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华
它很虚弱,见到我后既没有惊慌失措,也没有孤注一掷做困兽斗。它晏然自若地趴在地上,目光平静地望着我,就像是望着一只稀松平常的小虫。
它的反应反倒令我有些惊奇,通常情况下,只有对生命已经毫无把握,并且不再抱任何希望的生活才会如此安静。“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鸣也哀。”此时,已经没有什么能够威胁到它们,它们也不会再伤害谁,静候大限的到来是它们唯一的愿望。
我抱紧枪支,壮着胆子往前走了几步,果然,一股伤口化脓的味道扑面而来,在它的身下我还看到了大片干涸的血渍。仅凭这些,也能判断它不久前受了重伤,此时已是朝不保夕。
确信它无法危及我的安全后,我收起枪支朝前又走了几步,仔细地打量起它。根据公司的规定,我要么将它押解回去,要么将它一枪击毙,不能让它再游荡于人类控制的地区之外。经验告诉我,我只有后一种选择,但也许是一种罪责感作祟,我还是例行公事般地再检查一下它的伤势。唉,想想要将造物主的杰作,这样的威风凛凛的巨兽亲手毁灭,怎能不萌生罪孽之感。
我绕到了它的腹部,嗡嗡不休的苍蝇和帆布马甲上的层层血渍帮我找到了它的伤之所在。根据马甲上的洞孔判断,它至少中了两枪,肠胃等消化器官都受到了严重伤害,它能够跌跌撞撞地逃到这里已经是个奇迹了。
帆布马甲上的编号已经因污损而看不大清楚,但末尾的那个“9”仍旧能分辨出来,这也进一步确认了它就是我所要寻找的目标。帆布马甲上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口袋,就像是特大号的摄影记者专用马甲。有些口袋里鼓鼓囊囊,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同我们一样,它们也有自己的所好。
它的伤情让我能肯定将它押解回去是件毫无可能的事情。我来到它的面前,有些感情复杂地望着它,并且亮明了自己的身份。
“我是恐龙猎人,你应该知道你们不能到这样的荒无人烟的地方来,这里是人类无法管控的区域。”
它没有吭声,下颌一直伏在地上,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漠然地望着我。我时常被它们的巨眼所震撼,明亮、深邃、幽蓝,宛若高山上的湖水和夏天的夜空。实际上我敢肯定,如果它们站在星空之下,眼中一定会倒映出点点星光来。
此刻,我在它的眼中看见了自己——蓬头垢面,胡子拉碴,夹克上破了好几个洞。这一路的搜寻和追捕真是件少有人能完成的苦差事。
我希望它能够回应我一下,哪怕是猛地怒吼一声吓破我的胆也成,但它只是不动声色地望着我,就仿佛我根本不存在。我知道它这样的家居型恐龙都是会开口说话的,那些神通广大的生物学家们修复了化石当中的早就失去活性并且变得残缺不全的恐龙基因,又运用上帝般的力量,在里面镶嵌了人类的基因片段。就这样,一个全新的物种诞生了,它们拥有6500万年前的先祖们的体型,同时还拥有相当于八九岁的孩子的智力。此外,它们的发声器官也得到了改造,严格地说它们应该被称之为恐龙人或者人属龙,但鉴于它们的外表并看不出他们的人属特征和智慧特征,人们还是倾向于把它们归属于恐龙,并且绞尽脑汁为它们建立了一个新的亚属——智龙。
其实,据知情人讲,将它们定性为恐龙而非人类或者智慧生物有着更深层次的不可言说的原因。这些通过天价基因工程制造出来的恐龙,注定要落身于财阀和权贵的庄园里,它们将成为庄园里天然的装饰品,衬托出庄园的庄严、雄阔和与众不同。想想看,绿草萋萋的高尔夫球场旁,几头体态威仪的恐龙在缓步行走,这样的场面该有多么震撼人心,它绝对会让初来乍到者目瞪口呆。此外,它们还将成为高官显爵的子女们的最好的宠物,费尽周折,不惜代价让恐龙拥有同人交谈的能力和如此高的智力,正是出于这一目的的考虑。
权贵和富翁们宁肯智龙只是一种智力稍高些的宠物,或者只是一种生物玩具,这样的话他们会省去很多麻烦。假如智龙被认定为拥有智力和情感,甚至拥有人的属性的话,动物保护组织和人道组织会为它们争取各种权益,公众也会对权贵是否具有基本的同情心和普适的道德产生怀疑。手腕通天的权贵们,最终推动科学界和立法机构将智龙判定为利用基因技术孕育出的特殊动物,它们最多只适用于《动物保护法》《禁止虐待动物法》等动物法令,并不受人类社会各项法案的庇护。
我面前的这条被通缉的雌龙,也许她气若游丝已经无力开口,也许她心如死灰,根本不想说话,但作为富豪威尔逊先生的委托者,作为魔法龙生物科技集团指派的恐龙猎人,我得继续完成自己的使命。按照规定的程序,我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是威尔逊先生花费重金购买的宠物恐龙,在进入他的庄园前,你一定在魔法龙集团学习了《智龙法案》,这是立法机构专为你们这样的恐龙而设的法令,根据《智龙法案》,购买你们的主人,必须为你们提供足够宽阔的栖息空间和足够数量的食物,保障你们能自由惬意地生活。与此同时,鉴于你们的特殊性,鉴于你们身形高大,可能对其他人或者其他生物造成损害,你们不能离开自己所在的庄园,更不能逃向人迹罕至的荒郊野外,否则的话,魔法龙公司的恐龙猎人可以酌情选择带回你们或者击毙你们。”
