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一光
蓝八从香港来,我陪了她半天。那天是“玛娃”登陆的日子。
“玛娃”的情况是这样。6月12日,马来西亚的鸽子“苗柏”扑腾着从大鹏半岛正面登陆;7月30日,柬埔寨的捕鱼者“纳沙”擦着深圳东扬长而去;12天前,日本的“天鸽”声势浩大地造访了深圳和香港;4天后,从老挝游来一条名叫“帕卡”的鱼,动静也不小;时过一周,“玛娃”又到了。
据说“玛娃”是一朵玫瑰。用玫瑰比喻凶巴巴的台风,脑洞够大。
总之,整整一个月,空气中充满了湿漉漉的水汽,路上行人个个吸足了,不敢乱打喷嚏,怕喷嚏传染,大伙儿都打起来,淹了街道就不好了。
这就是蓝八过境来那天晚上的情况。
蓝八是我前女友。也未必。记不清哪一年,香港书展最后一天,我带了只空轮包过境去淘书。乌泱泱人头中,一位女子撞了我一下,我俩怀里的书散落一地。女子说,哎呀,对不起啊对不起。我说,没关系吧没关系。我俩磓开人群蹲下捡书,地上居然散落着两套一模一样的《1+0》。我不禁莞尔,隔着晃来晃去的腿柱子看那女子。女子也看我,咬着下唇,努力不笑出声,目光闪烁有趣。她穿黑白条纹抽烟装,衣襟在人群中挤得稍许凌乱,活脱脱《闩》中女子欲抽身却不能的纠缠模样。我猜她也是这么想,把我当作那位欲行山川相缪的男子,剩下的,就是抢门闩的游戏了。
8册漫画,乘以2,一共16册,一会儿就捡完了。我请女子选一套。她请我先选。我说不如我们去喝点什么。她说好。
说“好”的女子是蓝八。
以后,我俩每年见两面,她来深圳,或者我去香港。不是特意,顺便,人到了,留条信息,要是另一个在,就见一面,等于彼此是一种存在,证明世界不真孤独到环顾四野唯有自己。她原来用WhatsApp和Facebook,我俩在地上捡过漫画后,她加了企鹅。她中文不好,繁体字也不怎么样,好在我下载了翻译狗,我俩从不长篇大论,仅限于:“在吗?”“在。”“呀,对不起,在厄立特里亚。”能对付。
有一年,我被人追债,逃去黔东南山区躲债,在山里闲得无聊,忽悠老乡办了个生态农庄,种茶油、腌火腿、晒党参,一来二去迷上了田园生活,在农庄待了一年多。
第二年,蓝八参加IUCN组织全球红树林考察计划,去孟加拉和伊朗工作了一年。
那两年,我俩没见。以后再联系上,已经没有弗拉贡纳尔笔下两个人物在强光里偷情时惊鸿一瞥的感觉了。
我没打听过蓝八的事,她到底是谁,除了类似“大都市水源地可持续保护”之类的计划外,还做什么,有没有配偶,这些事情,我一次也没问过。蓝八也没有打听过我的情况。我俩没谈论过这个话题。
我俩哪一年遇到的,记不住了,第一届香港书展到现在,28年了吧,折中算,14年,我们没谈过这个。
我请蓝八在香蜜湖“1979”吃饭。那是我的地盘。不全是。大部分不是。
我在产业园有一点股份,它让我在这座城市打拼了二十多年后,笃笃地做了纳税人。我已经过气了,再过15年献血的资格都没有了。如果靠谱点,好好守住这份产业,不再让人追杀,个人历史就完整了。
服务生拿来菜单。我为藍八点了烟熏鲑鱼,配圣美伦甜酒。蓝八喜欢樱花木味道,我喜欢因纽特人,他们相信万物有灵,生肉不是生肉,是信仰。
鲑鱼切大片,配西柚、水萝卜、荠菜苗和鲑鱼子,吃的时候尽可能张大嘴,想象自己能吞下整座海洋那种,鱼肉整块入嘴,慢慢合上海洋盖子,野生鱼子在齿舌间一粒粒爆开,一种让人特别绝望的深海气息立刻弥漫整个感知系统。
蓝八嘴大,做得到。
饭后,我们去了会所旁的Maan Coffee,打算喝杯咖啡,说会儿话,然后离开。
这样,我们就不必请代驾了。
Maan Coffee一楼座无隙地。看来,没有人在意气象局发布的橙色预警。台风让人们上了瘾,就像连续玩了15次《龙神契约》,你会兴奋地和臭味相投的人待在一起,期待第16次狂热体验,大概是这种情况。
