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书包

小高鬼

我把“春风花草香·西岭千秋雪”装入书包；我把“长江天地外·海上生明月”装入书包；我把“令公桃李满天下·欢声笑语满堂飞”装入书包；我还把“慈母手中线”的母爱，“一览众山小”的梦想都装进书包里——小小的书包，大大的宇宙。

——某小学教师 网络帖子 于100年前

1

幽暗的宇宙中，无数颗永不熄灭的星光躲在黑魆魆的太空中，静静地注视着一颗耀眼的流星，它拖着白色的气流向着晶莹剔透的蓝色地球飞行了八个多月，十个小时后，它将到达地球，迎接它的不是掌声，不是鲜花，不是万众瞩目，而是一个被伪装成普普通通的五口之家。

一天后，从“流星”里苏醒过来的男孩小小第一次认识了自己爷爷奶奶、姨夫姨妈和表妹朱媛媛。

“感觉怎么样？”

清晨，媛媛笑眯眯地用左手臂腕上的虚拟手机对表哥小小进行第一次采访，“他们说你是火星上诞生的第一位地球男孩！”

手机发出的冰蓝色透亮荧光让小小的双眸有点不适应，他下意识地拧头躲避，好奇的目光瞥见了机器人管家聪明强，他正在餐桌旁做一份水果沙拉。他的食指与大拇指上下掐着苹果，苹果就好像通了电的轮子，飞速转动的同时，果皮自动脱落下来，形成一条螺旋状的带子。

“比火星基地的机器人先进多了！”小小不由自主地走向聪明强，它的样子就像电影里的小号钢铁侠。

“我喜欢他做的剁椒鱼头和兰州拉面。”媛媛得意地说，“我猜，你们火星基地的机器人可没这本事吧？”

小小的注意力已经转移了，他像个猎狗似的在偌大的家里到处寻睃，三层楼的大房子里全都是物联网的智能家居设备，室温、灯光和家庭成员穿衣、用餐、日程安排在每一面墙壁上、桌子上都可随时随地阅读到；室内高大的新型景观树有五六棵，有的结满诱人的红苹果，有的挂着绽放笑脸的石榴，还有一棵树上既长着新鲜的雪梨，又挂满大红樱桃，好像结了一树的星光。每一棵果树都被机器人打理的生机盎然，幸福的媛媛可以在家里随时享用新鲜水果，让小小羡慕不已；更让小小惊讶的是，他们居然居住在八十层的高楼大厦里，长翅膀的汽车就停在窗户外的橡树下。

“没什么好奇的，你们火星移民——哦，从火星回来的第一代地球人才令我羡慕呢！”媛媛追上小小，聪明强追上媛媛。

“媛媛，吃水果时间到。”聪明强用他播音员似的迷人嗓音提醒媛媛。

“为什么羡慕我？”小小眺凝视着一望无垠的蓝天白云，苍穹下的高楼大厦和纵横交错的公路网只有在基地的纪录片里才能看到。

媛媛向聪明强侧过脸，聪明强将一块涂了奶油酱的香蕉递到媛媛嘴边。

“不要你喂，我自己来！”小小拒绝了聪明强。

“小小，您好，根据我对您的数据分析，您缺乏运动，适当的运动能够促进您的体内分泌生长激素，建议您参加篮球、足球和跳绳、慢跑等运动项目；您的脾胃吸收功能较差，有厌食倾向，要多吃富含维生素的水果蔬菜，和富含蛋白质的鸡蛋牛奶，特别推荐含有β-胡萝卜素的食物，它可以增强体质，还能抵抗病菌的侵扰。”聪明强自顾自地向小小说道，“我已经将这些数据发送给了媛媛，您可以参考，另外我会针对您的身体情况，为您单独制作营养餐！”

小小一边尝试着吃下味道怪怪的水果沙拉，一边听着聪明强背书似的扫描结果。

“好啦，聪明强，未经同意不得扫描，快去把我的书包拿来，我们要去上学了。”媛媛得意地看向左手腕上的手机屏幕，红色信号叮咚一声响起，聪明强发来的信息显示在立体的画面里。

“真搞不懂，他们为什么不给你也配一部。”媛媛向大门口走去。

“配一部什么？”小小像个从古代穿越到未来的孩子。

“哦，差点儿忘了说！”媛媛接过聪明强递给她的手套式电子书包，哂笑道，“我们俩不在一所学校，听爸爸说你的学费生活费是由航空航天局特别支付，他们将你送到了一所贵族学校，听上去很神秘，要两个月才能回来一次，而且价格不菲。这就是我羡慕你的原因。”

