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海云
又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空气中氤氲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和清新的花草香味。高原上蓝天辽阔深邃,云朵洁白无瑕,远山的积雪渐渐融化,雪水小溪一样缓缓流淌,在最接近河床的陡坡,形成一个加速俯冲的激流,水头义无反顾地扑下来,迅速汇入宽阔的柯曲河,在平缓的水面激起层层波浪,看起来很有些磅礴的气势。
柯曲河两岸的滩涂上布满了细碎的沙石,湿润的沙石缝隙里,散布着一撮一撮碧绿纤柔的芦草,长的已经有一扎多高了。芦草的颜色和香味,如牛缰绳一般,牵着路过河滩的一群黑牦牛的鼻子,诱使它们纷纷偏离大路,迫不及待地冲过去啃食这开春的第一口美味。
桑吉策马在黑牦牛群旁跑来跑去,大声吆喝着,要把下到河滩上的牛只轰赶回大路上,甚至甩动长鞭,抽了带头冲到河滩上的牦牛幾鞭子。可这些倔强的家伙,整个冬天都只能吃到没滋没味的干草,早就馋疯了,现在终于看见了久违的青草,哪能轻易错过!所以根本不听指挥,只管低着头一股劲儿往青草处奔,看到皮鞭抽过来,只象征性地把眼睛闭一闭,身上其他地方是不怕的,反正皮厚,皮鞭抽上去,也不过如自己的尾巴拍蚊蝇一样,无关痛痒。直到它把早就瞅见的那一撮鲜嫩多汁的草叶卷入舌底,满足地吞咽下去,才抬起头来,用宽厚的舌头回味地舔一舔嘴巴上沾着的青草汁儿,慢悠悠地甩着尾巴回归大路。再走几步,又看见一两撮,馋嘴的毛病就又犯了。
桑吉气得又要拿鞭子抽,被哥哥多吉制止了,多吉说:“别那么暴躁,反正把它们赶进山里去,也是为了让它们吃草,在半路多吃几口又有什么要紧。时间还早,赶天黑赶到目的地就行啦!”
“噢!”桑吉应了一声,听话地把皮鞭盘起来别在腰间,慢悠悠地骑马跟在牛群身后,不再催赶它们。
牦牛群继续往前走,走到柯曲河最窄的地方,也就是进入山沟的入口处,多吉不再说话,也不再唱“花儿”了,而是抿紧嘴巴朝河面凝重地望了几眼,然后打马快速地带领牛群转进山口,似乎怕惊醒潜伏的猛兽一样。
一到此地,牛群们也都忽然规矩起来,不再哞哞叫唤,也不再贪嘴去吃河滩上的青草,一个个神情紧张、步伐紧凑,收敛了声息,夹紧了尾巴,互相挨得紧紧地,快速通过了这个路段。尽管此处河滩上的青草最为密集、也最为茂盛。
桑吉默默地跟在牛群后面,心里也不由得“咯噔”了一下。他看着牛群的屏息敛气,就知道牛们如他一样,也对这个地方,对这个地方发生的那次劫难,刻骨铭心!
