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小凡
1
边正在里面已经待了七年,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出狱。
七年前那个冬天,当他第一次被省纪委的人叫走时,这座心牢就筑成了。
虽然,他跟随多年的市长卫志民、市委书记李立仁、市建委主任郭青先后进了铁门重重的真正牢房,而他并没有被追究刑事责任,但是,他却一直在心牢里关押着自己,无期无限,无形而森严。
无数个日日夜夜,边正在心牢里常常会想起“画地为牢”这个成语。这成语是初中老师讲给他听的:在很久以前,人们都很自律,刑律宽缓,如果有人犯了错误就在地上画个圈,令罪人立圈中以示惩罚,即使这样,哪怕他身边空无一人,他也决不会提前走出圈子半步,如后来的牢狱。上高中时,边正在司马迁《报任少卿书》中读到:“故士有画地为牢,势不可入,削木为吏,议不可对,定计于鲜也。”
边正是一个自律而软弱的人。自律是源自母亲从小严厉的教育,软弱是他出生农家栖身官场多年渐变而成。比海洋宽阔的是人心,但他心里这座囚牢从门到窗子连七步的空间都没有。这些年,他也常常想挣破这座心牢,可无数的内疚和自责让他越不出半步来。李立仁当市长时他是秘书,卫志民做市长时他是政府办公室主任。在当时,可以说是市委书记李立仁和市长卫志民的双重红人。
太平大道塌方事件后,郭青、卫志民接连被判刑,随后,李立仁也被双规入狱,而他却有惊无险依然照常行走在市委大院。这样的结局,确实给人留下无尽的议论与猜测。
尤其是去年底市政府班子调整时,边正竟被擢升为政府秘书长,成为市政府组成人员,这确实出乎许多人的意料,他自己也不曾想过。官场深如海,海面波浪不惊下面却激流涌动,这激流便是人心。关于边正被起用的理由,私下里议论最多的就是他在卫志民、李立仁案子中充当了举报者而立功。这样反转过来,人们便对已减刑出狱的李立仁和就要出狱的卫志民心怀谢意,这两位被抓后并没有在里面咬人,在有些人眼里,作为原秘书的边正反而为人不齿。
人们见了边正,不仅什么都不说,而且比以前更多了谦恭,但这些心神各异的人,却像一个个木吏把守在边正的心牢周围,让他一刻也得不到喘息和放松。囚在心牢里,边正没有任何人可以交流和倾诉,包括他的妻子欣叶。
他升任秘书长后,欣叶心里那块石头放落下地,丈夫提升与否无所谓,关键是他重又得到组织信任,至少可以平平安安地走到退休,可以放下七年来压在心头的那个重负。
半个月前,边正告诉妻子卫志民出来了,从省城给他打来电话,半个月后要回药城。欣叶第一反应是让边正躲着点,决不能主动给卫志民接风,尤其是第一场饭局不能由边正安排。
欣叶自然有她的道理,但边正却做不到。一个女人家,看的是表面,男人背后的东西她怎么可以理解和意会呢。半个月来,边正为卫志民回药城的第一个饭局,纠结至极。
夜里九点,办公楼其他人都走了,边正却关了办公室所有的灯光,包括电脑他都关了。他要坐在办公室里,囚在自己的心牢里,痛苦地寻觅和思索破解的办法。
咚咚的心跳敲打着边正的神经,他微闭双眼,往事便如洪水般涌来。
虽然,在卫志民案件中边正没有落井下石,但毕竟也如实提供了相关情况,而且有些线索是他主动讲出来的。当时的情形他一直很清晰地记得,一是害怕,二是不说不行,但也想尽可能地洗清自己。这样回想起来,虽说不上检举揭发,但也算是主动提供线索。现在卫志民出狱了,自己难道怕受连累,一顿饭都不能请他了吗?
这一点,边正反反复复想了一夜,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山是山水是水,他是他我是我。作为人,感恩之心是永远不能丢的,没有了感恩之心,人就与禽兽无异,甚至连鸡狗都不如。平心而论,卫志民这些年还是做了很多利民利国的事,尤其是对自己还是欣赏和信任的。有什么理由拒绝他出狱后的一顿饭呢。
一缕晨光射到窗上的时候,边正拿定了主意:酒是酒饭是饭,他是他,我还是我。
边正走出办公大楼,抬眼看到正在练五禽戏的欧阳玉成。
欧阳玉成是药城没改市时的老书记,虽然退休十五年了,但依然住在市委家属院那幢小楼里。到市委办公楼前的小广场上练一套五禽戏,是他每天早上不落的功课。早晨的小广场静无他人,欧阳玉成便是一道风景,一种标志。刚进大院的年轻人说老爷子哪是在练拳,是在刷存在感。其实,在药城经营近三十年的欧阳玉成,刷不刷他都是一个巨大的存在,都是药城政坛背后的中心。
欧阳玉成最先看到边正。边正想躲都来不及了,只好大声说:“老书记身轻如燕啊。”
“啊,小边呀,蛮勤政的么!”欧阳玉成边说,边来了個白鹤亮翅。
边正快步走到小广场前,欧阳玉成已经收势伫立,凝目晨光。
边正谦恭地说:“老书记,看您这招招到位的身手,真是老当益壮啊!”
“哎,万事万物都扛不过时间的。你还年轻,秘书长的位子担子重啊,但也要注重锻炼,劳逸结合嘛。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欧阳玉成笑着说,边正却直立地站着,听得认真。
边正说上午要开政府常务会,他提前来准备一下,说完欲转身离去。这时,欧阳玉成却小声地说了句:“听说卫志民要回药城了,你也要安排个饭局吧?”
“这,这个——”边正支支吾吾,不知如何接话,欧阳玉成却说:“当下时局,身不由己啊!”
“啊,感谢老书记关心。”边正还要再说什么,欧阳玉成已经端然恭立、唇齿微合、双目平视、两脚并齐,开始了陈氏太极拳的起势。
欧阳玉成的这番话,让边正又犹豫了半天。但中午下班时,他还是拨通了童大成的手机。童大成是江淮建筑工程公司前董事长,七年前他正是通过卫志民的情人叶子文拿到了太平道工程,也正是这个工程出的事故,引爆了药城市长卫志民、市委书记李立仁的窝案。童大成被判五年,只在里面待了三年,于四年前减刑出狱。
电话通了,边正直接说:“童总,卫市长明天回药城你知道吧?”
“嗯,我知道。不过,市长没通知我。”童大成小声地说。
“我这不是给你说了嘛。明天晚上选一个安静,而且合卫市长习惯的地方。市长好个面子,你就通知三五个合适参与的人。其他的事,你看着办吧!”边正说完,就挂了电话。
不一会儿,童大成给边正打过来电话,问要不要叫郭青。边正说:“能叫到最好,只是郭青出来后就信了基督,她极少出门的,你看着办吧。”
合上手机,边正突然想起了“面子”这个词。人啊,都是要面子的,面子是别人给的,但也是自己给的。你给别人面子,别人就给你面子,时间长了你在朋友面前就有了面子。这是卫志民以前常说的话。他常说的还有一句话叫“捧场”,你捧了别人的场,别人才捧你的场,人情都是这样捧来捧去暖热的。
卫志民服刑时,边正每年都去看他两次,他知道卫志民说是在狱中洗心革面,但他对面子对捧场的需求却一点也不会变。
宴会安排在童大成的私人会所济世堂。卫志民是童大成从省里接回来的。
卫志民下车时,边正和另外五个人都在门口候着。卫志民与站在两边的人一一握手后,在童大成女秘书的引领下,径直步入餐厅。
凉菜已经上桌,大红瓶的古井贡酒十六年也已打开。边正请卫志民坐主位席,卫志民笑着说:“哎,我是人民的罪人,咋能还坐那儿呢!”
众人便齐声笑着说:“你还是我们眼里的老市长,你不坐谁敢坐啊!”
“那,那恭敬不如从命了!”说着,卫志民就在主位席坐下。
都落座后,气氛出现了瞬间的尴尬。一时间,人们都不知道如何开口才好。
这时,卫志民环顾一下众人和酒菜,自我解嘲地说:“我卫某解放这半个月来,感触最深就是面子仍然不小、酒场仍然不少、档次仍然不低、牌子仍然不倒!感谢兄弟们不忘旧情啊。”
坐在卫志民旁边的童大成,立即端着酒杯站起身,看着众人说:“市长说笑了,你啊,现在是面子更大、酒场更多、档次更高、牌子更靓!来,我们举杯给市长接风。”
众人都起立后,卫志民才端起酒杯站起来。他再一次环顾所有人,然后说:“今天既然让我坐主人席,那还让我说着算吧。”他停顿间,众人应和着说:“当然、当然。”这时,卫志民又说:“咱们还按天地神人的规矩,前三杯敬天地神,第四杯我敬各位兄弟!”
酒场气氛越来越热烈,酒也越喝越多。边正酒量本来就不算大,他有些为难地给卫志民讨饶说:“老市长,这些年我也三高了,能不能少喝点啊?”
卫志民望着边正,突然笑着说:“啊,可以,可以。不过啊,我在里面七年可是把三高都给免费治好了!”众人就满脸附和着笑。
这时,卫志民又说:“我出来在省城半个月,发现一个秘密。”他故意停下来卖起关子,众人便热切地让他快说。卫志民便接着说:“现在省城官场流行新三高的说法,反腐倡廉这事儿,中央高度重视、百姓高度关注、官员高度紧张!”
此话一出,众人互相对视片刻,高高低低明明暗暗地笑起来。
四瓶酒喝完时,卫志民问童大成怎么没叫叶子文。童大成赶紧说:“联系了,她出门了,说是晚一点能赶回来的。”这时,众人就说:“赶快再去联系一下,市长在药城的第一场酒,不能没有小叶啊。”
童大成赶紧走出房间,要跟叶子文联系。这时,他的司机小屈贴过来,小声说:“董事长,刚才我看到大门口有一个神秘的年轻人,好像是监视咱的。”
童大成一愣,随即镇定地说:“不会的。小心盯着外面。”
说罢,他点上一支烟,吸了几口,才拿着手机走回包厢。
2
卫志民提出要去龙门村看李立仁,边正是没有心理准备的。
七年前,卫志民被省纪委带走半年后,李立仁也被纪委带走了。据说,是卫志民在里面咬了李立仁。后来,边正去探视李立仁时本想侧面问一问的,但最终却没有开口。水已覆地,再问是盆里淌的还是缸里流出来的,还有什么意义呢。
李立仁被判十年,只在狱中待了五年零两个月便减刑出来。他出来后,老伴已经去世,女儿留在国外,他就回到了老家龙门村。边正给他做了三年多的秘书,当然要时常去龙门村看看的。有一次,他实在忍不住就问李立仁:“是不是像外面传言的一样,卫志民为了立功咬了你?”李立仁摇头否定说:“自己屁股上有屎怎么能怨得了别人。”边正从此就没有再提过这事。
这次,卫志民却主动说,他有愧于李书记,现在是一定要当面赔罪的。这一点,让边正有些气愤,但也为卫志民的坦诚和负疚而欣慰。人在纪委专案组的高压下,绷不住,说出点什么是正常的。也是出于这种原因,边正答应了卫志民的要求。
边正知道现在李立仁是不轻易见人的,而且这次卫志民去看他,两人相见一定会有些私话要说。于是,他就选了周日,亲自驾着车,天一亮,就拉着卫志民出发了。
要去龙门村,车子必须穿过药城的南部新区。卫志民看着新区笔直的大道和两边的住宅区及工厂,长叹一口气说:“唉,都说我们是罪人,可这城市建设如果不是李书记和我拼了命地干,药城能有今天吗?”