雌龙终于动了一下,它喷出一股沉沉的鼻息,看起来它还是被触动了,尽管它已经没有了求生的愿望,但当死神的宣判提前到来时,它仍旧感到了不安。
平心而論,向这头已经来日无多的恐龙开枪是件残忍而令人羞愧的事情,可这是我的职责,我就是靠追捕它们而生活的。我只念到高中毕业,在人才济济的城市中根本找不到什么像样的工作,总算小时候跟随当猎人的爷爷学习的追踪本领帮上了忙,让我谋得了这份不仅能养家糊口,还能在年底略有积蓄的差事。
我喜欢追踪,但并不愿像爷爷一样成为一名猎人。在内心深处,我并不愿朝那些无辜的动物开枪,我觉得它们个个都很好看,有些甚至比人还要漂亮。世事弄人,我没有想到自己成年以后居然为生活所迫成了一名恐龙猎人。如果单纯是追捕他们,将它们带回庄园倒也无妨,一想到在某些特殊情况下(比如现在)要将它们击毙,我总是会感到内疚神明。它们可比我小时候在森林里见到的那些动物神奇得多,在地球上有过的所有动物中,它们才是不折不扣的百兽之王。
其他恐龙猎人通常会干脆利落地将这种已经寸步难移的智龙一枪毙命,然后一走了之,但我宁肯问一下它们还有什么话要说,如果有的话,我愿做最后的聆听者;它们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我也会尽可能的帮它们实现。人类对那些临刑的死刑犯不就如此对待吗?我觉得这种最后的人道也应该是用在智龙身上,这么做起码能让它们了无遗憾地死去,也能让我心间的罪责感稍稍减轻一些。
当我这样询问雌龙时,它仍旧没有吭声,但它的两只大眼睛居然在一瞬间变得晶莹,就好像悲伤一下子从心底涌了出来。这让我吃了一惊,它并非心死如灰,它一定还有惦念之事和未了之愿,这是我的经验。
我竟一下不知所措,我该安慰它几句还是该放它一马转身离去?可是魔法龙公司不会轻易被蒙蔽,他们需要我们提供击毙它们时的现场视频,依靠它才能拿到报酬。另外,就算不遭枪击,这头伤势严重的智龙也将在痛苦中很快死去。
我干脆蹲下身来把长枪放在一旁,我发现枪柄压在了一颗金色的小花身上,于是又将枪挪到一边。这种小花我认识,它的名字叫作雏菊,从前跟爷爷在滩地里和山谷中跋涉时,经常能见到它们的身影。它们貌不起眼,却像星星一般闪亮。在爷爷停下来休憩的时候,我会趴在地上用双手托着下巴,看它们在阳光下熠熠闪耀,在微风中轻轻摇摆。在我小小的心中,它们就像是点缀世界的钻石,让一切都变得富有生机和希望。
这朵孤零零的雏菊被压弯了腰身,但枪支被挪开后,他又慢慢直立起来,对着阳光也对着我浅吟低唱,我竟然情不自禁地对这朵小花笑了一下。
“你也喜发(欢)……喜发(欢)雏菊吗?”
一个有些疲惫又有些吐字不清的声音吓了我一跳,我愣了几秒钟才意识到,它是身旁的雌龙发出的。
我站起身来,惊讶地发现它的眼睛更加晶亮了,泪水在其间微微荡漾。我知道许多动物都会流泪,但一个会开口说话的动物的泪眼更能够触动人心。我意识到它正在等待着我的回答,于是想了想说道:“它很美丽,雏菊是世界上最质朴却最充满光亮的花儿,看着它们就仿佛看着夏夜的星星。”
见鬼,在一头恐龙面前,我居然变成了一个多愁善感的诗人,童年的记忆对我的影响远比我想象得深远。
“我刚才担森(心),你费(会)踩到它呢。”智龙似乎被这朵茕茕无依的小花击中了心坎,它一反常态,又开口说道:“先森(生),你没有桑(伤)害到雏菊,你是个好人……你刚刚问我还有什么发(话)要说,我想说说我的小雏菊。”
我这样的一个恐龙刽子手居然被称为好人,这让我既汗颜又羞愧,不过我很想听听它口中的“小雏菊”。
他努力把头抬起来一些,望着我说道:“我似(是)五年前被卖到威尔孙(逊)庄园的,那时候我还是一只小恐龙,威尔孙(逊)先森(生),一共买了五只恐龙。”
智龍多少存在口齿不清和结结巴巴的问题,但能让它们同人交谈,这已经是不可思议的奇迹了,我们不能对那些生物工程师苛求太多。我点了点头,我参观过威尔逊先生的庄园,对他的财富之巨印象深刻,只有他这样的富埒王侯的人才能一口气买下五头智龙,魔法龙生物科技集团的一半收益都拜他所赐。
“后来我长大了,变成了成年的恐龙,我怀晕(孕)了,我即将成为麻麻(妈妈)。”
我再次点点头,威尔逊庄园有数千公顷之巨,如果让智龙们不受打扰地在其中生存繁衍的话,那里无异是个天堂。第一头智龙虽然产生于生物实验室,但如今它们拥有自然繁衍的能力,并形成了自己的种群,那些不可思议的智力和开口交谈的能力也具有了稳定的遗传特征。
雌龙继续说:“我丝(希)望拥有一个孩子,我丝(希)望拥有一只小恐龙,这是最快罗(乐)的事情,也是最生(幸)福的事情。”
是啊,无论是人还是动物,对它们当中的雌性来说,最幸福的事情莫过于此,此刻我甚至能在雌龙那凄楚、绝望的面庞上,看到一丝光亮。
我想香(象)着它的模样,猜则(测)它出生后是什么颜色,我还从威尔孙(逊)先森(生)的两个孩子那里学到了一艘(首)儿歌,它的名字叫作《恐龙之歌》,我唱,每天都联系(练习)唱这首歌,我要等孩子出生后给它清(听)。”
出乎我的意料的是,奄奄一息的雌龙居然真的轻唱了起来:
“小恐龙,小恐龙,动动你的身体。小恐龙,小恐龙,动动你的脑袋。小恐龙,小恐龙,动动你的胳膊。小恐龙,小恐龙,动动你的大腿。小恐龙,小恐龙,动动你的双脚。小恐龙,小恐龙,动动你的尾巴。小恐龙,小恐龙,请转一个圈儿。小恐龙,小恐龙,请快些坐下吧。”
这是一首简单却有趣的儿歌,就像雏菊一样,虽然简单渺小,却能带给人愉悦与幸福。我留意到唱这首儿歌的时候,雌龙居然没有念错一个字,仅凭这就能猜出来它多么喜爱腹中的孩子,它为此不知反复练习了多少遍。