我对3D手游和台风同样充满警惕。空间计算技术是个大骗局,它的原理就是让人以为自己不光是自己,还可能是别的什么。能是什么呢?台风也是,它带来丰沛的雨水,可是,等它离开后,雨水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打算和热爱台风的瘾君子们凑在一起,带蓝八去了人少的第三层。
经过二层时,见一个女人坐在近楼梯口位置,一个人,背对这边,看不见脸,一袭宽大的远山蓝麻布裙,在纷乱的吧堂灯光下,有种水洁水清的单纯的安静。
我是这么想的,人总有耗尽的一天,就像台风,别指望风樯阵马的激情会永远相随,那个不可靠,彰显常青的最好方法是举重若轻的淡泊,这个,孤立的“远山蓝”做到了。
之所以这么说,是我去酒店接蓝八时,她使用了晚装最后通牒手段。大牌刺绣和蕾丝使她像一棵常青植物,“浅吻”牌子的耳环、项链和手链球果般下垂,让人眼累。她是反智阵线的人,言必绿色主义,好像地球真的有若干种隐藏起来的面目,是我等俗人看不清楚的。我不反感主义,只是觉得,周末是休闲时间,绝对不应当刺激人的感官,那样反倒刻意。
我和蓝八找座位坐下。我们在工业时代的铁器和农耕时代的木器混搭的装置中坐下。
我点了山多士现磨,希望咖啡在烫嘴的时候送来,这样,我会稍稍原谅Maan Coffee设计师的拙劣前卫。
蓝八瘦得像棵悬铃木,我猜她可能会点森林野梅。果然,她中了我的推测,点了花式。
我们坐的位置,正好能看到二楼的楼梯口。
我又看到那袭安静的“远山蓝”。
这一次,我看清楚了,是位相貌姣好的中年女子。我猜测,她之所以选择楼梯口,是不想深入,离开时方便。另外,我觉得工业时代也好,农耕时代也罢,都不如命运来得那么直接。
我做出一副沉思的样子,玩了会纸巾,等蓝八从洗手间补妆回来,礼貌地告诉她,我可能遇到一位熟人,要离开一会儿,她可以使用店里的免费网,泡会儿环保圈,等我回来。
我下到二楼,来到中年女子面前。
中年女子娇俏的短发荡漾了半圈,扬头看我,眉眼间干净,然后绽开成熟如花瓣的唇角。
“是你呀。”我说。
“是。”她说。
“怎么会?”我说。
“你还好吗?”她说,“你俩上楼时我就看到了,挺舒服的一对,没想到是你。”
“不兴这么虚伪。”我说,“本来想说气焰嚣张吧?”
中年女人叫秋千儿,如果她没有改掉姓名的话。
现在人们不大使用父母取的姓名,大家都躲躲闪闪的,想割裂又做不到,改不改的,意义不大。
我和秋千儿,我俩过去是老乡,兼过一段时间同事。可能比这个关系密切一点。但也很难说,要看秋千儿怎么定义。她样子似乎没变,一定要说的话,比过去多了点烟火气。过去她是仙女般的小姑娘,在狼群中很容易被吃掉那种,幸亏认识了阿茶,她才幸运地活了下来。
事情是这样的,香蜜湖一带过去有几家新兴企业,我们那时候二十出头,或者不到二十,刚离开学校,跑到这座城市来,想成为新兴企业的员工。那时候它们不像现在,人模人样的50强,那时候它们刚刚出生,或者出生了一阵子,举步维艰,或者快倒闭了,没有什么架子。时代这种东西,就像陆地向海洋过渡的潮间带,看起来河湖满地,可有人能繁衍往生成红树林,有人却板结掉了,只能完蛋;我们也一样,有的能出息,有的不能。
我们13个来自不同省份的年轻人,3个中学或中学肄业,3个专科,6个本科,1个硕士。我和秋千儿年龄最小,19岁,年龄最大的是中科大少年班的吴硕士,22.6岁。我们在香梅村合租了一套三居两厅。
那个时候,没得说,我们都是燃情中二,一听黄家驹的《光辉岁月》就落泪。
……
可否不分肤色的界限
愿这土地里
不分你我高低
缤纷色彩闪出美丽
是因它没有