边正理解他的感叹。他在官场二十多年,尤其是在李和卫的身边工作后,看着他们常常工作到夜里十二点多,常常陪着他们去外地招商,去省里、北京争取政策,也确实为市里和老百姓干了很多好事,但功不抵过啊。他现在怎么回答卫志民的话呢,说他有功,那又有什么意思呢,只好佯装没有听到,继续开车。
卫志民点上一支烟,按下车窗玻璃按钮,外面的厂房更清晰地扑过来。他吐了一口烟雾,又开口说:“说我们贪,可这些药厂的老板哪个不是上亿的身家,哪个是正规大学毕业的,不都是发了国家的财吗?”
卫志民就是这样一个人,嘴上没个把门的,喜欢发牢骚,人送外号“卫大炮”。用他的话说,是歪嘴骡子卖了个草驴價,全吃亏在嘴上。他虽然自己这么说,但现在并没有什么改变。
车子进入乡村公路,卫志民看着一层霜的麦地,又点上一支烟。
这时,边正想起李立仁宣判后被移送到黑湖监狱,他去探视时的一幕。
嫌犯被宣判后移送到监狱,这时,外面的人就可以探视了。李立仁被移送到黑湖监狱的第七天,边正找到熟人被允许去探视。按说,监狱里新收犯人正在新收队集训,是不容易探视的,尤其是在会见大厅当面探视。但前些年管得还不算太紧,尤其是对有行政级别的经济犯。边正通过司法厅的同学安排,还是在会见厅见到了李立仁。他们面对面坐在一个小圆桌前,可以喝水,可以抽烟,只是旁边有狱警看着。
那天,李立仁给边正说得最多的就是反思和后悔,而且一次次提醒边正要算清政治账、亲情账、经济账,勿以恶小而为之。边正虽然认真地听着,但他心里还是觉得李立仁是故意说的,这些话他以前可是从没有说过的。贪官在法庭上声泪俱下地悔过,与其说是忏悔,不如说是政治姿态,是因害怕和乞求而表演。边正心里一直是这么认为的。李立仁抽着烟,在边正面前仍然像以前的领导状,声音不大语速很慢地开导着。
会见大厅里有六张小圆桌,每张桌子前都有犯人和探视的人在说话,彼此谁也不注意谁,因为这仅一个小时的会面时间,是十分珍贵的。
李立仁正说着,突然被一个人重重地拍了一下肩膀。他猛地站起来,边正也被惊得站起来。这个头发花白、身穿犯人棉衣的人,伸手抓住李立仁,声音很大地说:“书记,你终于来了。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前几天我还打听呢。”
啊,原来是卫志民!这时,李立仁和边正才认出是他。今天也有人探视卫志民,他进门看到李立仁就走了过来。
“啊,志民呀!”李立仁不好意思地说。
卫志民并没有什么不好意思,而是继续说:“判了就好,这里比看守所好。”他看了看李立仁的白发,又接着说:“在里面没少受委屈吧。这里的新收队也难过,我在监区医院管理卫生,我给你安排,先到病区过渡几天,调调身体!”
边正没想到卫志民在监狱里竟然还是这个做派。李立仁也没有想到他说话这么直接,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
旁边的狱警走过来,拉了拉卫志民说:“哎,哎,这可不是在你们市政府!”
卫志民这才意识到刚才的不恰当,就讨好地向狱警深鞠一躬,然后从棉袄里掏出两包软中华,硬塞在李立仁手里。李立仁推托说不要,卫志民又说:“拿着,拿着,这里面可买不到!”
此刻,卫志民在想什么呢?他是否也想到了在监狱会见厅见到李立仁的情形?边正一边握着方向盘,一边想,也许他忘了。
过了龙湾河桥,前行一公里,龙门村就在眼前了。
龙门村位于洵水河和龙湾河交叉的河头上,虽是个小村子,但边正听李立仁说过,来头却不小。相传李世民曾在此隐居。李世民做了唐王后认为这里是龙兴之地,就赐了他的本姓,全村人就都改姓李了。宋朝时这里出过探花,后不知为何又离朝回村;现在,村东头还留有探花牌坊。石牌坊虽历经风雨侵蚀,却依然保存完好,宋仁宗御题的“耕读传世”,是村人教育子女的最好例证。
李立仁的养鸭场,就在牌坊不远处的一湾水中。
车子在牌坊前停下,卫志民还没等边正停好车,就独自向养鸭场走去。
边正跟在后面,突然发现卫志民走路的姿势变了,昂头挺胸、迈着均匀的步伐,像踩着节拍一样。啊,他以前不这样啊,怎么像军人一样了?边正快步跟上,笑着说:“卫市长,我才发现,你怎么像军人一样走路了。”
“啊,”卫志民意识到什么,立即放慢了步伐,苦笑着说,“唉,监狱里的习惯改不掉了。”见边正不解,他又接着说:“刚进去第一天就走正步,而且嘴里还要喊‘喊起一二一,不要把头低,迈开新生第一步,重走人生路,监狱真是个熔炉呢!”
对于卫志民的到来,李立仁说不上欢喜,但也绝不是讨厌。他们两个人搭班子时相处得很好,而且在黑湖监狱时卫志民还常常照顾李立仁。
两个人握手后,卫志民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书记,我给你赔罪来了!”
李立仁拍着他的肩膀说:“哪里话,来了就好,来了就好!”边正觉得这话怎么这么熟悉,啊,原来是在监狱见面時卫志民说给李立仁的。想到这里,他无声地笑了。
红萝卜丝、煨南瓜笋、炒花生米、粉条烩白菜四个菜端上来,李立仁拿出玻璃瓶装的古井贡酒。卫志民赶紧夺过酒瓶,边拧盖边说:“书记啊,我得给你斟酒才对啊!”
李立仁苦笑着说:“别再叫书记了,咱还想着是书记或市长,这日子还能过好吗?”
卫志民不以为然:“在黑湖那里,人们私下里不都还叫官衔吗,也就是听着舒服。现在,只剩以前这官名了,图个安慰呢。”
李立仁苦笑一下,喝下一杯,望着前面的河水,低吟道:“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
这是《红楼梦》里的句子,边正是知道的。这首诗正是李立仁当下的心境,但此刻他只能夸李立仁的记忆力好,并不能点透。
喝过半瓶酒后,卫志民几次开口,想说以前的事,都被李立仁给挡回去了。
“过去的都成往事了,咱关键是要过好剩下的日子。以前输过一次,不能再输给自己了啊。”李立仁举杯劝着卫志民。
又几杯酒喝下,卫志民激动地说:“书记啊,我们算倒霉透了。贪腐没抓的人还不少呢。我们当初不是好干部吗?我们为药城老百姓少做事了吗,可我们得到的是什么?每个月就那么四五千块钱,叫我怎么能平衡呢!”
李立仁连喝了两杯,才开口说:“志民啊,你这样想是很危险的,你在里面七年多,一点都没想通啊!”
卫志民兀自喝了一杯,盯着李立仁说:“老哥,我真后悔进了行政,当这么多年所谓的官!”
李立仁听着卫志民的话,有些失望,他没想到卫志民现在的想法竟是这样。
他叹口气,又喝一杯酒,看着卫志民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开口了。他说:“志民啊,这几年我真想通了,想贪功不能当官,想发财就更不能当官。要做官就要把责任举过头顶、把道义担在肩上、把百姓装在心里、把名利踩在脚下,要想站直了、不趴下,走得稳、行得远、飞得高,就得从头到脚打通经络,这样才能心平气顺、干干净净、快快乐乐。”
卫志民放下酒杯,两眼盯着李立仁,四目相对好几分钟,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卫志民在狱中这几年,心里其实只抱怨自己的命运,他相信只有自己調节好自己才是出路。他也是想忘“我”的,但他做不到。
边正见冷了场,就给他俩每人盛一碗鸭汤,打着圆场说:“喝汤喝汤,酒不能再喝了,再喝人就听酒的指挥了。”
卫志民又给李立仁倒上一杯酒,苦笑着说:“我说多了,我给你赔罪!”
临走的时候,卫志民给李立仁说:“老书记,你充实啊,有这几百只鸭子陪着你。听说,你又练习书法了,兄弟我心里也空,也想找个有兴趣的事充实一下。”
李立仁本不想让卫志民去他书房的,可卫志民执意要去,他就不能说什么了。
书房的墙上挂着李立仁用小楷抄的“三十八条监规”,字体工整刚劲,颇有二王风骨。卫志民看到墙上挂着的白纸黑字,先是一愣,然后不解地问:“你还没被这三十八条管够吗?出来还戴着这精神枷锁。”
李立仁望着卫志民,摇头笑了:“志民啊,难道你能忘吗!”
“从里面出来的人谁能忘呢——拥护宪法,遵守法律法规、规章和监规纪律!”卫志民显然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大声地背起来。
看到桌子上李立仁正在抄着的党章,卫志民的表情复杂起来。边正见此情况,就催促说:“市长,走吧,天不早了!”
车子发动,牌坊向后移去。卫志民认真地问边正:“你说,李书记是不是被吓出毛病了?”
边正本不想回答,但卫志民又重复问了一遍。边正只得说:“人怎么信仰就怎么生活,书记是想通了。”
卫志民突然大笑起来:“你真相信吗?!”
笑声飘出窗外,和着夕阳落在龙湾河平缓的水面上,激起一波涟漪。
河水红,河水长。
3
刚入秋,李立仁的老寒腿就开始隐隐作痛。他决定去药城医院看看。
这一次进城,不仅要彻底检查一下自己的腿,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就是去看老书记欧阳玉成。欧阳玉成是李立仁人生路上的贵人。欧阳玉成当县委书记时,李立仁被提拔为财政局长,也正是从此开始,李立仁一步一步走到了市委书记的位子上。李立仁服刑的时候,欧阳玉成还专程去看过他,而且每月都给他写一封信,鼓励他重新做人。这种情分,李立仁是不会忘记的。
天还未亮,李立仁就拎着给欧阳玉成准备的两只咸鸭,出了自己的小院。
从龙门村到药城,要从镇子上坐农班车。龙门村离镇子有六里路程,虽然不算远,但要去对腿疼的李立仁来说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他本来可以让人送到镇子上的,但他还是决定自己走。自己还能走,何必要麻烦别人呢。
走出牌坊,望着薄雾笼罩的龙湾河,他突然想起自己去读大学时的那个早晨。
李立仁是个苦孩子,在他六岁的时候父亲就因病去世了。母亲是个要强的女人,从此未嫁,带着他一起生活。日子过得有些焦苦,但她却一直供李立仁读书。这也是龙门村的一个传统,村里的男人几乎都粗识几个字,人不读书变成猪,不读书是要被看不起的。
李立仁在恢复高考第一年就考取了大学。那时没有什么交通工具,村里的老年人商量来商量去,决定要套上仅有的两匹马和三头驴,用太平车把他送到药城汽车站。但他拒绝了,他决定自己步行到药城去,然后再搭车。村里的几个老人又商量半天后,答应了:“立仁有出息,让他走着去吧,踩着地走出去,今后脚下扎实!”