“义务教育不是早就普及到大学了吗？”小小怔住了。

“你的身份特殊啊，或许是对你的爸爸妈妈献身火星移民事业做出的补偿吧！”

“这个补偿倒是很特别！”小小看到媛媛站在大门口，聪明强正在为她系鞋带。

“那当然了，你可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寄托了人类建立第二地球的伟大梦想，说不定将来我们的子孙就会因为你的成就而迈向更加遥远的星空。”媛媛坏笑着走出家门，看到小小无动于衷，微微甩头，一对黑亮如珠的眸子好像在催促小小快点儿出门。

“别给我赋予这么大的重任，我可担待不起。”小小紧随两步，来到宽敞的楼层公共间，跟随媛媛上了长翅膀的汽车。

车子的驾驶员是聪明强，奇怪的是他并没坐在驾驶位上，而是在家里一边干活，一边驾驶汽车。

汽车首先飞行到楼宇下方，根据智能交通系统的安排，三秒后被允许降落到八层多功能高速路的第七层汽车专用道上的东向路。

媛媛一路上都在听音乐，身体随之摇摆，很陶醉的样子，好像故意引起小小的注意。小小连一个音符都没听明白，他只顾着欣赏美轮美奂的城市美景。当媛媛再次调大音量，越来越沉醉时，小小不得不主动搭腔询问。

“哦，这是音乐老师刚刚发到电子书包里的课堂作业，是伟大的宇宙学家史蒂芬孙·霍金·阿拉丁创作的一首幻想深空的交响曲《藏在星空里》，我通过互联网找到了十八种学习模式，用不了十分钟，就能记下钢琴版和风笛版，到了课堂上准保让自鸣得意的萌萌同学瞠目结舌。”媛媛的脸上流露出满满的骄傲。

小小望向儀表盘目标点的倒计时，还有二十分钟才能到达媛媛就读的实验小学。

“你在路上都把课堂所学搞定了，那么课堂上你干什么啊？老师干什么啊？”小小觉着路上的风景比深邃的交响乐更美。

“跟他们比啊！嗨，你不懂，时间要争分夺秒，比试要无时无刻！”媛媛诧异地看向小小，诡谲地笑道，“等你上了比我的学校还高级的贵族学校，你就会明白的。”

“你去过吗？”

媛媛摇摇头，一脸失落地捧起电子书包，寻找物理老师布置的预习作业。小小将额头顶着车窗，阴雨密布的天空正在追赶他们的车子，一颗颗晶莹如泪的雨点滴在玻璃上，渐渐漫涣在一起，遮蔽了小小的视线。

2

与媛媛分别后，无人车将小小送到“贵族学校”。

错落有致的冬青、桃李树与娇艳欲滴的牡丹花构成了学校的围墙，刚过腰间的原木色双扇木门上有着龟裂的木纹和朱漆雕刻的行书——未来学校。古朴的院落前有一堵青瓦白墙的照壁，上面用水墨画风画着松竹梅兰，柳体楷书镌写着“传道授业”，雕梁画栋的仿古式建筑大气恢宏，好像来到了一处电影制品厂的古建群。学校外的公路对面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松树林，不时有野鸟啾啾，蝉鸣蛙叫。蜿蜒的公路上少有汽车经过，就连空中也不见飞行汽车的踪影。

没有进门前的刷脸扫描仪，也没有摄像头监视器，没人愿意来这个荒凉的乡村小学。虚掩的校门轻轻一推就能敞开，要不是无人车再三确认地址无误，小小真以为他来错了地方。

走上曲径通幽的鹅卵石小径，所谓的贵族学校——未来学校——俨然就是一座巧夺天工、匠心独运的江南水乡园林。

“你就是小小同学吧，欢迎来到未来学校。”一位身穿橙灰色运动套头衫的中年男子，站在小桥流水旁向小小打招呼。

“宇航局的信我们已经收到了，看照片就是你了。”男子打开手中的牛皮纸信封，将两页纸看了一下，再次确认小小的身份。

“嗯，就是我朱小小，火星基地领导层经过集体表决，把我送回地球，让我接受最贴近人类的成长环境，接受最好的教育。”小小走近男子。

“他们是对的！”男子微微笑道，伸出手说，“我叫杜福，是你的副班主任，跟我来吧，先去看看我们的教室，明天就上课。”

小小怯怯地跟随男子走向一处庭院，里面有一座三层楼的单面教学楼，在绿树的掩映下显得格外普通，好像纪录片里八十年前的建筑。

“今天是五岳山水研学旅的最后一天，明天，学生们就返回校园，所以你听不见琅琅书声，看不到操场上追逐打闹的同学们。”杜老师看出了小小的疑惑，他边解释边把小小带到一楼的五年级一班教室门口。