分开每种色彩
……
吴天才最先找到工作,在岗厦街道管流动人口登记,天天和人吵架,挨主管的骂。干了两个月,他觉得和襟江带湖的城中村气场不合,决定回学校考博,上个台阶再卷土重来,辞职收拾行李走了。
秋千儿第二个找到工作,在香蜜湖发展势头最好的G企业当整理工。剩下我们11个,大多3个月到第二年才揾(找)上工。不是吴天才一个人有气场不对的感觉,但都咬着牙没离开。9个男的坚持下来,部分原因和秋千儿有关。
3个月以后揾上工的是我。我也进了G企业,和秋千儿在一层楼上班。我上班那座大楼原址就在我们现在坐着的地方,它那时候提倡时间就是生命,现在提倡慢生活。
第一次看见秋千儿,她在三居室的厨房里做四川小面,我拖着脏兮兮的行李进门。印象中,她骨骼完美,一副山野菊的娉婷模样,这样的人待在红油辣椒、花椒碎、榨菜粒和姜汁蒜蓉水的刺鼻气味里很不合适。大概是这个原因,很长一段时间,我总是不好意思,不敢正眼看她。3年后我才知道,她下颏上有一颗朱砂痣,那个时候已经晚了,她已经做了别人的姑娘。
我没法装作不喜欢秋千儿,除非真的不喜欢。为了戒掉喜欢秋千儿的毒瘾,我想了很多办法,比如在工装裤兜里塞一只穿了半个月的袜子,想她时,袜子掏出来凑在鼻子下。可是,接下来的情况更糟糕,我开始对脚臭上瘾。
我只是暗地里喜欢秋千儿的人当中的一个,自己较劲,完全没有希望那种。在波光潋滟的秋千儿面前,我和天知道还有多少喜欢她的人,我们就像一块块未经挑选,角度钝圆的石头,在湖面勉强跳跃几下就沉入水底。我这么说,是我和秋千儿,我俩的确在香蜜湖边玩过打水漂游戏。现实情况更糟,我连石头都不是,只是一团匆忙捏成的雪球,秋千儿她在那里一碧万顷着,我这只雪球在她的湖面上没来由地奔走,下场好不了。
5年后,G企业进入本土50强,去别的地方买地盖大楼了,我也在公司新的用人机制中败给蜂拥而至的名牌大学生和硕博们,丢了饭碗。我就是利用那个时候,戒掉了秋千儿的毒,离开工业体制,闯进腥风血雨的市场天地。
下雨了。雨点密集地打在落地窗上,不断晃过的车灯让雨丝显现出来,使夜晚愈发支离破碎。晚上8点左右,正是生活舞台的角色换场时间,一些人来,一些人走,事情就是这样。
“怎么啦?”我发现秋千儿在看我,问她。
“她很漂亮。”秋千儿朝楼上扬了扬下颏。
“哦。”我说,“没办法,我只能和漂亮女人来往,不然越来越没有勇气。”
“她不是你妻子。”她抿着嘴笑了笑,冲我皱巴巴的衣领努了努嘴,“衣裳没熨烫。”
“怎么说呢,我只配有前妻。”我尴尬地笑。
我是说贠小荷,13使徒之一,多年前,她和秋千儿等4个女的,她们占去香梅村那套房子的三分之一套间。
但我在撒谎。贠小荷不算我前妻。法律上不算。
我和贠小荷,我们都想出人头地,为打拼一个说得过去的前程狼突豖窜,和一切挡道的东西较劲,也和自己较劲,不肯拿时间出来办手续。等我们都站在那个被叫作前程的地方,热情已樯倾楫摧,内心满是沧桑,连吹动空气的欲望都没剩下,俩人在一起11年后,索然無味地分了手。
我还是撒了谎。不是力比多的事。人越成熟,越不敢走到一起。你觉得,清澈见底的人生,非得赖上另外一个人活下去,这种事情靠谱吗?
我问秋千儿成家了没有。当然,她说。她早做了人妻,先生是丹麦人,麦肯锡国际管理咨询公司驻华代表。他们有一儿一女,暂时没有回格陵兰的打算。她说这件事情时口气月朗风清,让人觉得她若笑出来,会有幸福的小花朵跳进面前的烛光中舞蹈。
事实上,她是对的,时光不会倒转,我们都无法回到过去,哪怕我的小腿肚子仍然弹性十足,胳膊也有力,但我已经老到风平浪静,没法让鼓起的勇气再回到六块腹肌时代,这是事实。
我在想,如果那会儿我追上她。这当然不可能,但假使这样,我算不算雁归湖滨?台风带来的雨水会不会无缘无故消失?