他出发的那天早晨,薄雾也笼罩着龙湾河,几只水鸟飞鸣着。
全村人都早早地起来,聚在村口的牌坊下给他送行。李立仁那天流泪了。村民一声声地嘱咐着,希望李立仁将来能做个好官,给龙门村争光。
多好的乡亲啊,对自己抱着多大的希望啊。大学毕业后,李立仁从县里办事员到科长、局长、县长、县委书记,一路升到市委书记。他确实为龙门村争了光,村人都把他当成大人物。谁家有啥事能不找他就从不麻烦他,一心希望他不受拖累,把官越做越大,为乡亲们挣脸面。
李立仁提着咸鸭,迎着霞光边走边回忆着三十多年前的往事。
这时,一辆轿车迎面开过来。他赶紧走到路旁,给轿车让路。黑色的轿车从他身旁一闪而过,李立仁的思绪又回到自己第一次坐车回来的情景。
他被提拔为县财政局长时,单位给配了一辆轿车。
第一次坐轿车回来,他心里很兴奋,既有扬眉吐气为村子争光的意思,又有一些惶恐,他不知道村里人如何说他,他怕村里人说他官大了,架子大了。现在,他还清楚地记得,那天他在车上出了一身汗,脊梁沟子里都淌水了。
刚到村子东头,他就让车停下来,自己步行着进村。走到村东头探花牌坊时,犹豫了一会儿,也正是这一犹豫,村里人像是事前接到了通知,都走出家门,向牌坊望来。他自己这时真像做错了事的孩子,脚下很沉,心里发怵,步子也很乱,走不成直线。
进了村,他连忙用递烟和问好掩饰自己的慌乱。人越来越多,把他围在中间。孩子们却拥向村头他那辆轿车。就在李立仁不知道说什么好时,村里八十多岁的老太爷用拐杖指着他说:“这孩子,你这孩子!咋不把小轿车开到牌坊里呢?咱村来过皇辇,来过官轿,现今儿又来了官车,这是祖上的荣耀啊!”
这时,李立仁才想到,自己坐的车子与过去朝廷命官坐的轿一样,都是一种身份和荣耀的象征。车已不再是车了,而是自己的身份和一村人的脸面。
此后,他就把轿车开到牌坊里面,因为这是村子的荣光。他不能不这样做,村里人也不允许他不这样做。他的事已不是他自己的事了,他的一举一动都成了全村子的事,而且自己肩负了续写龙门村荣耀历史的重任。他做起官来,就特别慎重而卖力。此后,随着他坐的车越来越好,官也越做越大,做了县长、县委书记,后来又做了药城市长、市委书记,用龙门人的话说:龙兴之地,出了个知府!
李立仁来到药城时,快十一点了。
他在医院附近找个小旅馆。进了房间,洗了脸,就出门吃东西。他得先休息一下,然后才去医院。
李立仁的寒腿病是在监狱里落下的。他出事的那个冬天特别冷,看守所没有空调,而且阴冷得很。自从得上这病后,每到阴天下雨或天气转凉,膝关节就酸麻疼痛,像千万只蚂蚁在里面咬,钻心地疼。痛则不通、通则不痛,中医以袪风化湿、活血化瘀、滋补肝肾去治,西医却内服用药。但都效果不佳。
李立仁相信中医,他挂了中医门诊。排队、检查、拿药,他回到旅馆已经五点多了。
人过六十吃得就少,尤其是晚上。一岁年纪一个胃,人老了胃也老了,尤其在监狱那五年多,李立仁的胃也患上了消化不良的毛病。晚上只要吃点东西,胃就胀得厉害。现在,他基本不再吃晚饭了。
入了秋,时光一天少一天。天在六点就黑透了。
李立仁想了想,还是准备七点再去欧阳玉成居住的市委家属院。来药城前,李立仁并没有事先打电话给欧阳玉成,来了就来了,没必要提前通知。他这样做,一是要在欧阳玉成吃过晚饭后再去,二是他怕在那里碰到熟人。现在的情况,如果碰到了老下级,别人不自在,自己也尴尬。
欧阳玉成住在老市委家属楼前的一个小院里。那还是他退下前,李立仁当市长时给他加盖的。当时正是最后一批房改,欧阳玉成开始不赞成弄这个院子,但最终还是又交了一些费用,才住进去的。
这个小院,李立仁再熟悉不过了。现在,他拎着两只咸鸭走近它的时候,心里却胆怯和复杂得很。虽然他出狱后已经来过几次,但都是在夜里。欧阳玉成每次都要他白天来,但他还是不好意思。
今天还好,李立仁在低着头走到小院门口的过程中,没有碰到熟悉的人。也许别人认出了他的身影,只是没有跟他打招呼而已。其实,李立仁打心里感谢这些看到他而不给他打招呼的人。
欧阳玉成见到李立仁还是十分激动的,毕竟又有半年多没有见面了。他接过李立仁手里的咸鸭,有些责怪地说:“立仁啊,来就来了,你还大老远地拎着它干吗呢!”
李立仁笑着说:“这是我亲手喂的鸭子,没有喂任何饲料的。”
欧阳玉成兴致很高。他问了李立仁最近的身体情况和鸭场的事后,就开始聊当下时局、药城的政坛变化,最后他们聊到了卫志民。看得出来,欧阳玉成对卫志民出狱后的情况是了解的。他叹着气对李立仁说:“这个志民啊,本性难改,现在又张罗光伏发电,是想从国家政策里套钱,真擔心他会二进宫呢。”
李立仁笑着说:“人各有志,志民是想把前半生输的再赢回来啊。我现在是想通了,还是那句老话,人在做天在看,有些事只要做了就再也抹不掉,伸手必被捉的。”欧阳玉成赞成李立仁的话,他说人不能像牛羊只顾眼前的一把草,被钱牵住了路就走不正了。欧阳玉成叹了口气,又说:“志民也是我俩带出来的啊,不能让他再掉进去了。”
快到十点了,李立仁提出要走,欧阳玉成却说:“你在城里多住两天,明天晚上我叫卫志民也来,我们吃顿饭,咱开导开导他。”
李立仁就笑着说:“老书记拳拳之心,可他卫志民未必能听进去啊!”
“那你就更不能走了,明天我们一定在一起吃顿饭。我的话,志民还是买账的!”欧阳玉成郑重地说。
欧阳玉成要叫人开车送李立仁回旅馆,李立仁坚决拒绝了。他说:“这个点出租车好打,我现在习惯了一个人独来独往。”欧阳玉成理解李立仁的想法,就没再坚持。
出了欧阳玉成的小院,月亮已经偏南。李立仁抬头看了看家属院东边的市委大院,往事便涌上心头。这个由县委大院改建的市委大院,留下了李立仁太多的苦与累。
二十八年啊,李立仁在这里一步步走过来,靠的是自己夹着尾巴做人,老老实实为民办事的实绩,当然也有打掉牙往肚里咽的隐忍。宦海沉浮,官场上想一路直上,而且风平浪静,光有如履薄冰的小心还不行,还得有遇事左右逢源的通透。李立仁在这里,说了不知道多少本不想说的话,做了数不清自己不想做的事。没出事前,他是把这里当成戏台的,许多时候、许多事上他都是百般拿捏地在演戏,似梦非梦半真半假。
他确实感觉累了,也感觉心里不平衡。也正是在这种心态下,他在办公室收了别人送来的第一个红包。
一步错,一生错,望着月光下的市委大院,李立仁的两眼不知不觉地湿了。
4
卫志民决定要做一件大事。
出狱半年后,有十几家公司要请卫志民当顾问,但他都拒绝了。他知道这些人来请他的目的各有不同,有的是认为他有管理经验,一个几百万人的城乡都管理了,何况一个企业;有的人比较直接,来请他其实就是感谢他以前当市长时对自己的帮助,说白了就是还个人情;也有人更直接,开门见山地说他虽然坐过牢,但官场上的影响力还是不小的,跟政府一些部门打交道时他在后面好办得多,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
这些,都没有出乎卫志民的意料。但他清楚地知道,如果真的给别人当了顾问,一年拿个几十万,自己就没有了尊严。现在的社会,人情是可以上秤称的,当然也是可以用钱量化的,当他觉得还够了你的人情,就不会像以前那样尊重你。到那时就应了“端谁的碗,看谁的脸”这句老话。
与其走到这一步,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自己出来干,或者找人合伙干。褚时健的褚橙现在不是名满天下吗?何况,在监狱里管教也常给他们宣传出狱后干成大事的典型。卫志民今年才五十五岁,前大半生输了,剩下的人生为什么就不可能赢呢?于是,他决定搏一搏。
卫志民原本是山大经济专业的本科生,一毕业就分到了省供电公司,然后从团委书记的位子上被安排到下面当县长。再经过县长、县委书记、副市长直至市长,这一路走来,他一直分管或主管经济,对市场经营和公司运作他是有经验的。尤其是在做市长时,他又在北大上了MBA班,开阔了视野,结识了一批学者、官员和商人。服刑期间,他特别注重看新闻、学习经济类知识,他知道不能与大墙外面的世界隔离。许多长刑犯出来后,与外面的世界格格不入,甚至与社会脱节,这一点他是最警惕和害怕的。
理论上说,做公司找准人最重要。卫志民在市长任上就这样认为,现在他依然觉得首先要选对行业、选准项目。
经过两个多月的考察与论证,卫志民决定选择“光伏生态农业”项目。
这个决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现在国家大力支持新能源和生态农业,光伏发的电每度以1.2元并网,省里有五年免税政策;光伏板下发展生态农业,国家、省、市、县四级政府都有专项补贴政策;而且,现在光伏厂家产能过剩,有的厂家愿意以设备作为项目投资,可以用10%的现金订购设备,然后分期还款,设备安装后再抵押给银行贷款。
卫志民在省城找了专家论证,如果投资占地一千亩的光伏,每年可发电五十兆瓦,加上下面的生态农业及各种政策补贴,按设备二十五年的寿命周期,项目总收益将相当可观。
卫志民在官场历经这么多年,他知道政策是最大的资源。谁利用好了政策,谁就可以把政策转化为金钱。光伏发电项目关键是获得项目路条,只要立项审批了,项目用地流转、融资、设计、施工,都会一路顺畅。路径理顺后,卫志民就开始了前期的运作。
运作这个词的空间是巨大的,就看是什么人来运作、去运作什么、怎么去运作。
前期运作妥当,可以注册成立项目公司。卫志民反复考虑后,决定跟童大成合作,以童的名义注册公司,他只在背后运作。童大成当然愿意与卫志民合作,他知道卫志民在药城的能量,而且对光伏项目他也做过认真了解。
公司成立的前几天,卫志民给叶子文说了这件事,叶子文要求以股东名义进入。叶子文原是药城电视台广告部副主任,成为卫志民的情人后便辞职与童大成一起做建筑生意;卫志民出事,她就去南方住了下来,很少在药城露面,而且也一直没有结婚。卫志民出事前与妻子办了离婚手续,现在妻子和儿子都在省城,他回到药城发展,叶子文也就跟着住在了药城。这样一来,卫志民离异、叶子文未婚,两个人公开在一起,也没有人好再说什么。
绿原光伏发展有限责任公司注册资本两千万,童大成占51%股份,任董事长;叶子文占49%股份,任总经理。其实,真正的运作资金只有五百万,童大成掏四百万,叶子文和卫志民拿一百万。
童大成担心这五百万运作不了这三个亿投资的项目,卫志民便给他做了推演:这个项目要付现金的只有立项审批公关费用、一千亩的土地流转租用首付款、设计规划费、设备订金;设备到场后抵押给银行贷出款分期支付设备费,发电并网后的收入、项目的各种补贴可以分期偿还银行贷款。这其实就是多米诺效应,只要项目审批第一张牌在手里,其他牌都会顺势而下。
果真按卫志民设计的路径,半年后项目即被审批通过。
拿到项目审批这天,童大成立即给卫志民打了电话,说要喝一场庆功酒。卫志民正在省城银行运作设备抵押贷款的事,听到审批拿到手里了,掩饰不住欢喜地说:“我下午就回,把‘巧八件给我准备好了!”
