在,自己便有幸福。外婆就搂了她,嗔怪她是个傻孩子。不过,女孩子傻傻的、呆呆的,就容易得幸福。凡事较量,或棱角太过分明,便失了女人的柔和,反而容易受伤。外婆说。
一直以来,她从未对人叙说过自己对外婆的严重依赖,倒非拘谨、正经或假正经,而是之前没有遇到一个可以对聊的人。那为她写诗的陌生人,后来究竟见到没有?现在她居然不能确证。
她只记得那场豪雨。
记得浑身湿透,漫无边际且疑窦丛生地等候。
她坐在大堂沙发中,反复倾听Andrea Bocelli演唱的《Besame Mucho》,那声音里的柔情潜进心底,支撑着她,不从这永无止境的等候中逃走。
她曾经想复原时间,去求证自己与那人见过否,但后来放弃了。
在或不在,见或不见,你就在那里。她想起一首诗。
过度求索历史的真相是另一种历史虚无主义。又想起一个教授之言。另外,按量子力学的解释,当你对某种事物不作确证(观测)时,它便处于一种叠加混沌态,如薛定谔之猫。
存在即被感知。
后来,她已不执着于见过那人与否的事实,倒对这个人为何会出现在她的生命中产生了疑惑。上帝是想观测她参与科学试验的勇气?抑或是想探测她瓦解壁垒的能力?那人真诚热情地邀请她前往,这个是记得的,有诗为证。但为何她会忘掉是否见过他?在这段缺省的记忆里,发生了什么?
她记起那日是步行回的家。至某一座桥时,忽觉迈不动腿,似有物滞阻。低头一看,竟是一寿龟,它仰头将她衣角咬住。其颈长而柔软、多皱,龟背浅褐色,被一根麻绳井字绑住,以一根竹竿吊挂起,显出某种干燥的疲惫。她低头看时,大龟四脚悬空,胡乱而缓慢地蹬伸着。
她来不及惊慌,便被这只大龟的眼睛凝住。它持久地盯着她,几乎不眨。
一时但觉脑中波光粼粼,完全忘了惊慌。
便从包中掏出钱夹,对持竹竿的中年男人说,你自己拿吧。他神情漠然,也不看她,低头从钱夹里拿了些钱。然后将竹竿递给她。想了想,又从随身衣兜里取出一颗圆乎乎的东西,诱使大龟松口,放开她的衣角。大龟吞下那颗东西,将头慢慢缩进龟壳。
她一时不知送龟去哪里,只持竿带着大龜盲目走了一段路。那样子一定有些特殊,周边的人频频侧目。直到一个慈眉老僧迎面走过来,她才醒过神,双手合十,上前求教。
僧者听她说完因缘,问是否愿意随他一起去放生大龟。她自然跟随。
乘出租车。
转乘城际快轨。
不知行了多久,终于到得一树木葱茏的山中。将大龟放入山中池塘时,这灵物先是摆头前游,不久,却又游了回来,伸出头,久久地、定定地看着她,眼睛一眨不眨。也许,因沐了水,那眼神似乎湿漉漉的。
她当即热泪盈眶。
现在回忆当日情形,心仍怦怦跳着。或者,那次长长的等待,雨后晴空的漫步,竟是为了与神龟的遇,并在这遇中得到灵魂的荡涤?后来与外婆说起,外婆搂了她,紧紧拥着,不停地说,我的囡囡是仙。大慈悲,不是人人能有因由得显的。
外婆。念到外婆,她的眼泪又要外涌。只要外婆在,一旦有不豫,或情绪起伏,只需往外婆那里一腻,凡事也就化解了。
只是如今,外婆这一突然去世,她自足的世界,瞬间土崩瓦解。伤哀愁苦之际,听到外婆昔日爱听的戏曲,更是难过,一念之间,便将保存的那些戏曲全部删除了。此刻,听他说到电影《爱情天文学》,忽然有了知音感觉,涌起一股倾诉的冲动。
她尽量将自己的语调弄得轻松些。
太姥姥给外婆讲了林语堂夫妇的这段轶事,只当笑谈,没承想,这话在少年外婆的心里却生了根。长大与外公结婚后,也想玩这一套情比纸坚的浪漫游戏。某次在情感炙热、亲密无间的状态下,二人真的将结婚证书给烧了。便是这一烧,生生将外公送上了不归路。
说到这里,她有点说不下去的意思。