我开始想象那个来自地球上最大岛屿的冰地男人,他怎么做到让她为他生下一儿一女,眉眼间仍然不经意流露出干净的喜悦。
“艾伯特会为我办理丧事。”秋千儿似乎猜到我在想什么,突然扬了扬眉毛说。
这个答案我没料到,有点意外。
“我们谈论过这个问题。”
“你是说……”
“就是你想的那样。”
“什么?”
“我有点担心。”
“他比你先死?”
“他比我大9岁,身体很棒,会坚持下去。说不定我走之后,他还能回格陵兰岛猎几头海豹,守着祖上留下的木屋度过一段美丽的极夜。”她莞尔一笑,烛光晃动了一下,“我不想再看到谁在我眼前粉碎掉。”
哦,原来这样。
阿茶是暴毙。一辆泥头车从后面撵上来,从他驾驶的福特650皮卡上碾过,再出色的皮卡经典也没能保护住他。据说那是最后一批获准在市区行驶的泥头车中的一辆,新大威,自重加载重20吨,警察用了好大力气才撬开福特650完全变形的车壳。那个场面,光是看一眼就让人瘫了。
阿茶是客家土著,凭国家政策押地先富,注册了一家文化公司,到处收购老围屋,办耕读农庄、建宗氏民俗博物馆,公司一项重要业务,就是阻止G企业买下香蜜湖的地皮。
香蜜湖畔有几栋客家围屋,几百年历史了,阿茶要连同周边土地买回去。
阿茶的做法伤害了北佬。企业买不下地,就不能扩张,不能扩张,源源不断南下的新北佬就没有工作,没有工作,新北佬就不能源源不断到来,城市就不能发展,据说G企业就是这么离开香蜜湖,去了别的地方。
没有任何证据证明那场惨烈的车祸出自预谋。后八轮自卸车碾过皮卡,司机不认识阿茶,只是没喝“东鹏特饮”,太困,撞上路边花坛才从睡梦中醒来,完全不知道垫得高高的车轮下有什么。
我扭头看窗外。
视野可及的夜幕后,曾经顽固地生存着一家蛎蚝混养的养殖场。养殖场占据了一片水鸟横飞的湿地,湿地里间或生长着瘦骨嶙峋的桐花树,一群群海鸟从深圳湾方向飞来,落在开满白花的老鼠簕灌木丛中,灌木下是再也回不到海洋里的惊慌的海龟草。湿地中间是马鞍状湖泊,湖泊很大,能佐证每年十几个台风源源不断到来理由的那种,它叫香蜜湖。
离开G企业以后,我在养殖场里做过一段小工,整场、投石和播苗。我常常躲开老板气吞湖海的伤感目光,躺进湖畔边干草丛中,惊起一片海鸟起飞;我要打个盹,海鸟才能飞到湖对面正在搬迁的G企业厂区,在那里落下。
也就是在香蜜湖畔的养殖场里,我知道仙女般的秋千儿正在海鸟飞去的那个地方,从制式女工的一员变成制式女干部的一员,越来越成熟,越来越优秀,越来越不像从家乡出来时,在火车上给晕车男童唱《星语心愿》的那个她。
我不太确定,我有没有在心里祝福过骨骼完美的秋千儿。但我在水软山温的香蜜湖畔徜徉过多少个傍晚和黎明啊!
阿茶和G企业,他们谁都没赢,养殖场后来卖给了比他和它更魁梧的国资委,湿地变成了水上乐园,湖畔快速生长出钢铁焊接的“红树林”,高大的结构架像还没出生就死去的巨人骨骼,远不如尸体新鲜时那么生动。
再后来,香蜜湖畔成了地产大拿的必战之地,不断冒出一座座高档度假村、漂亮住宅小区、神秘名人俱乐部,香蜜湖湖面越来越小,海鸟再也不来了。
离开养殖场以后,我做了一些和湖泊没有关系的事情。什么都做过。事业起起落落,生活也起起落落。有段时间我很郁闷,觉得什么地方出了问题。我认为是那座湖出了问题,它越来越小,越来越不像湖。
再再后来,我回到这里,寻找失踪的湖泊。
我有个奇怪的念头,我认为香蜜湖在漏。它的某处地方与地心连接着,地心里藏着一个偷窃土地血液的大家伙,湖水被不断吸食到它肚子里,这就是香蜜湖越来越小的原因。
关于不断变小的湖泊,我能说什么?