童大成大声地说:“好嘞。您放心吧,我这就亲自办!”
卫志民最爱吃的就是“巧八件”,他说这东西大补。“巧八件”即驴四宝加驴四喜,驴鞭、驴铃铛、舌、肚、板肠、皮、筋、心。童大成知道卫志民只吃唇粉、眼圈粉、肚皮粉的三粉驴,而且要现宰现做。童大成挂了卫志民的电话,立即给养驴的老孔打电话,要他先选一头最好的驴,自己看着现场活宰。
卫志民心情很好。一路上,他都在哼着豫剧《对花枪》中姜桂枝的二八板:老身家住南阳地,离城十里姜家集,棋盘大街住在路西;老爹爹一身好武艺,姜家的花枪谁能敌——司机小葛知道卫志民喜欢豫剧,听他哼这一段,边开车边找到这张碟片,插在播放机中。
鼓乐响起,卫志民更来了精神,竟大声地唱起来。
下了高速,太阳刚落。小葛问卫志民是否直接去童大成的济世堂,卫志民却说时间还早,先找个地方把车洗一洗。看得出,卫志民今天确实心情很好。
车子在东二环的一个小洗车房前停下。卫志民走下车,点上一支烟,嗓子里还在哼着戏文。这时,一个黑脸的男人走出来。这人身板高挑,一脸络腮胡子,两眉高挑,似乎不像洗车工。小葛把车开过去,这人并不看车,而是两眼盯着卫志民。小葛说看什么,抓紧洗车,老板还有事呢。这人突然一挥手,大声地说:“他坐的车,我不洗!”
“你说什么?不洗!”小葛吃惊地问道。
“怎么,我有我的自由,今天还就不洗了。把车开走!”络腮胡大声说。
“你,你他妈想找事咋的?”小葛骂着向这人走过去。
卫志民正在抽烟,并没有在意这边的情况,听到小葛大声骂吵起来,才转过脸。啊,蒋六根!卫志民一眼就认出他来了。
“怎么,你小子也敢给爷动手!”蒋六根说着,也向小葛靠过来。
这时,卫志民气得把烟猛地向地上一甩,大声说:“走,不跟这熊人一般见识!”
小葛正想動手,卫志民又说了一句:“走!”
这时,小葛才退回来,拉开车门。
上了车,小葛不知道这人怎么回事,就问卫志民:“市长,这人你认识?就他妈一个神经病!”
卫志民生气地说:“败兴,不说他了。”
卫志民何止认识蒋六根,而且在黑湖监狱时两个人还打了一架。为此,卫志民被加刑六个月。
蒋六根原是太平道拓宽时被拆迁的钉子户,为了他的事,卫志民曾亲自找他谈过,但最终还是没有谈成。在最后强拆时,蒋六根撕扯了一名警察。虽然警察并没有受什么伤,但卫志民还是下令把他逮捕,并以袭警罪判三年零六个月,后来关在黑湖监狱改造。巧的是,卫志民第二年年底也到了黑湖监狱服刑。
那天收工的时候,蒋六根看到卫志民,先是一愣,然后冲过来劈脸给了卫志民一拳。卫志民认出是蒋六根时,本不想还手,但蒋六根又骂了他一句。卫志民实在忍不下去,就跟蒋六根打了起来。结果,蒋六根被加刑一年,卫志民被加刑六个月。这件事过后,狱友劝卫志民说,在这里不能发火、不能发泄,唯一能做的就是忍耐!这句话,卫志民记在了心里,也恨在了心里。
六个月一百八十天的刑期,让他深深理解了忍耐的重要性。心字头上一把刀,不能忍就要流血甚至丧失性命,人在江湖不就一个“忍”字吗!
这一次,卫志民忍了过来,他制止了小葛的行动。但卫志民心里却难受极了,他不能跟小葛多说什么,也不愿跟童大成和叶子文说这件事,他只能把这个屈辱忍在心底。
“巧八件”散发着扑鼻的香味,杯中的酒折射着灯的脂光。卫志民脸上的表情,却死水一样沉寂。童大成和叶子文都弄不清,卫志民的情绪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坏。他们小心地敬着酒,尽量找开心的话茬,但卫志民依然打不起精神。
饭局不到一个小时就散了。
叶子文陪卫志民回到住处,她小心地赔着笑脸,撒着娇,是想讨卫志民开心。见卫志民并不领情,叶子文就娇嗔地埋怨说:“你一晚上都这样板着个脸,谁招你惹你了?”
卫志民点上一支烟,猛吸了几口,突然拿起手机,拨通了边正的电话。没等边正开口,卫志就大声地说:“边正,你明天就安排把东二环那个洗车点给我拆了!”
“啊,怎么了?”边正有些吃惊地问。
“他妈的,这个蒋六根太欺负人了!”卫志民大声地骂道。
边正知道卫志民和蒋六根之间的事。从卫志民发火的样子,他判断一定是这个蒋六根又给卫志民难堪了。于是,就应声说:“好!我知道。”
放下手机,卫志民长长地出了口气。
5
每晚睡前,在心里默念三十八条监规的习惯,李立仁仍然没能改掉。
从龙门村进城,住到旅馆后,李立仁是有些累了。他本想立即休息,可是,脑子里乱得很,关了灯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快到十二点的时候,他索性坐起来,按亮灯,走到桌子前,拿起旅馆的笔和纸默写三十八条监规。他想让自己赶快疲劳下来,这样就能入睡了。
服刑期间,他常常这样逼自己多干活,尤其是刚入狱的时候。狱友说他是为了减刑,其实,他是在用疲劳使自己晚上早入睡。多干比少干好,多干活能把每一分钟都充实起来,减少了胡思乱想,睡眠质量会提高不少。但今天,他这个办法却失效了。一直折腾到凌晨两点多,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李立仁突然感到心口一紧,恍惚中,他看到一个披散着头发的少女破窗而入;这女孩身着红衣,满眼幽怨,手持铁爪,一步步向床前走来。李立仁惊悚地抬头,望着这俊秀的女孩,似乎见过,但又想不起来。他小心地问:“你,你是谁?为什么要来害我!”
红衣女孩莞尔一笑,突然两眼凶光直射,令李立仁浑身颤抖。红衣女孩继而大笑。笑后,愤怒地说:“狗官,我就是被你们害死的。你不认识我吗?”
这时,李立仁突然想起来,眼前这女孩就是太平道塌坑事件中丧命的女学生藏芸。李立仁在事故后,看到过这女孩的遗像。就是她。现在,她变成厉鬼索命来了。李立仁还要说什么,这红衣女孩突然伸长手中的铁爪抓进自己的胸膛。他感到一阵撕裂的疼痛,接着就看见铁爪下自己的心脏血淋淋地被抓出来。
李立仁啊的一声大叫。原来是一场梦。
太平道是横穿药城老城区的主干道,全面改造工程方案经市人大会议通过后,由市建委主任郭青负责。道路下面据《药城志》记载有个太平洞,是南宋绍兴四年金兵围药城时,当时的守军将领宋以舟带领兵民所挖,以备金兵破城后百姓藏身所用。但现在不知道具体位置。李立仁曾经多次安排,一定要尽力勘探太平洞位置,做好基础,以防路面塌陷。
这样一来,建委在工程选价时就预留了调增项目。金桥银路,城市标准化道路改造利润本来就很大,尤其是这个工程,不少工程队都盯上了。作为市委书记的李立仁也特别重视这个工程,希望能由一家实力公司施工。但童大成和叶子文却是志在必得,他们通过卫志民安排,给郭青送了钱,顺利中标。
李立仁开始心里一直打鼓,老担心出事。可后来,当他听在美国读书的女儿说账户里突然汇来五万美元时,退也退不了,就只得默认。但他仍然没有放松对工程的关注。童大成他们只是草草地勘探,说找到了洞口,连夜做注浆处理。虽然增加了几百万费用,但李立仁总算放心了,以为这样,路基将来就不会出现塌陷事故。
这条太平道竣工验收的第二年六月,药城遇到了五十年不见的连日暴雨。那天早上,雨住天晴,藏芸的爸爸藏元骑电动车送她上学,车子在路上跑着,突然路中心塌陷出一个天坑,藏元父女和另外三个人掉了进去。其他三个人受伤得救,但藏元和藏芸却不幸而死。现在,藏芸的妈妈改嫁,只剩下藏芸的奶奶芮凤艳。七十岁的芮凤艳独自一人居住,神志不清,整天把自己关在屋里。
李立仁在床头倚着,回想起这段往事,心里懊悔得很。
为官这么多年,这是他收的第一笔钱。这笔钱收到半年后,女儿才告诉他。开始,他很矛盾也很害怕,是想让女儿退回来的。但女儿有自己的想法,却迟迟没有退回。他反复想还是要退的,等女儿春节回来时,一定要退的。不然,自己就被推到了悬崖边上。可女儿圣诞节放假并没有回来,这事就拖了下来。
谁知,半年后太平道因排水不畅导致太平洞积水塌陷。事故发生后,郭青被省纪委叫走,交代了受卫志民指使收受童大成贿赂,由此牵出卫志民和李立仁受贿案。
离地三尺有神灵,人在做,天在看。案发后李立仁真正理解了这句话的分量。如果当初退了钱,如果当初对工程质量监督再严些,如果不是这么大的雨,太多的如果只要有一个不发生,似乎就不会出现问题。但最终他想明白了,收钱是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张牌,第一张牌倒了,其他牌倒下去就是一种必然。
六点了,估计边正该起床了。
李立仁打通了边正的电话。他要边正陪他去芮凤艳家看看。入狱后这些年,他常常想到藏元这一家人。人家一个好端端的家庭,就因为自己的贪婪和失误,弄成这个样子,真是于心难平。
边正接到李立仁的电话很突然,他不知道李立仁来药城了,更没有想到他要自己陪着去看芮凤艳。
其实,这些年来,边正也一直担心和煎熬着,虽然他没有出事,但他一直囚在心牢里。在太平道工程招标中,他妻子也收了童大成十万块钱。童大成送他是为让他在李立仁面前說点好话,提供一些李立仁在这个事上的态度和想法。当边正找到童大成要退时,童告诉他:“书记、市长那边都意思了,你要不收他们知道了会怎么看你?”