小小抻长脑袋，看见一间很大的房间里居然整整齐齐地摆放了二十张米黄色的桌子，每张桌子下面有一个方凳子。

“这是会议室吗？”小小好奇地问道。

“进去看看。”

小小小心翼翼地走进去，看到前后两面乳白色的墙壁上都有两块黑色的长方形金属板子，板子下方的长条形凹槽里有红、白、蓝、绿、黄色的小棒棒，长短不一，看上去很有趣。

“这叫黑板！”杜老师拿起一根白色的小棒棒，在黑板上写下小小的名字，“这是粉笔。”

小小拿起红色粉笔，在杜老师的鼓励下在黑板上画出歪歪扭扭的“小”字。感觉这东西很神奇，比基地里的电子变色笔轻盈些，但要用力才能画出来笔划，不会像智能荧屏一样，刚写出一个笔划，就跳出十几个字让自己挑选。

“来吧，这是你的座位和书包！”杜老师走到第三排桌子后，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深蓝色的双肩背包，样子很像太空服后面的氧气包。

“开关在哪？”小小在防水帆布材质的书包上找摁钮。

“这是拉锁，用手拉开，瞧，就是这样！”杜老师为小小示范。

书包开启的刹那间，崭新的教科书、作业本、文具盒、算盘、画笔和跳绳等物品让小小吓了一跳，差点儿躲到杜老师的身后。

“别担心，他们既不需要充电，也不会自作主张讨好你，或者向你提供不需要思考就能获取的知识。”杜老师帮助小小把书包背在肩膀上，抚摸着小小的额头，含情脉脉地说道，“孩子，你很幸运。”

小小的眼珠子滴溜溜地打量着教室，没有投影机、没有机器人、没有3D打印机，也没有全息视频，更没有家里见到的先进的物联网办公设备。

“教育是一种人类经验，当我们需要阅读、书写、计算和批判性思考时，科技只会分散注意力。这所由全世界最著名的科学家力排众议，独立投资建立的未来学校小学部杜绝一切和网络世界有关的科技。按照爱因斯坦的说法，‘首先成为一个人，其次成为艺术家，最后才是钢琴家。你在这里要完成的首要任务就是学会做人，至于那些眼花缭乱的高科技，等到了该会的年龄，自然而然地就会掌握，要知道人类发明那些东西的普及标准是‘三岁小孩都会用。”杜老师向外走，小小着迷似地跟着他。

“你的宿舍在教学楼后的公寓里，202房住了四个男生，这个信封里有校规和宿舍钥匙，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了解她、爱护她、关心她，别等着高科技来伺候你哦！”杜老师递给小小一个牛皮纸信封，用目光示意小小自己去找宿舍。

小小背着书包越走越快，感觉小小的书包里装的东西可比媛媛的电子书包少了无穷倍，一切知识都要靠自己动手动脑来获取，这个过程无异于踏上了一次未知的探险之旅，令人兴奋，叫人向往。

当晚霞披着夕阳的余光浸染了未来学校的楼宇时，孤零零的小小只顾翻看书本里的印刷体文章，错过了晚餐时间，只好饿着肚子等待黎明。

3

当夜，学生们陆续返回校园，同宿舍的室友悄无声息地进入房间，谁也没有打扰小小的梦呓。

第二天，学生们赶在起床铃音之前洗漱，其间大家相互介绍，既不拘束，也无挤兑，他们带着小小一起到校园里做有氧运动，十分钟晨跑和四百次跳绳的项目让小小着实吃不消；之后是排队打饭就餐，小小听从聪明强的建议专挑水果和鸡蛋牛奶。早饭后，大家来到教室里晨读课文，虽然小小有点儿不适应大声朗诵，但对溢着纸墨香的课本好奇不已，这种书籍也要用手指翻页，却没有耀眼的蓝光，看上去很舒服；之后的語文、数学和音乐课更是生动有趣，大家不用通过互联网与老师默默交流，各种问题和深入浅出的思想火花在课堂上共同探讨，活跃的气氛令小小惊诧不已；尤其是音乐课，跟随老师的节拍，同学们齐声唱，谁也不和谁明争暗斗，大家处在同一个水平上，偶尔有谁唱跑调，反而令课堂氛围更加活跃……一天六节课之后，下午有艺术社团和体育竞技班可以选修，小小选择了绘画，这在火星基地上属于奢望。