事情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桑吉一想起来,仍觉心悸。
那是几个月前,天气预报报道有暴雪将至,散牧在山中的牦牛群必须在大雪封山之前迁场,赶回到棚圈里来。否则,严酷的寒冻将使牛群的损失无法估量。阿爸一个人要把那两百多头牦牛都迁移出来,实在是首尾难顾,因此多吉和桑吉特意从学校请假回来帮忙。
多吉骑着马在前面引路,阿爸在后面驱赶,桑吉跑马在牛群侧面来回巡视,把因贪玩和贪吃旁逸出群落的牦牛归拢进大部队。
天气寒冷,他们尽量加快行进速度。到晌午的时候,二百多头的庞大牛群已经浩浩荡荡快要出山了。只要通过山脚下的柯曲河,离家就不太远了,道路宽阔又通畅,成年的牛都认识路,应该个把时辰就可以到达。
天色渐晚,头顶的乌云积得很厚,风已经刮起来了,一直在下的稀稀拉拉的小雪也越下越大,气温越来越低,帽檐儿和眼睫毛上都凝结了冰霜,暴雪的前奏已经开始了。人和牛都归家心切,不再有开小差和掉队的。桑吉放心地和多吉并马跑在了最前面。
柯曲河已近在眼前。
风雪中的柯曲河早已没有了夏秋之际的浪花朵朵,整个河面被盐白的冰层封冻起来,干净平整,犹如平坦的大路。冰面上积了一层雪花,差不多有一指厚,使得柯曲河看起来更加安静祥和,似乎在冬眠一般。侧耳细听,冰层下的河水仍在哗哗流淌。但是不用担心,冰层已经非常厚实、足够坚固了,可以放心地从河面上抄捷径通过,不用绕老远的路去走石桥。往年牦牛群的迁场和冬天进山打干草,他们都是这样走的。
而且,桑吉和多吉早上进山的时候,就是从这儿过来的,已经验证了没有问题。他们先还不放心地下马试探了下,结果在冰层上用力地蹦跳都没有丝毫影响,才骑马跑过了柯曲河。怕马蹄打滑,他们还事先兜来河岸的沙土,撒在冰面上。现在,沙土虽然被积雪覆盖了,但是大体的位置依旧可辨,所以,桑吉和多吉就毫不犹豫地从河滩上打马下了冰河。
身后的牦牛群已经渐渐汇聚在河滩上,领头的几头大公牛跟在主人身后,也小心翼翼地下了岸,试探着在冰河上走了几步,蹄下并不很滑,稳稳当当地,于是大胆地慢跑了起来。
身后的牛群见状,也放心地涌下了河岸。
刚从山沟里磕磕绊绊走出来的牦牛们,下到冰河上,立即觉出了脚下道路的平坦,可以不受羁绊地奔跑。再加上风雪肆虐,天气太冷,柯曲河对岸,又有越来越熟悉的家的召唤,牦牛们在领头公牛的率领下,都忍不住迈开四蹄奔跑起来。
“吧嗒、吧嗒”,先还是大鼓槌一般的牛蹄声轻快地敲击着冰面,待二百多头牛大部分下到河面上,奔腾飞跑的时候,黑压压的牦牛群就如一支全副武装、势不可挡的军队,墙头似地推进过来;又如一大群越出水面的蓝鲸,在白色的海洋里破浪前行。无数只牛蹄溅起了如烟如雾的雪花和冰沫,踩出了惊天动地的雷声,“轰隆、轰隆、轰隆”,整个柯曲河都似乎开始震颤起来。
多吉和桑吉兄弟俩的马快,已经率先跑上了对岸的河滩,回过头来等待整个牛群通过。最前面领头的几头大公牛已经跑上岸了,对岸的牛尾才刚下河,庞大的牛群队伍像一座黑铁大桥,贯穿了整个雪白的柯曲河面,轰隆隆的牛蹄在风雪中飞奔腾跃,无限壮观!桑吉被眼前牦牛群排山倒海的强大气势震撼了,满心惊叹着,真想高唱几声,为自家这支牦牛大军喝彩!
就在桑吉刚想要“欧欧”地吼起来时,突然发现,跑在队伍最中间的几头牛似乎脚下打滑摔倒了,然后后面的几头冲上来,来不及避让,磕绊在倒地的那几头身上,也摔倒下去。
桑吉扭头问哥哥,他们要不要下去制止一下后面的牛群进度,以免造成踩踏。却看到多吉睁大眼睛紧张地盯着河心,突然大叫一声:“不好!冰塌了!”然后他焦急地挥着皮鞭向对岸不停地呼喊:“阿爸,别下河,别下河!阿爸,河塌啦!”
桑吉方才惊觉,恍然明白刚才看到的,并非只是牦牛滑倒,而是踩破了冰层。他着急得想要下河去把牛群快点轰赶上岸,却被多吉一把拽住:“你找死啊!不能去!”