当时,边正想了很多。自己不收,将来如果李或卫事发,自己就可能被怀疑成告密者。再者,当时的官场有一个潜规则,如果领导手里拿不住你的一些把柄,就不会把你当成自己人,就不会重用。但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案发后,童大成、叶子文、卫志民、李立仁都没有说出他的事。他们肯定是知道的,但为什么没说呢?是因为十万块钱数目小吗,显然不是。他们之所以不露出他的线索,也许是为了日后能再多条路。
现在,果真是这样。虽然事情过去了,他们也都出狱了,但他既出于感恩也出于害怕他们要挟,只能对他们几个人照顾有加。
他不这样做不行啊,留给自己的只有心灵的挣扎。他也曾多次想过向组织交代,尤其是他半年前被提升秘书长时,他想把自己心里的这块石头搬掉,这样压着一生都不能安宁。但妻子坚决不同意。她的话似乎也有道理,现在这个案子的人都出狱了,自己主动交代,等来的肯定是判刑,十万元不是一个小数目。社会上说的坦白从宽牢底坐穿,不是没有一些道理的。
边正纠结透了。他们都出狱了,反而一身轻,可自己呢,何时才能轻松,何时才能从心牢里被释放出来?
李立仁打过电话,边正想了想,正好自己也早想去看一看芮凤艳,求得一点心理平衡。他一边刷牙,一边想拿一万块钱送给芮凤艳。什么能够表达自己的歉疚和忏悔之心呢?也许只有钱了。
他洗好脸后,却突然改变了主意:如果自己拿一万块钱给芮凤艳,那李立仁怎么想?也许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收过童大成的钱,不知道自己内心的压力,如果这样做了,会不会引起他的怀疑呢?毕竟做过市委书记,他的智力和老到,边正是知道的。
出门的时候,边正还是把钱拿上了。他想好了,可以说是自己给李立仁准备的,如果李不愿意送就算了,如果他正好也没带钱,这钱让他亲手交给芮凤艳,自己也同样可以得到一些安慰。正所谓殊途同归。
边正没有让司机过来接,是开自家车去接李立仁的。他知道这样更妥當些,私密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多。
路上,边正对李立仁说:“书记,我想你来得急,这给你预备了一万块钱。”
李立仁一愣,想了想说:“也好,算我借你的。回头还你。”
边正笑着说:“书记这话说的,我只要有,什么都可以给你的!”李立仁不再说话,他的心里很沉重。
芮凤艳住在一个老小区里。边正把车停在路口,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进了小区。
边正知道芮凤艳的住处。
他敲开门,见芮凤艳正呆坐在沙发上,不知道是起床了还是夜里没睡。她两眼木木地看着边正和李立仁,不说话。李立仁说:“老妈妈,我是负责那条路的人,我有罪,现在来看你了!”说罢,竟突然跪了下来。
边正没想到李立仁会这样,连忙说:“这是好心的李老板,来看您了!”边说,边拉住李立仁的胳膊,让他起来。
芮凤艳看了李立仁足有一分钟,突然站起身,一把抓住李立仁花白的头发,大骂道:“你个贪官,你害死我全家了!你给俺滚,你给俺滚!”
边正把芮凤艳的手拉开,把一万块钱放在茶几上,大声说:“你认错了人了,这是好心人!”芮凤艳又盯了李立仁几眼,再次说:“你们走,你们走!”
从下楼到出小区,李立仁一句话也没说。到了车前,边正说要送他,他却说:“不要了,我自己打车走。我不能影响你。”
边正知道他的性格,就没有强求,就问:“书记,你的腿咋样了?”
李立仁笑一下说:“哎,人老了,膝盖也是关键部位。过去说,生病不能生关键部位,当官不能在主要部门,现在看都对的。”
边正想起李立仁被提拔为书记时,说的那句“会吃饭的吃素菜,会当官的当副职”,也笑着说:“书记还是那么幽默!”
临别的时候,边正问李立仁什么时候走,晚上想请他到家吃顿饭。李立仁说:“上次进城的时候欧阳书记说要请吃饭,我没去,今晚得去了。估计他也会叫你的。”
李立仁说罢,就向前面的出租车站走去。
边正上了车,望着他缓慢地向前走着,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两眼突然有些模糊。
6
李立仁上了出租车,告诉司机说从魏武大道那儿走。
出租车司机有些诧异地说:“你到市医院走那儿有点绕了。”李立仁笑了笑说:“有几年没从那条道上过了,想看看。”司机就笑着说:“老先生,咱药城这些年变化大呢。原来那任书记、市长进去后,后来的官都不敢糊弄了。”
李立仁的脸热辣辣的,把头扭向了车窗。
李立仁回到旅馆,心里还一直不是滋味。
他想,刚才就不应该说话,真是自取其辱呢。喝了一杯水,他又在劝自己,这能怨得了别人吗?如果自己没有犯错,没有那次收钱,现在不与欧阳玉成书记一样吗,受人尊重,平平安安地度过晚年。可现在,老伴去世了,女儿在国外,自己一个人这样过着。想想真是不划算啊,自己是真没有算好人生这笔账。但过去的永远不能更改,就像一片白布,染上墨了,要想洗白是永远不可能的。自己必须面对这个现实,必须要承担这个后果。
下午两点多的时候,李立仁正躺在床上小憩,突然有人敲门。
他翻身下床,拉开门,看见站在门外的是郭青,惊喜地说:“青云,你怎么来了?”
郭青落座后,平静地说:“中午,欧阳书记给我打电话,说你来了,让我也到他家吃饭。我才知道你住这里。”
“啊,那就去呗,我们这些年都没见面了。”李立仁一边给郭青倒水一边说。
郭青笑一下,然后说:“我今天晚上要做礼拜,不能参加。这不是来看你了吗。”
“做礼拜?你真信基督了?”李立仁不解地问。
郭青从手包里掏出一本《圣经》放在桌上,然后才说:“信了。信基督好,心里的话可以给上帝说,有上帝陪着不孤独。”
李立仁一时不知道接什么话才好。
郭青也没说话,她的思绪回到了监狱。
她刚进监狱那段时间,真觉得是进了地狱,心里充满了恐惧。过去她对监狱只停留在电视里看到的,但她关进来的时候,一个牢房有三个死刑犯、一个贩毒的,还有妓女、惯偷等,三个人蹬着脚镣,一走动,整个牢房都哗哗地响。最让她不能接受的是进来那天,第一道门过后,接下来的五道门,每过一道门都得脱光衣服,拿着文胸和内裤抖落抖落,鞋底都要翻一翻,这种滋味她确实受不了。现在回想起来,郭青还心痛得难受。
李立仁见郭青眼睛湿了,就劝着说:“过去了,就过去吧。人一生就这样,短短几十年,向前看吧。”
郭青长叹了一口气,喝了口水才开口。
她劝李立仁信基督,说自己信了基督之后才慢慢缓过劲来。她翻开《圣经》,找到一页,然后指着上面的字念道:“上帝曾对亚当说,你必终生劳苦,终能从地里挖得吃的;地必给你长出荆棘和蒺藜来。你也要吃田间的菜蔬。你必汗流满面终得糊口,直到你归了土。因为你是从土里而出的。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
念完这段后,她又看着李立仁说:“人啊,土里来,土里去。过去我们真没想明白啊!”
李立仁也叹口气,说:“是啊,过去,我们好了还要再好,做到县长还想做到市委书记;吃喝都有国家管着,还想要更多的钱,高了还想高,多了还想多,不知道满足,就是一个贪字啊。”
郭青没有说话,而是又翻开一页,指着一段文字念道:“凡有的,还要加倍给他,叫他多余;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过来。”
这时,李立仁想:马太效应与平衡之道相悖,与二八定则类似,是十分重要的人类社会规律。老子曾提出类似的思想,“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
临别的时候,郭青把这本《圣经》留了下来。她说:“我要走了,你好好看看这本书,找时间我去你的养鸭场看看。到那时,我们再讨论。”
李立仁把郭青送出旅馆。回到房间,望着桌子上的《圣经》,心里像打碎了五味瓶。他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回想着刚才郭青念的《圣经》上那段话:我劝你们,不要为生命忧虑吃什么、喝什么,为身体忧虑穿什么。你们看那天上的飞鸟,也不种,也不收,也不积储在仓里,上天尚且养活它;难道人不比飞鸟尊贵得多吗?
就要入冬了,天黑得早。吃过晚饭才八点钟。
李立仁执意要回龙门村,欧阳玉成和卫志民、边正都劝不住他。边正说:“你早要说走,我就不喝酒了,现在也不能开车送你。”卫志民就让他的司机小葛去送。欧阳玉成、卫志民、边正把李立仁送到车上,叮咛小葛路上开慢些。
出了药城,没有了灯火,夜暗下来。李立仁突然觉得,挂在天上的月亮怎么这样亮。他仔细想了想,啊,明天就是十五了。
车子在月光下前行,他的思绪竟回到了刚当副市长时,自己步行回村的情形。
那是中秋节前,李立仁就计划回龙门村看看母亲。母亲已经七十四了,但仍然不愿住在城里。他每次劝母亲到城里来住时,母亲都是那句话:“金屋银屋,不如我这几间旧屋。住了一辈子了,安泰!”