他有烧脑的感觉。这次他没催,只是静静等待着。
婚后不久,外公到一个外地小城市出差,外婆跟着一起去,权当蜜月旅行。他们去住旅店,可当时,没有结婚证不让登记住店呀,和登记的店员说尽好话,百般解释,就是不准。无奈只好开了两间房。晚上,情意正浓的他们偷偷住在了一起。果不其然,被店员抓个正着,上报给派出所。外公外婆竭力辩解他们是夫妻,可没有证据,人家哪里会听?是夫妻怎么会开两间房?因为没证。就是嘛,没证怎么算是夫妻呢,谁都可以捏造说是夫妻!那会儿正以阶级斗争为纲,第二天派出所要开斗争大会,正愁批谁呢,他二人撞上门来,那好吧,游街示众。通奸耍流氓,这还了得!除了被人吐唾沫,挨最不堪的骂,还有人用破鞋丢他们,用棍子打他们。这还是轻的,因为除了批斗,还可以判重罪。您了解那个时候的中国,对吧?
听到这里,一股酸涩的感觉自心底深处泛起,直冲他脑门,他的脸白了。他紧张地思考着要否与她剖心,谈潜藏在他生命底部的深痛。这些痛,他从未曾示过人。也许,以心换心,能让她卸下伪装,在不自觉中流露真实?破案要紧。再说,这么多年来的压抑,自己也实在需要一个合适的倾诉对象。
叙说的时候,他直视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睛因了一层水雾的遮挡,显得更清透。当年我父亲与母亲分居两地,父亲被下放到一个农场工作。有次父亲写信给母亲,其中有想念母亲香喷喷的身体的话,中途如厕,信被同事发现,先是调笑起哄,后被组织知道,硬是要父亲作检讨,深挖思想毒素。逼迫他招供生活细节中潜藏的一切不洁,比如,某年某月,在工地的草垛里自慰,影响了思想的纯洁,破坏了安定团结积极上进的革命氛围,在此进行深刻反省……诸如此类的检查,不仅如此,还将他写给母亲的信贴到公告栏里示众,并罚他加倍劳动……
她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看着他,一眨不眨。
后来。他双眼湿润,血丝隐现。父亲是学西医的,祖父又是老中医出身,家学渊源深厚,农场里的工人一般的头疼脑热,都找父亲。有天农场领导家的女儿生了急病,喘咳不停,找父亲去看,把脉后,父亲又将听筒伸到此女心脏部位听诊,结果这家领导的儿子正好回家,看到这一幕,不容分说,将父亲一脚踢倒在地,说他借机耍流氓,并在此后不依不饶,组织了一帮青少年狠狠批他、踢他,直至将他踢得……说到最后,语不能成句,珠泪暗涌。
她转身找包,想找一张餐巾纸递给他,发现随身背的包不在,才想起,进来之前似乎是被没收了。她掩饰地将手抬起,往上捋了捋额前的刘海。尴尬中,迅速将话接了过去。
我母亲是外婆的遗腹子。她也跟着他的叙述调子,将妈妈改成了母亲,人称一改,这回忆就从随意变得庄重起来。母亲的成长过程之艰难可想而知。所以,我出生后,外婆接过了抚养我的重任,她怕母亲承担不了一个母亲的责任。由于我从小与外婆在一起,天天听外婆生前唱的戏。所以……你说我哪能不熟悉中国戏曲?只是,前些日子,外婆去世了。
前些日子!这几个字眼一出现,立马让他警觉起来,迅即从时代旧事里醒过神,回到当下。
外婆怎么去世的?他的眼神从湿润变回干涩,又现出兀鹰似的神色。
虽然他的变化很潜在,但她似乎有超感觉,一颗软心。
就是怀里抱着外公的照片,睡过去了。她的神色变得冰冷,牙也不自觉地咬紧了。声音里再无一丝伤感,更别提眼泪。
他觉察到她的变化,心里有些后悔。刚刚敞开的心扉又毫不留情地关闭了。既然如此,只好再次以硬切的方式。
当时你在她身边吗?