我的记忆中已经没有母亲为我唱儿歌的情形了,因为在我很小的时候,她便弃家而去,她不愿再同因为职场失意而整日酗酒的父亲生活下去了。
“小恐龙一定很喜欢这首歌。”我情不自禁地说。
“不,不,不,它重(从)来没有听到过这首歌。”我没有想到雌龙这样说。
“怎么?它夭折了吗?”我的心头一紧。
“它根本没有被森(生)下来。”雌龙的声音沉甸甸的,能听得出来它很难过,“威尔孙(逊)先森(生)有很多个孩子,他的一个孩子病了,是白些(血)病,需要骨碎(髓),很多骨碎(髓),威尔孙(逊)先森(生)说我有很多骨碎(髓),要我提滚(供)骨髓,提滚(供)很多骨碎(髓)。”
“让你提供骨髓,可是你只是一头恐龙呀!为什么不让那孩子的兄弟姐妹提供,威尔逊起码有五六个已经成年的孩子,他们是血亲,更容易匹配成功。”我大吃一惊。
“我是定纸(制)的,我的身体里的人内(类)基因就来自于那个得白血病的孩子。”雌龙回答说。
我一瞬间明白了,威尔逊这样的VIP客户完全有条件选择往恐龙晶配胎中植入什么样的人类基因。可能是为了哄他的一个孩子开心,也可能是觉得只有威尔逊家族的成员才是最聪明的(多数上层社会的人都有这种固执的优越感),他让生物工程师们植入了那名孩童的基因,培育出了一头智龙,也就是我眼前的这头已经来日无多的雌龙。非常不幸的是,威尔逊的那位公子患上了棘手的血液病,这类血液病至今仍没有比移植造血干细胞更好的治疗办法。威尔逊想让雌龙成为造血干细胞的供体,而我清楚医疗专家们有这个本事,他们能够从雌龙的血液中分离出没有排斥反应、能救威尔逊的公子的造血干细胞来。尽管这个时代的骨髓捐献早就没有任何痛苦,也不会对供体的健康造成什么损害,但威尔逊还是担心其他孩子们的身体会受到影响,宁肯选择智龙担任供体。既然有一个安全可靠的供体,何必再让那些正值豆蔻年华的孩子们担惊受怕呢?
让一个正值孕期的雌龙充当造血干细胞的供体,我几乎猜出了那首《恐龙之歌》为何没有被小恐龙听到。受雇于生物技术公司,耳濡目染之下,我多少对这方面的知识了解一些。捐献如此数量的造血干细胞会对雌龙腹内的胎儿造成严重影响,它将因为供血不足而产生发育上的问题;另一方面,雌龙和处于孕期的人一样,各种激素水平都异于平时,这种高水平激素进入受体体内后,也会对其产生难以掌握的深远影响,如果威尔逊决心要让雌龙充当造血干细胞供体的话,恐怕她的选择只有一个。
果然,雌龙说道:“威尔孙(逊)先森(生)要将小恐龙从我的吐子(肚子)里取出来,他没有冬知(通知)我,也没有同我商娘(量),就让医森(医生)打针让我睡去……我醒来之后,小恐龙已经不在不在我的吐子(肚子)里了。”
雌龙陷入沉默之中,我也沉默了,我能猜的出它的痛苦,这种痛苦将像座山一样压在它的心间,终生都难以移去。是的,威尔逊是不会同它商量,更不会征求它的同意的。尽管它的体内也含有威尔逊的孩子的基因,但外形上的巨大差异让威尔逊绝对不会把它当作自己的子女看待的。威尔逊这样的高居社会顶层的人更容易产生一种优越感和倨傲感,在他的眼中,智龙一定只是一种价格较高的动物,只要能够买得起,就可以像普通的动物一样为之所用。
“那个孩童最后转危为安了?”我知道此时打破沉默是件残忍的事情,可为了了解接下来的事情,我必须这么做。
“是的,过了一个月后,医森(生)说我复恢(恢复)正常了,可以为小威尔孙(逊)提滚(提供)骨碎(髓)了,医森(生)每天都从我的身上抽血,他们要提取骨碎(髓)。后来小威尔孙(逊)又长出头花(发)了,又能够走路了,医森(生)不再从我身上抽血了。”
“那一切总算都过去了。”我安慰它说,可是我发现自己错了,对一个母亲来说那一切很难过去。
雌龙的眼睛水汪汪的,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我投向久远的过去,它的声音也愈发低沉、疲惫,“我很想念我的孩子,崔然(虽然)我从没有见过它……它一定是只又冲明(聪明)又可爱的小恐龙,就像小威尔孙(逊)看的动画片上的恐龙……我不知道它在哪里,我在庄园里到处找它,一边找一边为它唱《恐龙之歌》……它如果被生下来的话,一定会动动身体,动动脑袋,再动动胳膊,动动大腿,还会动动双脚,动动尾巴,最后转一个圈,坐在草地上的。”
鬼使神差地,我的眼睛竟然有些湿润,我原本是来取智龙的性命的,此刻却也为那未出世的小恐龙而难过。也许在骨子里,我仍旧是当年那个喜欢大自然,喜欢躺在树底下看云彩,趴在草地上看花朵的小男孩。
“后来我找到了它。”雌龙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它被抹(埋)在了庄园边沿的一片苏(树)林下,我苏悉(熟悉)同类的气味……我看不到它,我只看到了一小片雏菊,就生长在抹(埋)他的地方,它们都是金色的,它们一定是我的孩子的灵冯(魂)……”
雌龙的最后这句话令我全身猛地一震,我目瞪口呆地望着它,难以相信“灵魂”这个词居然出自于它的口中。“灵魂”是人类独有的概念,是动物们所无法理解的词汇,普通的动物即便知晓疼痛与恐惧,即便对死亡有一点懵懵懂懂的认识,也决计不会认为自己倒地而亡后还会以另一种形式存在。
此时此刻,我真希望威尔逊先生,希望魔法龙生物科技集团的人,还有那些偏狭而固执地认为智龙只是一种动物的人听到雌龙亲口说的这个词儿。
一个知晓“灵魂”这个词儿的人一定也理解它的含义,并且拥有与此相关的同人类如出一辙的情感和举动。