临回前两天,他突然决定步行回龙门。那天,有了这个想法,自己竟吓了一跳:“还真能步行走回去吗?”当他回想起读高中时,每次从龙门步行到药城的经历,最终坚信自己是能走回去的。退一步说,走到中间真的走不动了,还可以再打电话叫司机呢。坚定了这个信心,他很兴奋,也在做准备,他把自己那双轻便的旅游鞋也找了出来。
第二天是中秋,虽然才下午四点,街上的人似乎就比平时少了许多。李立仁换上鞋,穿一件夹克衫,拎了瓶绿茶,悄悄地出城。在街上,有几个人狐疑地看他几眼,有人想给他打招呼,但最终还是一脸的不解和紧张,并没有给他搭话。但出城后,就没有人认出他来了。他心里很安泰,开始是迈着碎步的,心里老在想:别人看我,会怎么说呢?
渐渐地,天暗了下来,他脚下反而感到轻松许多,步子也大了,脑子里就不再想刚才想的那些事了,只是想,离前面的公路里程标柱还有多远。
秋风有些软了,公路两边散发出久违了的庄稼秸秆和土地的气息。归巢的鸟儿欢快地鸣叫着,加上秋虫的呢喃,李立仁感觉到从没有过的轻松。现在他计算着时间,十二分鐘能走一个公里标柱,他心里很高兴:自己一小时能走十华里!这样算来,到了八点他就能步行到龙门村了。他也在想,如果他这样到了龙门村,别人肯定不会相信。但他还非要步行回去不行。
月亮升起来了,他已经走了三个多小时。现在看来,虽然脚有些疼,腿也发硬,但他是完全可以走到龙门村的。快三十年没有走着回龙门村了,已五十岁的自己又走了过来,李立仁感觉很踏实。他想,自己早该这样用脚走路了!
洵水河和龙湾河就在眼前,月光下泛着乳白汩汩地向前流着。李立仁来到桥上,他停了下来,眼看弥漫着干草烟味的村子就在眼前了。他长舒一口气,欣赏着月光下的河水和村子,想稍事休息一下,以便进村时步履更有力。
前面,村里谁家的公牛哞哞地叫了,李立仁听着很亲切。但突然又感觉有些不安。
为什么不安呢?他想想还是自己担心,牛还在叫,村子里人自然也都还没睡,别人看到他步行回来会怎么想呢?肯定会问他为什么不坐轿车了?是不是下来了,还是犯错误,没有车坐了。这时,他心里又突然想到,人啊,咋都是在乎别人怎么说呢,真正为自己活的时候又有多少呢?心里有些惶恐和发怵,这些惶恐与发怵同他第一次坐车回来差不多。
三十多年了,怎么又沿着一个圈子转了回来呢?
李立仁回忆着往事,不知不觉间,月光下的龙门桥就在眼前了。
他突然对小葛说:“停下吧。没有几步了,我走着回去。”
小葛不解地说:“老书记,我得把你安全送到家里。”
李立仁笑着说:“这不到了吗,还有几百米。晚上吃多了,胃不舒服,得走走!”
小葛也不敢太拗李立仁的话,就把车子停下来。
车子调头后,猛一按喇叭向前跑去。李立仁望着月光下的车子,想起刚才吃饭时卫志民的言行,有些担心和无奈地摇摇头。这个卫志民,真的很危险啊。
李立仁在心里感叹了这句话,就转身向桥面走去。
这时,他才看见,桥面中间还有一个人。这人听到汽车喇叭声,就停在了桥中间,他想知道走过的人是谁。
李立仁走过来,这人仔细地看了他几眼,然后吃惊地说:“爷,你这是?”
李立仁也很吃惊,认真看了好大一会儿才认出,这个年轻人是村西李敦宿家的孙子李谱。这孩子大学毕业时,李立仁正当市长,还是他把李谱安排在市教育局的。李立仁还没来得及说话,李谱就又说:“爷,你咋不让车送到家呢?”
李立仁笑笑:“还是脚沾地走得踏实啊!”
李谱一时无语。李立仁看着他说:“你也步行回来的?”
洵水河和龙湾河就交叉在眼前,月光下河水泛着乳白,汩汩地向前流着。
停了好大一会儿,李谱才不好意思地说:“爷,我就要当局长了,就要有车坐了,我想步行回来一趟,我怕自己忘了走路呢!”
两个人相望着,就都笑了。
笑过之后,他们并排向前面的牌坊走去。
7
现在,官场风气的变化,让卫志民感受最深切。
怎么说呢,你说现在官员不作为吧,好像也不是。但总让人感觉没有人再像以前那样决策了,而是都在对照政策办事。文件上有规定的就办,没有明确规定的就不办。这与过去他当市长时的风气完全不一样。过去,文件规定的用足了办,文件规定之外没有明确禁止不能办的,就创造性地办,当时叫用足用活政策,勇于创造性地发挥。现在,正好反了过来。
另一个反过来的是官员的作风。以前门难进、脸难看、不送不请事难办,但毕竟许多事都能办成;现在,门好进、脸好看、审批多、上面说了算,政策框架外的事没有任何人给你办。
事情真的都是正反互根互生的。这种风气和作风,对卫志民来说,恰恰变成好事。
比如卫志民和童大成这次去省城跑项目补贴。本来以为事情不会轻易办成,为此,他们还准备了几套打通关节的预案。谁知道哪块云彩会下雨呢,办事就得准备多求人。但出乎他们意料,事情办得很顺利。发改委、农业厅、环保厅几个关键部门,把几个关键处长摆平后,到上面就一路绿灯通过。这次三个项目总共申报补贴、奖励资金一千二百万元。
为什么会是这种情况呢?
省发改委那个处长说得有道理:现在国家的政策资金拨不下去,省里怕验收、怕多做事,能不申报的项目就不申报,市里、县里也一样。这样一来,省里的资金也不能足额拨到市里,钱多了总要干事,事干多了出差错的概率就高,少干事就不会出事。官员们哪个算不明白这笔账。国有企业也一样,能不申报项目就少申报,项目确定了就得干,到头来上面还要验收,验收不合格还要追责,现在又降薪了,何必呢。
而这恰恰给民营企业留下了空当。只要把材料做好了,从下至上打通具办人员关节,项目就会很顺利被立项、审批,上面正愁政策资金拨不下来呢。民营企业确实需要国家产业政策的扶植,但这些政策资金的效率究竟什么样,目前还真的缺少一套科学的评估机制。卫志民对这些是研究通透了的,当童大成担心这样套国家的资金会不会出事,他却笑着说,饿死的都是胆小的。
官场,官场,真是有什么官才有什么气场。一路上,卫志民都在思考这个问题。他想,是不是自己斜眼里面树影歪,得出的结论有问题呢?
但他还是坚信自己的判断和观察。
天暗下来,药城就在眼前了。卫志民又回想起那次欧阳玉成请客时的情形。那天去时,他本来就在心里给自己定下了底线,只喝酒少说话,因为他知道哪句话说不好,欧阳玉成会不客气的。他是自己的老领导,他有这个权威和资本,那自己何必讨没趣呢。
果真,没喝几杯酒,欧阳玉成就开始提醒卫志民一定要注意影响。他说,以自己一生经验得出的结论,人啊最怕的是秋后算账。卫志民辩解说,自己当然记住前面的教训,哪能在同一个地方再摔倒呢。现在,自己不合法的事坚决不碰、不规矩的钱坚定不挣、不合适的人坚决不交。欧阳玉成也不好再说什么,大家就继续喝酒。
但没喝几杯,歐阳玉成又开始了谈话。他对当前经济形势还是十分关注和颇有研究的。从国家的宏观到药城的微观,说得头头是道。卫志民、边正、李立仁都边听边称赞老书记心系国家大局的责任和能力。
欧阳玉成高兴地喝过几杯后,就突然发起牢骚来。他说,现在房价涨得这么高、物价涨得这么快、贫富差距这么大,问题出在哪里呢,归根结底是钱印多了。社会上流通的钱多了,就有通胀的可能。
看着他担忧的表情,卫志民还是忍不住开口了。他自有自己的一套理论,而且认为是别人没有说过的。这样卖了关子,欧阳玉成就来了兴趣,非要卫志民说出来。卫志民就笑着说:“我这可是卫氏理论啊,不对之处我坚决改正,从灵魂深处改正!”
边正就催他快说。卫志民的说法确实让在座的人都陷入了沉思。他说:根本就不用担心钱印多了会通胀,现在钱都在商人手里、官员家里,消费他们不敢了,地下钱庄又不安全,转移境外被卡死,钱就成了一堆纸,不在社会上流通了;在消费市场上流通的都是老百姓的小钱,当然不会通胀了。
你还别说,大家一听似乎有点道理。现金过度沉淀,在欧洲资本主义初期也出现过,而且引发了最后的社会变革。欧阳玉成并不认同卫志民的话,但也驳不倒他的这个说法,就笑着说:“志民啊,我总觉得你还钻在钱里,没出来呢!”
卫志民笑笑说:“人各有志吧。几年牢狱我坐明白了,人可以没有道德但不能触犯法律,只要守住法律底线,不去碰、不越过,就没太大风险。”
对卫志民所说的话,李立仁是有想法的。他本想再劝卫志民几句,但当时的情形,他怎么能听进去呢。只好端起酒杯说:“祝你好运!”
回到药城,在童大成的济世堂吃罢晚饭,卫志民和叶子文回到住处时,已经快十点了。
卫志民躺在沙发上,打开电视机。电视机里正在播放《药城夜空》节目。
《药城夜空》是药城老百姓最喜欢的一个栏目,报道的都是药城街头巷尾发生的社会新闻,时不时还报道一些案件的侦破。
叶子文烧好水,泡好茶,也坐在了沙发上。
这时,电视里的主持人开始播报新闻。这条新闻是“寻找药城好人”,说的是患抑郁病的芮凤艳家,半月前突然去了一个人,给她留下五万块钱,同时还给她送来了新微波炉。
电视上的芮凤艳看来是清醒的,她面对记者的采访说,那天晚上天刚黑,就来了个六十岁左右的男人,敲开她家的门,不由分说放下钱和微波炉;她问来人叫什么,这人只说让她去医院治病,然后就走了。
卫志民看着电视上的芮凤艳,脸上露出了笑容。叶子文有些不解地说:“你笑什么?我觉得是你老卫!”
“现在好人做事都不留名了,为什么是我呢。”卫志民也笑着说。
叶子文向他身边靠了靠,小声地说:“哪来这样的好心人?分明是做了亏心事,求心理平衡。唉,你也不容易啊。”说罢,就搂住了卫志民的脖子。
卫志民的脖子被叶子文的气息吹得痒痒的。这种痒迅速穿过脊梁流经股沟,蔓延到下面,瞬间就灼热起来。他在叶子文眼上亲了一下,就去解她的上衣扣子。这时,叶子文嗔声说:“到床上,好好要我!”
叶子文被卫志民像剥洋葱一样一层层剥开,露出鲜嫩的身体,如三月的葱白。叶子文比卫志民小二十二岁,当初,卫志民就是被她这嫩白皮肤所吸引。
卫志民自上而下小心地亲吻着叶子文的身体,叶子文在下面娇喘不停,她身体快要爆炸一样。
四十多分钟过去了,两个人像刚跑完马拉松,浑身是汗地松弛下来。
叶子文娇喘着说:“你怎么还这么厉害?人家都说男人在监狱里不是被憋废,就是被自己或他人搞废。”
卫志民想了想,突然说:“我在里面还担心你守不住呢。老实说,找过男人吗?”