她不知道他问这话的用意。摇了摇头,心底部涌过一阵刺痛。外婆去世三天,才被每天与她一起散步的邻居觉察反常,报警入室,发现已过世。她深深自责。从前,她每天都会与外婆通一至两次电话,这段时间因为小宇宙被惊动,常处于臆想状态,神思不附,成天在电脑和宣纸上画想象中的小鸟儿,写莫名其妙的诗。我将幸福预存在雨里,一万个晴天,是通往有的时间之梯……外婆常听的那些戏曲也不听了,专寻些时尚前卫的潮歌听。整整一个月忘了给外婆打电话,没承想,便出事了。
因为外婆去世悲伤过度,所以袭警?说着他拿起手机,给她看地铁里过安检时的那段录像。视频里,她旁若无人地戴着耳机听歌。地铁安检员举着一瓶黄色的饮料递到她眼前,大概是让她喝。她一直没反应,队伍在骚动。后面排队的人往前推搡她,她一个趔趄,差點摔倒,扶正了耳机,继续听歌。安检员想将饮料瓶盖拧开让她喝。后面又一阵推搡,在往前跌倒的时候,她下意识地试图抓住安检员的胳膊,结果,安检员倒地,饮料瓶掉到地上,被另一个安检员迅速拾起。她摇晃了几下,终于站定。
你看,视频显示得很清楚,我没有袭警,是后面的人推搡我。
为什么不喝饮料?里面有毒?
我为什么要喝饮料?
因为这是规定。
规定我要喝饮料?
那是从你包里拿出来的!
什么?我压根儿就没带饮料啊!
对话进行到此,已是剑拔弩张。
他料定她在狡辩。
她断定他在冤枉。
他将视频往回放。安检员从传送带上拿起她的包,让她自己拉开拉链。此时她戴着耳机听歌,手上动作很机械,并未注意安检员从她包里拿东西的行为。
你看,你自己看看,这瓶饮料就是从你包里出来的。
她看着这段视频,一时呆了。今天又不是假期,也不是出去旅游,干吗要带饮料?真是怪了,而且出门前似乎没放什么饮料在包里呀!
他冷静地看着她。她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大睁着眼,惊讶有之,困惑有之,倒并无恐慌之色。
我只知道我没带过这瓶饮料,我什么饮料也没带!她倔强地昂着头。
你!见她居然在铁证面前都不肯低头,他想改变策略。不管你认不认,签不签字,这段视频都可以作为证据。他的话里嚼得出冰。抬腕看一眼手表,发现时间已过去近一小时,便抬头看了一眼监视器。耳麦里传来一句,饮料的成分检测已有结果。他立马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哎,你回来!她喊。
一出审讯室,同伴便将结果递给他。
根本不是什么饮料,而是液体炸弹!
虽然有心理准备,他的脸还是一下子变得煞白。转头透过单向玻璃看着里面的年轻女人,仍有点不敢相信。
千真万确?
千真万确。
只略作思考,他便作出指示。你去打印一份供认状,承认此次携带液体炸弹,是蓄意破坏行为,给社会、他人包括自己的家庭带来危害,对于犯罪行为表示非常后悔,自愿接受法律处罚。说到这里,他看了看玻璃那面的面纱女人,她正在仰首看着天花板。沉吟片刻,他的手望空挥了一下,说,接着写,并请求法院给予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从轻处罚,好早点回归社会,为社会贡献自己的一点力量等等诸如此类,你斟酌一下言辞。打印好后让她签字。我去办理逮捕手续。
同伴应声而去。
会议室的人几乎没注意到他的到来,大家的注意力全在电视上。俄罗斯圣彼得堡地铁遭恐袭,死伤数十人!看到混乱不堪的电视现场画面,他十指交叉紧攥,几乎痉挛。
局长呢?我找局长有急事。扫视一圈没发现局长,他心焦如焚。
刚才还在?被问的同事扫视一圈,说,也许刚出去,或者上卫生间去了。
他迟疑了一下,转头看了看电视里地铁遭袭的混乱现场,快步走出了会议室。
他站在审讯室外,从单向玻璃看进去,发现她正坚决拒绝在同伴提供的认罪书上签字。同伴恼得面红耳赤,围着她转,喋喋不休地宣讲着坦白从宽戴罪立功的政策。她非但不听,还站起来,怒斥他栽赃陷害。朗朗乾坤,人民警察居然陷害好人,简直逆天了。她气呼呼地说着,突然将认罪书一把抢过来,撕得粉碎!同伴想阻止,被她往旁边一掀,几乎跌倒。
再次袭警!这还得了!