小小对未来学校的一切都颇感兴趣，很快就融入到紧张有序、轻松活泼的校园生活中，转眼两个月过去了，无人车将他接回家里。

“感觉怎么样？”媛媛又是笑眯眯地用左手臂腕上的虚拟手机对小小进行采访，“贵族学校里的高科技一定很酷炫吧？”

小小不置可否地笑笑，不知从何说起，干脆把书包从房间里拿出来让媛媛看——

做了标注的纸质书本字迹清晰，用彩色笔批改的作业本上有老师写下的鼓励的话和笑脸，胡乱涂鸦的画本、磨的起毛球的尼龙跳绳、几块动物型的鹅卵石、一本收藏树叶的标本册，还有装了粉笔铅笔橡皮和墨水笔的文具盒，以及可以当玩具玩的算盘，外带夹着书签的《世界儿童文学名著选粹》和《科幻世界》杂志，还有去过长城、到过兵马俑、亲手制作陶艺的相册……小小的书包就像一个大大的宇宙，存放了许多令媛媛意想不到的故事。

“这些，这些都是怎么得到的。”媛媛好奇不已。

“都是我亲自体验过的，和网络虚拟世界里的体验完全不一样。”小小饶有兴致地为媛媛讲述道，“根本不是贵族学校，好像是历史书中提到过一种流传了几千年的教育方式……”

整个晚上，小小都在给媛媛讲述未来学校的各种见闻，听得媛媛心里癢痒的，恨不得第二天也去未来学校就读。

媛媛终究没能去未来学校就读，这种学校需要就读者的父母自愿申请并审核，而且学费高昂，一般的中产家庭也负担不起。

越来越不开心的媛媛让小小沮丧起来。他甚至愿意和媛媛换一换，可是无人车拒绝了他们的请求，媛媛的电子书包和腕臂手机已经将她未来半年的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她已深深地陷入到高科技的包围中，没有聪明强的照顾和互联网的帮助，媛媛寸步难行。

回到校园的小小和舍友们为了缓解媛媛的不开心，秘密制定了一份计划。

六一儿童节这一天，媛媛在实验小学收到了无人机快递员送来的纸质书信，门房的警卫机器人对此大为不解。更让机器人不开心的是，第二天雪片似的明信片、信封纷沓而来，实验小学的很多同学都收到了书信，寄件人落款都是“未来学校”。

六月三日，媛媛在实验学校秘密掀起了一场“小小的书包”行动，同学们纷纷响应，丢弃电子书包，摘掉护眼罩，关闭腕臂手机，切断互联网，要求回归教育本真，要求学校将高科技辅助仪器请出教室，要求老师们从家里返回学校，要求虚拟教师停止授课……这场行动无异于罢课，更像一颗丢进湖泊的石子，瞬间激起千层浪花，令各大教育设备供应商和互联网公司心虚不已。

是的，没错——此时的学校主导者是公司和财团，而不是教育家。他们通过几十年的努力终于用高科技和互联网代替了学校教育，游戏规则和考试制度在他们手里掌控着。小小所在的未来学校是他们最为恐慌的怪物。

现在，这个怪物在媛媛的学校像个不断漫涣在白色宣纸上的墨汁，肆无忌惮地扩展，漫无方向地渗透，好像一个人人都知道的真实谎言，终于被一位来自火星的地球男孩给戳破了。接下来就是各种舆论的较量，究竟要不要取消电子书包，争论不绝于耳……持续了十年。

4

“三十年前，我带着火星任务回到地球，掀起了‘书包行动，最终我们取得了胜利，那是因为我是出生在火星上的第一位移民后代，秘密关注我的各方势力很多很多，我具有一石激起千层浪的话语权——当时，我并不知道，媛媛是我执行此项任务的搭档，更不知道这项行动颠覆了人类寻找第二地球的愿景，一股返璞归真的浪潮席卷全球，人类越来越珍惜自己当下的生活环境，不再奢望逃离地球……”航空航天局首席发言人朱小小在世界教育论坛大会上展示了他第一次背起的地球书包。

镁光灯照射下的书包就像一颗耀眼的星光，承载了人类的过去和未来，不可断代。

“请问朱媛媛女士，你们在执行这项任务时，遇到的最大困难是什么？”

“所有父母都知道手机、电子屏幕对孩子的成长有害，但又找不到一个合适替代品来陪伴孩子的成长。‘书包行动是个特例，是当时孩子们一时兴起的一场运动式的游戏，家长们的支持程度是最大的困难！”

“因此本届世界教育论坛的另一个主题，就是探讨大学生本科生要不要执行‘书包行动，他们是距离为人父母最近的在校生！”小小走下发言席，他的故事赢得了经久不衰的掌声。

责任编辑：谢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