我的判断没错,雌龙气咽声丝地继续说:“我每天都到那里,每天都独志(自)来到那片雏菊前,为我的孩子唱《恐龙之歌》,也许它能够听见……有的时候风吹过来,那些雏菊轻轻摇况(晃),像是在动着森(身)体和脑袋,像是我的孩子在动着森(身)体和脑袋……于是我就将儿歌再唱一遍。”
我终于明白了雌龙为什么会开口说话,为什么会对我敞开心扉了,是我挪开枪并保护雏菊的举动触动了它,在它的心目中雏菊早已是它那未出世便夭折的孩子的灵魂与象征了。
我的心里变得沉甸甸的,雌龙知道思念与臆痛,甚至知道寄托与信念,我真的要对这位与人类母亲在精神上毫无二致的恐龙妈妈扣下扳机吗?我的后背隐隐有些异样,就仿佛无所不在的上帝正从空中盯着我看。
更令我惊叹的还在后面,雌龙接着说:“后来,我捡到了一本丝(诗)集,威尔孙(逊)先生请来了很多教丝(师),教小威尔孙(逊)们抬(弹)钢琴、骑马、打球还教他们读丝(诗)。有一首丝(诗)特别好清(听),它的名字就叫作《雏菊》,可是小威尔孙(逊)们不喜欢这首丝(诗),也不喜欢其他丝(诗),他们偷偷将丝(诗)集丢掉,我将丝(诗)集捡了回来。”
一头既知晓灵魂又能欣赏诗歌的恐龙,我们却将它当作普通的动物,剖开她的肚皮,取走她腹中的孩子,上帝啊,连我都有些汗颜。
“诗集就在大口袋里……以前我用嘴巴取放它,拂(翻)阅它,我们的四肢不宁(灵)活,脖子和嘴巴很宁(灵)活……你能帮我取出丝(诗)集吗?《雏菊》就在第91页。”雌龙望着说,此刻她那双如海水一般幽蓝的眼睛里充满了期盼。
我怎能拒绝?况且,我想了解那首小诗,仅凭名字也能知道雌龙为何会喜欢它。我走过去把手伸进帆布马甲的一个口袋中,可惜取出来的是几颗圆润的透明的石头。小的时候,我也喜欢收集好看的小石头,尤其是这种通体透明的,我曾经以为它们是天空的泪珠。我又伸向另一个口袋,里面是几朵干花和几颗松果。终于从第三个口袋里,我掏出来一本诗集,它只有巴掌大小,但很精致,是精装版的。我翻到91页,果然看到了那首题为《雏菊》的诗,作者是阿尔弗莱德·缪赛。情不自禁地,我轻声读了起来。
“我爱着,什么也不说,只看你在對面微笑;
我爱着,只要我心里知觉,不必知晓你心里对我的想法;
我珍惜我们的秘密,也珍惜淡淡的忧伤,那不曾化作痛苦的忧伤;
我宣誓,我爱着放弃你,不怀抱任何希望,但不是没有幸福;
只要能够怀念,就足够幸福,即使不再能够看到对面微笑的你。”
这是首充满忧伤的诗歌,似乎是为失去了的恋人而写,但假若将它献给那长眠在金色雏菊下的小恐龙,同样很合适。
雌龙静静地听我诵读,眼中的泪光就像是湖面上的涟漪。它将诗集如获至宝般的带在身上,我能够想象在过去的日子里,曾经有多少次它将小小的诗集摆在那片雏菊前,咿咿呀呀地为长眠于地下的小恐龙唱《恐龙之歌》,读这首雏菊。不错,她是爱着自己的孩子的,即便是放弃,也是它身不由己;它也一直怀念小恐龙,心里充满忧伤,却对着随风轻摆的雏菊微笑。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呢?小威尔逊的血液病得到了控制,雌龙不必再为他牺牲什么了。如果仅仅是昼夜思念夭折的小恐龙的话,雌龙也不至于冒死逃离威尔逊庄园,相反,它会一直厮守在小恐龙的埋身之地。威尔逊和魔法龙生物科技集团只告诉我说有一头雌性智龙违规从庄园逃走,却没告诉我更多的细节。权富们一向讳莫如深,也一向善于隐藏真相。这是一头会为死去的孩子唱儿歌、读诗歌的智龙,还会有谁比它更为温驯,更为和顺?一定还有什么更令她呕心抽肠的事情促使它拼死逃走。
我将诗集合起来,小心翼翼地措辞,“小威尔逊的病好后,你应该能像从前一样不受打扰地生活一段时间吧?”
“是的,那似(是)段开(快)乐的时光。”我没想到雌龙回答得如此迅速,它的双眼中又开始出现奇异的光,就好像那种在暗夜里突然划过的流星的光亮。
这一次我更加仔细地聆听。
“我又有了自己的孩子,森(幸)运的是威尔孙(逊)先生的孩子再没有得白些病(白血病),再需要我的骨碎(髓)……这一次孩子冲利(顺利)地生了下来,它是只又冲明(聪明)又可爱的小恐龙,就像小威尔孙(逊)看的动画片上的恐龙……它是路色(绿色)的,毛龙龙(毛茸茸)的……它一会儿动动身体和脑袋,一会动动胳膊和大腿,一会儿又动动双脚和尾巴,一括(刻)也停不下来。”
我松了一口气,智龙将小恐龙产下来之际一定也是如此。我能想象小家伙的可爱模样,它同《恐龙之歌》中的小恐龙一样,顽皮好动,惹人喜爱,可怜的雌龙终于能有所安慰,不必整日眠思梦想,忧伤满怀了。
“我带着它在草地上扇(散)步,在树林中流(游)荡,在湖边看日出日落,在弗(废)弃的芝(城)堡前感受午后的阳光……当然,我也会带它到那一小片金色的雏菊前,一同为它的未来得及到达世间的哥哥或者是姐姐唱《恐龙之歌》,读《雏菊》……它似(是)只冲(聪)明的小恐龙,它很快就学会了《恐龙之歌》,森(甚)至连那首丝(诗)也能结结巴巴地读下来。”
那一定是雌龙一生中最为幸福快乐的时光了,草地上的朵朵野花冲着他们羞赧而笑;斑驳的光影穿过层层枝叶,在它们身上跳跃不息;朝阳用第一缕金光将它们的眸子照亮;夕阳又用辉煌的布景烘托出它们的亲密剪影。但愿这样的美好时光能够长久一些,不过雌龙一定未能如愿以偿,我的愿望也只是黄粱美梦,否则的话,它怎会落至眼前这般境地。
我的心头涌起一团阴云,通常情况下,能让一个母亲不顾一切,甚至冒生命危险的只有他们的孩子。难道说这只幸而来到世间的小恐龙也遭受到什么劫难?