一开始,他想直接冲进去,将她铐上手铐带走,但转念就冷静下来,不能大意!千万不能大意!看来这个女人的危险性非同一般,狡猾阴险,得仔细想好对策。忆起之前他提到外祖母去世她并不在身边时,她的神情极度痛苦,内中必定有蹊跷。外祖母是她的精神支柱。找准了这个软肋,顿觉豁然开朗。他抻了抻衣襟,开门走了进去。
她依然怒目圆睁。
你先出去,重新打印一份供认状来。他拍拍同伴的肩膀,说。然后信步踱到她身后,来回走了几圈。突然,他转过身,一把扯掉了她的面纱。
她惊叫一声,捂住了脸。
就在那一瞬间,他隐约看见她的脸上画了一只鸟!这是什么意思?鸟人?
她将头埋在双手里,一言不发。
他将面纱丢还给她。她迅即戴上。
他继续来回踱步。她昂起头看着前方。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火药味。
耳麦里传来同伴的声音,打印好了。他停住脚步,将嘴俯到她耳边,以一种笃定而低沉的声音说,外婆的死,你负有很大责任,对吧?
刚才还气呼呼凶巴巴的女人,听到这一句,气焰立即低下去,跌坐到椅子上,垂下头。
外婆过世了,你居然都不知道,疼你爱你那么多年,临终见你一面的愿望都不能实现……
别说了!她的眼睛红了。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从手机里搜出一首京剧名曲,调低音量,往复循环地播放。
外婆……她開始顾自呜咽,渐渐,旁若无人地热泪狂流。
究竟有没有带饮料?她在无声的哭泣中已开始模糊。量子力学的叠加态在此时不能证得她的无罪。带或没带,它(饮料)就在那里。追索真相并非虚无主义,而是能直接改变她的命运。
你铸下的错已无法赎回。好好反省吧。说着,他将同伴递过来的认罪书放在她面前,手指着签名位置,提示她签字。
她左手拭泪,右手拿起了笔。
某精神康复疗养院。
他戴着耳机在走廊上闲逛。
戴着面纱的她迎面走来。
他大吃一惊,左右看看,拉她进了一个开着门的小房间,这里没人。
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怎么会在这里?
二人瞪大了眼,互相看着。
惊奇过后,他才问她,可以请教一下,你的脸上为什么画一只鸟?
哈,你还记得这个。没有了。鸟飞了。说着,她掀开面纱一角,给他看光裸洁净的脸。
鸟的来去,有什么深意吗?
外婆去世,是我的疏忽。她走后,就在脸上画了此鸟,提示自己,鸟是我的病。现在病好了,所以鸟也没了。
你既然知道自己没病,为什么还愿意来这里?
这里的环境更安静,便于我仔细想外婆留给我的信,同时不辜负母亲送我来这里的好意。
你外婆给你什么信?
她说只要她在,我永远不会开始自己的生活。她想让我独立,有自己现实的生活。
你有自己的现实生活了吗?难道以前不在现实中?
不知道。也许吧。
什么叫也许?
以情感为例。我有过一位挚友,但从未见过他,也许是她。说时她盯住他的眼睛看,发现那里面没有波澜,只有关注。他与我笔谈数年,为我建立了一个精神庇护所——它为我的俗世生活所作的印证,在某种意义上,使我变得一无所有,亦使我变得富傲天下。除此,它还成了我重新校订现实生活的规尺。
比如?