“可那么多牛,就看着它们……”桑吉急得快哭了。
随着多吉的话音刚落,轰然一声,河中心的冰面上传来巨响,随后连续不断的碎裂声“咯嘭咯嘭”响起,河中心冰层的裂痕如闪电的纹路一样瞬间扩大开来。墙头一般推进的牛群阵营,像是被忽然拦腰斩断的巨蟒,从中间塌陷了下去,巨蟒的两端顿时分崩离析。
数十头牦牛像是遭遇了绊马索或者被砍断了前蹄一样,一个个栽着跟头翻滚进冰冷的河水中,迸溅起巨大的浪花,飞溅的浪花将尚在冰面上的很多牦牛淋了个尽湿。长途跋涉、跑出一身汗来的牦牛,在目睹同伴落水的惊恐中,又被冰冷刺骨的河水一激,更加疯狂而慌乱地奔逃,纷乱的牛蹄愈是用力,愈发加剧了冰层的碎裂速度。漫漶上来的河水,让裂口旁的冰面湿滑得站不住脚,惊慌中左奔右突、横冲直撞的牦牛纷纷摔倒,硕大的身躯沉重地砸向已有裂痕的冰层,“咯嘣——喀嚓——轰隆隆……”几声惊心动魄的巨响之后,柯曲河封冻已久的河面终于大面积崩塌了,整个牛群被倾覆性地翻倒进哗哗流淌的河水中,混杂着巨大的冰块,一起被河水拥趸着,向下游的冰面断层奔流冲撞而去。
冰块的碎裂和撞击声震耳欲聋。满河的牛,惊惧地哞哞惨叫,每叫一声,口中就被凛冽的河水灌满。有的四蹄翻滚,在河水的漩涡里不停挣扎;有的高昂着头用力突围,试图踩着碎冰和同伴的身体奔突到岸上;大多数牦牛在惊慌失措中身不由己地互相顶撞、踩踏……
风雪交加中,一百多头牦牛在柯曲河中沉浮着、翻滚着,已经有越来越多的牛失去了挣扎的能力,被淹死的、被坚冰撞昏的、被踩踏进水底又浮上来的,被锋利的冰碴撞折了腿、割破了肚肠的……一河的惨烈,一河的不忍目睹。
跟在牛群末尾的阿爸几乎和多吉同时发觉了冰层断裂的灾难,在策马下河之前,紧急勒紧了坐骑的嚼口,刹住了马蹄,才免于遭殃。但是已经阻止不了整个牛群飞蛾扑火般奔赴劫难,然后在冰浪翻滚的河水中扑腾惨叫、垂死挣扎。自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痛心疾首,却毫无办法施救。
只是一瞬间啊!先还一派祥和的柯曲河,霎时变成了阴森可怖的人间地狱。
多吉和桑吉的马受到了惊吓,“噗噗”地喷着白沫,要撒开蹄子奔逃,好不容易才将它们安抚下来。跑在最前面已经上了岸的、和从近岸的水中陆续爬上来的牦牛,逐渐聚拢在兄弟俩的身边,大约有几十头吧,一个个朝河中战栗地张望着,再不敢轻易挪动一步。对岸也有二三十头刚下河岸又被吓得折身返回的牦牛,调头要往山口跑,被阿爸拦截下来,惊慌失措地站在岸边发抖。
天色暗下来,气温迅速下降,河里的响动渐渐小了,牛也没有了声息,一个个肚皮朝上随波逐流,慢慢被寒冷封锁成一块块巨大的黑冰,与柯曲河的流水一起凝结为一体。天地间只剩下风在嘶吼,肆虐的大雪在纷飞。
桑吉吓傻了一般喃喃哭道:“哥,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啊?”
多吉恍然惊醒一般看了看身边聚集的牦牛。它们浑身湿漉漉地站在河岸上,一个个睁大着黑黝黝的牛眼,惊悚地望着河里淹死的同伴的惨相,几乎被吓蒙了。在滴水成冰、呵气成霜的季节,在零下二十五摄氏度的低温天气里,牦牛身上又稠又密、长度过尺的牛毛,因为淋了水不曾沥干,被寒冷迅速冻结成了厚厚的冰壳,使得牦牛们一个个像是冰雕石刻的一样。有两只小牛犊的蹄子被身上流淌下来的水冻得粘连到地面上,抬脚艰难,奋力一挣扎,就重重地摔了一跤。
多吉最后看了眼葬身冰河的那一百多头牦牛,已经没有任何生还的可能了。他长长地呼了一口气,转过身来,突然在身边的公牦牛屁股上狠狠地抽了一皮鞭,喝道:“走!赶牛回家!”