叶子文生气地坐起来:“这上面又留不下记号,你有什么证据。”
卫志民见叶子文生气了,就哄着她说:“跟你开玩笑呢。”
“玩笑?这种玩笑也能开吗?我说没有你不信,难道我说给别的男人睡过你就高兴了?真是!”叶子文满脸通红地说。
“好了,好了。我的小文是贞节烈女呢!”卫志民边说,边把叶子文拉倒,然后一抬腿,裹住叶子文的屁股。
叶子文狠狠地在卫志民肚皮上拧了一下。
8
几个月来,边正都打算去龙门村看一看李立仁。
他的这个想法,是由真空寺了一法师引发的。
边正以前并不相信什么大师的,一直到现在他也是半信半疑。但心里面信点什么,总比不信踏实些。一个月前,卫志民又要边正帮他办一件事,他心里犯难了。现在关于卫志民的议论又多了起来,办吧肯定有风险,不办呢又不好交代。进退两难的选择,让他喘不过气来。
五一长假,他一个人驾车想出去散散心,就来到了紫云山。
紫云山踞长江北岸,自山麓至山巅群峰耸拔,盘旋而上,远眺长江滔滔,俯视沙湖、陂湖、白湖、巢湖波光万顷,林峦崤密,雄峻秀丽;沿石径继续上行有桥,四周綠树翠竹成荫,桥下溪水叮咚,转翠桥左侧山坡,修竹百余亩,亭亭玉立,微风吹过婀娜多姿,犹如少女翩翩起舞,媚态宜人。登临顶峰,环顾群山,皆居其下,上有浮云紫雾,下有群峦叠翠。山顶高耸入云处有一块平地,上有一座庙宇——真空寺。
循着寺里传出的诵经声,边正来到了一法师面前。了一法师没等边正说话,就说:“施主心事过重,须及时破解啊。”
边正心里一惊,问道:“请问法师,我有何事啊?”
了一法师凝视着边正,笑了一声,然后说:“你们这些当官的事,都在三尺以下。不是裤兜里的事,就是裤裆里的事。”
边正镇定地笑了:“法师说笑了,我是一个中学教师,想那事也没有机会啊!”
了一盯着边正好大一会儿,才说:“阿弥陀佛。但我观你的心已囚在了牢笼。”
“啊,既然这样,愿听法师点拨!”边正虔诚地说。
了一法师思考了下,就说:“阿弥陀佛。那我给施主讲个故事吧。”
两人坐定,了一法师微眯着眼讲开了——
有对恩爱的年轻夫妻,结婚一年后妻子却患了不治之症。妻子死前深情对丈夫说,我走后你要永远想我,不要去爱第二个女人。丈夫承诺永不再爱,妻子含笑离世。一年之内,丈夫日夜思念死去的妻子,坚守着自己的承诺。第二年春天却与一个女孩相遇相爱。在与这个女孩同房的那天深夜,丈夫刚入睡就看到前妻像女怨鬼一样走过来,警告他不许给这女孩买手机、买衣服,更不允许再与这女孩在一起。此后,每当他给相爱的女孩买东西时,前妻都会在夜里出来警告他,他想辩解,但前妻连买东西花多少钱、发票在哪里都说得一清二楚。
男人吓坏了,就去庙里请法师驱前妻这个怨鬼。法师听后,就在男人耳边交代驱鬼的方法。第二天,他又与女孩约会并买了不少礼物,刚一入睡前妻果真又来了。这时,男人突然把握紧的拳头伸出来问女鬼,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吗,那你说说我手里握着多少粒绿豆?女鬼吃了一惊,支吾半天也没说出来,就化作一缕青烟飘走了。自此,再没有来找过这个男人。
讲到这里,了一法师停了下来。他望着边正说:“施主,你明白了吗?”
边正正听得入神,没有明白究竟是什么意思,就茫然地看着了一,不语。
了一睁开眼,看着边正好大一会儿,才开口:“佛由人成,魔从心生。”
边正想再听了一法师说说,了一法师看透了他心思一般,又笑着说:“能解心魔的只有自己。能劝你的,是你命中的那个贵人,快下山吧!”
说罢,关了寺门。
边正从真空寺回来后,就一直在想,这个人是谁呢?是欧阳玉成吗,好像不是,那肯定就是李立仁了。他想,应该去找李立仁聊一聊心里的想法。
可是,让边正没有想到的是,周末这天他去龙门村时,却碰到了那么多人。
李立仁在家乡龙门村办养鸭场的事,渐渐被传了出去。
这天,他正在给鸭子剁着青草,一男一女两个人来到了他的身边。
这两人自称是《新岸星报》的记者,想采访一下李立仁现在的情况。对这个报纸,李立仁是很熟悉的。服刑的时候,他就因给这张报纸写稿而减了五次刑。但现在,他是不想再给这张报纸说什么的。出名是十分危险的事,正所谓枪瞄出头鸟。
李立仁委婉地拒绝采访。但那个女记者却说:“难道不能聊一聊你回乡后感触最深的事吗?我们可以不写的。”
李立仁微笑着,继续剁他的草,并不答话。
他当然有感触最深的事,但这种事情还是留在心里好。
在李立仁出狱的前一个月,村里的乡亲们就知道了归期。这个归期是三爷和他孙子去探视时,李立仁告诉他们的。那次探视,李立仁跟三爷说,自己希望出来后就回龙门村,靠养鸭子度过余年。三爷回到龙门村后,说了李立仁的想法,村里的人就主动把他家的老屋给修了。
这是最令李立仁感动的。以前,他做官时村里人怕连累他,没有什么人去找他办这办那。现在,他出狱了,乡亲们却不嫌不弃。多么好的乡亲啊。每想到这些,李立仁心里温暖而内疚。
对于犯罪的官员来说,监狱是最能让他们清醒的地方。
李立仁入狱后渐渐感到,自己过去面对的都是鲜花和掌声,可变成阶下囚,对自己不离不弃的只有亲情。他刚服刑一年多那段日子,来看他的下属没有几个人;以前在位时手机响个不停,约见面、吃饭的都排不上队,可现在这些人突然消失了一样。后来,李立仁想明白了,为啥说官场人情薄如纸?还不是因为不少官位都是人情和钱换的。许多时候,官场就是交易、就是生意,生意完了,一拍两散,还有什么情呢。
那年春节前,三爷在孙子的陪同下来看他时,他才真正体会到亲情。
冬天,李立仁的老伴病殁了。女儿从美国回来处理好后事,才到监狱告诉他。女儿回了美国,李立仁就没有什么亲人了。三爷是远房,并不是嫡亲,但他是李立仁的小学语文老师。
腊月二十六,三爷通过申请,获准了让李立仁到监狱小餐厅提前吃年夜饭。小餐厅平时也给犯人提供小灶,只是价格很高,逢年过节更是如此。三爷和身穿囚服的李立仁面对面坐在油腻的餐桌前,两人一时无语。不一会儿,一盘冒着热气的蒸鸭子端了上来。李立仁看了一眼三爷,伸手拧下一条鸭腿,塞在嘴里,大嚼起来。他的身体太需要油荤了。
李立仁一口气吃了半个鸭子,才抬头看三爷。这时,三爷的眼睛下一片泪水。李立仁停下来,自己也流泪了。三爷赶紧说:“吃,吃!我是风泪眼,见风就淌泪,老毛病了。你好好吃吧。”
也就是那天,李立仁心里有了出来后要养鸭子的想法。原来,鸭子这么好吃啊。
那天夜里,李立仁在心里吟了一首小诗,但这首诗他没有告诉过别人,他也没有脸面拿出来示人,只在心里默念:世上哪有花不败,自古人生多徘徊;筵罢曲终人散尽,最难风雨故人来。
记者发现了有价值的线索,就像猫发现鱼一样,是不会轻易罢手的。
这两个记者见李立仁不想理他们,却不放弃,而是开始帮他剁草、拌食。他们微笑着,手脚麻利地帮李立仁干着活。河边围栏里的鸭子,倒是对他们很友好。一把拌好的鸭食撒下去,鸭子们便嘎嘎地叫个不停。
鸭子吃了一阵食后,悠然地游来游去,泛起一圈圈水波,自由而快乐。李立仁望着它们,在心里感叹道:人啊,有时真不如鸭子。但鸭子却永远变不成人这样复杂的动物。
李立仁不能再不说话了。这些年,他早已变得小心翼翼。他知道怠慢每一个人都会对自己不利的,何况是记者呢。于是,他就笑着说:“谢谢你们帮我啊。一会儿喂完了,我抓个肥的,我们炖了吃。”
女记者见李立仁开口了,就高兴地说:“李老伯,我们能吃上你养的鸭子,也不枉几百里来一趟啊。”
抓鸭子是要技巧的。李立仁先从木盆里拿出一条早上刚网住的小草鱼,放在舀鸭食的铁瓢里;他蹲到围网前,嘴里嘎嘎地学着鸭子叫两声,一个白肚皮的肥鸭嗅到草鱼的腥味就踩着水游过来。鸭子的长嘴向铁瓢前一伸,李立仁就一把抓住了它的脖子。
女记者见李立仁这么迅速抓到鸭子,就敬佩地说:“李伯,您老真是手到擒来啊!”
李立仁想了一下说:“哪是我手快啊,是這只鸭子经不住诱惑!”说过这话,李立仁脸上有些热,但女记者并没有觉察到。
宰杀也是需要技巧的。李立仁先用一根细绳套紧鸭的一只脚,吊起,绕至翼后,再用拇指和食指钳住鸭颈,将其拉直,手起刀落间,鸭颈近头部处的喉管被割断。他迅速将鸭头稍向上弯,鲜红血水便落在了盛着一些清水的盆里。
烫水、去毛、取脏、清洗,不到十分钟鸭子便放在了铁锅里。
李立仁在屋里土灶烧火炖鸭子,女记者和男记者在屋外的小菜园里摘黄瓜和豆角。
这时,边正才好单独跟李立仁说话。他本想跟李立仁说真空寺与了一法师那场谈话的,可刚说几句,一辆越野车声音很大地向这边开来。
女记者手中拿着两根黄瓜,快步到屋门前,对着李立仁说:“李伯,外面来了辆车,您出来看看是谁呀!”
李立仁又往灶内添了两根木柴,才拍了拍手上的灰,走出屋门。
这辆黑色越野车,他是认识的。卫志民、童大成他们怎么这时候都来了?李立仁望着停下来的车,心里有些不痛快。
卫志民下车后,快步向站在屋前的李立仁走过来。他的步子很快,带动一阵微风。他边走边说:“啊,边秘书长也在啊!真巧,我说咋没过河就闻到鸭肉香了!”