一直以来,我除了守着外婆,几乎未在现实中谈过恋爱,但我从不觉得孤单,因为有他在虚空处陪伴。也因此,看似我生活在我的生活中,但其实生活并不在我的生活中。
他的脸上开始神色变幻不定。并故作潇洒地笑道,真是文艺女青年祖宗。什么叫生活并不在你的生活中?
我职业绘画,偶尔写作。有朋友曾与我讨论过绘画和写作风格。不论别人如何,我不想完全摹写实际。如果想要逼真,如今的影像技术已臻化境,绘画的魅力在哪里?写作亦是。别人都在过着真生活,若我再重复一遍,显然缺乏必要性。我离实际的生活——人物和事件一丈远,几乎从未陷跌进生活本身的漩涡中心,想以智性的魔力对抗现实的沉沦和琐碎。
说到这里,她显然兴奋起来。告诉你一个我写作的秘密。起初写,是十二分的信心。写完,放上一周半月再来读,那心情,真可以形容如坐过山车般起伏。一忽儿便可以沉到彻底的底,就这个样子,怎么朝着内心的理想进发?一忽儿又可以从底部蹦到太空,原来自己是这样有趣,简直天才啊!哈哈哈。
她大笑了一阵,见他不响,就停下来问他,我回答了你的问题了吗?
他这才也大笑起来。我明白了。笑完,忽然警觉到一个问题似的,拧眉闭目了半晌,睁开眼,沉吟着,说,她要让你独自开始自己的现实生活,这个意思是,她是自杀的?
长时间的沉默。后来,她从远处收回眼光,盯着桌子的边角,说,不知道。我想了许久也没想明白。当时警局曾征求过我意见,要否做尸体解剖,我坚决反对。
你是对的。某些时候,过度追求外在真相,反而是对实质真相的损伤。
她歪着头,发现他看她的眼神怪怪的,倒也温和。不说我的事。给我你的耳机,看你喜欢听什么。戴上耳机,她的表情如他之前一般惊讶。你居然会反复听《Mad World》?啊哈!
见他沉吟不语,又试探着问,你为什么来这里?亲人还是单位送你来的?
单位。
因为错抓了我?
他摇摇头,又点点头。
可是,刑侦工作如此紧张复杂,犯错难免,我都原谅你。你最多自我反省,或写检查,为啥送你来这里?
他撇下眼神里的闪光,黯然一会儿,又皱眉一会儿,才说,你被抓,是局里针对我设计的一场试验。
啊?这回轮到她震惊了。究竟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
原来他老婆抱怨他没命工作几十年,至今还是个刑侦队副队长,家没顾家,工作也不见得多有成就,脾气还不小。有次儿子高烧成肺炎,她无法找到他,一个人在雨夜里抱着儿子上医院,看病,治疗,她都几乎累病累垮。总之是各种生活的困难吧,她终于忍不住了,要和他离婚。他答应妻子,当前反恐局势紧张,案情多,定能破获一两个大案。破案立功,也是升职的重要指标,要妻子先忍过这段。但妻子还是与他分居了,并要带走儿子。他在抓她之前,已经因立功心切错抓过好几个人,心情本就郁闷,又遇上妻子要带走儿子,就将儿子藏了起来,不让妻子见。他没想到妻子居然报了警,说他囚禁自己的儿子。局里于是以她这个案子来试验他。那瓶黄色饮料,是干警事先瞅空放到她包里的。
听到自己居然是被干警所设计,她还是吃惊不小。真的是警察设的陷阱?
是的。
见她瞪着大眼看天,一时没回过神,他摇了摇头,小声问,明知自己无罪,你为什么还要在认罪书上签字?