“那河里的牛怎么办?”桑吉不忍心丢下它们。
“河里的已经死了,先管活的!”多吉果决地说。
“阿爸那边呢?”桑吉看看风雪迷茫的对岸,无限担忧地问。
“冰上再不能走了,那些牛要绕远路从石桥上回家。阿爸会有办法的!现在先把这些牛赶回棚圈,我再回来接应阿爸。必须跑起来,不然它们都会冻死的!”多吉到底是哥哥,遇事沉稳得多,明白幸存的这些牦牛依然面临严峻的寒冻考验,必须早做决定。
“嗯!”桑吉擦掉眼泪,不再踌躇,也举起长鞭,狠狠地抽了大公牛一鞭子,和多吉一起驱赶着它们朝家的方向跑去。
天黑的时候,兄弟俩终于把几十头牦牛赶回了棚圈。多吉顾不上歇息,马不停蹄返回去迎接阿爸和剩余的牛群。临走前叮嘱桑吉不能睡觉,要帮阿妈在棚圈中心架起火堆来,隔半个小时,把牦牛赶起来围着火堆跑几圈,直到它们身上的毛全部烘干为止。要不然,长途跋涉的它们,又累又受了惊吓,一卧下去就不肯再起来,身上还带着冰凌,一定会生病的。牦牛已经失去了大半,不能再有任何损失了!
果然如哥哥所说,很多牛都累瘫了,一进棚圈就卧下来再不起身,给的草料也不吃。任凭桑吉用皮鞭抽打,用脚踢,就是不肯起来。桑吉没办法,只好用铲粪的牛叉挨个在牛屁股上戳了几下,它们才吃不住痛,爬起来围着火堆跑圈了。
桑吉和阿妈替换着驱赶它们,直折腾到半夜,牦牛身上的毛才完全干透,開始吃草了。哥哥也赶着最后的三十多头牛回来了,他是绕了很远的路从石桥上回来的。阿爸没有回来,他在和闻讯赶去帮忙的牧民和政府的工作人员一起,打捞那些葬身冰河的牦牛。
借着火光,兄弟俩仔细清点了一下牛数。公牛大部分都在,损失最多的是母牛。加上先前赶回来的七十多头,现在存活下来的牦牛只剩一百零几头了,不足整个牛群总数的一半。只是让他们颇感意外的是:幸存下来的牛群里,居然有很多牛犊!
公牛能够大部分存活下来,不奇怪。一来它们身强力壮,更有能力抵抗风险,二来在迁徙的路途中,为了保护弱小不被野兽侵袭,有经验的强壮的成年公牛总是自发地分布在队伍首尾和侧翼,母牛和牛犊们则走在中间。不幸的是,柯曲河的冰面是从中心地带崩塌的,分列在两头的公牛侥幸逃过一劫,中间的母牛大部分遇难了。
牛犊们总是紧跟在自己的母亲身边,那么何以同样处在中心地带、力气又最弱小的它们,可以成功地逾越冰河?
兄弟俩忽然都想起来,在柯曲河整个冰面倾覆的时候,有很多牛是踩在其它牛的脊背上爬上岸的,有的则干脆被别的牛直接顶撞到岸上。当时无暇多想,没有注意到爬上岸来的牛只大小。现在想来,那些在纷乱中看似无意识地踩踏和挤兑,原是母牛们护犊情深地舍命托举!在不可逆转的灭顶之灾面前,母牛们竭尽全力为牛犊们创造了生存的机会。牛犊们上岸了,母牛们却因呛水太久,体力衰竭,最终葬身冰河。
多吉和桑吉原以为,伟大的母爱光辉从来只发生在人类身上,没想到牦牛之间,也会出现如此震撼人心的演绎!在火光映衬下,两个人的眼睛里,不由得都有晶莹的泪光在闪烁。
劫后余生的牦牛们经过一个冬天的休整,开始慢慢恢复,牛犊们长大了不少,幸存下来的母牛,也快要生产了。春天已经来临,山草开始返青,又一年去山中散牧的迁徙开始了。
阿爸已经先行到达山中,去查看草场,桑吉和哥哥多吉赶着那一百多头牦牛向大山深处行进。花草的清香吸引着牦牛的脚步,绕过柯曲河,转进山口,不用再驱赶,牦牛们就开始奋力向前奔跑了。
迁场进行得十分顺利,下午的时候,已经可以望见辽阔碧绿的草湖了。桑吉回头看着山脚下的柯曲河,但愿那样的劫难永远不要再发生。也希望这些被母爱守护下来的牛犊们,可以在大山里自由茁壮的成长。到了冬天,他和哥哥,再来接它们回家!
责任编辑:丁小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