我紧紧盯着雌龙幽蓝的眼睛,我确信自己已经得到了答案,她那宛若星海的眼睛涌出大滴的泪水,就仿佛银河突然之间决堤。
“威尔孙(逊)先森(生)的孩子很多,他的另一个孩子惯(患)有先天性森(心)脏病,后来医森(生)说,药物治鸟(疗)已经无法烦(缓)解他的森(心)脏瓣挪(膜)病,需要移植一个森(新)的森(心)脏。”
孩子的心脏很小,雌龙的巨大心脏肯定不适合,想到这儿,我哆嗦了一下,我几乎是以颤抖的声音问:“难道他们……”
雌龙的泪水更加汹涌了,天知道究竟积累多少悲伤,才会形成这么多泪水,“他们要移植小恐龙的森(心)脏,把它的森(心)脏移植给威尔孙(逊)的孩子,他们说我的森(身)体里有曾经得白些病(白血病)的孩子的基因,小恐龙衣(遗)传了这些基因,而得过白些病(白血病)的孩子又同先天性森(心)脏病的男孩是亲兄弟,因而小恐龙的森(心)脏可以移植给男孩,不会产森(生)白吃(排斥)反应。”
见鬼,雌龙和它的孩子像是专为威尔逊家排忧解难才来到世间的,为了救威尔逊的患上血液病的公子,第一只小恐龙尚未发育成形,便被取出子宫终止了生命;为了救威尔逊的另一个孩子第二只小恐龙又要献出自己的心脏,走向不归,对于任何妈妈来说这都是件难以接受的事情。
我猜出了雌龙甘冒风险从威尔逊庄园逃走的原因,“你是为了……”
“是的,我无法再疼(承)受失去另一个孩子的桑(伤)痛。移植森(心)脏不像移植骨碎(髓),它不像提供骨碎(髓),提滚(供)了自己的森(心脏)后,小恐龙就会死掉……小恐龙又冲明(聪明)又可爱,它像小威尔逊看的动画片上的恐龙一样冲明(聪明)可爱,他会一边(运)动身体、脑袋和腿脚,一边唱《恐龙之歌》,还会读《雏菊》,我不能眼曾曾(睁睁)地看着它死去……没有了它,我也会死去的……”
换做谁都是如此,哪怕是那些未掺入人类基因的普通动物也有舐犊之情,也会千方百计地呵护后代。
“我对威尔孙(逊)先生派来的医森(生)说:“我不想让小恐龙捐献森(心)脏,它会死的。”可医森(生)说:“它不捐献森(心)脏的话,威尔孙(逊)先生的孩子就会死的。你的孩子只似(是)恐龙,而威尔孙(逊)先生的孩子似(是)人类,这是人类敞(掌)权的世界,自然要以人类的森(生)命为先,糖权(强权)即似(是)公理。”
强权即是公理,这是多么赤裸裸的宣告啊!在这种观念支配的世界里,根本无以指望威尔逊和他的医生们会突发善心,将心脏留给小恐龙。
“于是你就逃走了?”我低声问。
“似(是)的,这似(是)让小恐龙免于一死的唯一华(法)子。那天夜里,天上没有月娘(亮),我带着小恐龙偷偷来到庄园的边谢(界)……可我们还是被发现了,我的身起(體)太大……庄园的醒(警)卫发现了我,他朝我开枪……我被击中了,我喷(拼)命地跑,撞倒了庄园的围狼(栏),跑了出来……我喷(拼)命地跑,一直跑到人少的地方……”
凡是受过欺凌与伤害的动物都会本能地逃向人迹罕至的地方,威尔逊庄园距离此地甚远,我能想象腹部中弹的雌龙一路上有多么艰难竭蹶。
“这就似(是)我逃跑的原因,先森(生)。我不似(是)故意要逃走的,鱼(如)果我不逃走的话,小恐龙的森(心)脏就会被取出来,就像头一只小恐龙被从我的肚子里取出来一样。”最后,雌龙流着泪说。
我沉默了,我的心里百味杂陈。我奉命来诛杀这只逃跑的智龙,却不知晓它背后的凄楚故事。我抬头望了望天空,它已经开始变暗了,黄昏即将来临。不知道上帝是否也听见这些,或许他早就目睹了发生在雌龙身上的一切。无所不在的神啊,这些都是在日光之下发生的,这些都是在您的注视下发生的。他们已经令它的第一个孩子夭折,如今又要让它的第二个孩子献出心脏。它是为了保护自己孩子的性命才出逃的,但恼羞成怒的他们派出杀手穷追不舍。
万事万物不都来自于神的创造,都是他的独一无二的子民嗎?难道说一种生命真的高于另一种?仅仅是因为人类创造了智龙,便可以随心所欲地从它们身上剥夺攫取,甚至收回它们的性命吗?倘若如此的话,上帝也可以随时取回我们的性命,我们为何又要赞美并且礼拜他?我们这样做是因为我们相信能够创造生命的人是伟大而又仁慈的,唯有懂得怜悯与珍惜的人才配拥有创造的能力。试想一下,那些珍贵而精致的瓷器由一群任性而为的孩童来创造是什么后果?他们会随时将其摔碎在地,只有那些成熟而智慧的匠人才会小心翼翼地呵护它们,在轻轻抚娑的同时由衷赞叹它们的精妙绝伦。
我们虽然亲手创造了智龙,但我们不是沉稳内敛的艺术家,也不是心存仁慈的上帝,我们是那伙野蛮而随心所欲的孩子。
如果有可能的话,我想为这头惙怛伤悴的雌龙疗伤救治,可我不是医生,背包里只有一些用于缓解外伤的药膏。况且即便医术高明的医生此刻到来,它也已经错过了最佳的救治时机,雌龙的生命之火用不了多久就会熄灭的。
突然之间我想到了问题的关键,它是为自己的孩子才身负重伤逃出庄园的,可眼下那个绿色的毛茸茸的小家伙在何处呢?它是否在母亲的掩护下安然逃出威尔逊庄园了呢?假如它未能逃出被警卫抓到的话,接下来的命运可想而知。
我东张西望,雌龙看出了我的心思,它将目光聚焦在我身上,认认真真地问道:“先森(生),你是个好人,对吧?”