李立仁笑了笑,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你今天吃福不小。”
卫志民转头看见女记者,就又笑着问:“书记,这是哪来的美女,我以前咋没见过?”
李立仁看一眼女记者,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啊,他们是《新岸星报》的记者。”
“啊,应该采访,应该采访!”卫志民笑着大声说。
吃饭的时候,当卫志民听女记者说李立仁拒绝了他们的采访,心里就有了主意。他想让记者写一写他和他的绿原光伏发展公司。企业是需要宣传的,酒香也怕巷子深,哭响的孩子多吃奶;如果媒体能对他们公司进行正面宣传报道,那么第二期工程就会更顺利些。
卫志民热情地给两位记者敬着酒。童大成也不停地介绍着他们那个绿原光伏项目。这时,叶子文见卫志民与女记者说得热乎,脸上有些不悦。
吃饭变成了采访。卫志民和童大成互相插着话,给两位记者不停地介绍着。
李立仁端着茶,站起身子说:“我吃饱了,出去站站,你们聊。”
卫志民客气了一下,继续跟女记者聊起来。
这时,边正放下筷子,也说自己吃饱了,就走了出去。
李立仁和边正两个人站在鸭场前,听着鸭子嘎嘎地叫着,相视笑了一下,都没有说话。
卫志民很高兴,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两位记者。
车子回药城的路上,他拨通了边正的电话,要边正抓紧帮他运作二期项目。
边正在电话那头,停了足有一分钟,才开口说:“我正要给你说呢,听说省纪委那边正在核查你们公司的线索!”
啊!卫志民一惊,心里还是生出不安来。“大老虎都打不完,还要打我这死老虎!”
他心里虽这么想,嘴里却没说出声。
9
刚进入五月,雨就三天一场五天一阵地下。
李立仁认为今年的天气不大对劲,怕是要有洪水了。他的心情就一天天坏下来。他常常夜里不能入睡,好不容易入睡,那个叫藏芸的红衣女孩就会出现在梦中。她是来向自己索命吗?每次醒后,李立仁都会想一个问题,他觉得藏芸这条年轻的生命自己也许是要还的。
唉,到了这个年纪,经历了这么多事,关于生死他是想过无数次的。每个人都想生,但也可以说都在死着;向死而生,面对迟早会到来甚至会突然而至的死亡,活着就是侥幸。李立仁想,对于自己来说,活着其实也是一种煎熬。藏芸常常在夜梦里走过来,也许不是索命,而是来帮自己解脱的。
李立仁冥冥中感觉到,自己必须抓紧处理剩下的事。还有什么事必须要处理呢,他想了想,也许就剩这一千多只鸭子了。
他给市气象台打电话询问,气象台的人说今年的雨水比1991年的都多。这样说来,今年的洪水是不可避免的了。自己的判断得到证实后,他的心就悬了起来。
他养的这一千五百只鸭子,可咋处理呢?
入了秋,鸭子才是最好的时候。俗语说,秋高鸭肥,吃鸭正当时。那时的鸭子,肉质鲜嫩肥美,营养丰富,是补充人体必需的蛋白质、维生素和矿物质最好的食材。人入秋上火,鸭肉性寒凉,这时的鸭子是最好卖,也是最能卖上价的好时节。
可是今年这批鸭子,是等不到秋天了。
李立仁望着眼前的龙湾河和洵水河,发愁十几天了。龙湾河自西而下,洵水河自西南而来,两河都向北转了个弯就汇在了一起,流入涡河。河弯转得陡,陡高水阔,可流下去的河道却突然变窄,龙门村就在龙湾河转弯突起的北岸。雨大的年份,两条河上游的水就蓄在河湾里,不能及时向下泄;只要雨水大了,龙门村就会受洪水的侵扰。
现在的龙湾河虽然水涨了,但风景很好。正值初夏,河坡上的狗儿秧、猫儿眼、黄花菜,把河两岸装扮成五颜六色的彩带。由于河床深,河面阔陡,站在河上向两边放眼望去,河水荡漾回旋,青青的芦苇丛中,野鸭不时地嘎嘎叫着。
可是,一旦到了六月,暴雨季过来,这里就会成为一片汪洋。
李立仁决定不能再等了。必须在大雨到来的时候,赶紧把这一千多只鸭子处理掉。可现在不是吃鸭子的时节,谁又肯买鸭子呢?他犯了难。
正在这个时候,边正又过来看他了。边正这次来的目的也很明确,一是要他赶紧处理掉鸭子,二是让他搬到城里去住,这里今年太危险。李立仁知道洪水来了,这里是危险的,但他更关心的是这还没长成的鸭子如何处理。涨水了,围网就会被冲破,鸭子就会被冲散。
边正理解李立仁的担心,回到药城就打了几个电话。
接下来的几天,每天都有两三个企业的人来买鸭子。李立仁心里很矛盾,自己这不又靠关系去推销了吗。但这些来人,都说是企业食堂用,听说这里的鸭子没有喂含药的饲料,嫩鸭更好吃呢。
李立仁心里明白,这是边正安排的。唉,自己发过誓的,不靠关系、不靠旧情生存。可现在真是身不由己呢。这么想着,心里就不舒服,他只有把价格定低些,以求心里安泰些。但别人还是留下钱就走,而且比平时的鸭价多很多,说这样的嫩鸭就这个价。
就在这几家公司买走鸭的一天夜里,李立仁刚入睡,穿着红衣的藏芸就破窗而入。她怒视着李立仁骂道:“你个贪官,还在利用余威挣黑心钱!”
他正要辩解,手持铁爪的藏芸猛然扑过来,一爪把他的心从胸中扯出来,狞笑着说:“看,你的心都黑成炭了!”
李立仁醒来,身上一层汗,连被子都湿了。他想翻个身,但却十分艰难。这时,他想自己真老了,也许真该走了。
半个月过去了,渐渐地再没有人来买鸭子。李立仁知道,边正安排的客户都来过了,他不能再开口。这中间,边正打过一次电话来,他问鸭子卖多少了。李立仁就说快卖完了,不让他再操心了。其实,鸭场还剩四百多只鸭呢。
李立仁左想右想,现在只有一条路了,那就是把鸭子宰了,都腌成咸鸭。这样,一是能赶在洪水来前处理完这批鸭子,二是咸鸭能存放一段时间,日后再谋划出卖的事。
腌制十只八只鸭子容易,要腌四百多只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李立仁在村子里找了六七個人,说每腌一只给五块钱的工钱。这些人就笑着说,哪能要钱呢,吃几天鸭子就行了。
腌咸鸭是个技术活,李立仁亲自动手和指挥。他怕腌出来的鸭子不好吃。
鸭子宰杀、煺毛、剖腹、除内脏后,切去翅尖脚爪,洗净血污,放置阳光下晾晒;待晾干表面附着的水分,再用盐将鸭肚内外擦遍,而且要先后揉擦三遍;盐后,再晾两个小时,才能放入缸中,压上重石;每三天翻动、补盐一次,如是三遍,方可腌成。
忙活了半个月,剩下的鸭子总算都腌到缸里了。可紧接着就要出缸,用木条撑着晾晒了。这时已进入了六月下旬,大雨接连下了四天。洵水河和龙湾河上游的水流下来,在这里汇流,由于下排到涡河的河道狭窄,水面眼看着差一尺多就要与河堤坝持平了。龙门村进入危险的时刻。
镇里要求龙门村的人全部搬走,只留下抢险突击队在这里把守。
欧阳玉成和边正都给李立仁打电话,要他立即搬到城里住。但李立仁都拒绝了。他说他有抢险的经验,留在这里可以给抢险队当个参谋。镇领导也劝他赶紧离开,这些人毕竟过去是李立仁的下级,对他还是关心的。见他坚定要留下,就一再嘱咐抢险队负责人,一定要注意他的安全。
李立仁的家在龙门村最东头,离设在牌坊下的抢险指挥部最近。他就要求把食堂设在自己的老屋里。
鸭子虽然没有晾晒,还算不上成品,但是可以吃了。
李立仁每天都要拿出二十多只,给守在这里的人做咸鸭焖米饭。见这些年轻人有滋有味地吃着自己的咸鸭,李立仁心里就升起一种满足。毕竟自己在这个关键时候,又能为别人做点事了。
天晴了,灼热的太阳照着水面,河里倒映着天上明亮的云彩。抢险的队员们有些得意,以为雨不会轻易再下了,险情得到控制。但李立仁不这样认为,以他的经验,这样的晴天过后一定会下更大的暴雨。
果真如李立仁所料,连续放晴三天后的下午,突然千里雷声万里闪,暴雨伴着雷声和闪电倾盆而下。
特大暴雨,一直下了一天一夜。上游聚集的洪水,疯狂地向这里奔流而来。
这天下午,雨刚停下,巡堤的人就发现龙门村前面的背堤出现了一处管涌。这时,抢险队大声喊起来:同志们快扛沙袋,快扛沙袋。人们都紧张到了极致,一百多人在河堤上边跑边喊:快啦!加快啦!快啦!加快啦!喊声汇集在一起,河面上空阵阵回响。
奋战了四个小时,管涌终于被堵住,上万只沙袋垒起了一段崭新的大堤。
人们呐喊着,欢呼着,庆贺着。
让这些抢险队员没有想到的是,晚饭时每人一只蒸鸭。李立仁深知这些年轻人一下午的劳累,沙袋他背不动了,他就开缸洗鸭子,蒸鸭子。大家吃着鲜香的蒸鸭,不停地说着李立仁的好。但李立仁却端着盆给他们加饭。
多吃点!多吃点!饭是人的力,出了这么大的力不吃饱可不行!李立仁心情好极了,这是他几年来从没有过的高兴。
夜深了,天虽然还阴得滴水,但却没有落雨。累了一天的抢险队员,都躺帐篷的泡沫板上熟睡了,只有堤坝上三个巡逻险情的人。
可李立仁却没有睡着。夜里两点的时候,他见堤坝上的灯光不动了,就走到河堤上,他是怕人们都睡着了,险情再来了怎么办。
他从牌坊下走下来,向前面的河堤走去。
抬头向上望,如盖的苍穹青黑得像一口扣下来的锅,风吹过来,河水响起汩汩的声音。李立仁伫立在河堤边上,两眼盯着水面,渐渐地,他的心竟与面前的河水融在了一起,向前流去。
突然,他看到一個奇异的画面:河面上出现一团红,这团红逆流向他在的方向举手挣扎着,分明是大声呼喊着,但他就是听不到。这团红,越来越近了,啊,原来是个红衣女孩,原来是藏芸!
李立仁发疯似的向前跑去,大声地喊:“藏芸,别怕,我来救你!”
他边跑边喊,跃过河堤,纵身跳到河水里。穿红衣的藏芸离他越来越近,终于,他拽住了她,转身向堤岸,他要把她救出来。
转身间,他分明看到了堤坝上那座泛白的牌坊,高高地立着。
洪水湍急,旋着白浪,牌坊就一高一低地飘浮起来。