闻言,她收回看天的眼神,瞪着他。想了想,说,外婆在信里推荐我看一些电影。其中有部伊朗电影《让风带着我飞》。讲一个小学生修复踢球时被损坏的窗玻璃。故事极简单,走廊里站了三个孩子,一个小孩因踢球击碎了学校窗玻璃,风雨灌进教室,孩子们不得不挤坐在远离窗户的地方,老师要求他在当天一定要将窗玻璃安好,否则明天不准上学了。转校来的孩子因从前家住少雨地区,忍不住在课堂上痴迷地看雨,被老师请出了教室。另外那个大孩子因为家贫需每周打两天工贴补家用,便向老师求情允许他每周请两天假。这三个走廊里的孩子构成了电影的故事。三五个人物关系均极单纯友好。大风中,长路上,小河里,一个小人儿抱着硕大的玻璃去学校安装……怎样的韧劲儿,怎样的担当,怎样无邪的心啊!他几乎没想过抱怨,沒想过放弃,只一心达成。不过,这电影看似极简单,但它内涵的多义,远远超出儿童电影的界定。总体上,那个打碎玻璃的孩子是充满希望和行动力的。最后,两个孩子沐着晚霞一起骑着摩托车风一般驶往玻璃店……
他看着她。她因越说越激动,脸色渐变得绯红。他双手交叉互握放在颏下,神情清凉。良久,才笑道,不过,这仍然不能很好地解释你为什么要在认罪书上签字。
她深深地看着他,脸上绯红不褪。让风带着我飞。过度索求历史的真相也是一种历史虚无主义。说着她笑了一下。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事情,需要人们抛弃自觉,又在抛弃的同时从另一个角度重新唤醒她。说完不容他再问,反问他,你既然知道自己没病,为什么还愿意来这里?
被隐藏的真实,都有待于自我发展。然后得以暴露。外表看起来最隐秘最安全的地方,其实隐藏了最大的危险。我是带着任务来的。他将头伸向前方,对她悄声说。
医生看着玻璃房内欢谈的二人,摇头自语道,他们患的是超出我的医术的疾病。停了两秒,对身旁的助理说,去吧,你去随便拿两粒维生素药丸吧。
助理遵令,拿了药走进去,给他一粒绿色药丸,给她一粒紫色药丸。说,吃药吧。
精神康复疗养院,玻璃房内。
知道我为什么找你谈话吗?
她茫然地摇摇头。你是医生,你想找谁谈话就可以找谁谈话。
医生笑着耸耸肩,双手一摊,说,与医生不医生的没关系。前天你与探长谈到伊朗电影《让风带着我飞》,我看过那部电影很多遍。里面的每个人每件事,都指向生活的哲学。学生与老师,甚至不肯来学校修玻璃的学生家长,站在各自的角度,都是有理由的。老师将看雨的学生请出教室之前,给了学生足够的理解和包容,开始他不但没有发怒,甚至坐下来和蔼地对同学们说,现在已经很少有人想到,雨是值得欣赏的。但后来小孩一直看着窗外的雨,老师也没办法了,他只是尽老师的责任,因为会影响其他孩子的学习,只好温和地将小孩请出了教室,让他到外面去尽情将雨看个够。原本不同意高年级学生请假的年级老师,最终竟亲自帮他向他的班主任求情准许。弄坏玻璃的学生父亲不肯来学校,是因为他觉得学校的集体活动中弄坏了玻璃,应该由学校修复。况且他既拿不出赔偿的钱,又没有时间来安装玻璃。所以,最后只能由闯祸的学生自己承担任务,去借款,买玻璃,并安装好。而借给他钱的同学父亲,帮他划玻璃的慈祥老人等,都是好心善意的……
她看着医生,眼里长出青蒿。
对于那么小的这个孩子来说,上学是他的人生理想,为此,他必须在七点前安装好被损的教室玻璃。要在没钱没技术没经验、且时间和力气都不足、气候条件还那么恶劣的前提下,这个简单的任务便带有了悲剧性。悲剧性体现在,哪怕所有的人都存着良心善意,你仍然有可能面临着灭顶之灾的厄运。
悲剧不是正确与错误的冲突,而是正确与正确的冲突。她插言。哎——,你对这部电影看得很仔细呢?
医生得意地笑了一下,那是当然。在某个电影节上,我还与此片导演有过交流呢。
电影节?与导演交流?你是随团医生?
医生被这突然的一问也问呆了。半晌,他右手扶镜架,眼睛看着她背后的墙,似乎在仔细斟酌与她对话需要用的语言。医生,是我选择的最佳职业……不说我了,之前你和探长还曾谈到你有一位神谈许久的笔友……
连接。连接是我们的泉源,生发智慧甚至活着的泉源。她想了想,接着说,要幸福,就必须舍得伤心。我没有做好伤心的准备,也没有积攒起面对真实承受真实的勇气。虚拟是唯一的路。无路之路。
你们,你和你的笔谈挚友,在虚拟的路上走了多远?