我的脸上一红,不知该如何回答。我是来奉命击毙它的,那把冷冰冰的长枪就在我身旁的草地上,想象我的所作所为,我能配得上“好人”这个称号吗?
见我没有吭声,它又问道:“你不费(会)桑(伤)害雏菊,所以你也不费(会)伤害小恐龙,对吧?”
我的眼睛亮了一下,心间也是如此。我站起身来,把长枪踢到一边儿,点点头说:“是的,我虽然是魔法龙生物科技集团派来的恐龙猎人,可是我不会滥伤无辜。”
“你也不费(会)把它带费(回)去,把它的森(心)脏送给小威尔孙(逊)吧?没有森(心)脏它会死的,它费(会)同它的哥哥或者姐姐一样被抹(埋)在土里变成雏菊的。”雌龙仍然不放心地问。
它仍旧满面泪痕,而我也能感觉到自己的眼前一片湿热,我肯定地对它说:“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很喜欢恐龙。跟随爷爷学习追踪本领时,每当看到那些陌生而硕大的脚印,我就会问爷爷它们是不是恐龙的脚印,在内心深处,我希望能遇到一只小恐龙,并且和它成为朋友。那个时候电视上正在播出动画片《恐龙丹佛》,里面的男主角杰里米和马里奥是人人艳羡的英雄少年,我渴望能同他们一样发现恐龙,并且四处冒险,同那些心存不轨的坏人进行斗争。”
生活真的能将一个人彻底改变,儿时的我希望保护恐龙,同恐龙成为形影不离的好朋友,长大之后,当恐龙真的来到我跟前时,我却变成了要杀害它们的人。如果十岁时的我能站到面前的话,他一定会鄙视现在的我。
雌龙并没有计较我的堕落,它显然相信了我说的话,把我当成了眼下这种情形中可以信赖的人。或许更深层次的原因是,它看出了我并非那种铁石心肠的人。动物们特别是那些凄苦无依的动物们都有一种本能,它们能从你的目光、言谈、声调的高低中判断出你是一个阴鸷无情的人,还是一个心慈手软的人,这也是它们在伤害与磨难中磨炼出来的本领。
雌龙发出一阵奇怪又低沉的声音,没多久从它的身后传来一阵轻巧的“吧嗒吧嗒”的脚步声,有什么东西从隐蔽又幽深的洞穴里出来。
当那个毛茸茸的小脑袋跃入我眼帘中时,我差点叫了一声,我以为是故事里的精灵,动画片中的丹佛来到了现实中。蓝宝石一般的眼睛,淡绿色的皮肤和短毛,有些胆怯却可爱无比的神态,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幼年的智龙,真难以想象它们竟然如此招人喜爱,哪怕是那些憨态可掬的熊猫宝宝和虎崽也远不及它乖巧动人。
小恐龙怯生生地望着我,不敢再朝前走,很显然警卫们追击它们并且打伤它的母亲的情形令它记忆深刻。
“不用盖(害)怕,他不会桑(伤)害我们。”雌龙鼓励它说。
小恐龙又朝前走了几步,但还是尽量离我远一些。这下我将它看得更清楚,我情不自禁地长吁一口气,庆幸它跟随母亲从威尔逊庄园逃了出来。或许在威尔逊先生眼里,它只不过是一个合适的心脏供体,但望着这现实世界中几乎不可能有的生灵,我愈发真切地觉得摘除它的心脏让它化为尘土,简直是一桩大罪过。我又悲哀地想到它的哥哥(或是姐姐)如果没有被从雌龙的腹中取出来的话,一定也同眼前的小恐龙一般伶俐可爱。
小恐龙继续紧张兮兮地打量着我,它的防范意识很强,一定是已经无力再保护它的雌龙反复叮嘱它要好好保护自己的。它的视力很敏锐,尽管天色已经变暗,它还是发现了我刚才踢到一旁的长枪,它的神情瞬间大变,就像是一个受了惊吓的孩子。
我刚想向小恐龙解释些什么,令我万万没有料到的事情发生了,它居然迈开大步来到雌龙的面前,同我咫尺相对,它嫩声嫩气但一脸认真地说:“鱼(如)果我把我的森(心)脏给威尔逊先生的孩子,你可以不杀我的麻麻(妈妈)吗?”