我决定不走了。我决定螳臂挡车。我把赚来的钱都投入“1979”。我和这片曾经有过无数海鸟和我初恋的地方较上了劲。我觉得自己很無聊。我猜是为了某种纪念。
“怎么会在这儿?”我问秋千儿。
“就是在这儿。”秋千儿说。
“约了人?”
“没有。随便坐坐。明天早上的航班。”
明白了,她是路过这里。这就对了。城市变化很大,但和她这个来过又走了的人无关。她熟悉香蜜湖这个地方,等航班的时候,来这儿怀怀旧,她的意思是这个。
但也不完全是。她和其他等航班的旅人不同,曾经是这座城市的一分子,人们把这类人叫作奋斗者。那个时候,这座城市朝气蓬勃,是人人羡慕的青铜乐园,你往大街上丢块石头,不是砸中运输建筑材料的泥头车,就是砸中奋斗者。现在,你再丢块石头,不是砸中成功人士,就是砸中穿制服的执法者。
我和秋千儿,我俩上一次见面是十多年前的事情。十二三年吧,就是阿茶出事那次,她从四川赶来参加阿茶的葬礼。再往前一年,她离开了他。
秋千儿突然从我们当中消失掉,以后听说她和阿茶吹了。这是惊天大事,让我们这些曾经年轻过的13-1使徒不知所措而感到愤怒。我们觉得这座城市没有什么意思,时间和金钱都没有什么意思。
秋千儿离开以后,我们没精打采议论来了又走了的秋千儿,我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很长一段时间,关于来了又走了,是我们唯一愿意谈论的事情。
有人提议大家聚一聚,请秋千儿吃顿饭,几顿也行。贠小荷在QQ里开骂,什么意思啊,伤口上撒盐,男人太没劲了。大家觉得贠小荷话难听,往深里一想,的确有点没意思,吃饭的事情也就作罢。
13使徒中的9个男人,8个没有参加阿茶的葬礼,我去了。
我认识阿茶。
怎么能不认识,他是香蜜湖的名人,他把家里押地分得的几千万砸进去,把家族亲戚的几个亿砸进去,干出了多大的阵仗啊!何况,我在他的养殖场当过小工。
我也理解没有参加阿茶葬礼的那8个人。
大家没地可押,不会抵制什么,可大家没有被一台过了报废期的泥头车碾成肉饼,对这个结果,谁都心怀一种胜利者的伤感。
相反,是阿茶,他傻,明明知道没有什么可以阻拦住,他就是要阻拦;明明知道不想长大也得长大,一直做无忧无虑少年的可能性根本没有,难道他想做新时代的嘎达梅林?他当然不是城市进程的对手,他还不如识时务,学学潮汕商帮,做新时代的犹太人,在海外扩张疆土,再杀回来,把祖先的热土买回来。
世上的葬礼大同小异,没有什么好说的。
葬礼结束后,秋千儿返回四川,却没走成。她晕倒在候机厅,一位好心人把她搀扶到椅子上,为她买来一瓶水,顺便偷走了她的小包。别的还好,身份证和护照丢了。那时候不兴异地办,大家推荐我出面,解决这件事情。
我找人借了辆车,开车送秋千儿回四川老家。1800公里,两夜三昼,秋千儿在车上一直昏睡不醒。我说,你何必。我说,你是你,他是他,你俩吹了,死去活来的用不着,就算用得着,他被历史的车轮碾扁了,活不过来了。秋千儿听着,一句话也没说。她在昏睡,我说也是白说,我是说给自己听。
车在沪蓉高速公路检查站被拦下,防暴警察如临大敌,把困极了的我拖下车,我的脸冲地被踩在硬邦邦的军警靴下,微冲顶住脑袋,车里车外检查了个遍,底盘都没放过,撬杆弄坏了好几处地方。
后来才知道,高速公路管理方监看渝湘线检查站视频,怀疑有人用迷魂药劫持人质,通知警方采取行动,我倒了霉。
我说过,我没想回家乡,我是正大光明送人回乡,不是做贼;而且,车不是我的,我离财务自由还差10年。警察真是害人。
起风了,不是通常的风,比那个大许多,停车场前面的大王椰团结一致向一边斜,窗户上密密麻麻贴着一层雨点,汇聚的水珠把夜色中的一切放大到不真实。就是说,“玛娃”的马仔先到了。
几个穿衬衣挂铭牌的售楼生从一楼上来,从我们身边过去,说着高尔夫公园改建的事。
香蜜湖再次涌入大笔来路神秘的热钱,它的再一次生育高峰到来了,这一次,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新鲜故事。