助理站在玻璃房外,看到医生扶着金丝边镜架的手有些微的抖动,不禁咧了一下嘴。这种太极式对话,会走向何方?他充满好奇。盯着室内二人,眼睛几乎一眨不眨,生怕漏过任何细节。手指放在一个遥控按键上不停地摸索抚弄着。
To live is to suffer, to survive is to find some meaning in the suffering(生活是为了受苦。活下去是为了寻找苦难中的意义)。 她双眼直视医生的眼睛,但目光却穿过虚空。我们,我和他讨论过尼采的这句话。活着与受难的关系,以及存在的意义。
医生怔着。
还谈量子纠缠,物质坍缩,未来世界。绝对的空无,是由无穷的黑暗和光明合为一体的璀璨的有,它包含了一切。
医生的眼睛里有光一闪一闪。
人生也许便是一场VR实景游戏。人体本身则是一个生化VR机器。人的实质究竟是什么?现今的器官移植技术,几乎可以做到对人体所有器官进行置换,换头术也提到了议事日程,据说即将在一个俄罗斯人身上展开。那,什么是你这个独特的人的本质呢,既然所有的器官都不是你的了?
她越说越兴奋。我认为是记忆。他在笔谈中也认可我的想法。只有一个人的记忆是完全独特的,不可替代的独属于你的东西。遗忘是另一回事。所以,如果人(人类)的记忆被储存,人(人类)就可以获得永生。
医生的眼睛继续闪着光,并接住了她的话头。世间一切都是能量的振动,是在不同频率振动的电磁波。人的意识赋予了这些频率和变化以意义,构成了一个所谓客观的物质世界。其实人的意识,也是一种能量振动,以某种频率振动的电磁波。如果兩个人的振动频率类似,也即容易产生共鸣。
她看着医生,眼睛已然变成一条隧道。当然我们也讨论好吃的东西,好听的音乐,好看的书法,以及,美妙之性。
医生挑了一下眉。
助理迅速按下手中的播放键。玻璃房内飘出一阵小提琴音。接着一种低沉的女声弥漫在空气中。
……孤独是给你最好的礼物,而每个疯子都渴望孤独,TA的世界里没有对与错,在人格的对峙中翩翩起舞……
医生朝她伸出手。二人就着这低沉的吟唱翩然起舞。
助理激动得两颊通红,双手不停地搓弄着按键。一曲既罢,他又按下一键,室内响起了肖斯塔科维奇的圆舞曲。房间成了舞池,华尔兹成就一双壁人的曼妙舞姿。
这之后,助理不停地转换曲风,布鲁斯、探戈、伦巴、迪斯高……室内人起先的优雅有致,到后来变成了大汗淋漓的群魔乱舞。
探长走过来,看到玻璃房内情形,剑眉倒竖,从裤腰带上掏出一副皮手铐(这是医生比照警局的铁手铐为他量身定做的),一把将医生助理铐住。
助理急吼吼地试图挣脱,想抢回遥控器。
他将皮手铐锁死,说,你为什么要谋害医生和画家?
助理神情沮丧,看着室内二人。音乐停后,他们忽然疲惫已极,跌坐在地上,正直喘粗气。
才不是真的医生,他是一个导演。助理翻着白眼嘟哝着说。
他根本没听见,将瘦弱的助理拎进玻璃房,丢到医生旁边,说,医生,他用这样的诡计谋害你,说不定是想取代你的位置。
助理双手手指不停地在皮手铐上敲击着。导演导演,你告诉他,根本不存在谋害一说。
他和她面面相觑。齐说,导演?
医生抹了一把额上的汗,说,探长放了他吧。他原本并不是我的助理,只是一个网瘾患者。戒断网瘾,需要一个合适的角色。
……
她眼里的光焰小下去,小下去。
天色渐暗,室内四人坐在地上,沉沉地睡着了。
简以宁,女,编辑,作家。
责任编辑 黑 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