我愣了一下,几乎没有反应过来,但紧接着我眼中的泪水一涌而出,就像大河突然间决堤。我的心被什么东西重重地击中了,它是这尘世之间最为珍贵也最为伟大的情感——母子之间的深挚之爱。
雌龙一定也被小恐龙的话儿深深感动,隔着小恐龙小巧的身体,我影影绰绰地看到了它汹涌而下的泪珠。
我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感情,蹲下身来,像圣诞节那天对自己的孩子说话一般郑重其事地说道:“我不会杀你的妈妈的,也不会取你的心脏的。谢谢你,小丹佛,我知道这并不是你的名字,但我想这样称呼你,你让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仿佛又变回了真正的自己。是的,真正的我一定不是一名恐龙杀手,也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猎人。真正的我不会将雏菊摘走让它枯萎而死,也不会将一头天真可爱的小恐龙押解回去让人摘去它的心脏。我为今天的自己而感到羞耻,我为自己向生活俯首称臣而感到羞耻。小丹佛,我向你保证从明天开始我再也不会替魔法龙公司抓恐龙,更不会朝它们开枪。”
小恐龙显得惊讶而不知所措,它一定没想到带着长枪的人居然会流泪,还会如此信誓旦旦地保证。
我接着对它说:“我离开之后,也许还会有其他人来到这里的,他们是真正的杀手,不会像我一样对你网开一面,因此你得转移到别的地方去。你不能一直躲在山洞里,山洞只有一个进出口,你根本无路可逃。你要沿着日落的方向一直走,在两百英里之外就有一大片密密层层的丛林,那里没有你的天敌,你可以在里面找到足够多的坚果、嫩叶和果子,绝对不会挨饿。最重要的是藏身于其中你很难被发现,即使他们知道你的下落,到丛林里进行搜寻也多半是大海捞针。”
“不,不,我要和麻麻(妈妈)……”,小恐龙有些焦急。
我狠心打断了它的话,认认真真地盯着它说:“小丹佛,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很残酷,但你得学着接受它。接下来的几天里,如果你的妈妈不能再同你说话,不能再保护着你赶路的话,你要下决心离开这里,你要离开妈妈尽快到大丛林里去。”
“不,不,不,我不会离开麻麻(妈妈)……”
我再次打断了它:“听着,小丹佛,你的妈妈的最大愿望就是你能够平安健康地活下去,最后长成为一头威风凛凛的大恐龙。如果你因为不肯离开这里而被人抓去取走心脏的话,你的妈妈会分外痛心的。”
“似(是)的,我的孩子,只要你平安无似(事),我就不盖(害)怕什么了,也不会有离(遗)憾了。”这个时候,雌龙开口说道。小恐龙依偎过去,用它的毛茸茸的脑袋轻轻厮磨着雌龙的面庞,这些天里它一定就这样苦苦期盼着妈妈能够站起来。
我将背囊里的食物都取出来放在小恐龙跟前,这些天它寸步不离地守在雌龙身旁,一定早就饥肠辘辘了。这些食物可以帮助它获取足够的体力,到达两百英里外的丛林中。这是眼下我唯一能帮助它们的事情了。
最后我流着泪对雌龙说:“我很抱歉,这一切全都是我们造成的,本来你可以一直陪伴它的,你可以看着它渐渐长大的。回去后我会尽量帮你们再拖延一些时间的,但你一定要让小恐龙在魔法龙公司的其他恐龙猎人到来之前赶到大丛林里,在那里它才会获得安全。”
“谢谢你,先森(生),你似(是)一个好人。”雌龙动情地说。
此时我们的头顶上已是星光点点,我惊讶地看到它的幽蓝的眼睛中真的映出了点点星光。
我是流着泪水离开的,我知道雌龙和小恐龙正在泪眼婆娑地望着我的背影,可是我不敢回头,我只是蹲下身捡起那把长枪,然后强迫自己头也不回地走,路过一条水流湍急的河时我狠狠地将它丢到了里面。我不知道自己在茫茫的夜色里淌了多少眼泪,好多年我都没有如此难过过。我曾经以为自己为了生计,为了金钱可以成为一个铁石心肠的人,但这个星光璀璨的夜晚,那苦苦伪装而成的一切全都土崩瓦解了。
回到威尔逊庄园后,我向威尔逊和魔法龙生物科技集团的头儿克莱格说我费尽周折也没有找到出逃的雌智龙和小恐龙,并且将自己的所到之处说成是另一个地方。
威尔逊和克莱格满腹狐疑地望着我,显然对我的话深表怀疑,要知道我是魔法龙生物科技集团里追踪本领最强的恐龙猎人,而那又是头部中弹负伤的智龙,天明之后,警卫们在威尔逊庄园的边缘发现了大量的血渍,这说明雌龙伤势不轻。
讲完编造的情况后,我向克莱格提交了辞呈,我想回到故乡去,尽管没有了收入后我的生活会变得很困顿,但那里有我人生中最初所向往的一切,有我儿时的天真梦想,它们才是真正属于我的,才是我真正想要的。我会像从前一样看日出日落,辨识天上的星座,向每一朵雏菊、每一朵野花問好。我还要在风里张开双臂,在雨后欣赏彩虹,最重要的是我还会拯救落水的昆虫,帮助流浪的猫狗,再不做那些夺人性命、残害生灵的事情。
克莱格没有批准我的辞呈,不仅如此,他还让其他恐龙猎人和威尔逊庄园里的两名警卫限制我离开庄园,这一定是威尔逊先生授意的。
我被软禁在威尔逊庄园中,而威尔逊先生和克莱格派出了两队人马继续搜寻雌智龙和它的孩子,一队去往我瞎编乱指的地方,另一队赶赴我之前所去的方向,他们要用事实给我好看。
一个月之后,两队人马都回来了,前一队自然一无所获,但后一队发现了雌智龙的骸骨,还发现了我的背包。
我无法从魔法龙生物科技集团一走了之了,铁证如山,威尔逊先生要以渎职罪和蓄意流失庄园资产的罪名向联邦法院起诉我。我能理解他的心情,没有小恐龙提供心脏,他的孩子就可能因为病情恶化而夭折,但是我真的没法对那只精灵一般的小恐龙下手。
“它们只是动物!只是我花钱用基因工程制造出来的动物!我想制造多少就多少!它们根本无法与我的孩子相提并论,它们只是低贱的生物,你不该滥用你的同情心!”满面铁青的威尔逊先生冲我吼道。
我并非毫不同情他的患心脏病的孩子,我也知道放走了小恐龙就等于将小威尔逊置于危险的境地中,无论威尔逊先生多么富有,他也来不及制造出一个一周岁大小的恐龙了。我只能在两个幼小的生命中选择一个,无论选择哪一个,另外一个都会丢掉性命。老天啊,这样的选择恐怕连上帝也无法做出,除非他旗帜鲜明地宣布只有人类是高贵的,其他生命都是低贱的,是随时可以被利用剥夺和毁灭的。可是这样的上帝还是仁慈公正的吗?还是值得尊敬和赞美的吗?也许有些事情对上帝而言也是两难的,就比如说,他能造出一个连他自己都举不起来的石头吗?