我和秋千儿都没有说话。她安静地盯着桌上的烛光,耳郭在烛光摇曳下透着隐约的洁润,看得出,她没有什么可操心的,或者说,她已经应付裕如,是她自己的主人了。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好,这里的人可不喜欢卧云对雨的从容生活,那可不怎么妙。
我想,我该回楼上。咖啡肯定送来了,喝完咖啡,把蓝八带去罗湖公寓,她明天从那儿出境,比从观澜走快得多。我这么想,打算告辞,可是,秋千儿开了口。
“我来看他,想知道他在不在。”她说。
有一刻,我没明白她的话,但很快,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她指的是阿茶。她说来看他,想知道他在不在,就是那么回事。
他在不在,他在不在,我在心里问自己。
接下来,我从秋千儿那里知道,她每年一次从四川返回这座城市,什么地方也不去,就在香蜜湖,在附近找一处不被打扰的地方,坐上几小时,然后返回机场。去年是De Post,今年换成Maan Coffee。
“想等他一会儿。”她说,“我知道他不会出现。但我会等一会儿。”
“等什么?”话出口,我才醒悟,可是已经收不回来了。
“没什么。”她说。
“但那是什么?”我索性问下去,索性把失控赖到台风综合征身上。
“我说不清楚。”
“哦。”
我在想华灯繁炽的城市,此时有多少人停下来,收起抻得过长的思绪和欲望,回过头去,慢慢沿着来路返回。我不相信人与幸福的距离只隔着一杯咖啡,有时候,它隔着一堆碎掉的水晶。
一群十六七岁的少年男女叽叽喳喳拥上楼来,楼梯发出乱糟糟的声音。唉,他们应该悠着点,放慢脚步,好好体会身边的叽叽喳喳。
这是我的经验。在青春消逝之前,人们看不到人生尽头,不知道自己拥有它,多少情感如水赴壑,等看到尽头时,楼梯上只剩下自己了。
过些年,他们再下楼时,身边已经没有了叽叽喳喳,铸铁扶栏上只剩下缭绕的叹息。
我想到那個叫艾伯特的格陵兰男人,他和他那些海上马车夫的祖先一样,基因中有和冰雪打交道的苷酸信息,但他们和他却走得够远。他最好严肃一点,听她的话,让她走在他前面,等她走了,他回到北部地区,把水分子凝结回不会流动的冰块,待在那儿,就算她不在了,和他离开家乡时两手空空一样,他什么也没有失去,不用台风帮忙,不用承担雨水。
问题是,人们到底想要流动的雨水,还是不流动的冰原?
一大团白雾急匆匆地穿过夜幕,撞在落地窗上。是暴雨。紧跟着又是一片,这回气势汹汹,不再间断了。“玛娃”来了。
停车场那边,一个穿着怀旧制服的导泊员护着脑袋朝这边跑来。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兴高采烈把什么东西丢进水洼,她年轻的父亲站在一旁看她被大风刮得东倒西歪,哈哈大笑。
二楼西北角,一群穿白衬衫和制服裤的年轻人开始大声唱着什么歌。屋外风雨声大作,听不清他们唱什么。在此之前,比比金的阴魂一直在楼下徘徊不去。
我有建议权吗?他们应该唱黄家驹。
我问秋千儿,想不想知道她离开以后发生了什么。
秋千儿不置可否。没有关系。黑暗在Maan Coffee之外包裹着我们,那里是台风的世界,我确信那里有某种光亮应该被人们记住。
吴天才杀回来了,这回是吴博士。他还是觉得和这座城市是水过鸭背的关系,找不到感觉,他又不能反复离开再杀回来,于是彻底离开,以后听说他在海外某个寺庙剃度出家,做了和尚,我们没去看他。伍振林去了海防做房地产,他给自己买了高额保险,在圈里发文,悲壮地说,再见了。贺雷办特殊人才去了香港,中学肄业的他成了香港特区政府优秀人才入境计划第一批受惠者,这个结果谁也没有想到。
我们剩下的13-4使徒偶尔有来往。就我所知,大家不必为分期付款、公司上位机会、互联网社区关系、前女友或前男友骚扰、怀不上孩子或意外怀孕操心,混得说得过去。但是,人到中年,离死还有一段路,大家还得和长大的子女、争夺学位房名额、配偶强迫症、岳父母或公婆矛盾、渐衰的性事、越来越多的谎言、越来越少的激情、衰竭的民族主义和日益迷信的保命秘籍斗争。
就是说,台风还在继续,它们念念不断,在某个大洋深处形成,一个个接着来。只是,台风不像人,不像自然生成的潮间带,不像潮间带中的湖泊,来也是白来,雨下得再大又有什么用?来那么多又有什么用?