在法庭上法官询问我:“你不知道你蓄意放走小恐龙会让一个孩子因为无法得到心脏供体而死去吗?”
“我只知道如果我将小恐龙抓回来的话,它即刻就会因为心脏被人摘走而死去。”我如实回答。
“它只是一只动物,让动物服务于人类,甚至为人类而牺牲并不违背律法,它在伦理上也是被多数人所接受的。想想我们每天吃的牛排和汉堡吧,还有我们脚上穿的皮鞋,衣兜里装的真皮钱包。毕竟人是至高无上的生命。”法官板着严肃的面孔,用惯有的严肃的语气说。
“人是至高无上的生命。”在这种强权即公理的逻辑下,我还能说些什么?又还能分辨些什么?我清楚这场牢狱之灾是无可避免的,这是威尔逊先生给予我的惩罚和报复。
我被判处了一年徒刑,说实话,监狱里的日子并不好过,被关在这里的大都是些头脑蒙昧、蛮横粗野、对生活早就没有任何希冀与热爱的人。他们很吵闹,片刻也不想安宁,仿佛仅凭吼叫和辱骂就能够解决生活中的所有问题。同他们截然相反的是,我喜欢一声不吭地坐在硬板床上,回忆自己的过往,反思自己的人生。对于自己因为放走小恐龙而锒铛入狱这件事,我丝毫也没有感到懊悔,这段时间里我愈发认清了自己,并为自己曾经追踪抓捕那些可怜的恐龙而羞愧。
放风的时候,我会打量雨水过后从地缝中顽强生长出来的小草,如果是晚上的话,就抬头仰望那些美不胜收的星星,它们让我感到渺小,也感到宽慰,更让我坚信凡是能被星光沐浴到,能被阳光照射到的每一个生命都是神圣而至高无上的。
有的时候,我也会想起小恐龙,雌龙已经死了,威尔逊派出的搜寻队并没有发现它,这意味着它听从了我和它妈妈的话,及时逃到了丛林中。不知道它现在过得怎么样,也许它会感到孤独,但至少它的心脏不会被人强行摘走。它可以用心感悟这世间的一草一木,闻松针的清香,听鸟儿的啁啾,看银河的臂膀,它的湖水一般的大眼睛一定也能够映出点点星光。
一年之后,我终于出狱了,走出监狱大门的那一刻,我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我终于自由了,终于不再受魔法龙生物科技集团和威尔逊的羁绊与束缚了,我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了。
在返回故乡之前,我得完成一件牵肠挂肚的事情,那就是去大丛林里找寻小恐龙,看看它过得究竟如何。
前往丛林仍得经过那片荒凉的山区,凭着记忆我特地找到了雌龙当年的病卧之地,我以为会看到它的骸骨,但遗憾的是山洞前空空荡荡,一物未存,或许大风和野兽早就将它的骨架从世间抹去了。不过在当年雌龙躺过的地方,我还是发现了一朵金色的雏菊,它像星星一样照耀着这片荒芜之地。我蹲下身来仔细端详着这朵金灿灿的小花,又想起了雌龙湛蓝深邃的眼睛。
前往丛林需要二百英里,行至一半时,我不得不挑选一个合适的地方露宿一宿。我发现了一棵倒地多年的大树,它正好可以遮挡夜间的冷风,于是就把防潮垫铺在那里躺了下来。夕阳渐渐西沉,光线变得既金灿灿又沉甸甸,仿佛熔进了货真价实的金子。我等待着天色全黑,夜幕深垂,好好欣赏那些一颗接一颗亮起来的星星。无人区没有光污染和大气污染,因而拥有全世界最为璀璨的夜空。
我万万没有料到的是,两只偶尔经过的鹿在横卧的大树上咔嗒咔嗒踢了几下,在树里筑巢的野蜂们受到了惊吓,像股龙卷风一般倾巢而出,片刻就将我包围。我连扑带打,拼命逃跑,但还是被蜇得面目全非。我的头上、脸上、手上和身上火辣辣得疼,就像有很多人用小刀戳我,用火把烤我。我的眼睛渐渐睁不开,头脑也渐渐变得昏昏沉沉,我知道这是野蜂们的毒液开始发作。跌跌撞撞地又跑出一段距离,将愤怒的野蜂们彻底甩在身后时,我终于重重地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不知什么时候,我感觉凉丝丝的雨滴落在了面庞上,它们像能够起死回生的甘露一样,驱走了烧灼、疼痛与昏谵,让我好受了很多。渐渐地,意识开始从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中重新亮起,再度回来。终于醒来之后,只能勉强睁开个小缝的眼睛前一片金亮,我知道自己度过了一个漫长又艰难的夜晚,黎明已经到来了。
不远处传来一阵吧嗒吧嗒的脚步声,听动静像是一头个头不算小的野兽。我吃了一惊,本能地要翻起身逃命,然而我还未挣扎着坐起,它便像风一般的到了跟前。一個毛茸茸的绿色的脑袋探了过来,那双幽蓝的眼睛我曾经见过,它的嘴巴里还衔着一根湿漉漉的枝条,清凉的水珠又滴落在了我的面庞上。它真是聪明,用这种办法从附近取来凉水帮我快点清醒过来。只是我的脸已经被野蜂蛰得肿胀变形,它是如何识出我的呢?我突然又想起来它的妈妈凭嗅觉在威尔逊庄园里找到一片雏菊下的孩子的事情,对了,它完全能够靠嗅觉来识人,还有我随身带的背包也同当初留给它的那个装满食物的背包一模一样,我是个恋旧的人,总是钟情于同一个品牌的东西。
见到我醒来后,它将嘴里的枝条丢到一边,稚生稚气地开始读起诗来,那是它的母亲曾经最喜爱,也是我所喜爱的诗《雏菊》:
“我爱着,森(什)么也不缩(说),只看你在对面微少(笑);
我爱着,只要我心里兹(知觉)……”
责任编辑:赵思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