还有一件事。我们坐着的地方,背对北方,秋千儿在这里的时候,北方叫“关外”,那是绝大多数人们家乡的方向。那里有个二线关,在地图上看,像一条长达83.5公里,在1个水上关口、16个陆路关口和23个耕作口打结的蚯蚓,现在,它的结全拆了,蚯蚓也没有了。
我是说,如今秋千儿已经回到家乡,但每年还是有那么一两天,会念念不忘地来这里坐坐,等着谁出现,或者知道没有人出现,但她还是会来,会等,那颗心,到底没有死绝吧。
我那么说,秋千儿一直安静地看我,微笑着,等我说完,她才开口。
“你呢,你怎么样?”她第一次问到我,完全没有接我刚才的那些话。
既然问到,我就说了。如今大家都离开了香蜜湖,13使徒走掉12个,留在这里的只有我。我嘛,打算通过走门路,正当的不正当的门路,用得上用不上的门路,竞选湖长。这当然不可能,但我怎么也舍弃不了这个念头,舍弃不掉当上香蜜湖湖长的念头。我主要是说香蜜湖的秘密。我和它磓上了,和自己磓上了。
“为什么?”
“它一直在漏。”
“漏什么?”
“没什么。”
我说的是实话。香蜜湖在漏。所有的湖泊都在漏。我们这些人,我们都在漏掉元气,成为一个个皮囊人,满世界招摇,只能看,不能碰。
秋千儿在烛光中看着我。我不清楚,只是感觉。我没有看她,就像我俩从来不认识。她不再是原来的她,我也一样,但我们仍有某种东西牵连着,比如光合作用,比如成长基因,因为这个,我觉得,我们都是台风携带的雨水,既然来了,就该做点什么,不能什么也不做。于是,我坐直身子,打起精神,像20多年之前一样,挥动手臂,自顾自地唱起来:
……
年月把拥有变作失去
疲倦的双眼带着期望
今天只有残留的躯壳
迎接光辉岁月
风雨中抱紧自由
一生经过彷徨的挣扎
自信可改变未来
问谁又能做到
除了秋千儿,没有人注意到我,我唱完了,没有人鼓掌。秋千儿坐在那儿,相当安静,目光在风雨交加的落地窗外,极有可能,连她也没有注意到我在唱歌,抑或是,我是在自己的想象中唱了这首老而又老的歌。
Maan Coffee外面风雨晦暝,雨水在臺风的裹挟下正式登场了,它们会有一些动静,但不会停留太久,最多十来个小时以后,它们会搭乘台风的航班离去。想不出来还有什么可说,我起身离开二楼,踩着镂空的工业时代楼梯,慢慢向三楼走去。
我没有对秋千儿说再见,用不着。
对于香蜜湖,秋千儿是候鸟,我是小叶榕;她季节性地出现在这儿,我得气根盘桓,干云蔽日,我们不是为了同一目的活在这个世界上,用不着告别。
回到三楼,蓝八已经走了。查看留在桌上的手机,她留了私信:
“谢谢款待。突然想去一个地方,去那儿坐坐,一个人。”
这就对了。我想,这就对了。
我端起冷掉的咖啡,喝了一口,靠在座位上,让自己放松下来,一直噙在眼眶中的一颗泪水,这时才掉落下来。我看不见自己,但我猜我在微笑。我是说,我在想,萎缩掉的湖泊,此刻一定悠悠烟云,水趣盎然。台风就和人一样,在时光中来了,去了,再大的动静也会消停。不知道雨水走后,湖水会留下多少,湖水漏光后,湖泊是不是要改名;如果不改,以湖命名的地方,只是个传说,对以后的人们,有湖泊是祖先时候的事情了。
这么说,我也是祖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